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獄


    頭目踉蹌後退,筆尖符光閃動,金色的光幕極速延展,結成一麵強韌如鋼的光盾。怪物一頭撞上,發出鏗鏘巨響,光盾星散破碎,頭目向後飛出,撞翻了身後的獅鷲,半空中他筆勢不停,刷刷刷寫出一道“霹靂符”,雪亮的閃電鑽進怪物的腦門。


    一陣電光閃過,怪物毫發無損,反而遭到激怒,身子大力一擰,從地裏拔出大半,腦袋向前一甩,砸中獅鷲的小腿。


    “噢……”獅鷲來不及收腳,一股吸力把他扯了過去。囚犯慘叫聲中,隨著怪物升到半空,身子瘋狂扭動,頃刻消失不見。


    怪物吃掉一人,意猶未盡,腦袋一甩,又向人群衝來。這一次守衛有了防備,各各揚起毛筆,發出一道道“銳金符”。金白色的符光射中怪物,留下縱橫交錯的切口,切口裏流淌青白色的黏液,怪物扭動身子,來勢大大變緩。


    方飛膽顫心驚,失聲叫道:“這是什麽東西?”蠍尾狼回過頭來,枯瘦的麵孔慘無血色:“垢蛆……”


    噗噗連聲,隊伍兩側的息壤從中開裂,兩條“垢蛆”突出地麵,目標直指對敵的守衛。守衛亂了陣腳,忽聽兩聲慘叫,兩個守衛手舞足蹈地升到半空,身子被垢蛆吸住,飛快地沒入青白色的軀體。


    “該死……”守衛痛失同僚,無不尖聲怒叫,筆尖的金光漫天流躥,亂箭似的射向三個怪物。


    冥冥中仿佛受到指引,垢蛆的攻擊有的放矢。正前方和左側的垢蛆彼此呼應,纏住一幹守衛,右邊的垢蛆擰轉柔韌的軀幹,形同巨大的鑽頭紮入人群。


    守衛有筆在手,還可反擊自保,囚犯赤手空拳,霎時尖聲四起,亂紛紛四麵散開。


    垢蛆一擊落空,腦袋紮進息壤,活是泥沼裏的黃鱔,腦袋一味向下,身軀滑過地麵,尖溜溜的尾巴連根拔起,當空一甩,忽又整個兒鑽進地裏。


    怪蟲忽然消失,犯人失去躲避對象,下意識停下腳步,不料腳底一震,垢蛆忽又破土而出,近旁的囚犯措手不及,咕嘟一下被怪蟲裹了進去,如同掉進熱奶油的草莓,眨眼之間就失去蹤影。


    這一次方飛距離很近,看得非常清楚:垢蛆的吞噬沒有用頭,而是使用環節累累的軀幹,它沒有正式的嘴巴,通身就是一張“巨口”,它能用任何部位吸食獵物,如同吸塵器打掃灰塵一樣容易。


    咕,垢蛆擰轉軀幹,圓溜溜的腦袋朝向男孩。方飛如芒在背、掉頭狂奔,可恨符鎖纏住手腳,牽牽扯扯,磕磕絆絆,勉強跑了十米,左邊膝窩傳來一股刺痛,像被欽原叮了一下,小腿失去知覺,方飛哎喲一聲,向前撲倒在地。


    息壤富於彈性,撞上去並不疼痛,他掙紮起來,扭頭望去,垢蛆尚在遠處,正在追逐其他的犯人,方飛的神經稍稍鬆弛,伸手一摸膝窩,冰冰涼涼,竟是一根大針,他咬牙拔出,不想剛一入手,大針無影無蹤,仔細一瞧,指間隻有幾點清水


    “冰針?”方飛猛然回頭,五米之外挺立一道單薄的人影,他愣了一下,脫口而出,“天素!”


    女孩冷哼一聲,揚起右手,空氣中浮現許多亮晶晶的水滴。


    “水化身!”方飛望著水滴微微窒息。他也能夠控製水元胎,但那時身在天湖,水流取之不盡,此刻身在荒涼外星,沒有河流湖泊,要想駕馭化身,必要無中生有,憑空變出水來,這種道術方飛尚未學會。可他不想就這麽死掉,即便心有愧疚,為了燕眉,他也要窩窩囊囊地活下去。


    天素把手一揮,水滴勢如霰彈飛射,瞬間拉長變白,化為千百冰針。方飛向後一跳,跟著向右奔跑,腦子進入“神讀”,元氣透過靈竅向外噴湧,按照元神構造,全力幻化分身。


    分身還沒成形,忽然傳來鑽心的灼痛,方飛一愣之間,“天獄禁錮符”威力發動,如同一張燒紅的鐵網把他牢牢裹住。


    “噢……”方飛向前撲倒,就勢一個翻滾,剛要挺身站起,不防手腳傳來刺痛,硬邦邦仰天摔倒,凝目看去,刺痛的地方密叢叢紮滿了冰針。


    天素挺立不動,右手一揮,剩下的冰針變回水滴,亂紛紛聚成一顆水球,拳頭大小,晶瑩通透,折射出女孩纖瘦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把修長的彎刀。


    “你嚐過悶死的滋味嗎?”天素忽然問道。


    “天素……”方飛想要哀求,可又難以啟齒,何況就算求饒,也是無濟於事。


    水球扭動一下,長出頭尾,變成化蛇模樣,一溜煙鑽進男孩的鼻孔。這是一股活水,突破口鼻間的隔閡,鑽進他的氣管,停在那兒,凝結成冰。


    氣管結冰,這種死法匪夷所思,方飛吸不進,嗆不出,憋得麵紅耳赤,拚命抓撓脖子,不用半分鍾,他就會死於窒息,同時經曆非人的痛苦。


    死亡的陰影籠罩下來,方飛的眼前逐漸模糊,一個個身影從他腦海裏飛快閃過,父母、燕眉、天皓白、呂品、簡真……還有天素……女孩手法殘忍,充滿了濃烈的怨恨。


    “何必呢?”左近傳來一個聲音,帶著萬年不變的懶散,“大家都是一個組的……”


    “呂品!”方飛神誌一清,跟著熱流灌頂,直抵胸肺深處,所過堅冰消融,不待他嗆聲咳嗽,汩汩汩地衝向口鼻。


    “滾開!”天素冷冷說道,“少管閑事。”


    “我是個閑人,就愛管閑事,”呂品笑著說。


    “是嗎,”天素沉默一下,“那就一塊兒死。”


    氣管積水排光,方飛緩過氣來,他睜開雙眼,驚訝地看著水泡從鼻孔裏躥出,星星閃閃,融入一片水流。


    水流橫在天素和呂品之間,兩人相隔數米,一個笑意洋洋,一個冷如冰霜,流水受到雙方神識擠壓,懸在半空千變萬化,忽而變成碩大水球,忽又壓成薄薄一片,宛如透明的織物上下起伏。


    水流一會兒逼近呂品,一會兒又向天素卷去,兩人的身前不斷湧現出亮晶晶的水滴,就像一群隱形人酷熱難當、滲出點點汗水。


    水滴來來去去,到了天素一邊變成冰針,到了呂品一方又升華成濃白的霧氣,宛如小小的精靈不斷變幻形體。兩人的力量相持不下,冷與熱,冰與霧達成微妙的平衡,以水流為界,誰也不能越過雷池。


    方飛躺在地上,心中不勝震驚。天素道術淵博,使出“化身”不足為怪,呂品竟也能嫻熟地操縱流水,當真讓他大開眼界。回想起來,當初墜落雪穀,呂品也曾操縱雪獸跟狐白衣拚鬥,也即是說,他早已通曉“化身”,隻是深藏不露,身為“狐神後裔”,呂品天賦過人,要不是生性懶散,勢必跟天素、皇秦三足鼎立。


    方飛生死之際,呂品挺身而出,望著懶鬼的笑臉,方飛忽然明白了他的決心。


    “我不會放棄你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呂品的眼裏充滿了真誠。


    沒有星拂、沒有尺木,也沒有龍蛛羽衣,方飛身在天外絕獄,前所未有的脆弱無助。很多人都想殺他,可在所有敵人中間,方飛最不願意麵對的就是天素。


    危字組已經四分五裂,組員們正在自相殘殺,好日子一去不返,學宮裏的時光仿佛就在昨天。


    “你的‘攝魂術’對我沒用,”天素的聲音把方飛從思緒中拉扯出來,“我種了三顆‘瀚海冰心’。”


