葛胤注視著沮喪難過的蕭雁裘,他的手裏緊搓著由兩根細棍連成的棉線繩,細節中仿佛看到了一個做錯事怕挨罵又心疼自己弄壞玩具的孩童,這讓葛胤不禁心有觸動,莫名辛酸。


    他疾步上前拾起空箏碎片,遞到蕭雁裘麵前,柔聲道:“裘裘乖,壞了,咱們再去外麵買個,又是新的,不要難過了。”


    “買不到了,這可是秦飛哥哥親手做給我,他如果知道我把他弄壞了,肯定會生氣不理我,不再陪我玩抖空箏.....”滿臉委屈與悔恨的蕭雁裘,語調裏盡是自責之意。


    葛胤蹲下身子,溫然道:“放心,我會做個一模一樣的給你,秦飛哥哥絕對不會發現是你被弄壞的,以後他不在家的時候,我會陪你玩抖空箏好嗎?”


    蕭雁裘的眼眸仿佛被注入了希望的輝光,欣然喜道:“真的嗎?太好了。”


    剛剛在裏屋整理完被褥的冷禦臣出來發現了蕭雁裘與葛胤難得的父子溫馨互動場麵,不禁動容,與舒若芙微微一笑,這也令舒若芙大感欣慰。


    深夜時分,重新住回了地坤小院臥房內的葛胤正在專注地用割刀磨平狀如陀螺的竹筒子。


    一夜一宿,從天黑到拂曉,從鏤空竹子到初具皺形的陀螺形空箏,化腐朽為神奇的前提是用心與堅持。


    葛胤見大功告成,不禁起身伸了伸攔腰,打了一個哈欠,端詳著自己的作品空箏,瞬間倦意全消,他匆忙走到蕭雁裘所在的院子門口。


    蕭雁裘一大早就坐在院子門口,沐浴在陽光下麵,他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好不愜意。


    “嗡嗡.....”


    抖空箏特殊的鳴響聲吸引了蕭雁裘的注意力,蕭雁裘豁然開朗,不停地鼓掌,叫好:“哇,小哥哥好棒好厲害......”


    葛胤雙手各自握著抖棍,讓自己做得空箏在那兩根抖棍之間翩翩起舞,那一刹那讓這個灰白青年仿佛回到了兒時與狄印偷玩抖空箏的童年回憶。


    如今的灰白青年手把手地教著智力消退的低能老者抖動空箏,彌補了這對父子間本來缺失的親情記憶。


    這一幕被蕭尚全與舒若芙看在眼底,他們熱淚盈眶,感慨萬千,不禁互望一眼,其中意思自是心領神會。


    “若雁裘一直癡傻下去,或許對他父子而言未嚐不是一忘抿恩仇的絕佳辦法。”蕭尚全感慨道。


    舒若芙凝望著眼前這對其樂融融的父子,附和道:“是啊,胤兒是個懂事的孩子,他能夠這麽短的時間放下心結,我真的為有這樣的孩子感到自豪。”說著真摯地望向身旁這個曾經深愛過的中年男子,誠摯感謝道:“謝謝你,尚全師兄,謝謝你收我的胤兒為徒,教他仁俠道義。”


    蕭尚全自是不敢居功,搖首道:“不,應該是要感謝一德和尚,是他用儒學浸潤了這個孩子,我最多是在他茫然無措時施以援手,更重要的是葛胤他純善的本性,也感染了我的女兒音音,讓她對這個孩子一往情深。”


    舒若芙在蕭尚全的提點下,恍然想到了蕭音音對葛胤的情意,幽幽道:“是啊,音音是個好女孩,可惜我當年早已與若仙師妹定下胤兒與仙兒的娃娃親事,巧合的是這兩個孩子互相深愛著對方,就像當年尚全師兄與若音師姐一樣,禪道雙修...”


    不知為何這一句話隱隱透著一絲賭氣的味道,仿佛舒若芙為曾經的自己在被拒絕的蕭尚全身上爭了一口氣。


    ※※※


    益州,天乾客棧。


    “子霞,沒想到能在益州吃到這麽地道的東坡滾肉,還真想見見這家客棧的廚子。”那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舉筷夾著桌上滾肉細細咀嚼,驚喜萬分地對身側的清新潔雅婦人緩緩道。


    身側的婦人身著一襲素淨衣裙、黛眉輕掃、朱唇微點,舉手投足間無不透著一股空穀幽蘭的清新之感,她附和道:“是啊,官人,這東坡滾肉真是入味三分,就好像與我們在黃州一起待過,看到我們製作這道菜肴似得。”


    這勾起了中年男子強烈的好奇心,不禁叫喚著一旁的小二過來,仔細問道:“你們店裏的滾肉真的很好吃,不知你們天乾客棧是從何處學得?”


