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飛燕飛狐


    方飛注目橋下,樹冠急劇搖晃,獸吼此起彼伏,青色與紫色忽隱忽現,劇烈的碰撞聲讓人心驚。


    “移山填海符”榨幹了元氣,現在的他就像一團皺巴巴的海綿,傷口像是著了火,鑽心入腦,疼痛難忍。他寫了一道“止血符”、一道“生肌符”,結果統統失敗,輕巧的符筆變得千鈞沉重,每寫一筆都要用盡全力。


    世界渾渾噩噩,太陽又亮又冷,像是手電筒留下的一個光斑;慘白色的月亮如同死魚的眼珠,陰鬱地飄過漆黑的大海;紫微星正在遠去,絢爛的色彩有些失真,四周毛毛草草,如同受了潮的照片;隻有漫天的星星又大又白,低低壓在頭頂,輕輕一碰就會掉落下來。


    呂品在身後慘叫,方飛哆嗦一下,剛要轉身,忽聽前方沙沙作響,急如鼓點,密如海浪。他循聲望去,一個東西從樹橋盡頭冒了出來,方飛一眼看清,心子別別狂跳。


    那是一張小臉,眉眼精致,沾滿血汙,碧綠的眼珠蒙上一層白翳,巨大的傷口從額角斜拉下來,切掉半隻耳朵,撕開鼻子嘴唇,越過細瘦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胸膛下方……這一條傷口幾乎把山都劈成了兩半,可它若無所覺,仍在東張西望。


    蛻是魔徒的耳目,也是魔軍的前哨,它僵了一下,睜大雙眼,前方的景象讓操縱它的魔徒也很錯愕——聖堂大門洞開,前方隻有一個男孩,染血的身軀紋絲不動,渾如紮入橋頭的一根鋼釘。


    迷茫一閃而逝,蛻的小臉皺了起來,五官扭曲,傷口翻卷,獰惡的表情讓人心寒。


    蛻是一張白紙,展現主人的惡念。嘶,它跳上樹橋,身子前傾,形同凶狠的獵犬,作勢向前突進,冷不防身後閃出十多條黑影,矯捷有力,一跳數米,浪濤似的落在它的頭上,數十隻腳掌踩過它的脊背,沾滿鮮血和**狂奔而來。


    方飛下意識後退半步,望著衝來的“東西”頭皮發炸,胃裏翻江倒海,幾乎嘔吐起來。


    全都是蛻,頂著“山都”的皮囊,你推我搡,無情地踐踏同伴的軀體,藤甲破破爛爛地披在身上,腥臭的體液隨著奔跑淋漓飛灑。


    恐懼攥住了方飛,同時還有強烈的悲慟。這麽多的“蛻”出現在三聖堂,意味著獬豸騎兵全軍覆沒。


    魔徒大獲全勝,山都已經輸掉了戰爭!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比山都的滅亡更讓人痛心。他們是一束暖光,照亮了黑暗混亂的紀元,如果沒有山都,道者還在混沌中掙紮,他們所有的偉業都建立在山都的一念之間——那個蒼茫的雪夜,痛失愛子的阿姆聽見了嬰兒的哭聲。


    小小的偶然改變了曆史,忠勇的山都跟隨支離邪平定四方。而當和平來臨,他們再一次選擇了犧牲,隱姓埋名,遠離故土,來到荒涼的天獄,忍受沒有止境的孤獨。漫長的光陰讓山都種群退化、數量縮減,無私的品性給他們埋下了毀滅的種子。


    一個偉大的種族正在隕落,方飛聽到了時間破碎的聲音。一張張小臉飛快地放大,或猙獰,或陰沉,更多的卻是冷如死灰。這是“蛻潮”,魔道最邪惡的伎倆,每次戰鬥之先,魔徒都會讓蛻衝鋒在前,用來擾亂敵人的心誌。看著親朋好友變成怪物猛衝過來,最堅強的道者也會臨陣崩潰。從古至今,無數道者沒有死於魔徒的邪術,而是窩窩囊囊地死於蛻的爪牙。


    方飛重蹈覆轍!他可以跟皇師明鬥個死活,卻無法對這些山都的軀殼下手。何況即使動手,他也支撐不了多久,蛻潮早晚會把他吞沒,迷失的“山都”會闖進三聖堂,屠殺自己的幼崽,掐滅本族的火種。青主會成為天宗我的戰利品,盤古將要擺脫禁錮、無限膨脹,以複仇之姿降臨紫微。


    絕望的大山壓在方飛頭上,對麵的蛻越來越近,空洞的眼睛如同死滅的太陽。它雙腿一撐,高高跳起,纖瘦的四肢淩空揮舞,月亮在它身前投下扭曲的影子……


    指尖碰到臉頰,刺痛分外強烈。方飛負痛後退,忽見那隻蛻也停了下來,它靜靜地懸在空中,保持撲擊的姿勢,綠眼珠向外暴突,臉上流露出掙紮的神氣。


    方飛來不及多想,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所有的蛻都停止了前進,仿佛時間就此終止,接下來它們的身子猛地一仰,如同風中的落葉盤旋而上,翻來滾去,相互衝撞,比起布朗運動還要混亂無章。


    撕裂聲響過,天空刷地亮了,數十道閃電鑽進蛻的身體,透過肌膚向外釋放,瞬間的高溫把它們就地蒸發,強光閃過之後,蒼白的灰燼灑落如雪。


    方飛茫然抬頭,熟悉的紅光從天而降,耳邊傳來了他魂牽夢繞的聲音:“小裸蟲,你傻了嗎?”


    “啊……”方飛仿佛經曆了一場漫長的噩夢,此刻午夜夢醒,望著喚醒他的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燕眉……”他一聲叫出,忽又咽氣吞聲,唯恐聲音太大,嚇走了難得的幻覺。


    “丹火劍輪!”燕眉降落在橋上,毛筆畫了個圓圈,丹離劍向前一跳,隨著筆勢化為旋轉的火輪,瘋狂汲取空氣,壓縮加熱,向外噴射,結成一道龍卷颶風,浩浩蕩蕩地衝向蛻潮。


    蛻潮碰到龍卷,要麽被大風甩下樹橋,要麽吸入風眼,讓飛劍絞得粉碎。方飛看得心驚,忽見更多的蛻從橋頭冒了出來,繞過“丹火劍輪”,試圖衝擊聖堂。方飛揮筆寫符,牽扯傷口,痛得渾身冒汗,到嘴的咒語變成嘶嘶的吸氣聲。


    “別逞強!”燕眉看他一眼,皺眉說道,“你傷得很重……”


    “不礙事!”方飛咬緊牙關,筆尖抖抖索索,火光閃閃爍爍,可他越是著急,符咒越難成功,眼看蛻群逼近,豆大的汗珠流淌下來,嘴裏連聲咕噥,“南明、南明……”


    “南明烈火!”一個男子的聲音慵懶地說道,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雄渾的火流,轟隆隆繞過方飛,吞沒了衝來的蛻群。


    蛻的影子在火焰裏掙紮、瓦解、零落成灰。火勢瘋狂暴漲,來源不止一處,一波緊接一波,勢如長江大河,湧到樹橋盡頭,豎起一麵火牆,硬生生地擋住蛻潮的勢頭。


    “簡伯伯!”方飛回頭高叫。


    “抱歉,來晚了!”簡懷魯在他身後,毛筆大開大合,除他之外,申田田和禹封城也在揮筆寫符,方飛激動得語無倫次:“申阿姨,禹大叔,你們……你們怎麽來的?”


    “看!”簡懷魯左手向上一指,方飛扭頭望去,三聖堂上方的枝丫間嵌著一個飛梭似的物體,光滑流暢的外殼上描畫鳳凰,翎羽飛揚如火,裹著“飛梭”熊熊燃燒。


    “衝霄車!”方飛脫口叫道。


    “對!”禹封城咧嘴一笑,“我們飛過來的。”


    “可是,”方飛想起一件事,“禁飛令怎麽辦?”


    “誰還管那個,”簡懷魯大手一揮,“鬥廷來抓我試試?”