    “是嗎?”呂品的眼裏奇光閃爍,跟他眼神兒一碰,方飛腦子裏雲煙起伏,“瀚海冰心,我聽說過這個,八風不動,七情不生……噢,難怪你這麽冷,根本就是個怪物。”


    天素哼了一聲,冷冰冰回敬:“你才是怪物。”


    嘴上你來我往,手裏也沒閑著,居中的水流結成細小的冰晶,雪花一樣翩然飛舞,可一眨眼的工夫,忽又變成縹緲的水霧,水流在固態、液態和氣態之間劇烈的變化,忽而冰白,忽而乳白,忽而純淨透明,忽而吸收陽光,發出彩虹般的光芒。


    不多一會兒,天素和呂品額頭見汗,呼吸都急促起來。呂品一貫懶散無聊,此刻潛力爆發,天素也很詫異,她不但要對抗懶鬼的“水化身”,還要抵擋他的“攝神術”。


    呂品的精神力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天素雖然不怕,可是精神消耗巨大,呂品的攻勢驚濤駭浪,始終不見衰竭,如果一味防守,遲早露出破綻。


    天素念頭閃過,忽然跨出一步,水流動蕩起伏,旗幟一般飄向呂品。


    這一步突破了均勢,呂品如果退讓,“水化身”必然落入天素的掌控,他吸一口氣,盯著水流緩緩吐出,水流一陣激蕩,倏忽向後卷回。


    女孩瞪大雙眼,忽又跨上一步,水流漣漪蕩漾,變成騰蛇模樣,吐舌弄牙,折身衝向懶鬼。


    呂品的血液一下子壓到臉上,猛地瞪大雙眼,目光撞上“騰蛇”,後者淩空抖擻,忽又長出鰭尾,變成一條水光閃閃的狼鯨,搖頭擺尾地向後回溯。


    可是天素不見了,對麵空無一人。呂品大吃一驚,剛要掉頭,左側狂風急起,女孩猛撲過來。


    “騰蛇”隻是誘餌,吸引他的注意,天素孤注一擲,丟下化身不管,直接攻擊呂品的本尊。


    呂品一愣之間,臉上挨了一拳,他哎喲痛叫,不及後退,小腹又挨一記膝撞,天素的力量跟她的體格截然相反,凶猛強悍,一絲不落地衝擊呂品的神經。


    呂品躺倒在地,肚子裏似有幾十把小刀同時剜動,忽見天素湧身撲來,當即就地亂滾,渾身紅光爆湧。刹那間,呂品消失了,平地跳出一頭紅狐,龐大的身軀後麵拖著九條毛茸茸的尾巴……


    呂品一旦變身,力大無窮,來去如風,天素心中凜然,剛要後退,忽見紅狐趔趄一下,無數符字從皮下一湧而出,一圈圈、一環環,字跡連綿不斷,如同燒紅的鐐銬。紅狐嗚咽一聲,趴在地上,身子連連抽搐,騰起血紅霧氣。


    “白癡!”天素咕噥一句,丟下紅狐,伸出右手,手心從無到有,長出一把冰晶璀璨的長劍。她一陣風衝向方飛,冰劍向左一擺,吸引對方目光,跟著畫出一道亮白色的光弧,刷地刺向男孩的咽喉。


    “噢……”遠處響起呂品的驚叫,方飛喉頭冰涼,伴隨一股刺痛,這時他被什麽撞了一下,左肩劇痛,橫飛出去,眼前星星點點,全是冰劍碎片。


    他飛出數米,翻了個跟鬥,砰地落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形勢變化太快,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於是掙紮坐起,定眼觀望,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天素麵前,嘴裏呼呼喝喝,可是口氣軟弱,與其說發飆,不如說壯膽。


    “簡真!”方飛驚訝之外不勝感動,又覺脖子熱辣辣疼痛,摸一摸,滿手是血,那把冰劍居然在他的脖子上拉出一條大口子,簡真晚來一步,方飛必死無疑。


    大個兒拳打腳踢、虎虎生風,天素像是一縷輕煙,隨著他忽聚忽散,偶爾湊近簡真,發出一拳一腳,刁鑽狠辣,逼得他東倒西歪,慌手慌腳地遮擋要害。


    天素的拳腳並不沉重,打在身上卻有一股銳勁,突破血肉、直插骨髓。簡真連挨幾下,痛得哼哼起來,身子扭來扭去,腳步混亂不堪。


    女孩看出破綻,搶身上前,雙手纏住他的左臂,簡真心頭發慌,一麵奪回左臂,一麵右拳橫掃。天素胸有成竹,借他回奪勢頭,翻身跳起,越過簡真的拳頭,跳上他的肩膀,雙腿絞住他的脖子,低喝一聲,腰肢大幅擰轉。


    簡真呼吸不暢,肩膀劇痛,如同一棵大樹給人連根拔起。天素翻身落下,他也飛到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啪,腦袋向下,拍麵撞在地上。


    方飛看得心驚,但覺兩人動作眼熟,想一想,恍然叫道:“五行訣!”


    兩人動作雖快,一招一式都有“五行訣”的影子。在此之前,方飛隻把“五行訣”當做煉氣的法門,壓根兒也沒想到這些古怪姿勢可以用來揍人。


    簡真兩眼發黑,搖晃著想要起身,天素纏住他的手腕,勾住他的腿腳,用上“火精訣”,雙手向前一送,滾燙的元氣灌入簡真體內。大個兒渾身像是著了火,嗷嗷慘叫,連蹦帶跳,天素趁勢鑽進他的腋下,使出“水精訣”就地一旋,簡真便覺一股柔勁貫穿全身,忽又雲裏霧裏,身子飛到空中,他發出一聲尖叫,摔了個四腳朝天。


    簡真身為甲士,力大如牛,精於格鬥,遇上天素,卻成了任人摔打的布娃娃,連摔兩個跟鬥,隻有喘氣的份兒。女孩殺紅了眼,右手伸出,冰劍再現,她一步跨上,踩住簡真的脊背,雙手握劍,正要刺下,忽然身後風起,一雙手繞過她的雙臂,把她的身子牢牢箍住。


    冰山女吃了一驚,回眼瞥去,怒火中燒。方飛非但沒有逃走,反而冒險出擊,天素一時疏忽,被他抱個正著。


    方飛也沒料到能夠得手,抱住女孩才回過神來,不待天素掙紮,嘴裏大聲叫嚷:“簡真,快跑……”


    大個兒連滾帶爬,向前急躥,劍尖劃過皮肉,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可他隻顧逃命,忘了疼痛,一口氣爬出十米,方才跳起來撒腿狂奔。他先前腦子一熱救了方飛,結果挨了天素一頓狠揍,心裏早就老大的後悔,恨不得長出翅膀,一溜煙逃到太陽上去。


    才跑七八步,忽覺地皮震動,簡真一愣停步,前方豁然開裂,青白色的巨影一躥而出,圓乎乎的頭顱升到半空,居高臨下地觀察獵物。


    大個兒尖叫一聲,掉頭向右,垢蛆在他身後落下,濺起的息壤雨點般打在簡真背上,黏黏糊糊,就像無數蟲子蠕動爬行。簡真嚇得腿軟,幾乎跪在地上,這時一條垢蛆從他左邊鑽了出來,貼著他的肩膀向上躥升,濃烈的土腥氣把簡真熏了個半死,他情急保命,一個魚躍向右猛撲,但覺惡風壓頂,青白色的怪物砸在半米開外,一頭紮入息壤,哧溜溜地鑽了進去。