    衣著赤乾席服飾的小二解釋道:“哎呦,客官真是行家呀,這是我們劍尊門的少門主教給我們客棧的廚子,可是我客棧的招牌菜呀。”


    中年男子眉心的好奇心更濃了,他繼續追問道:“哦,那請問貴派的少門主如何稱呼?”


    小二撓了撓頭皮,思忖道:“我們少門主原來叫葛胤,後來發現他是我們老門主失而複得的嫡親孫兒,現在他剛認祖歸宗,名兒還沒說....”


    還未等小二說完,中年男子驚喜連連,起身望向正走進客棧的葛胤,截口喚道:“貫亭賢弟,原來真是你啊....”


    葛胤循聲望去,認出了中年男子,欣喜道:“東坡兄,多年未見,你怎麽與朝雲夫人來此.....”


    闊別相逢的兩人不禁相擁在一起,令人側目,可誰又能知道這兩人曾經一起經曆了囹圄之苦,有著割頭換命的交情,又是詩文上的知己。


    蘇軾熱情道:“坐坐,讓為兄慢慢道來....”這話一說,識趣的小二為坐下的葛胤準備了一副碗筷。


    “為兄一直在想,我這東坡滾肉不是還沒口口相傳吧,怎麽在益州的客棧裏能嚐到這麽正宗的滾肉味道,左想右想,還真是你呀,貫亭賢弟廚藝好,這也算是讓我蘇東坡有一樣東西留在食客的舌尖上,美名遠揚,哈哈。”


    蘇軾舉杯朝葛胤敬酒,喜不自勝道:“我們真是有緣呀,本來這段時間為兄忙裏偷閑帶著子霞到眉州老家與家人團聚,準備返程回京,路上經過益州,沒有想到可以碰上你,想想我們也是六年不見。還記得六年前,為兄老來得子,子霞為為兄產下一男孩,那名字還是得你提點,取名為蘇遁。”


    這一番寒暄下,讓兩人同時間想到了六年前的回憶。


    “貫亭賢弟,這是我蘇東坡的第四子,他是在黃州出生,為兄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幹兒,自烏台之後,為兄對朝廷與仕途心灰意冷,不盼望他出相入仕,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蘇東坡抱著不哭也不鬧、異常安靜的繈褓中嬰孩,惻然道:“不如貫亭賢弟賜個名諱吧。”


    六年前的葛胤沉浸在蕭虹仙香消玉殞的陰霾中,消沉厭世,他幽幽道:“仕途宦海捉摸不透,絕非可留之地,多年前我便因為拒絕了當今陛下與大理國公主和親的旨意,觸怒了陛下的逆鱗,陛下竟然要將我斬首,令人心寒,我便絕了仕途之心。東坡兄遭到誣蔑而貶謫,鬱鬱不得誌,那這個孩子就叫遁兒吧,《易經》的第三十七卦遁卦,嘉遁,貞吉,好遁,君子吉,異卦相疊小人得勢君子退隱,豈有不可。”


    葛胤說話之餘,還用茶水將指頭弄濕在桌上畫出遁卦卦麵。


    “蘇遁.....蘇遁....”蘇軾反複思索著,拍案叫絕道:“蘇遁這名兒好極了,正巧為兄最近在遵先父遺命為《易經》作《傳》,看來這幹兒與這名兒有緣,蘇遁名兒寓意非凡,既滿足了你我如今的遠遁世外之意,又對這孩兒報以美好的祝願,就叫蘇遁了。”


    不知為何,記憶的回想讓眼前的蘇軾與其妾侍朝雲黯然憂傷,仿佛勾起了傷心往事,隻聽朝雲


    掩麵流淚道:“可惜這遁兒福薄,才活到兩歲就夭折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提起幼子的蘇軾眼眸通紅,淚水早已溢滿眼眶,有些甚至奪眶而出。