    “得了吧,真要抓,你也隻是小角色,”禹封城朝身後努了努嘴,“那才是一個響當當的大家夥。”


    方飛順勢一瞧,樹橋上空多了兩股旋風,一青一白,忽集忽分,不時纏在一起,鐮刀似的相互砍斫。


    “那是,”方飛盯著旋風若有所悟,“青色的好像是……”


    “狐青衣,”申田田接口說道,“他在處理家事。”


    忽聽一聲爆響,旋風兩兩分開,狐白衣出現在一根星沉木的枝幹上,青色的旋風飄落在三聖堂的頂端,變回狐青衣的模樣,右手拎著毛筆,右手挽著呂品,懶鬼軟趴趴地靠在他身旁,脖子以下沒有一塊好肉,傷口縱橫翻卷,每一次呼吸都有鮮血滲出。


    “呂品……”看著好友慘狀,方飛嗓音發抖。


    呂品應聲看來,笑了笑,撅起嘴巴做了個鬼臉。方飛哭笑不得,可也放下心來,懶鬼還有搞怪的心情,足見沒有傷到要害。


    “方飛,”申田田神色凝重,“簡真呢?”


    剛才形勢危急,方飛竟把大個兒忘了,心中慚愧不勝,嘴裏支支吾吾:“他在下麵……”


    “下麵?”女狼神的目光飄向樹橋下方。


    “他……”方飛無奈交代,“他的對手是大力。”


    “什麽?”申田田失聲驚呼,簡懷魯也變了臉色。


    “簡真還活著?”禹封城急聲追問。


    “也許吧!”方飛毫無把握。


    “我得去瞧瞧!”申田田走向橋邊。


    “我陪你去!”禹封城嚷嚷,“大力還欠我一筆血債。”


    “不,你留下!”女道者挺身一躍,跳了下去。


    大個兒一心逃命,忽東忽西,滑不留手,饕餮幾次追上,因為樹枝阻攔,總是差之毫厘,被它莫名甩開。看著青兕的大屁股在前麵扭擺,皇師明氣得發昏,他是魔甲士的魁首,逮不住一個小小的玄武甲士,還有什麽臉麵統帥魔軍?


    簡真原本疲累,逃了一程,反覺輕快起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軟了,四蹄生風,渾身是勁。他又驚又喜,禁不住審視身上的甲胄,但覺無窮大能透過鎧甲湧入身體,源源不斷地補充流逝的體力。


    能夠考進學宮,簡真也不是草包,稍一思索就有答案:“青兕聚靈甲”甲如其名,能夠聚集相同屬性的元胎。


    “青兕”五行屬木,兩儀樹是木元胎最為集中的地方。“青兕聚靈甲”來到這兒,如魚得水,不斷汲取青主的偉力。


    有了寶甲撐腰,大個兒跑得興興頭頭,活是撒著歡的小狗,不知不覺,前方枝葉稀落,他一抬頭,發現來到了巢城的盤道。


    盤道上擠滿了敵人,誇父、天狗、魔甲士應有盡有,嚇得簡真屁股尿流,剛要開溜,忽聽一聲怪吼,聽來有些耳熟。他好奇地張望,發現敵人並未留意自己,全都盯著一個虎頭牛身的大家夥。


    土伯!簡真終於想起了這位老兄。但從見過青主,大夥兒各忙各的,把土伯丟在一邊,幾乎忘了它的存在。土伯一族凶名素著,山都對它也很忌憚,一時不敢約束,任它到處溜達。


    土伯自幼生活地下,天真未琢,善惡不分,對於地麵的一切都感興趣,看見打仗隻覺好玩,呆在高處看得津津有味。等到山都敗北,魔軍攻到它的棲身之所,盤震發現土伯,又喜又惱,一心要把這頭妖獸重新收為己有。


    土伯嚐過自由的滋味,再也不肯就範。盤震一怒之下,指揮魔軍圍追堵截,終於把它團團困住,幾番較量下來,魔徒死了不少,土伯也鬧得渾身是傷。


    魔軍裏外數層,圍得水泄不通,土伯困獸猶鬥,忽而暴吼威嚇,擺出突圍架勢,可是還沒衝出,又被逼了回去。簡真看得真切,妖獸已是強弩之末,隻不過盤震存心活捉,不忍痛下殺手。


    大個兒一時心下犯難,土伯的淒慘樣兒讓他同仇敵愾,如果見死不救,確實不太仗義。可是敵人太多,自身難保,兩害相權取其輕,他也隻好忍痛含羞、偷偷地溜走了事。


    這麽一想,簡真好受了許多,剛要轉身,拍麵望見皇師明。饕餮鬼鬼祟祟摸到身後,本想給他來個突襲,眼看奸計落空,不覺眼露凶光。


    大個兒想都不想,掉頭就跑,皇師明緊追不舍,簡真聽到他的呼吸聲,心膽欲裂,火燒屁股,一道煙闖入魔軍陣中,左一擠,右一撞,兩隻魔甲獸禍從天降,莫名其妙地掉下了盤道。


    簡真發了瘋,為了擺脫饕餮,沒頭沒腦地亂拱亂突。魔軍全副心思都在土伯身上,萬沒料到有人來抄後路,頃刻五六隻甲獸被青兕擠下盤道,剩下的魔徒不知所措,前推後擠,你推我擁,眨眼之間亂成一團。


    簡真歪打正著,把盤震布下的陣勢衝得七零八落,土伯逮住機會,撲翻一個誇父,撞飛兩隻甲獸,一隻天狗攔路,被它咬得半死。土伯身子粗笨,動作卻很靈活,敵人還沒回過味兒來,它跳出重圍、衝出盤道,跑過一根橫枝,鑽進密叢叢的樹冠不見了。


    盤震氣瘋了心,回頭怒視簡真,法杖就地一頓,天狗紛紛撲向青兕。大個兒昏頭轉向,見了天狗,隻管亂撞。當頭的天狗閃到一邊,巧妙讓過犀角,撲向青兕的左肋,這一撲力道十足,頓把它打翻在地。青兕骨碌亂滾,一直滾到盤道邊緣,天狗蜂擁而上,忽見它探頭一張,撅起屁股,湧身跳下盤道。


    天狗趕上前去,發現簡真沒有落向地麵,反而跳到了一根雲水樹的橫枝上麵。枝條狹窄光溜,青兕四蹄打滑,無奈變回人形,手腳並用,爬過橫枝,搖晃著跑向前麵的樹叢。兩儀樹巨木撐天,一小叢樹枝也堪比茂密叢林,隻要躲藏進去,找他難上加難。


    簡真盤算已定,跑得正歡,冷不防腳底一沉,像是掉進了屎坑。他心頭一沉,回頭望去,盤震的身影出現在盤道上方,誇父王低頭望來,白色的瞳子大放奇光。大個兒跟它目光一碰,儼然背負巨石,壓得筋酸骨軟,天狗嗚嗚咽咽,接二連三地跳上橫枝,踩著細碎的步子朝他走來。


    “別過來!”大個兒雙手亂擺,天狗理也不理,熱烘烘的氣息噴在他身上,,男孩的褲襠裏傳來一股尿意。


    “再過來,我要拉屎了!”簡真使出惡心戰術,天狗還是無動於衷,他無法可想,扯著嗓子尖叫:“救命、救命呀……”不叫還罷,叫聲激起天狗的凶性,當頭的戌亢前爪按地,作勢撲來。簡真嚇得兩眼一閉,嘴裏的叫聲更加淒慘。


    他七彎八拐、叫得如泣如訴,過了一會兒卻不覺疼痛,眯起小眼一瞧,發現天狗正在後退,三隻白眼越過他的頭頂,畏畏縮縮地看向他的背後


    簡真滿心詫異,扭頭一看,茂密的枝條間嵌著一顆圓溜溜的大腦袋,如貓如虎,嘴角上翹,一半像怒,一半像笑。


    “土伯,你來救我的嗎?”簡真激動得熱淚盈眶,沒想到大怪獸感恩圖報,去而複返。


    “抓住它!”盤震在高處跺腳,天狗進退兩難,喉間咆哮如雷。


    土伯吐出舌頭,不慌不忙地舔了舔嘴唇,縱身一跳,越過簡真頭頂,蜷縮成團,毛茸茸落地就滾,活是一個黃色的保齡球,骨碌碌順著樹枝向前翻滾。天狗尖叫撕亂,爪牙落到土伯身上,軟綿綿全是毛發,非但無從著力,反被撞得歪七扭八,統統掉下斜枝,一時沒了蹤影。


    土伯來了一記全中,滾到斜枝盡頭,簡真張嘴要叫,忽見它展四肢,摟住橫枝,穩穩當當地掛在枝頭,如同一個黃橙橙的大果子。土伯也覺好玩兒,抱著枝條搖來晃去,咧著大嘴一陣傻樂。


    簡真舒一口氣,發現引力消失,雙腳重獲自由,抬眼一看,遇上土伯的眼神,大怪獸的眸子萬裏無雲,它也擁有控製重力的異能。


    “快跑!”大個兒滿腦子都是一個“逃”字,剛要動身,忽覺肩頸劇痛,身子騰空而起,下麵傳來土伯的吼叫。簡真不用抬頭,也知道落入饕餮手裏,金紫色的利爪紮入肩窩,強勁的力量幾乎捏碎了他的鎖骨。


    “媽呀!”簡真又痛又怕,叫得撕心裂肝,“我的媽呀……”


    仿佛感動了上天,饕餮應聲一震,鬆開了爪子。大個兒筆直下落,還沒回過神來,已經掉到一堆熱乎乎、軟綿綿的毛發裏,毫發無損不說,而且舒服極了。


    簡真從毛發裏掙出腦袋,發現自己躺在土伯背上,大怪獸十分貼心,算準了落點把他接住。


    “謝謝,”大個兒感激涕零,抬頭一瞥,突然小眼瞪圓,發出一聲怪叫:“老媽?”