    簡真驚魂未定,翻身爬起,扭頭一看,差點兒尿了褲子——


    仿佛見了血的螞蟥,十多條垢蛆從地裏鑽了出來,要麽露出半截搖晃示威,要麽泥鰍似的亂鑽亂拱……爭先恐後地把他團團圍住。


    簡真無路可走,索性趴在地上,埋著腦袋假扮鴕鳥。垢蛆長長的影子投映在四周,恣意扭曲,誇張變幻,大個兒氣不敢出,隻是簌簌發抖。


    垢蛆蜂擁而來,方飛也很恐慌,無奈騎虎難下,懷裏的女孩比起垢蛆還要危險。他逃也不是、留也不是,還沒想出法子,腳背傳來鑽心的劇痛——天素的左腳跺在他的腳背上,同時用上“金精訣”,鋒銳的勁道貫穿了方飛的腳掌。


    “噢……”方飛淒聲慘叫,雙臂下意識鬆開,天素抽出左手,纏住他的左臂,先用“土精訣”,力道沉入雙腿,勢如大樹盤根,跟著使出“水精訣”,身子柔韌如弓,忽地彎腰向前。方飛雙腳離地,高高拋起,越過天素的頭頂,飛出足有五米,屁股朝天,摔得結結實實。


    他幾乎昏厥,過了數秒,意識才回到身上。方飛吐出息壤,納悶天素沒有追擊,剛要起身,忽聽呂品高叫:“別動……”嗓音顫抖,不勝緊張。


    方飛應聲看去,呂品坐在十米開外,身上的符字已經褪去,臉上慘無血色,直勾勾盯著他的身後。


    方飛心往下沉,徐徐回頭,一條垢蛆從他身後緩悠悠地鑽了出來,軀體滑過息壤,沒有一絲聲響。


    逃命的念頭壓過了呂品的忠告,方飛翻身跳起,拔腿就跑。他一動彈,垢蛆立刻響應,身軀驟然繃緊,極速向前彈出。男孩隻覺頭頂風響,身子向前傾斜,直直躥出兩米,落在地上,還沒爬起,左腳猛地一沉,扭頭看去,垢蛆的腦袋黏住他的鞋底,微微向前一拱,方飛左腳消失,如同踩進了一桶燒熱的瀝青,熱乎乎,黏糊糊,同時伴隨劇烈的灼痛。


    垢蛆逮住獵物,大為興奮,把頭一昂,方飛身子離地,凶猛的吸力來自垢蛆的身體,男孩不可阻擋地陷了進去。


    刷,一道白光閃過,膝蓋傳來劇痛。方飛來不及慘叫,人已掉在了地上,更大的痛楚從左腿湧來,幾乎吞沒了他的神誌。男孩忍痛看去,所見的景象讓他魂飛魄散——膝蓋以下不翼而飛,整齊的斷口血肉模糊。


    “啊……”慘叫聲從他的嗓子裏衝了出來,垢蛆近在咫尺,意猶未盡,聽見叫聲,軀幹忽又繃緊。


    方飛快要瘋了,斷腿的痛苦不但折磨他的肉體,也強烈地衝擊他的神誌。他斷了腿,成了殘廢……望著眼前的怪物,方飛隻覺時間停滯、天地空茫,身子癱軟無力,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願。


    後頸突然傳來刺痛,有人抓住他的衣領向後猛拽,方飛滑出數米,忍痛回頭,忽見天素右手緊握冰劍,劍刃薄如紙片,上麵血跡未幹。看到這個情形,方飛恍惚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天素砍斷了他的腿,把他從死亡邊緣拉扯回來。


    方飛心裏百味雜陳,忍不住叫道:“天素……”


    “閉嘴!”女孩直視垢蛆。


    “幹嗎救我?”方飛虛弱問道。


    “我要親手殺了你……”天素咬了咬嘴唇,“讓垢蛆吞掉,太便宜你了。”


    垢蛆緊追不舍,天素拖著方飛不斷後退,斷腿摩擦地麵,方飛痛不欲生,忍不住回頭再看,目之所及,失聲尖叫:“你後麵……”


    天素扭頭望去,微微倒吸冷氣,地麵悄然開裂,又一條垢蛆鑽了出來,


    背腹受敵,左右為難。她當然可以逃走,可是這麽一來,方飛勢必變成兩個怪物的口中食兒。


    “我幹嗎要救他?”天素忿忿不平。她原本一心殺死方飛,可是眼見他被垢蛆逮住,忽又忘乎所以,冒險虎口奪食。至於為何要救這個家夥,女孩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她本該任由方飛被垢蛆吞掉,徹底消失才是他該有的報應——


    天素忘不了天皓白寂滅的一刻,她永遠也不可能原諒方飛。


    身後的垢蛆近在咫尺,天素丟下方飛,雙手緊握冰劍,反身衝向垢蛆。


    噗,劍尖刺中怪物,如同刺入膠泥,傳來無窮吸力。


    “嗐!”天素向後滑退,始終緊握劍柄,垢蛆吸入多少,冰劍長出多少,憑空凝結,無窮無盡,垢蛆向前衝突,劍刃順勢向下,垢蛆柔軟的軀體從中剖開,青白色的漿液順著剖口向外噴湧。雙方一進一退,天素藍發亂飛,小臉冰雪透明,宛如屠龍的海妖,妖豔、詭異、狂野絕倫。


    方飛看得咋舌,天素這一招形同玩火,她重創了垢蛆,可也困住了自身,垢蛆一刻不死,她也一刻不能脫身。


    前方傳來動靜,小度者匆忙回頭,吃掉左腳的垢蛆無聲逼近。他想也不想,雙手撐地,向後翻滾;垢蛆軀幹一挺,騰空壓來,濃重的陰影遮蔽了星空,光溜溜的身軀發出嗆人的泥腥味兒。


    嗡,一聲銳響,短促刺耳,垢蛆猛地下沉,貼著方飛的身子摔在地上,雙方身軀摩擦,光溜溜的感覺讓男孩僵如木石。他定眼望去,垢蛆趴在地上來回扭動,一根煙灰色的圓柱貫穿它的身軀,把它死死釘在地上。


    圓柱長得出奇,方飛很快意識到,這不是圓柱,而是一根巨大的槍矛,矛尖刺穿了垢蛆,暴露在外的矛杆看上去就像一根柱子。


    方飛呆了呆,扭頭一看,脫口而出:“誇父!”


    數百米遠的地方,站立一個偉岸巨人,身高超過四米,相貌酷似人類,獅鬃似的毛發披在肩頭,渾身的肌肉就像千錘百煉的青銅,剛硬飽滿,蘊含爆炸性的力量。


    盤古之子,誇父巨人。方飛曾在書裏見過它們的樣子,雄偉矯健,一如眼前。不同的是,書裏的誇父穿戴石頭盔甲,這兒的巨人光著腦袋、披掛輕便的藤甲,藤蔓蒼翠欲滴,仿佛剛剛折下,團團交織成精美的花紋。


    聽見叫喊,誇父看了過來,它的眼珠跟人類相反,眼白烏黑發亮,瞳子卻是晦暗的灰白,看人的時候陰沉冷漠,無端有些瘮人。


    “你……”方飛剛要說話,誇父奔跑過來,它體格巨大,跑起來卻像掠水滑翔的野鴨,男孩兩眼一花,巨大的腳掌從天落下,轟隆踩在地上,猛烈的震動讓他彈了起來,息壤劈頭蓋臉,將他埋在下麵。


    巨人握住矛杆,輕輕拔了出來。垢蛆得到自由,挺身衝向誇父。巨人不慌不忙,丟開巨矛,雙手抓住垢蛆用力一拽,把它整個兒從地裏拉扯出來。


    方飛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垢蛆,這東西比他想象中更長,前後足有十米,尾巴大力一甩,刷刷刷纏住誇父的腰身。


    巨人任它纏繞,絲毫不以為意,它一手抓住垢蛆的頭部,一手捏住軀幹,肩膀上肌肉墳起,噗,垢蛆斷成兩截,一截在誇父手裏蠕動,另一截繞著它痛苦地抽搐。


    誇父抓起垢蛆殘軀,塞進嘴巴,兩三口吞咽下去,意猶未盡,又從剩下的垢蛆扯下一截,繼續大咬大嚼。汁液濺落到方飛身邊,發出滋滋異響,如同細小的蛆蟲,爭先恐後地鑽進息壤。