    葛胤受其感染,不禁動容道:“逝者已矣,東坡兄你們要節哀。”他還未當人父,不知人父喪子的心情,但是他這些日子深深體會到了他的母親舒若芙那細水長流的母愛,感觸良多。


    這憂傷的情緒持續了好一會兒,方因為蘇軾的悵然一笑而緩緩結束,隻聽蘇軾釋懷道:“這孩子與我們無緣,也罷,或許他真的選擇在某個地方遁世逍遙世外吧。”他粲然一笑,眸光裏又恢複了希望的光澤。


    “當年我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去找你,讓你為戍邊大夏的種家軍作參謀,擊退大夏大軍。那年大宋邊境也是風波不斷,大夏梁太後幽禁李秉常,奪取了大夏的主導權,並對我大宋發難,不過當時陛下窮兵黷武、一意孤行,在夏、銀、宥三州界修建永樂城,對大夏產生威脅,同時還派了五十萬宋軍兵分五路對大夏征討,才致使梁太後決定反擊,以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戰略,讓我宋軍節節敗退,最終大夏兵臨永樂城,我軍慘敗。那時候陛下不知道聽誰說你有將帥之才,曾經在大理國助莘蓉公主平定內亂,所以才讓為兄請你為大宋而戰。”蘇軾對當年戰局記憶猶新,侃侃而談道。


    葛胤附和道:“是啊,當年葛胤也是臨危受命,那次永樂大敗後,種家軍統帥種諤元帥因此戰慘敗,心中鬱結成疾,後因背上癰疽發作而不幸離世,種家軍就此無統帥。又逢遼國國主背信棄義,不遵循兩國曾經定下不互相侵犯的盟約,與大夏一起對我大宋趁火打劫,想謀取利益。作為大宋子民,葛胤自然不願大宋邊境百姓受到夏遼盟軍滋擾,便到任延州知州,又得到我義父青唐之主董戩相助,對大夏施以聲東擊西之策,才能擊退遼夏夾擊,可惜我的義父不久便病逝了,如今青唐落到了阿裏骨手中。”


    蘇軾太了解其中情況,坦然道:“貫亭賢弟能夠擊敗宋夏,也是因為你有統帥之才,你當時在軍中任人唯賢,擅長調兵遣將,先後任用的火山軍統領韋允和小卒胡全,他們驍勇善戰,為戍邊之戰立下汗馬功勞,也因此得到了提拔與封賞,韋允如今任忻州刺史,胡全任寧華軍副都統,而你也被先帝封為輔國大將軍與知樞密院事文武雙職,此等殊榮在本朝絕無僅有,之後先帝駕崩,太後想讓你輔弼幼帝,你卻選擇了辭官隱退,這倒是做到了遁的境界。”


    葛胤解釋道:“功名利祿、達官顯貴本就不是我之所求,我現在隻想遠遁物外,做個平凡自在的尋常百姓就好。”


    蘇軾隱隱擔憂道:“隻怕事與願違,因為賢弟當年任知樞密院事時,曾經向先帝美言,從汝州轉任到了常州,常州是個養老隱遁的好地方,後來也因為貫亭賢弟你向高太後推薦為兄輔弼年幼的陛下,為兄才能以禮部郎中被召還朝,可你那時早已不在朝中,我們無緣一見。後麵為兄算是一路順暢升至翰林學士,如今為兄準備任龍圖閣學士,不過最近邊境不安寧,大夏李秉常三年前憂憤病死,繼任夏帝才不到七歲,大權旁落,好在梁太後無與大宋開戰之意。但是大遼很奇怪,自從耶律乙辛死後,丞相耶律儼已經掌控了大遼實權,大有對我朝開戰的苗頭,最近不停地在我國邊境挑釁。”


    葛胤因扈力欽的緣故,對耶律儼印象很好,愕然道:“應該不至於如此,耶律儼是個良臣,絕對....”


    蘇軾截口否然道:“貫亭賢弟你還是太善良了,耶律儼即便是良臣,也是對大遼效忠,他對我大宋又有何情誼,開疆拓土一直是大遼每代君王的霸業,他作為良臣肯定會為了遼主而盡心竭力。”


    葛胤不禁悚然一驚,皺眉道:“貫亭謹記,貫亭義弟扈力欽與耶律儼交情匪淺,若有機會一定讓義弟勸一勸耶律儼,希望他不要為了帝王霸業而讓兩國生靈塗炭。”


    誰知此言一出,蘇軾眉梢上的愁意又濃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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