    天上一頭蒼青色的巨狼,舒展雪白羽翼,纏住饕餮廝殺。兩頭猛獸鼓動風雷、爪牙翻飛,在對方的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鎧甲的碎屑紛紛揚揚、晶瑩閃亮,仿佛星雨零落,讓人目眩神馳。


    大個兒連叫兩聲“老媽”,申田田一心廝殺、全不理會。簡真見她險象環生,暗暗有些擔心,見她不落下風,又覺豪氣上湧,恨不得方飛、呂品就在身邊,一手摟住一個,咋咋呼呼地教訓他們:“看見沒有?那可是我媽!知道厲害了吧?以後要對她的兒子好一點兒,要不然,哼,有你們好看……”


    土伯背脊一聳,突然發力奔跑,簡真一不留神,險些顛了下去,他匆忙揪住獸毛,回頭一瞧,盤震領著天狗追趕上來。


    土伯精通“鎮星術”,輕重變化由心,能讓敵人寸步難行,也能讓自己身輕如燕。大身子跑起來毫無重量,仿佛一團輕煙在樹梢上飄行。


    換在以前,簡真一定拍手稱快,而今心係老媽,逃命反倒排在其次。他不住回頭,心子縮成一團,貪狼和饕餮難解難分,從天上摔落下來,砸在盤道上麵,在魔軍裏激起漣漪。


    “停下,”簡真連拍土伯,“快回去救我媽?”妖獸似懂非懂,躊躇不前,大個兒忍不住跳下獸背,變成青兕衝了出去。他心急火燎,忘了恐懼,頂開兩隻天狗,一陣風跳上盤道。前方甲獸洶洶,衝他猛撲過來,簡真收蹄低頭,剛要拚命,甲獸忽然來了個急刹,各各呲牙咧嘴,渾身毛發亂聳,四條腿仿佛長在樹上。大個兒心中怪訝,忽覺熱烘烘的氣息噴在身上,扭臉一看,土伯的大腦袋湊了過來,眯眼翹嘴、似笑非笑。


    土伯操弄引力,敵人變成泥塑木偶,一撞就翻,一碰就倒。簡真橫衝直撞,一路衝殺過去,很快看見蒼狼的影子。申田田困在魔軍中央,四麵受敵,落入絕境。


    “昂!”簡真一聲牛吼,闖進重圍;土伯縱身一跳,爪子落地,四周重力暴增;魔甲士束手束腳,呆在原地任由青兕衝撞。


    皇師明久在地牢,不懼土伯妖術,擺脫重力,反撲簡真,不料蒼狼橫衝過來,爪牙齊下,壓得饕餮節節後退。


    簡真見了老媽,膽氣粗壯,跟在土伯身邊狐假虎威。申田田也看出便宜,丟下饕餮,跟在土伯左右,反複殺傷敵人。


    魔徒大多不能“身隨元神”,抵擋不了“鎮星術”,眼看異獸衝來,無不倉皇後撤。盤震率眾趕到,卻被撤退的魔徒擋住去路,他們前擠後擁,如同血肉漩渦,把遇上的東西全都卷了進去。


    盤震勃然暴怒,抓起身邊的魔徒扔下盤道,剩下的魔徒不勝驚怒,紛紛掉頭攻擊誇父。敵人同室操戈,簡真少了後顧之憂,加足馬力,一心向前,土伯與申田田跟在後麵,共同劈開敵軍,殺出一條血路。


    “血路”乍開乍合,一路蜿蜒向上,順著盤繞的雙樹,直通青主的聖堂。


    淡青色的冷霧從筆尖流出,籠罩呂品的傷口,宛如清涼的手掌輕輕撫弄,所過傷口愈合,留下淺淡的疤痕。


    懶鬼看著舅舅,狐青衣一麵揮筆給他療傷,一麵目光炯炯,投注在秘魔臉上。兄弟倆隔空凝注,都是沉默不語,似有無形的力量把他們與外界分開,就連呂品也生出錯覺——廝殺漸漸遠去,時間歸於靜止。


    “好久不見,哥哥!”狐白衣的嗓音柔和動聽,臉上洋溢天真的笑容,如同踏青歸來的少年,幹淨爽朗,無憂無慮。


    “不久,”狐青衣冷淡回答,“幻月舞會才見過。”


    “那不算,”秘魔笑著說道,“那時我變了身,算不上堂堂正正。”


    “堂堂正正?”狐王冷笑,“這對你可是個新鮮詞兒。”


    “哥哥,”狐白衣笑容不變,“你不知道我多想見到你呢!”


    “正好相反,”狐青衣兩眼朝天,“我一點兒也不想見到你。”


    “為什麽?”狐白衣笑得純真無邪,就像一個渴求憐愛的孩子。


    “因為……”狐青衣眉宇低沉,如同蒼翠的峰嶺壓著眼眸,“見到你,我就得殺了你。”


    “殺”字讓呂品心頭一跳,各種知覺紛至遝來:剛愈合的傷口又癢又疼,戰場的聲音一下子灌進耳朵,爆炸、慘叫、還有狂暴的呼喊和銳利的嘯聲……懶鬼試圖掉頭去看,可是狐白衣的樣子讓他挪不開眼睛——笑容凝固在秘魔臉上,仿佛三月天遭遇了寒潮,整個世界都凍結了,百花春草永遠凝固在冰層之下。


    “哥哥你忘了嗎?”狐白衣忽然輕聲說道,“你已經殺過我了!”


    呂品大吃一驚,駭然看向狐青衣,狐王臉色陰沉,眼裏光亮熄滅,隻餘下一團痛苦的死灰。


    “怎麽不說話?”秘魔的眼裏閃爍血光,“你真的忘了嗎?”


    “對,”狐青衣吸一口氣,“我忘了。”


    狐白衣看他片刻,忽又換了一張笑臉,揮手說道:“忘了也好,我們說點兒別的!”


    “什麽?”


    “為什麽狐神後裔越來越少?”


    問題來得突兀,狐王打量魔徒一眼:“我們喜歡獨處、厭惡生育,生下的後代也容易夭折……”


    “為什麽會這樣?”


    “天性!”


    “不對,”狐白衣冷冷說道,“繁衍後代才是萬物的天性。”


    呂品暗暗點頭,他不齒秘魔的所為,可也不能不承認他言之有理。


    “你說什麽原因?”狐青衣似乎來了興趣。


    “詛咒,”狐白衣收起笑容,“道者詛咒我們,扼殺我們的天性,狐神後裔將要滅絕,猶如光陰一去不回。”


    狐王沉默一下,問道:“誰說的?”秘魔虔誠地說:“大魔師!”


    “天宗我?”狐青衣嗤之以鼻,“他的話也能信?”


    “他曾是最偉大的道者,比起任何人都要接近鬥廷的核心。”


    “他在蠱惑你、利用你、他……”


    “他也救了我,”狐白衣聲音上揚,“沒有他,我早死了。”狐王微微一窒,苦澀地說:“他救你,也是為了利用你。”


    “我是狐神後裔,我有利用的價值,”狐白衣伸出手指,捋了捋柔順的銀發,“我們壽命悠久、神通廣大,如果無限繁衍,很快就能統治這個世界。這才是我們的天性,也是道者詛咒我們的原因。”


    “這是你的臆想,”狐青衣皺了皺眉,“沒有詛咒能限製狐神。”


    “是啊!”狐白衣欣然讚同,“二姐就找到了詛咒的漏洞,”


    “二姐”就是狐紅衣,呂品聽他提到母親,心跳砰然加快。狐青衣掃他一眼,看向秘魔:“你在說什麽?”