    這景象太過生猛,方飛驚得渾身發麻,呆柯柯望著誇父,簡直忘了身在何處。


    誇父把垢蛆吃掉一半,打了個驚天動地的飽嗝,伸展腰身,打量四周,灰白的瞳子驟然變紅,一如火焰升騰,湧出狂暴的戾氣。


    方飛隨它目光看去,不覺**起來。四周一片青白,垢蛆遍地都是,活是一群躍出海麵的飛魚,悍然劈開息壤,極速衝突過來。


    誇父扯下垢蛆殘骸,隨手丟到一旁,那怪物並未死透,怏怏蠕動幾下,悄然縮進息壤。


    誇父抓起長矛,隨手一揮,矛杆收縮,矛尖延展,變成了一把厚重絕倫的開山巨斧。


    武器還能變形,方飛大開眼界,隻見誇父衝向垢蛆,騰身跳躍,大斧橫飛,就像一頭狗熊在玉米地裏打滾,鋒刃所過,垢蛆七斷八續,斷口漿液橫流,殘軀扭曲抽搐,沒頭沒腦地鑽進地裏。


    垢蛆有如蚯蚓,不論斷成幾節,都能存活下去。


    啪嗒,半截垢蛆落到方飛身邊,男孩忙不迭挪開身子,碎塊發現獵物,猶不死心,拖著殘破軀體向他爬來。


    方飛心裏叫苦,拖著傷腿盡力躲閃,不想其他碎塊嗅到血腥,灑著青白色的體液,四麵八方向他包抄過來,至於巨人誇父,隻管橫衝直闖,壓根兒沒把他放在心上。


    方飛正感絕望,前方的碎塊生出躁動,沙沙沙左右分開,一個巨大的黑影奔跑過來,四肢著地,無聲無息,仿佛一團黑霧,霎時飄到近前,悶聲不吭,叼起一塊垢蛆,昂首甩動,汁液淋漓。


    方飛望著黑影,不覺屏住呼吸。這是一條黑狗,大得異乎尋常,就像滿載貨物的卡車,身上光溜無毛,皮膚黝黑發亮,它有三隻眼睛,兩橫一豎,顏色一如誇父,也是外黑內白,此刻三道目光都投注在碎塊上麵,一頓狂撕猛扯,吞下所有碎塊,忽又轉動眼珠,逼視過來,鼻尖湊近方飛的斷腿,胸腔裏發出饑渴的顫鳴。


    方飛的牙齒得得相撞,他看得出大狗的企圖,它被男孩的血肉迷住了,對於垢蛆不屑一顧,猩紅的舌頭從嘴角耷拉下來,黏糊糊的涎水流了一地……


    “戌亢!”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如同管風琴一樣氣勢恢宏,“你不能吃他。”


    大狗的眼裏閃過一絲掙紮,鼻翼皺了起來,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低沉凶狠,震得方飛心顫神搖。


    說話聲來自另一個誇父,身高足有五米,比起先前那位還要高大,它赤手空拳,來得悄無聲息,簡直就像是從地裏冒出來似的。


    誇父正在眺望遠處,覺察到方飛的目光,低頭注視男孩。它的臉上皺紋層疊,儼然經曆無窮歲月,耗盡了生命的激情,無精打采,意氣消沉,那雙巨眼更像是深邃的古井,裝滿了無盡的滄桑和悲涼。


    這是一個老邁的誇父,也是一個悲傷的巨人。方飛被它的眼神勾住了心弦,不知怎麽的,竟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我是誇父盤震。”巨人渾厚的嗓音透著倦怠,“你叫什麽?”


    “方飛,”方飛艱難地說,“蒼龍方飛。”


    “哦?”盤震垂下目光,對著大狗說,“戌亢,你去幫幫盤甲。”


    大狗騰身跳起,越過方飛頭頂,帶起一陣狂飆,吹得男孩縮頭縮腦。


    揮舞巨斧的誇父還在鏖戰,不過除它之外,多了五條黑色巨犬。戌亢衝到近前,低吼一聲,巨犬紛紛聚集到它身邊,擺成陣勢,所向無前,有如颶風過境,留下一堆殘軀碎肉,幸存的垢蛆潰不成軍,亂紛紛鑽進息壤逃走。


    不多一陣,垢蛆掃蕩一光,盤甲斬斷最後一條垢蛆,揮舞斧頭,跺腳狂吼,吼聲響亮悠長,轟隆隆駛向廣漠宇宙。方飛禁不住捂上耳朵,但覺身下的地麵也隨之動蕩,息壤波濤起伏,儼如盤曲蟄伏的巨龍,聽到初春的雷霆,行將蘇醒過來。


    “夠了,盤甲,”老誇父盤震悠然開口,“別做多餘的事。”


    盤甲停止吼叫,斧頭垂了下來,變成一個圓球。它扶著圓球,衝著老誇父單膝跪下,好像大夢初醒,臉上滿是迷茫。


    大地停止了動蕩,垢蛆消失得了無痕跡。幸存的囚犯和守衛三三兩兩地冒出頭來,遠遠望著盤甲,都是畏縮不前。方飛驚喜地發現,呂品、簡真還有天素都在其間,登時鬆了一口氣,斷腿的地方忽又劇痛起來,先前過於緊張,幾乎忘了傷痛,這時心神鬆懈,又忍不住大聲**。


    “嗐!”文彥青三兩步趕過來,揮了揮毛筆,寫一道“止血符”止住流血,仔細打量斷口,微微皺起眉頭。


    “盤震!”守衛頭目一個箭步衝到老誇父身前,“你們怎麽才來,沒收到我的呼救信號嗎?”


    “收到了,”盤震用胸腔發聲,就像一口巨大的銅鍾,“不過這麽遠的路,總得花一點兒工夫。”


    “胡扯,”守衛頭目暴跳如雷,“你不會用‘縮地法’嗎?”


    “我用了,”老誇父斜眼瞅著對方,“要不然你已經呆在垢蛆的肚子裏了。”


    “反了嗎,老白癡!”守衛頭目揚起毛筆對準巨人。


    “蒼龍甘棠!”盤震兩手叉腰,沉聲說道,“你要對我客氣一點兒。”它眯起雙眼,威嚴十足,甘棠隻覺背脊發冷,扭頭看去,四條巨犬圍了上來,灰白色的瞳子變得殷紅如血,喉嚨裏發出讓人心悸的顫音。


    甘棠僵住了,握筆的手出現輕微的抖動。


    “出了什麽事?”遠處傳來叫喊,五條人影向這邊奔跑過來。


    “副獄長,”甘棠如得救星,“誇父想要造反。”


    盤震揮了揮手,大狗退到一邊,陰沉沉望著來人。那幾人到了近前,穿著一色的守衛製服,為首的男子四十左右,不高偏瘦,臉頰狹長,兩撇短須捋得一絲不苟,頭發繞過耳朵,整整齊齊地貼在腦後,他盯著盤震,眼角上翹,精明中透著挑剔:“他說你要造反?”


    “沒那回事,”盤震冷冷說道,“他嫌我來得太慢。”


    “是嗎?”副獄長的目光停留在方飛身上,看了看他的斷腿,回頭問道,“甘棠,你幹嗎求救?”


    “來了好多垢蛆,”甘棠哭喪著臉,“我們死了不少人。”


    “見鬼!”副獄長厲聲說道,“你沒帶‘垢蛆退避符’嗎?”


    “帶了!”甘棠抖索索掏出一麵符牌,烏黑的牌麵上寫著亮銀色的符字,“我一直貼身收藏。”副獄長盯著符牌麵露困惑:“符咒失效了嗎?”


    “我想沒有,”盤震開口說道,“垢蛆受了某種誘惑,這誘惑太過強烈,足以讓它們突破對符咒的恐懼。”


    “什麽誘惑?”副獄長發現眾人的目光都投向方飛,不覺皺起眉頭,指著男孩問,“跟他有關嗎?”盤震看了方飛一眼,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廢話,”副獄長沒好氣把手一揮,“損失了多少人?”


    “這個……”甘棠慌慌張張地清點人數,“五個囚犯,兩個守衛,哦,還有一個受傷……”他困惑地盯著方飛,不敢相信他憑著一條獨腿存活下來,“總共七死一傷。”


    “都死了嗎?”副獄長陰鬱地看著同僚,“沒有趁亂逃跑?”


    “這兒可是天獄星,他們又能逃到哪兒去?”甘棠悻悻說道。


    “傷亡太多了,”副獄長沉著臉說,“天獄長那一關不好過。”甘棠哆嗦一下,小聲咕噥:“我盡力了,誰知道垢蛆那麽多?”


    “行了,”副獄長揮了揮手,“盤震,先把我們帶回去。”


    “遵命!”盤震伸出手掌,做出把攥姿態,腳前的息壤螺旋上升,變成一根堅挺筆直的巨大手杖。


    老誇父拔出手杖,高舉向天,念念有詞,含混陌生的詞兒從它嘴裏飛向四麵八方,竟在空曠的原野上激起連綿的回響。大狗呆在一旁呼哧喘氣,眼神變得熾烈如火。


    念咒聲忽然停下,盤震緊握手杖向下一頓,炸雷般一聲響,方飛身下的息壤豁然陷落,眼前一團漆黑,強烈的壓迫感從四麵湧來,窒息、恐懼接踵而至,那感覺就像是在大蛇的肚子裏蠕動滑行。


    黑暗持續不久,忽又天光刺眼。方飛破土而出,眼前的山崖陡峭,似要迎麵壓來。他心驚肉跳,下意識向後一縮,定眼再瞧,發現距離陡崖尚有百米。崖頂高不可攀,左右不見盡頭,崖壁光光溜溜,沒有凹陷,也無凸起,簡直就像打磨光滑的玉石,可是不知為何,看起來卻很晦澀,天光照在上麵,也是含糊不清。


    “天獄到了!”盤震的聲音在他身後回蕩。


    “天獄?”方飛左右張望,“它在哪兒?”


    “牆壁後麵!”老巨人指著陡崖。


    方飛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對麵不是山崖,而是一堵息壤築成的高牆。


    “這麵牆有九裏高,九裏厚,二十七裏寬,同樣的牆壁還有三麵,圍在一起就是天獄。”


    方飛聽到這兒,忽然意識到盤震一直在跟自己說話,心下驚奇,忍不住看向誇父,盤震也瞅著他,眼神饒有興趣。


    “天獄是方形的?”方飛小聲問道。


    “天圓地方,這是誇父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我們建造的東西都是方形的,”盤震注目高牆,眼裏的神情難以描述,“變成天獄以前,這堵牆比現在高十倍,可它也隻是城市東北的一座小鍾樓。”


    “小鍾樓?”方飛不勝駭異,“那座城得有多大?”


    “聽說過成都載天嗎?”巨人悠然說道,


    “成都載天?”方飛想了想,“誇父的王城?”


    “沒錯,”盤震手指高牆,眼裏充滿惆悵,“這是成都載天最後的遺跡。”


    方飛驚了一下,不由瞪著巨人:“你又是誰?幹嗎對我說這些?”老誇父苦笑一下,沉聲回答:“我是成都載天最後的王。”


    “您是誇父之王?”方飛越發驚奇,忽然他感覺不對,扭頭四顧,發現空無一人,頓覺一股寒氣直躥腦門,“其他人呢?”


    “時候還早,”盤震漫不經心地說,“我讓他們在地下多待一會兒。”


    “為、為什麽?”方飛心頭打鼓,嘴上結結巴巴,害怕巨人抓起自己一口吞下。


    “別害怕,我隻是對你有點兒好奇,,”盤震打量男孩,“裸蟲、度者,九星之子、魁星獎的主人,害死天皓白的罪犯……”


    “住口,”方飛被最後的名號激怒了,“你怎麽知道我的事?”


    “你在天獄很有名,”盤震慢慢說道,“看守和囚犯經常說起你。”方飛悻悻說道:“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老實說,見到你我很失望。”老巨人坦然說道。


    “什麽?”


    “你太差勁了,完全配不上你的名聲。”盤震臉上的失落十分真切。


    方飛心裏一陣翻騰,小聲說:“我配不配關你什麽事?”


    “我本以為你能幫上忙。”


    “幫什麽?”


    “你能幹掉天皓白,或許也能替我幹點兒什麽……”


    “去你的,”方飛氣得發瘋,“我什麽都不會替你幹。”


    “沒關係,”盤震聳聳肩,“反正你也幹不了。”


    方飛看著巨人滿心疑惑,盤震也瞅著他,慘白的瞳子讓他心頭發毛,忽聽老巨人說:“人不可貌相,也許你有一些不為人知的能耐,如果你願意幫助我們……


    “我不願意。”方飛冷冷打斷它。


    “是嗎?”盤震幽幽歎氣,“那太遺憾了。”方飛看向地麵:“你說他們在地下?過了這麽久,不會悶死嗎?”


    “不會,”盤震說道,“經曆‘縮地法’的時候,時空會變得混沌。你覺得時間挺長,對於他們不過一瞬。”


    “縮地法?”方飛聽得糊塗,“那是什麽?”


    “誇父的法術,”老巨人不緊不慢地說,“使用‘縮地法’,能把很長的距離一下子縮短,比如幾百裏的路程縮短到一丈,幾十裏縮短到一寸,所以也叫‘縮地成寸’,噢,不過,這種事隻有息壤裏才能幹。”


    “為什麽?”


    “這是盤古父神的恩賜,”盤震看了看天,“時間到了,再挨下去,他們也會發現問題。”說完盯著男孩,白瞳子格外瘮人,“蒼龍方飛,剛才的話隻有你和我知道。如果你告訴別人,那也沒關係,你還會在這兒呆上很久,我老了,眼神不好,沒準兒失足把你踩死。”


    方飛聽得瞠目結舌:“你、你威脅我?”


    “沒那回事兒!”老巨人好脾氣地笑笑,手杖向下一篤,附近的息壤向上凸起,如同青蛙吐出的水泡,成串成行,啪啪開裂。守衛和囚犯先後鑽出地麵,每個人都迷迷瞪瞪,仿佛宿醉未醒,過了一會兒才恢複神誌,副獄長挺身跳起,大聲叫道:“盤震,把門打開。”


    “知道了!”老誇父蹣跚走到牆根下麵,麵朝牆壁,念誦咒語,忽然手杖一頓,正前方牆麵動蕩,湧現出一圈圈細密的波紋,波紋不斷擴散,牆壁無聲裂開,先圓後方,先寬後長,最終變成了一座宏偉的巨門,橫直十米,四四方方,裏麵紅光微微,似有火焰燃燒。


    “來吧!”盤震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巨門。


    城牆厚達九裏,穿過巨門就像穿過一條隧洞。方飛行動不便,文彥青用“搬運符”讓他飄在空中,浮浮沉沉,隨著大眾前進。呂品快走幾步,湊近方飛,看了看他的斷腿,小聲說:“真倒黴!”


    “還能治好嗎?”方飛哭喪著臉問。


    “我也說不準,”懶鬼搖頭晃腦,“醫療符咒我不在行。”


    “如果成了瘸子……”方飛不敢再想下去,心裏翻江倒海,說不出的難受。


    “練練‘化身術’,沒準兒可以長出一條假腿。”呂品不安慰則已,安慰過後,方飛更加想哭。


    忽聽咕嚕連聲,帶著強烈的敵意,方飛扭頭看去,那群黑色巨犬跟在一旁,以戌亢為首,均是惡狠狠盯著這邊。


    “它們盯著我幹嗎?”方飛毛骨悚然,懷疑盤震給巨犬下了指令,幹掉自己殺人滅口。


    “沒你的事兒,”呂品掃了狗群一眼,“它們是在看我。”


    “看你?為什麽?”


    “你看它們像什麽?三隻眼,短尾巴……”


    “咦?”方飛恍然大悟,“犬妖!”


    “準確來說是天狗,”呂品聳聳肩膀,“世上犬妖的老祖宗。”


    方飛聽得頭皮發炸,心子嘭嘭嘭一頓狂跳,壓低嗓音說:“那不是你的死對頭?”


    “差不多,”懶鬼打了個嗬欠,“不過現在還沒事兒。”


    “以後呢?”