    “道者可以詛咒我們,卻不能詛咒自己,”狐白衣漫不經意地說,“找一個道者,跟他(她)生下後代,我們就能擺脫詛咒,重新繁衍昌盛。”


    “繁衍不等於昌盛,”狐王不以為然,“強極必辱,本是天道。這世上的強者從來不多,天道者也沒有超過五個。狐神大肆繁衍,隻會破壞世界的均勢,招來不必要的戰爭……”


    “你在轉移話題,”秘魔尖刻地指出,“你該問問自己,二姐為什麽會死?因為她殺了那個糟老頭子?笑話!他算什麽東西?那隻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跟道者生下了後代,破解了道者的詛咒。”


    這一番話震得呂品渾身哆嗦,他轉眼望去,狐青衣臉色發青,活是下雨天的石像。懶鬼深感不安,藏在心底的疑問悄然泛起,他曾經查過法律條文,理論上說,鬥廷擁有特赦的權力,狐紅衣身份特殊,得到特赦不是難事。可是鬥廷執意判處死刑,並且立刻執行,比起道妖之間的和平,他們更加在意普通道者的死活,說起來公正無私,事實上卻很可疑。


    秘魔的話聽來荒誕,卻能完美地解釋狐紅衣的死因。如果詛咒真的存在,那麽消滅了狐神後裔,所有的道者都能從中受益。如果說皇師利和鬥廷是殺害狐紅衣的主謀,那麽其他的道者也是幫凶,他們的手上都沾染了狐紅衣的鮮血……呂品想到這兒,怒從心起,衝著狐青衣大吼:“舅舅,我媽她……”


    狐青衣伸出食指,示意男孩噤聲,他直視秘魔,徐徐開口:“他們謀害了紅衣,為什麽不殺掉呂品?如你所說,他才是狐神的未來,破解詛咒的關鍵。”


    如同涼水澆頭,懶鬼的思緒冷靜下來。對呀,如果狐紅衣死於道者的陰謀,作為破解詛咒的結果,呂品更不應該活在世上。


    “這個嘛……”秘魔眼神飄忽,“他太懶了,不值得殺。”


    “哦?”狐王冷笑,“這也是天宗我說的?”


    “不,”秘魔翻個白眼,“我猜的。”


    “我看是你編的,”狐青衣頓了頓,“你說謊的本領退步了。”


    “是嗎?”秘魔盯著兄長,忽然流露笑意,“我認為我的猜想非常完美。”


    “猜想?”呂品望著魔徒背脊發涼。狐白衣舌燦蓮花、翻雲覆雨,自己一念之差,幾乎信了他的鬼話,墮入仇恨深淵。


    “我不相信猜想,我隻相信事實。”狐王說道。


    “事實上你是個懦夫,不敢給二姐報仇,口口聲聲都是可笑的和平。”


    “和平並不可笑,”狐王有些悵然,“妖族和道者開戰,世界將會走向毀滅。”狐白衣嗤了一聲,說道:“危言聳聽。”


    “這才是事實,”狐青衣沉聲說道,“道妖相爭,魔道得利,如果萬象歸一,毀滅的不僅是道者。”


    “那不是毀滅,”秘魔眯起雙眼,“我們拋棄了自我,贏得了整個世界。”


    “不,”狐王目光蒼涼,“你拋棄了整個世界,得到的隻是一個謊言。”


    “沒關係,”狐白衣笑笑,“反正你都拋棄我了。”狐青衣愣了一下,望著他臉色發白,秘魔冷笑:“怎麽?沒話說了?”


    狐青衣默不作聲,狐白衣哼了一聲,揚聲說道:“那麽我來說!當年十六個虎探把我堵在了陰魔沼澤,我玩弄他們,虐殺他們,最後隻剩一個虎探,我琢磨著怎麽把他玩死,結果你突然出現,二話不說殺了那個虎探。我當時真傻,以為你跟我是一邊,心裏高興極了,想要擁抱我唯一的兄長,結果……”秘魔眯起雙眼,寒光暴漲,狐青衣別過頭,避開他的眼神。


    “說呀,”狐白衣咯咯尖笑,“結果怎樣?”


    “我做了該做的事。”狐青衣澀聲回答。


    “你做的就是偷襲?”狐白衣狠狠毒毒地說了下去,“你一聲不吭,撕裂我的胸膛,打斷了我的脊柱。我躺在地上,看得見自己的心髒,那東西忽張忽縮,瘋狂跳動,你之所以沒有捏碎它,隻因為你想要說一些蠢話,”秘魔的臉龐微微抽搐,眼裏湧出刻骨的恨意,“你說你很難過,可又不得不這樣做,因為你不能讓道妖之間發生戰爭,所以你得殺了我,給鬥廷一個交代。你還說,無論我是死是活,我永遠都是你的弟弟,你親手殺死我,比起自殺還要難過……嗬,太可笑了,我看著自己的心髒,聽著人世間最惡毒的謊言,我真不敢相信,那是從我最敬愛的哥哥口中說出來的。”


    “當年你發了瘋,”狐王輕聲說道,“你還記得你殺過多少人嗎?”


    “他們都該死,”秘魔尖聲怪叫,“道者都該死!”狐青衣沉默一下,幽幽說道:“其實我也很後悔!”


    “後悔?”秘魔怔忡一下,“後悔什麽?”


    “後悔沒有捏碎你的心髒,”狐王目光變冷,“你說得對,我的蠢話太多了,給了天宗我救你的機會。”


    “真絕情呢,哥哥,”狐白衣笑了笑,聲音變得溫柔起來,“我就不一樣,我會很小心、很溫柔地把你的心髒摘下來,放在水晶雕琢的瓶子裏,每時每刻都能看見;我會把它帶在身邊,永永遠遠也不分開。”


    “看來我們目標一致,”狐青衣回頭盯著外甥,“你怎麽樣?”


    “好多了,您……”懶鬼無數疑問湧到嘴邊,狐青衣卻擺手說道:“別出聲,好好看著。”


    呂品的傷口好了九成,暗紅的疤痕縱橫交錯,每一條都駭目驚心,他能活到現在,全靠非凡的運氣。兩個長輩的交談讓他大受震動:狐白衣詭譎多詐,當然不可深信,可是狐神的衰落卻是不爭的事實;狐青衣暗算弟弟,不夠光明磊落,怪不得秘魔耿耿於懷。至於狐青衣一心維護的和平,呂品很是不以為然,道者和妖怪的衝突從來沒有停止過,仿佛死寂火山下的熔岩,蠢蠢欲動,總有一天會衝破岩層……


    “噢!”低吼聲傳來,呂品渾身激靈,凝目望去,兩大狐神顯露法相,青狐與白狐撞在了一起,戰鬥的方式讓人大開眼界。它們的形態極速變化,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乃至於通身的毛發,真如課本上所說,“八萬四千根毛羽根根能變”,變到激烈時分,雙雙失去輪廓,如同跳動的火、流動的水,熔化的金屬、縹緲的濃煙……


    尾巴忽集忽分,更是窮形盡相:忽而變成羽翼,帶著軀幹展翅高飛;忽而變成刀槍,咻咻咻撕裂虛空,留下肉眼無法捕捉的光痕;尾巴間相互交擊,卻無一絲聲響,因為變硬為軟,毒蛇似的狂鑽亂突;就連毛發也變成了武器、離開身體,一蓬蓬漫天亂飛,青的白的,如光如雨,每一根毛發都擁有意誌,無孔不入地尋找空隙。


    為了防範狐毛飛針,雙方的精神都繃緊到極限,毛發看似細小,可是貫注神通,說長就長,變化萬千,一旦侵入體內,必將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


    纏鬥很快結束,兩人越來越快,如同油水一樣兩兩分開。頭顱和軀幹在激鬥中消失,僅僅剩下九條尾巴,忽長忽短、忽窄忽寬,忽而收成一束,忽而盡力展開,如同螺旋槳一樣高速旋轉。龍卷颶風憑空飆出,青光白影,往來倏忽,颶風深處大氣異變,長長的電芒呼之欲出,空氣被壓縮到小無可小、薄無可薄,如同無形的利刃,隨著龍卷盤旋起舞。這是巨龍噴吐的死亡氣息,所過之處,最堅固的枝幹上也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


    呂品看得窒息,不覺向後倒退。這種颶風叫做“嵐切”,狐青衣向他講解過其中的原理。“嵐切”本質上是一種風化身,狐神用神識控製風元胎,把颶風壓縮成薄片,如刀如劍,無堅不摧。


    兩儀樹堅硬如鋼,可是“嵐切”所過,枝條簌簌斷折,木屑漫天飛灑,還沒落下,忽又迸濺火花,變成無數火鳥,嘰嘰喳喳,捉對兒廝殺,還沒分出勝負,又被“嵐切”卷了過去,化身火雨流彈,噠噠噠地向前掃射


    呂品越看越覺恐懼,秘魔與狐王旗鼓相當,比起先前強了何止一倍,如果他用這種手段對付呂品,懶鬼早就小命兒不保。仔細回想起來,狐白衣當時不但未盡全力,反倒有些消極怠工,表麵上讓呂品吃足了苦頭,其實處處手下留情,沒有給他致命一擊。


    “他為什麽這樣做?”呂品望著那股白風,心中煩惱糾結。難道秘魔人性未泯,不肯傷害狐紅衣唯一的兒子?