    “誰知道呢?”呂品看了看胳膊,“我這麽瘦,還不夠它們塞牙縫的。”


    “放心好了,”文彥青冷不丁插話,“天狗受過訓練,沒有誇父命令,決不輕易咬人。”


    “文大夫,”呂品看著獄醫眼珠亂轉,“方飛的腿能治好嗎?”


    “嗬,”文彥青笑道,“這個我說了不算。”


    “什麽意思?”方飛聽出弦外之音。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紅光撲麵而來,隧洞到了盡頭。方飛遊目看去,紅光來自許多符燈,掛在牆上,飄在空中,如同幹枯的血塊,有氣無力,苟延殘喘。燈光衝破高牆的陰影,照亮了無數巨大的正方體,橫平豎直,猶如方塊積木,任由誇父巨人堆砌組合,散落在高聳的圍牆之間。


    這兒跟方飛想象的大不相同,與其說是牢獄,不如說是一座失落的古城,仿佛埃及的尖塔和蘇美爾的遺跡,簡潔、宏偉,每一個地方都在訴說歲月的無情。


    “積木”間的道路筆直寬闊,可是空無一人,整座“城市”寂靜得可怕,除了方飛一行,再也沒有生命的跡象。


    所有人都通過了巨門,盤震手杖一頓,牆麵劇烈蠕動,巨門四周的牆體瘋狂膨脹,新生的息壤擠滿了空隙……巨門很快消失,高牆恢複了原狀。


    “先去盤古神殿。”副獄長下令。


    盤震一揮手,六條天狗走在前麵,爪子落地無聲,如同縹緲幽靈,龐大的身軀在紅燈下拖出可怕的影子,就像黑色的波濤向前湧進。


    看守和犯人跟著天狗,兩個誇父留在最後,大狗和巨人前後呼應,任何異動都會遭到粉碎。


    方飛觀望四周,“積木”上下堆疊、左右聯結,朝向街道的一麵留有巴掌大小的四方形孔洞,裏麵黑漆漆一無所有。方飛頗感失望,正要收回目光,孔洞裏忽然閃過一點亮光。


    方飛心頭一跳,下意識瞪大了雙眼。他沒有看錯,那是一隻活人的眼睛,正在透過孔洞窺視他們。


    “積木”裏有人!這念頭剛剛閃過,高處傳來一聲尖利的怪笑,有人流裏流氣地叫喊:“肉呀,肉呀,新鮮的肉來啦!”


    這一聲好比巨石落水,整個天獄沸騰起來,各式各樣的聲音從“積木”裏噴薄而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尖銳的、嘶啞的、憤怒的、調侃的:“……好嫩的肉,我都流口水了……太少了,太少了,怎麽才十幾個……我喜歡那個藍頭發的妞兒,噢,她在瞪著我,她的眼睛挺美,好想摳出來吃掉……那個小胖子歸我,誰都別跟我搶,我要把他的肥肉一片片切下來烤著吃……飄著的小東西是誰?噢,他斷了一條腿,真是太浪費了……那家夥笑什麽?瞧不起人嗎?說你呢,尖下巴的小子,看你瘦巴巴的鬼樣子,我要拆了你的骨頭喂狗……”


    叫聲來自四麵八方,每一個聲音都充滿癲狂的敵意,亂糟糟匯合起來,化為一股喧囂的狂潮,猛烈地衝擊新來囚犯的神經。簡真忍不住哭了起來,他使勁抽著鼻子,發出響亮的抽泣;天素罵了聲“膿包”,揚起眉毛,倔強地環顧四周,挑釁的目光惹來更多的謾罵;隻有呂品不知好歹,樂嗬嗬左右招手,儼然紅毯上的明星,欣然接受眾人的歡呼……


    方飛起初也很驚慌,可是很快平靜下來。他終於明白了天獄的囚犯在哪兒,這些“積木”就是牢房。


    “肅靜!”盤震提高嗓門,在圍城裏激起響亮的回聲。


    天獄陷入了寂靜,所有恐嚇、威脅、嘲笑、謾罵統統消失,隻有孔洞裏的人眼幽幽閃亮,盡管看不到眼睛的主人,方飛也能感受到他們強烈的憤懣。


    “該死的誇父,”一個聲音從遠處飄來,“這幫狗東西……”聲音不大,可是充滿怨毒。


    “嗬!”盤震應聲掉頭,眯眼看向遠處,手杖篤地一頓,兩塊“積木”左右跳開,露出後麵孤零零一塊。它把手一招,那塊“積木”一溜煙滑到它麵前。


    “白虎紀權,”盤震和和氣氣地盯著牢房上的方孔,“你說什麽來著?”


    “哪兒有?”牢房裏的男子虛怯怯回應,“我什麽也沒說。”


    “嘿!”盤震伸出左手,五指徐徐收攏,牢房的牆壁隨之凹陷,裏麵的犯人發出驚恐的尖叫:“別,別……噢,救命,救命啊……”叫聲從高到低,很快變成淒慘的**,牢房皺成一團,中間細長,兩頭寬大,囚犯夾在中間無處可去。


    “夠了,”副獄長冷不丁開口,“你想捏死他嗎?”


    “他近來不**分,”盤震沒有放手的意思,“這是第三次罵我了。”


    “下次再說吧,”副獄長看了看仙羅盤,“天獄長一定等得不耐煩了。”


    “你說了算。”盤震鬆開五指,皺巴巴的囚牢像是充氣的皮球恢複了原樣,誇父揮了揮手,牢房順從地退回原位,左右牢房蹦跳上前,重新把它遮擋起來。


    方飛看得心驚,對於老誇父生出極大的恐懼。盤震擁有控製息壤的能力,可以控製息壤的生長,隨心所欲地把息壤變化成任意形狀。回想它的威脅,男孩不由牙關打顫,也許盤震根本不用踩他,夜裏收緊牢房,就能把他活活悶死。


    “誇父這麽厲害,”方飛不由心想,“這兒的守衛如何控製它們?”


    犯人不再叫喊,天獄重歸寂靜,無數道目光落在方飛身上,讓他感覺渾身別扭。穿過一條長街,望見一座大殿,比起四周的牢房,簡直就像老鼠群裏的一頭大象。它的輪廓也是四四方方,正方形的大門連接一排階梯,牆壁上花紋鏤空,精細地描繪出誇父的曆史——巨人穿戴石頭盔甲,手握巨斧長矛,降妖伏龍,逐日追風……息壤本是活物,鏤花也隨之變化,其間的人物猶如皮影一樣來回活動。


    天狗停了下來,蹲伏在階梯兩旁。誇父和道者拾級而上、進入方形大門。方飛舉目看去,發現殿裏還有九個誇父,個子高矮不一,低著頭站在角落裏,


    正對大門是一麵高牆,上麵的巨大浮雕跟看守製服上的徽標一模一樣,人臉依然沉睡,眉宇間透著憂愁。


    浮雕前麵站了若幹看守,有男有女,居中的一個老人沒有穿戴製服,而是披著一身炭灰色的長袍,做工精細,風格閑適,濃密的虯髯修剪整齊,跟他粗獷的五官相得益彰,加上一頭硬挺的短發,強悍幹練又不失威嚴。


    “裴千牛!”方飛一眼認出虯髯老者,對他的審判中,“天關星”的麵孔在通靈鏡裏多次出現,作為鬥廷九星之一,裴千牛對重大的審判擁有表決權。


    老人也盯著方飛,目光鎖定那條斷腿,剃刀似的眉毛擰成一團,忽然厲聲說道:“巫唐,他的腿怎麽回事?”


    “稟告天獄長,”副獄長小心回答,“他們遇上了垢蛆。”


    “甘棠,”裴千牛喝問,“你沒帶符牌嗎?”