    風聲越發淒厲,有如萬獸齊吼。呂品擺脫思緒,望著兩股龍卷風越來越淡,飛快地從虛空中消失,他轉念一想,脫口而出:“空相無嵐!”


    “嵐切”不是終極,“空相無嵐”才是狐神的絕技,它融合了分身、化身、變身和隱身,無形無相,無影無蹤,對手風聲過耳,早已身首異處。


    古往今來,“空相無嵐”殺戮無數,就連狐神之間不敢輕易啟用,因為一旦發動就很難收手,不把對方碎屍萬段決不罷休。


    龍卷風消失了,天空一片晴朗,隻有透過風聲才能判斷出兩人的位置。可是風聲也很快消失,雙方都寫出了強力的“銷聲符”,風聲還未傳出,就被消除抹殺。殊死的決鬥變成了一場古怪的悶戰,更隱秘、更凶險,虛無中綻放出妖豔的紅花,朵朵簇簇,飛揚飄灑,宛如春天的落櫻,空靈、飄逸、盡顯死亡之美。


    呂品站在聖堂的頂端,怔怔望著天上,他知道那不是花朵,而是灑落的鮮血。有人受傷了,可是誰呢?狐王?秘魔?秘魔?狐王……懶鬼儼然麵對一口黑箱,看不透、摸不著,心癢抓狂,恨不得仰天長嘯。


    “別出聲,好好看著……”狐青衣的聲音在腦海裏回蕩,呂品愣了一下,忽然掉進了記憶的漩渦。


    “好好看著!”光亮從黑暗裏湧現,呂品回到了不死群島、亡靈海邊。狐青衣的身影峭拔修長,他背朝大海,凝望扶桑,那棵有名的桑樹垂掛著成百上千的遊絲,隨著海風悠然飄蕩。


    “天蠶就在那兒。”狐青衣說道。


    “騙人!”懶鬼揉著惺忪睡眼,“什麽也沒有。”


    “仔細看,共有二十七條。”


    “你說有就有唄,”懶鬼悻悻說道,“天蠶真會隱身嗎?”


    “它們很脆弱,不隱身會沒命。”


    “我對天蠶不感興趣。”


    “可你對隱身感興趣!”


    “可惡,什麽時候我才能隱身?”


    “要想隱身,先得看見隱身者。”


    “不能先隱身嗎?”


    “不能,”狐青衣搖搖頭,“你先得找出天蠶。”


    “煩死了,”呂品沮喪地望著空蕩蕩的樹枝,“沒有就是沒有。”


    “用肉眼是不行的,”狐青衣盯著外甥,“你得用第三隻眼睛。”


    “得了吧,我又不是犬妖。”


    “不是有形之眼,而是一種狀態。”


    “什麽樣的狀態?”懶鬼好奇地問。


    “很難用語言描述,”狐青衣頓了頓,“我們把它叫做‘狐瞑’……”


    狂風迎麵吹來,呂品從回憶中驚醒,他耳根發燙、滿頭大汗,心裏慚愧不已,同時想起了許多東西。


    他閉上眼睛,釋放妖力。狐神的妖力極為特殊,與其說是元氣,不如說是不夠純粹的精神能量。以前呂品得過且過、任意揮霍天賦,而今他的精神空前專注,狐青衣傳授的秘訣紛紛回到腦海,好比大大小小的零件,全都安放到最為妥當的位置。


    呂品照方抓藥,元神振蕩,靈竅洞開,妖力傾巢而出,向著虛空無盡地蔓延,仿佛巨大的眼眸,開啟了一個全新的視域,那是物質之外的世界,隻有精神的能量在裏麵流淌——道者、魔徒、誇父、山都、盤古,青主……無數神識闖進他的腦海,或大或小,或強或弱,如同汪洋大海裏漂蕩的精怪,倏忽來去,光怪陸離,一片混亂之中,兩個強大的神識突兀地湧現,熟悉的妖力也隨之而來。


    “天狐遁甲”使用妖力控製對手的精神、製造無窮的幻象,如果運用得法,還能控製元胎,與道者的“製禦五行”異曲同工。然而“天狐遁甲”更進一步,不僅“製禦五行”,還能控製五行之外的風元胎。


    控製了風元胎,就能隨心所欲地變化,可要控製風元胎,必須用到妖力。兩大狐神手足相殘,各自使出“空相無嵐”,銷聲匿形,無跡可尋,然而形跡可以隱去,妖力卻抹殺不掉,隨著戰鬥加劇,水落石出,很快暴露在呂品的眼前。


    生死之際,兄弟二人全力以赴、無所保留,元神激烈運轉,妖力在虛空間留下混亂的痕跡,好比一幅荒誕的圖畫,詳盡地勾畫出“天狐遁甲”的奧秘。


    在此之前,呂品僅能感受到風元胎的存在,至於如何控製,完全出乎本能。如今狐神兄弟現身說法,向他展示了如何用妖力把風元胎從宇宙中汲取出來,巧妙加以組合,從而變化、駕馭和隱身。


    透過“狐瞑”,隱身的真相在呂品的麵前毫無掩飾地展開——


    風元胎把空氣壓縮成團,千棱萬角,有如無數“棱鏡”包裹全身。光線進入“棱鏡”,折射離散,被風元胎導往別處,自始至終繞過兩人的身體。常人視物,需要光線照射事物,反射到眼裏才能“看見”,光照不到,自也無從得見。與此同時,兄弟倆巧妙地改變方位,製造各種幻象,結果落到他人眼裏,兩人完全消失,不留一點痕跡。


    道理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上加難。兩大狐神對風元胎的控製出神入化,茫茫虛空就是他們無盡的寶庫,呂品也嚐試從虛空中汲取元胎,可是很快就吃到了苦頭。所有元胎裏麵,風元胎最是桀驁難馴,如果數量不多,懶鬼憑借天賦還能駕馭一二,超過一定數量,不但多出來的元胎無法控製,馴服的元胎也會發狂暴走,變成一群力大無窮的怪物,東拉西扯,各行其是,鬧得呂品幾乎精神崩潰。


    連試幾次,都以失敗告終。呂品正覺沮喪,忽聽天上傳來尖利的笛聲,抬頭望去,數十名重明飛騎聚在一起,為首的阿瓊拚命吹響短笛。


    笛聲是撤退的信號,幸存的飛騎丟下對手,亂紛紛相互靠攏。金紅色的鳥影稀稀拉拉,如同飛濺的火星,東一蓬,西一簇,好容易聚成一團大火,歪七扭八地向著三聖堂掉落下來。


    鳥群的後麵跟著慘白的電光,枝枝丫丫,密密叢叢,仿佛天空中長出的毀滅之樹;慘綠色的火焰在“樹叢”裏跳舞,肥遺的怒吼壓過了蟲妖的嗡鳴;千萬隻蟲豸結成黑茫茫的旋風,穿越閃電陰火,死死咬住“大火”不放,不時有飛騎被“黑風”拉扯出來,眨眼之間,屍骨無存。


    靈昭與天素負責斷後,母女倆並肩齊飛,掀起符咒的狂潮,可是魔羽士數量太多,她們顧此失彼,身邊的飛騎接連喪命。重明飛騎原本隻剩下三成,趕到三聖堂上空,竟又減少了足足一半。幸存者尖叫、號哭,仿佛燃盡的隕石,拖著暗淡的火光墜落下去。


    呂品強忍傷痛,咬牙翻身,變成一隻紅隼,還沒展翅起飛,忽見蟲群停了下來,黑乎乎的怪風撞上了什麽東西,蟲妖的鳴叫莫名淒厲,振翅的聲音卻大幅減弱。蟲群左衝右突,很快遮蔽了星月,如同一幅黑黃交錯、紅綠點綴的織毯,毛茸茸起伏跌宕,詭異地鋪滿了百米高空。


    飛騎趁亂擺脫追兵,落到“織毯”下方,紛紛舉頭觀望;追趕的魔羽士不覺有異,冒冒失失地向下俯衝,到了“織毯”附近,忽也停了下來,溺水似的胡亂撲騰。


    呂品使用“狐瞑”,很快發現“織毯”下麵布滿了無色透明的細絲,纏繞兩儀樹的枝幹,縱橫交錯,織成無朋巨網,橫在百米高空。


    這不是普通的網,它讓龐大的重明鳥輕易通過,卻把渺小的蟲妖攔在外麵。這就好比一張漁網,捕光了小小的蝦米,卻漏掉了吞舟的巨鯨。


    “沒有道理!”懶鬼心中犯疑,“除非……”他的腦子裏閃過一個驚人念頭,“這張網是活的!”


    這是唯一可行的解釋!這是一張“活網”,能夠判斷獵物的大小,自行選擇網眼的疏密。


    “誰織的網?”呂品還沒找出答案,就聽一個熟悉的女聲朗朗高喊:“北鬥煌煌,七蜘煉魂!”


    “蛛仙子!”呂品應聲望去,黑衣的女子站在一根雪白的枝條上,體態修長嫋娜,宛如一柄套著黑鞘的利劍,她的右手高高舉起,毛筆直指蒼茫,筆尖一束白光衝天直上。


    巨網猝然現身,每一根絲線都有閃電流躥。這一張蛛網遠比呂品看見的更加龐大,綿綿密密地填滿了所有的枝丫。


    閃電越來越亮,如同千萬條毒蛇爬向一處,聚合成一個碩大的光球,蒼白明亮,閃耀長空,順著細絲翻來滾去,發出嗡嗡嗡的巨大聲響。光球碾過的地方,黏在網上的蟲妖、魔徒都被裹了進去,淒聲慘叫,變成細碎的白灰。


    魔軍做夢也沒想到,攔住去路的竟是一張薄薄的蜘蛛網。網上住著死神,上麵的電光就是死神的眼睛——但凡看見之物,全都無法幸存!


    當先的魔徒陷入恐慌,紛紛刹住勢頭,後來的魔徒卻一無所知,仍是狂突猛進。兩股人馬淩空交錯,慘叫大作,血肉橫飛,有人尖叫著向下掉落,慘遭蛛網吞沒,變成一團團迷離的白灰。


    鬼八方高處看見,催使古煞衝向人群,肥遺的翅膀如同一排鍘刀,魔徒躲避稍慢,就被截成兩段。他衝到陣前,尖聲怪叫,肥遺王張開大嘴,毒火一股腦兒傾瀉在蛛網上麵。


    “肥遺陰火”熔金化鐵,還能如強酸一樣腐蝕萬物。呂品望著陰火目定口呆,可是陰火落下以後,隻是困在一隅,火頭越燒越小,沒有四麵蔓延,還有萎縮之勢。


    懶鬼驚訝極了,極力張大雙眼,發現綠火裏藏著一個黑乎乎的大影子,一漲一縮,一起一伏,陰火受了吸引,紛紛向它靠攏。


    “龍蛛!”呂品高叫一聲,老龍蛛也顯露真容,蒼青色的大身子四平八穩地趴在網上,如同一個特大號的吸塵器,如饑似渴地吞噬周圍的綠火。


    隨著陰火入口,蛛妖王的身軀吹氣似的膨脹起來,轉眼漲大三倍,油綠發亮,更顯猙獰,十二隻眼睛猩紅如血,轉動之間,儼然流淌出來。


    綠火飛快消失,蛛絲明亮可見,古煞拚命搖頭,吐出的火焰似乎無窮無盡。可它吐出多少,龍蛛就吞掉多少,慘綠色的火柱貫通天地,把兩大妖王牢牢地聯結一起。


    “幹掉它!”鬼八方搖動舌尖,一道“霹靂符”落到龍蛛身上,其他的魔徒也紛紛向下龍蛛發射符咒。


    呂品暗暗吃驚,龍蛛卻紋風不動,符咒落到身上,躥向四麵八方,順著蛛絲流入兩儀樹的枝幹,仿佛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龍蛛異想天開,借用青主的偉力化解魔徒的符咒,呂品看得眉飛色舞,禁不住大聲喝彩。鬼八方氣得發瘋,東張西望,尖聲發出號令,更多的魔徒加入進來,數不清的符咒傾落在蛛妖王身上,如同一座光焰焰的大山把它死死壓住。


    蟻多咬死象,這樣多的符咒,強如龍蛛也化解不了。呂品看得心驚,忽見龍蛛的前半身陡然下沉,後半身向上翹起,蠍子樣的尾巴直指天空,看上去就像雷達的探針。


    懶鬼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嗚的一聲,龍蛛的尾巴尖兒上躥出一個綠慘慘的火球,閃電般衝向高空,命中一個男性魔徒。那人不及慘叫,就被燒成灰燼,可這隻是開始,接下來的景象呂品終生難忘——


    龍蛛搖動尾巴,連珠似的發射陰火,角度精準,彈不虛發,每一團陰火飛出,至少殺死一個魔徒。陰火來自肥遺,蛛妖王吞進肚裏,再從尾巴射出,取自於敵,用之於敵,龍蛛化身重炮,橫掃魔道大軍。


    鬼八方看出門道,又吃驚又尷尬,肚子裏嘰裏咕嚕,叫聲十分急促。古煞聽到號令,不情願地閉上嘴巴,忽見龍蛛尾巴一搖,指定肥遺,嗚嗚嗚一串急響,數十團陰火魚貫飛出。


    鬼八方忙催古煞躲閃,火球掠過身邊,照得他白臉慘綠。不容他喘息,龍蛛的火球接連轟來,這一次的彈道並非直線,而是大幅彎曲,繞過古煞轟擊它背上的騎士。


    鬼八方倉皇躲閃,陰火擊中肥遺,轟鳴如雷,火球裏蘊含龍蛛的妖力,古煞痛徹心肺,皮肉焦爛破碎,它上下翻飛,拚命躲閃飛來的火球。火球緊追不舍,隨它闖入人群,周圍的魔徒倒足了大黴,要麽被肥遺的翅膀砍死,要麽被火球活活蒸發,幸存的狂奔亂突,攪得魔軍陣勢大亂。


    老龍蛛的炮火更加猛烈,它先前吞了滿肚皮的陰火,這下子統統撒到魔徒身上,尾巴旋風鬥轉,火球指東打西,隨著毒火抽離,它的身軀萎縮變小,綠氣漸漸淡去,恢複蒼青本色。


    龍蛛一夫當關,守住了三聖堂的空域,魔徒飛來飛去,渾如沒頭蒼蠅,逃命唯恐不及,更別說合力反擊。鬼八方氣急敗壞,罵爹罵娘,罵天罵地;祝蜚蠊的蟲妖損失大半,好比打斷了脊梁的野狗,抖索索地躲在人群後麵,望見龍蛛的身影咬牙切齒。


    秘魔見勢不對,乘風直上,想用“空相無嵐”撕開蛛網,無奈狐青衣陰魂不散,把他死死纏住。兩人翻翻滾滾、反複絞殺,狂風掃過枝幹,發出銅鍾一樣的巨大嗡鳴。


    空中的戰鬥相持不下,樹橋上也迎來了最猛烈的進攻。


    橋頭的火牆擋住蛻潮的去路。蛻群幾次衝突不果,掉頭向下,繞到三聖堂的下方,順著樹幹向上攀爬。


    山都一生都活在樹上,轉化成蛻,本能猶在,爬起樹來如履平地。眼看接近樹橋,領頭的蛻忽然打住,活是粘蠅紙上的蒼蠅,撐手撐腳,團團亂轉,仔細看來,它的身上裹滿了細密的蛛絲。


    “蛛網陣”不僅覆蓋了天空,三聖堂下麵也兜了幾層。蛻群一頭紮入陷阱,黏在網上,各種蠕動掙紮,讓人頭皮發炸。


    蛻潮並未停止,對於魔徒來說,蛻是廉價的武器,注定消耗一光,前麵的蛻困在網裏,後麵的蛻依舊生猛撲來,踩著同類的軀體,拚命撕扯網絲,人多手雜,居然找到了蛛網弱點,撕出一個老大的破洞。


    蛛仙子忙著應付天上,無暇顧及此間,蛻潮沿著破洞漫過蛛網,魔徒發一聲喊,飛的飛,爬的爬,跟著蛻潮穿過蛛網。


    阿瓊見勢不妙,領著幸存的飛騎俯衝下去,雷李和草籽雨潑似的澆落,爆炸聲起,血肉橫飛,蛻群粉身碎骨,魔徒裹入堅冰,呲牙咧嘴地向下掉落。


    少數魔徒衝破了彈雨,還沒緩過氣來,靈昭馭鳥趕到,長生槍四通八達,貫穿魔徒的軀體,把他們甩向蛛網;天素跟在一旁,冰針鋪天蓋地,射得魔徒無處可藏。他們慌不擇路,飛向聖堂下麵的樹冠,還沒靠近,忽聽沙沙急響,六隻巨蛛冒出頭來,形狀相似,顏色各異,張開黑洞洞的口器,噴吐一股股濃白的霧氣。