    “帶了,”守衛頭目一臉沮喪,“它們根本不怕。”


    “盤震也許知道怎麽回事,”副獄長看著老誇父。


    “是嗎?”天關星盯著巨人。


    “我對垢蛆知道得不多,”盤震慢吞吞說道,“誇父是在紫微誕生的,垢蛆卻是天獄星的產物,父神休眠以前我從未見過它們。也許它們來自盤古的夢境,渾渾噩噩,聽從原始的本能。”


    “可你說過有什麽東西在誘惑它們。”副獄長逮住盤震不放,就連方飛也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想把責任推卸給誇父。


    “對呀!沒錯!”甘棠大聲附和。


    “我隻是猜測。”盤震辯駁。


    “可你來得太晚了,”甘棠尖刻地指出,“如果你早些趕到,我們的損失會降到最低。”


    “至少他不會斷腿。”副獄長指了指方飛。


    “我接到命令的時候……”盤震還沒說完,裴千牛厲聲打斷他:“盤震,你知道他是誰吧?”老誇父看了看男孩,悶聲說:“知道!九星之子,蒼龍方飛。”


    “你也知道,他死了會招來什麽?”


    “知道一點兒。”


    “你希望道者越亂越好吧?”


    “當然,”盤震抬起頭,蒼白的瞳子變得渾濁,“我希望你們全都死掉。”


    “所以你拖延時間,”裴千牛的目光毒蛇一樣咬在巨人的臉上,“你想讓垢蛆吃掉他們,引發道者的內亂。”


    盤震看著方飛,緩緩說道:“這個想法倒也不賴。”


    “跪下!”裴千牛抽出毛筆,發出水墨色的符光。


    巨人顫抖起來,身上的藤甲遽然收緊,蒼翠的藤條明亮發光,如蛇如蟲,爭先恐後地鑽進它的胸膛,盤震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痛苦地折疊,偉岸的身軀就如颶風中掙紮的大船。


    方飛看得咋舌,這副藤甲不是普通的物件,而是寄生在誇父身上的活物,紮根它的血肉,把元氣當做給養。藤蔓編織的也不是什麽花紋,而是貨真價實的龍文,此刻一一顯現,神采飛揚,結成威力無比的符咒,禁錮著這些遠古的巨人。


    轟隆,老誇父跪了下來,神殿為之震動,其他的誇父神情悲憤,看守們神情緊張,衝著它們舉起符筆。


    “別動!”盤震強忍痛苦,向著屬下揮手示意。巨人麵麵相覷,全都垂下頭顱,裴千牛哼了一聲,注目甘棠:“損失多少人?”


    “七死一傷。”


    “木神鞭。”裴千牛毛筆一揚,空中碧光閃過,出現一根綠油油的藤蔓,粗如手腕,長約十米,上麵閃耀許多金白色的符字。


    “死七人,每人罰十鞭;傷一人,罰五鞭,共計七十五鞭,”裴千牛目光一掃,“盤甲,你來行刑!”


    盤甲麵湧狂怒,猙獰如鬼,聲音像是一串炸雷:“裴千牛,你別太過分。”


    “怎麽?”裴千牛筆尖一轉,“你也想嚐嚐仙藤甲的滋味?”


    盤甲身上的藤甲應聲發光,上麵的龍文扭動起來。盤甲看著符字,眼裏流露恐懼,扭過臉龐,抖抖索索地看向首領。


    “來吧,盤甲!”盤震沉聲說道,“這又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後一次。”裴千牛冷冷說道。


    “王啊!”盤甲單膝跪下,蒼白的瞳子就像死魚的眼珠,“原諒我吧,我的卑怯和懦弱就像風中的塵埃;相信我吧,我想放聲號哭,可是我的眼淚已經幹涸。”


    “別在意,”誇父王笑了笑,“盤古永生。”


    “盤古永生。”盤甲搖晃起身,隨手抓過藤鞭,走到盤震身後,掄起鞭子,用力一揮。啪,藤鞭著肉,盤震的頸上出現一道裂痕,紫紅色的血水洶湧而出。


    “太輕了!”裴千牛嗬斥,“我可不是來看你們演戲。”盤甲怒目相向,忽聽老誇父喘息說道:“用力打,我挺得住。”


    盤甲仰天長嘯,震得神殿簌簌發抖,牆上的巨臉更加愁苦,眉尖微微上揚,透出一股怒氣。


    一聲嘯罷,盤甲高舉藤鞭,盡力揮下,鞭上的符字光芒星散,就像無數金色的蜜蜂圍繞鞭子飛舞,落在盤震背上,立刻血肉模糊。藤甲也被劈開,可是藤條瘋狂生長,鞭子尚未收回,忽又恢複原狀。


    盤震閉著眼睛悶聲不吭,臉上的筋絡根根凸起,就像粗大的鋼纜相互絞纏。盤甲大吼一聲,藤鞭再次落下,血液濺落在地,點點團團,仿佛紫色的花朵嫣然綻放。


    木神鞭擁有克製誇父的神力,十鞭過後,盤震的背脊已是亂七八糟。老誇父依然閉著眼睛,臉上的肌肉卻鬆弛下來,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寧靜,仿佛大徹大悟,嘴唇微微翕動,字句透過它寬闊的胸膛在大殿中回響:


    “我守衛長夜,從不畏懼孤獨;我仰望北辰,從不逃避死亡;創世的主,你在虛無中流浪;壯士的心,永遠追逐太陽;浩蕩星河是我的苦酒,無邊的黑暗是我的毯氈。我從大地中崛起,又在黃泉下長眠,我躺在靈河岸邊,聽著龍的挽歌,我站了起來,摘下一片葉子,悠閑地吹著,穿過絢爛的桃林,走向永遠的歸途……”


    鞭打的聲音伴隨老誇父的低吟,糅合成一種神秘古怪的氣氛。誇父們閉上雙眼,單膝跪倒,仿佛聆聽神諭,臉上籠罩著肅穆的氣氛。方飛忍不住仰望牆壁,人臉悄然生變,眉梢眼角充滿了哀傷的意味。


    “它就是盤古?”方飛望著人臉,心中微微恍惚,“它有六隻眼睛?”


    鞭打結束了,神殿安靜下來,隻剩下誇父王沉重的喘息。讓人吃驚的是,當它緩緩站起,背上的鞭傷也隨之愈合,傷口由深變淺,最終完全消失,隻有地上的血花,不但沒有暗淡,反而更加明亮。


    裴千牛揮了揮手,盤震蹣跚地走到一邊,盤甲也交還藤鞭,沉著臉退到老誇父身後。


    “誇父的事了結了,”裴千牛掃視一幹囚犯,“現在輪到你們了。”


    看過盤震所受的懲罰,人人都是呆若木雞。天關星清了清嗓子,沉聲說道:“天獄關押著紫微最凶險的犯人,這兒沒有憐憫,隻有絕對的秩序。你們遭受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報應,你們頂好老老實實,任何違犯秩序的行為都將受到嚴懲。哭是沒有用的,抱怨都是廢話,沉默是你們唯一的物品,除此之外,你們擁有的隻有死亡。”


    神殿一團死寂,裴千牛嚴厲地審視每一個人:“當然,你們會有少許自由,可這不是平白得來,需要付出勞作來交換。每四天我會安排一次聚餐,地點就在這座盤古神殿。”天關星頓了頓,冷笑說道:“如果你們越獄,那也是一件好事……”


    囚犯們麵麵相覷,裴千牛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如墜冰窟:“……那意味著天狗可以飽餐一頓。在這顆星球上,沒有任何生靈可以逃過它們的追捕,我給了天狗絕對的特權,可以隨意處置它們的獵物。”


    說完以後,裴千牛沉默時許,感覺自己的話已經在犯人心裏留下了陰影,這才回過頭,衝副獄長說道:“巫唐,你給他們安排牢房,另外……”他冷冷打量方飛,“文彥青,你先治好他的腿。”


    “遵命!”文彥青低頭行禮。


    裴千牛又看了看方飛,皺著眉頭離開神殿。眾人一哄而散,誇父跟著離開,臉色都很難看。巫唐呼呼喝喝,支使看守押送犯人,文彥青衝一個男看守招呼:“陰練華,你幫我送一下病人,我先去收拾房間。”


    陰練華嘟嘟囔囔,老大不願,可是天獄遠離紫微,醫生隻有一個,萬萬得罪不起。陰練華一麵抱怨,一麵寫出“搬運符”,帶著方飛出了神殿。


    以太陽為參照,獄醫室在天獄的西南邊。兩人穿過長街,走了半晌,忽聽陰沉沉的哢啦聲,就像地震時大地崩裂的聲音。


    “什麽聲音?”方飛忍不住問。


    “誇父語!”陰練華白他一眼,“你沒聽過?”


    “沒有!”方飛連連搖頭。陰練華把他審視一番:“我說,你怎麽贏了魁星獎的?是不是那時候天宗我就在你身上?”


    方飛心頭火起,抿嘴不答。陰練華哼了一聲,說道:“裝模作樣,這兒可是天獄,看你能撐多久。”


    誇父的交談戛然而止,忽聽腳步沉重,盤震拖著龐大的身軀沿著牆根走了過來,盤甲順從地跟在後麵,它們對於人類視若無睹,一步一頓地向前走去。


    “你們在幹嗎?”陰練華大聲叫嚷。


    “巡邏!”盤震頭也不回地說。


    “它的傷全好了?”方飛好奇地看著巨人的背影。


    “白癡,”陰練華冷笑,“誇父的力量來自息壤,隻要盤古還在,就沒有什麽能真正傷害它們。”


    “你是說它們不會死?”方飛驚訝地問


    “會,”陰練華頓了頓,“可對誇父來說,死亡不是結束。”


    “不是結束?”方飛遲疑一下,“難道會變成蛻?”


    “不!你知道鳳凰吧?”


    “知道!”


    “鳳凰浴火重生,誇父浴土重生,它們死後埋進息壤,等到適當的時候就能複活。對於誇父來說,死亡等於休息,不過是睡一覺的事情。”


    方飛聽得心驚:“它們豈不是越來越多?”


    “你知道誇父為什麽叫‘父’嗎?”


    “呃……”方飛有點兒後悔在課堂上睡覺。


    “誇父隻有雄性,所以不能生育,”陰練華輕蔑地看著男孩,“它們的數量不增不減,依靠息壤不斷重生,唯一的麻煩在於——每一次死而複生,都會喪失前世的記憶,仿佛一張白紙,需要重新開始。”


    方飛想了想,又問:“天獄有多少誇父?”


    “十一個!”陰練華簡短回答。


    “這麽少?”方飛大惑不解,“所有的誇父都在這兒?”


    “胡扯,”陰練華疑惑地看著他,“其他的誇父都在幽都,”他抿了抿嘴,“準確的說,那些誇父都是屍體。”


    “它們沒有複活?”方飛怪問。


    “沒有息壤當然活不了,”陰練華越發困惑,“你沒學過《紫薇史》?”


    “我腦子笨,記不住……”方飛支支吾吾。


    “白癡,”陰練華沒好氣說道,“道者跟巨靈的戰爭,誇父是最難纏的對手,它們總能死而複生;最後一戰,誇父大多陣亡,支離邪把它們的屍體丟進了幽都的深淵,又把盤古帶到這裏,把誇父和息壤徹底分開,隻留下少許息壤,藏在朱明火宅用於研究。即使這樣,幽都也派了重兵把守,不許任何人接近誇父的殘骸。”


    “天獄的誇父又是怎麽回事?”方飛聽得入神,幾乎忘了斷腿的疼痛。


    “這是支離邪的慈悲,他不想滅絕誇父,留下了誇父王和它的十個親信,送到天獄星與盤古為伴。隻要這十一個家夥盡釋前嫌,與道者和睦相處,那麽就讓它們複活別的誇父,重新回到紫微生活。”


    “結果呢?”


    “結果這幫家夥又臭又硬、死性不改……”陰練華忽然瞪著方飛,“我幹嗎跟你說這些?告訴你,叛道者在這兒不受歡迎,很多人都下了注,賭你活不過一個月。”


    “你下注了嗎?”方飛悻悻問道。


    “下了,”陰練華翻起白眼,“我賭你活不過十天。”


    到了獄醫室,文彥青換過一身白袍,正在打掃衛生。陰練華抽了抽鼻子,問道:“誇父來過?”


    “對!”文彥青說道,“它們在巡邏。”


    “好大一股土腥味兒,這些傻大個兒,走到哪兒都是臭烘烘的。”


    “天獄離不開它們,”文彥青升起一張病床,示意方飛躺下,“隻有誇父能控製息壤。”


    “好在我們能控製誇父,這就叫一物降一物。””陰練華嘮叨著出了獄醫室。


    “他是個話癆,”陰練華笑了笑,“你沒厭煩吧?”


    “還好!”方飛小聲說道。


    “馬馬虎虎,”文彥青察看過斷腿的傷勢,“不過失血太多。”


    “要裝假腿嗎?”方飛怯生生地問,文彥青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你瞧不起我?”


    “哪兒會?”男孩摸不著頭腦,“我……”


    “你以為天獄的醫官就是紫微淘汰下來的廢物嗎?”文彥青不依不饒,“你以為我這樣的大夫隻能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混日子嗎?”


    “我哪兒有……”


    “你們這些家夥的心思我再也清楚不過了,”獄醫尖刻地指出,“你們都認為來這裏任職的醫官都是無能鼠輩,因為你們壓根兒沒把自己當人看,所以想當然認為鬥廷派來的大夫都是獸醫。”


    方飛挨了一頓亂棍,活是跳上岸的鯉魚,張大嘴巴隻會喘氣。


    “算了,懶得跟你多說,”文彥青一副懷才不遇的樣子,走到櫥櫃前,丁零當啷取下一堆瓶瓶罐罐,拔出瓶塞,把各色汁液倒進一個“太玄池”,接下來揮筆念咒,池子裏白氣翻騰。


    鼓搗了半晌,他拎過一個水晶瓶子,裏麵裝滿蜜黃色的藥膏,走到方飛麵前,沉著臉說:“喝下去。”


    方飛接過瓶子嚐了一口,又苦又澀,難以下咽,膏液黏黏糊糊,進了嘴巴卻很活躍,噬咬兩腮、衝撞牙齒。他心驚膽顫,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張小臉皺成橘子。


    “全都喝光,”文彥青一麵發號司令,一麵回到“太玄池”繼續鼓搗,“超過一分鍾,這藥會失效。”


    方飛嚇了一跳,強忍不適,吞下藥膏,經過嗓子的時候,簡直像做噩夢,直到進了胃裏,活蹦亂跳的感覺才慢慢消失。他盯著藥膏,鼓足勇氣,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光,那感覺就像吞下了一整窩跳蚤。


    “太玄池”傳來一股焦臭,仿佛正在燒灼皮肉,過了一會兒,文彥青轉身走來,一手托著“太玄池”,一手拎著毛筆,點了點斷口,“止血符”失效,血液洶湧而出。方飛來不及驚叫,文彥青毛筆一揮,紅白相間的液體從“太玄池”裏流淌出來,看上去就像透明的肉凍,翻湧、蠕動,迎頭撞上方飛的傷口,柔軟熾熱,就像一張大嘴,含住傷口用力吮吸。


    “肉凍”飽吸鮮血,越來越紅,方飛能夠清晰地看見裏麵長出細微的紅絲,如同血管一樣開支分叉、向著“太玄池”的方向飛快蔓延。


    石盆裏的液體很快流淌一光,聚在斷腿前麵,變成一個肉紅色的透明圓球,裏麵聚滿了血管、筋絡和神經,還有白色的物質在緩慢地生長。方飛分明感覺圓球跟斷腿聯結起來,正在努力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他的心裏生出喜悅,直覺這個古怪的肉球正在重塑他的身體。


    “會長出新腿嗎?”方飛滿懷希望,“如果長出來,會跟以前一樣嗎?”可是看著肉球,他又心生疑慮,這個圓乎乎的家夥壓根兒不像腿腳,如果始終都是這個樣子,那可比起斷腿還要糟糕。他看向獄醫,文彥青收起“太玄池”,也在目不轉睛地觀察肉球,方飛剛要張嘴,忽然生出強烈的睡意。


    睡意如此猛烈,可又十分熟悉,他的眼前模糊起來,腦子像是進了冷凍室,所有的思緒都凍結凝固,文彥青的聲音就像隨風飄蕩的蛛絲:“噢……忘了說……你喝的藥裏放了一點兒‘黃粱湯’……”


    “黃粱湯?魂眠?”方飛眼前一黑,掉進虛無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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