    白霧籠罩魔徒,變成無數柔韌的細絲,千纏萬繞,裹得嚴嚴實實,捫不開,扯不斷,任由魔徒掙紮,始終柔韌不破。魔徒脫身不得,先後變成了一個個光白的大繭,累累掛在枝頭,一個勁兒地搖來晃去。


    龍蛛守住了上麵,飛騎守住了下麵,通向三聖堂的道路隻剩下中間的樹橋。可是此時此刻,橋頭的火牆熄滅了。


    燕眉微微吃驚,劍輪轉速加快。火牆不是被符咒化解,而是被一股粗獷浩大的力量強行壓滅,她直覺龐然大物高速接近,颯,一頭土黃色的巨獸跳上橋頭。


    “嗬!”燕眉筆杆一抖,丹離劍向前衝出,禹封城把頭一搖,化身巨大的黑豹。


    “慢著……”方飛脫口而出,可是已經晚了,劍輪卷到土伯身前,妖獸呆柯柯杵在那兒,瞪大圓眼不知所措。


    嗖,一道巨影從它身後閃出,蒼狼撞上劍輪,激起一陣讓人牙酸的鳴響,劍輪向後彈回,蒼狼也落在地上,渾身上下劍痕交錯。


    黑豹刹住去勢,瞪著碧眼不勝困惑,簡懷魯也驚訝地收起毛筆,叫道:“管家婆,怎麽回事?”


    “大事!”蒼狼張著嘴巴微微喘息。


    “來了,來了……”大個兒滿頭是汗,急匆匆繞過土伯,嘴裏咋咋呼呼,“後麵的大家夥都來了!”


    “你說什麽?”簡懷魯揪住兒子,“誰是大家夥?”


    “誇父,”大個兒氣喘如牛,“還有天狗。”


    “誇父?天狗?”簡懷魯變了臉色,“你們怎麽衝過來的?”


    “那個……”簡真不及解釋,忽聽方飛叫道:“土伯。”


    妖獸聽見叫喚,一顛顛地跑向男孩,黑豹挺身攔住。土伯大為不快,扭著大身子就要發作,方飛忙叫:“禹大叔,別動手。”


    “你瘋了?”燕眉回頭瞪視男孩,“那可是土伯!”


    “不管它是誰,”方飛摸了摸鼻子,“反正它現在聽我的。”


    燕眉將信將疑,眼看方飛走向土伯,向它揚起右手,妖獸低下腦袋,在他的手心蹭來蹭去,低眉順目的樣子,活是一隻馴服的大貓。


    “唉……”燕眉看著這幅景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嗐!”簡真揩一把汗,“方飛,多虧你的大家夥,要不然我就死定了……”


    “少廢話,”蒼狼嗓音嘶啞,“他們來了!”


    簡真匆忙掉頭,篤,饕餮跳上橋頭,後麵跟著六條天狗,誇父龐大的影子從樹蔭下浮現,盤震的臉膛就像廁所裏的石頭。


    誇父跟魔徒鬧出內訌,不僅放走了土伯和申田田母子,還讓魔軍的攻勢大大受挫。盡管事後和解,盤震的心裏有了芥蒂,害怕天宗我秋後算賬。它本就煩躁,見到土伯,火上澆油,法杖一頓,厲聲高叫:“殺光他們,把土伯抓回來。”


    戌亢應聲躥出,當先衝向土伯;盤甲揮舞巨斧,領著誇父衝過橋頭。


    饕餮和蒼狼早已殺成一團,禹封城剛要上前相助,忽聽咆哮動天,更多的甲獸越過橋頭,張牙舞爪地向它撲來。


    黑豹奮身迎敵,撲翻兩頭甲獸,一爪一個打昏,甲獸變身消失,暴露血肉之軀,黑豹爪牙齊下,當場撕得粉碎。


    禹封城是蒼龍甲士裏的翹楚,平時吊兒郎當,一身本事卻是貨真價實。他情急拚命,恍若一道黑色的閃電在魔軍中出沒,所過之處,魔甲士折腰斷腿,頭顱爆裂,慘叫悲號此起彼落。


    簡懷魯拎筆衝向妻子,筆尖對準饕餮,不及寫出符咒,一道火光飛來,玄武人閃身揚筆,火光歪斜蕩開,落在地上發出爆響。


    簡懷魯暗暗心驚,扭頭看去,甲獸堆裏走出一個老頭,個子不高,目光乖戾,他的身後閃出一個中年女子,衝這簡懷魯微微一笑:“老同學,久違了。”簡懷魯隻一愣,脫口而出:“蒼龍蕭堇!”


    蕭堇和簡懷魯是八非學宮的同學。蕭堇精明勢利,簡懷魯灑脫不拘,兩人性格不合、交往不多,畢業後各奔東西,更是斷了聯係。此間忽然遇上,簡懷魯著實吃了一驚。聞人寒見他錯愕,趁機出手,“霹靂符”電光如龍,照得玄武人麵孔雪亮。


    簡懷魯應變神速,揮筆引開閃電,蕭堇一步踏上,“陰蝕符”無聲飛出。簡懷魯畫出圓光擋下符咒,忽然掉轉筆尖,點燃左手煙杆,他一麵抵擋符咒,一麵叼著煙杆美美地吸足一口,張開口唇,輕輕噴吐,煙氣連綿不斷、很快聚集成團,環繞在道者身邊。簡懷魯的身影漸漸模糊,全都融入那一團煙霧。


    “小心……”蕭堇話沒說完,就聽煙霧裏傳來簡懷魯冷峻的聲音:“風煙蛇舞!”


    砰,煙氣爆炸,黑壓壓衝出無數騰蛇,展翅弄爪,如幻如真,霎時遮蔽了天空,沒完沒了地衝向魔徒。


    “流沙驚蟄!”聞人寒筆尖所向,躥出一條翻騰夭矯的黃沙飛龍,一匝匝蟠繞在身子周圍,結成一道飛沙走石的強力屏障,騰蛇稍一接近,就被沙龍卷走。


    “千鳥浴火!”蕭堇毛筆上指,噴出炫目火光,忽聽一聲爆響,豁啦啦變出無數火鳥。一時圍繞蕭堇,紅鳥、黑蛇三百六十度捉對兒廝殺,在她四周結成一股風柱,盤旋直上,巍然高聳,


    化身互相攻擊,符咒也沒閑著。聞人寒和蕭堇輪番跳出化身,揮筆猛攻那一團濃煙;簡懷魯藏在煙霧深處,每一次出現都伴隨烏茫茫的符光。三人的身影時有時無,三支毛筆卻從未消失,筆速如風似箭,書寫的符咒隻有兩道——“圓光符”和“陰蝕符”。


    每一道符咒都在攻擊元神,每一次揮筆都關乎生死,勁風如槍,圓光如輪,些微的疏忽都會帶來致命的後果。


    煙蛇不斷衝出,仿佛無窮無盡,漸漸壓倒對手。蛇群忽聚忽散,如同藤蔓一樣纏繞沙龍,又像黑色的雨水把火鳥澆滅,剩下的煙蛇大舉攻擊甲獸,變回縷縷青煙,鑽進鎧甲痛下殺手。中招的甲獸如癡如醉,如顛如狂,忘乎所以,自相攻擊,最後褪去鎧甲,變回人形,渾身血肉模糊,倒在地上慢慢斷氣……


    簡懷魯意氣風發,脫去閑居流浪的斑斑鏽蝕,逐漸找回了星原大戰時的衝天豪興。他的化身“風煙蛇舞”威名遠揚,曾把無數魔徒變成星原上的遊魂,許多年後,這一群煙蛇仍是許多魔徒的噩夢。


    聞人寒和蕭堇入獄之前就名動一方,如今以一敵二,依然落了下風。簡懷魯殺得興起,畫出一道圓光,突然跨出煙霧,揮筆一指,“陰蝕符”擊穿火鳥,直奔蕭堇的心口。女魔徒閃身畫圓,符咒在圓光上彈了一下,貼著她的肩頭嗖地飛過,蕭堇死裏逃生,直覺背脊一片冰冷。


    簡懷魯正要追擊,忽覺有人注視,掃眼看去,卻沒見人,隻見一雙眼睛,沉如秋水,寒光射人。


    簡懷魯腦子一空,微微失神、他心叫不好,極力擺脫那雙眼睛,硬生生扭過頭來,忽見聞人寒麵露獰笑,筆尖赫然對準自己。


    簡懷魯心往下沉,不意有人從旁閃出,舉起毛筆,匆匆畫了一個整圓。


    砰,符咒擊中圓光,紛紜迸散。聞人寒愣了一下,蕭堇跨步上前,揚起毛筆,可是簡懷魯已經緩過氣來,一道“陰蝕符”搶先發出。


    蕭堇無奈跳開,簡懷魯剛要回頭,忽聽來人笑道:“這些騰蛇是風化身吧?”這一句話比起他的身手更讓簡懷魯吃驚,化身裏麵,“風煙蛇舞”是一個異數,融合了“風化身”和“煙靈”,乍看很像“煙靈”,其實千變萬化,能夠攻擊有形的實體,把它當做煙靈,注定要吃大虧。修煉這一化身,簡懷魯得到過天皓白的悉心教導,老道師的“雲符天守”更勝一籌,不止融合了“風化身”和“煙靈”,還能用化身書寫符咒,結成天底下最強大的防禦。


    “是你?”簡懷魯看著來人不勝驚奇,“狐青衣的外甥?”


    “我叫呂品,”呂品笑著說道,“簡真是我的好朋友。”提到“好朋友”三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


    “好哇,”簡懷魯眉開眼笑,“我兒子笨得很,你要對他多加關照。”


    “我天天都在關照他!”說到“關照”兩字,呂品眨了眨眼睛。


    “是嗎?”知子莫若父,簡懷魯心生狐疑,“他沒找你麻煩?”


    “哪兒的話?”呂品臉也不紅,“如果沒有他,我都不知道怎麽活。”


    “為什麽?”簡懷魯聽出貓膩。


    “日子太無聊了。”呂品忽一抬眼,“那家夥又來了。”


    “誰?”簡懷魯一扭臉,又瞥見那雙怪眼,心頭一凜,匆忙收回目光,“他是誰?”


    “一個攝神者,”呂品笑了笑,“名叫百裏玄空!”


    群敵環伺之下,兩人不忘打屁聊天,那股子悠閑勁兒氣得一群魔徒三屍出竅。無奈他們嘴上說話,手上絲毫不軟,兩支毛筆並排齊飛,對方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占不到便宜。


    百裏玄空躲在一旁伺機而動。先前簡懷魯幾乎著了他的道兒,多虧呂品居高臨下,發現攝神者的意圖,搶先一步把人拖出險境。百裏玄空恨得牙癢,潛藏片刻又冒出頭來,眼裏精光亂轉,嚐試勾住兩人的心神。


    簡懷魯一觸即退,沒有上鉤。百裏玄空微感失望,挪動腳步,轉換方位,還沒站穩,呂品突然掉頭,目光炯炯,衝他逼視過來。


    四道目光霎時黏住,攝神者早先輸給呂品,深感不服,一心洗雪前恥,如今機會到來,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一舉擊垮對手。


    雙眼使勁,手裏也沒閑著,百裏玄空毛筆抖動,火龍鑽出筆尖,蜿蜒遊向呂品。呂品站在原地,符筆下垂,簡懷魯頗有默契,背靠懶鬼,擋住三麵攻擊,隻留呂品一麵,讓他與攝神者一決高下。


    火龍越遊越近,呂品還是無動於衷。百裏玄空但恐有詐,潛運精神,拚命壓製他的目光,可是呂品沒有反擊,目光微微暗淡,居然流露出退縮的意味。


    攝神者喜不自勝,正想乘勝追擊,冷不防呂品笑了一下,忽然閉上雙眼。


    這一下出人意料,一般來說,攝神者的目光一旦交融,萬萬沒有閉眼的道理,因為一旦閉眼,無異於繳械投降,渾身的要害都暴露在對手麵前。


    “進!”百裏玄空抖動筆尖,火龍衝向懶鬼。


    呂品還是沒有動彈,可是衣發飛動,筆尖的毫毛簌簌顫抖。他的四周無中生有,掀起一股猛烈的旋風,風中流泛紅光,仿佛鮮血侵染。


    火龍撞上赤風,颯地卷了進去,隨著風勢旋轉一周,反向百裏玄空衝了過來。攝神者措手不及,火龍撲到身上,火借風勢,比起先前猛烈了十倍。魔徒渾身浴火,尖聲慘叫,化身火球滿地亂滾,倏忽滾到橋邊,徑直掉落下去,慘叫聲漸去漸遠,很快就聽不見了。


    方飛仿佛掉進了洪荒密林,四周都是誇父的粗腿,如同一棵棵大樹,在他身邊飛快地移動。男孩活是受驚的小鼠,拚命躥來躥去,躲避無處不在的巨大腳掌。


    風雷水火破不了“盤古土瘴”,“移山填海符”也對誇父無用。這些偉岸巨人都是玩弄重力的好手,它們每一次跺腳,都能把超過體重數倍的力量貫注到腳掌,如果踩中方飛,隻會留下一張薄薄的肉餅。


    土伯就在前麵,距離盤震不到百米,大貓咪帶著小青兕苦鬥天狗,簡真上躥下跳,看起來十分可惡。誇父王恨不得一巴掌把那家夥拍死,可它偏偏沒法脫身,因為身邊的同類把它擠在中間,撅著屁股相互抱怨。


    何以落到這個地步?盤震也很納悶,想來想去,還是要從那一對少年男女說起,他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形成古怪的默契,把誇父困在樹橋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一群大傻子。


    地上的男孩是方飛,他在誇父的腿腳間穿梭,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就近釋放“樹王靈孢”。


    誇父有“盤古土瘴”防身,隻有頂尖兒的木相道術能夠給它們造成困擾,如果天皓白還在,他的“長青木神”就是誇父的克星。


    “樹王靈孢”是青主為誇父量身打造,因為男孩想要越獄,必須闖過誇父這關。神殿一戰,方飛頗有心得,這次一照麵就放出“靈孢”,漫天青光瑩瑩,飛蟲一樣撲到巨人身上,生根發芽,抽枝開花。誇父如同牛虻包圍的蠻牛,又疼又癢,撒腿衝向方飛,想要把他活活踩死。


    “太古火萬引精神!”燕眉淩空馭劍,符筆撕開天幕,數十道閃電流躥出來,經由她的筆尖聚集糾纏,擰成了一支光焰煌煌的巨大槍矛。


    她毛筆一揮,光矛投向盤震。嗤啦,白光籠罩誇父,樹橋上仿佛升起了半輪烈日。


    “禦雷萬引術”是燕家祖傳的秘術,聚集天地大能,化為閃電利刃,當初在紅塵,燕眉曾經用它劈死過肥遺。這個道術注重對雷電的控製,練到絕頂地步,能把雷電搓扁捏圓,塑造成任何形狀,乃至於化身千萬,達到“雷應八極”的境界。


    誇父遠比肥遺強悍,光矛落到身上,“盤古土瘴”生出反彈,雷火受阻,無法深入。可是燕眉機警了得,看穿“土瘴”遭到“靈孢”破壞,閃電受她指引,朝著長出花草的地方狠紮猛鑽,衝破盤古土瘴,直抵誇父元神。


    盤震疼痛難禁、奮力抖動四肢,電光四麵流散,龐大的身軀顯露出來,中矛的地方皮開肉綻,燒得一團焦黑。


    閃電殛傷了盤震,誇父們無不震撼。


    “噢!”誇父王跺腳狂吼,揚起權杖指向燕眉,息壤幻化暴漲,變成一隻巨大的手掌,叉開五指,遮蔽星月,有如一團烏雲籠罩過去


    女孩咯的一笑,非但不閃不逃,反而馭劍向前,身子婉轉婀娜,像是失去形體的花妖,縹緲穿過“巨手”的指縫,又如彗星繞日,環繞“巨手”翩然旋轉。她的筆尖向天,勾引漫天閃電,仿佛三千白發披在身後,流離飛揚,連綿不斷,不時結成光矛,尖嘯著投向誇父,白光暴湧,聲如雷鳴,留下一塊塊焦爛的皮肉。


    “靈孢”破壞“土瘴”,雷電轟擊破綻,燕眉、方飛上下聯手、天衣無縫。誇父顧此失彼,想要踩死方飛,光矛猶如天罰當頭落下;想要擊落燕眉,又被靈孢團團圍住,通身枝繁葉茂、百花盛開,捫不斷,扯不完,變成一個五顏六色的碩大靶子,招來雷電四麵轟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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