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盤古煉獄》


    第一章、天道契約


    “太熱鬧了!”水靈光望著陽明宮大發感歎。


    這是渾天城上最宏偉的建築物,四平八穩,左右對稱,白牆樸素潔淨,托著純金寶頂。寶頂下徽章醒目,暗藍色的背景下,兩組北鬥九星構成一架璀璨的衡器。


    渾天城旋轉不休,木神山正向東方退卻,粉紅色的朝陽從“勾芒”的背後探出頭來,恬淡柔和,一如雕像的雙眸,透著審視的意味。


    全世界都在注視陽明宮,不久以後,這兒將要舉行一場重要的審判。


    “還有一刻鍾,”水靈光看了看仙羅盤,“九大星官將要齊集陽明宮,對蒼龍方飛進行最後的判決。”她示意鏡頭轉向陽明宮前的草坪,金紫色的草葉細軟如絲,晨光之下絢爛奪目,雖然時間沒到,草坪早已人滿為患。各種飛行器急匆匆地從四麵趕來,草坪上的人數還在瘋狂地增長——


    與案件無關的人士不能進入陽明宮,多數人隻能擠在一塊兒,透過一麵巨大的通靈鏡了解審判的詳情。


    “我們看見許多標語,”水靈光饒有興趣地觀看人群裏的橫幅,“噢,‘裸蟲方飛,魔徒的走狗’,‘為天皓白報仇’,‘裸蟲去死’,‘消滅害蟲’、‘死刑,死刑’、‘方飛必須死,這是全世界的心聲’……一麵倒呢,我敢打賭,如果方飛打這兒經過,他會被口水活活淹死。”


    女主播擠過人群,忽然兩眼放光,急走幾步,攔住一個女孩:“蒼龍天素!”


    天素回過頭,抿著嘴唇冷冷地瞅著她,水靈光心頭發毛,幹笑說:“你也來旁聽嗎?”


    “不!”天素扭頭就走,水靈光匆忙追趕:“你認為方飛應該接受什麽樣的判罰?”


    天素停下腳步,認真地盯著鏡頭,一字字地說道:“死刑!”


    “咦?”水靈光深感意外,“你們不是一組的嗎?”


    “那是我的恥辱!”天素加快腳步,很快消失在人群。水靈光呆了呆,茫然掉頭,忽又精神一振:“白虎呂品?玄武簡真?你們也來旁聽嗎?”


    “對呀,”簡真看見鏡頭,登時來了精神,“我們都是案件的親曆者。”


    “好極了!你們對方飛的案子有什麽看法?”


    “真困!”呂品打著嗬欠從女主播身邊溜走,水靈光望著他的背影怒血上湧,轉身扯住簡真,不客氣地喝問:“簡單來說,你希望判處死刑嗎?”


    “啊!”大個兒嚇了一跳,“判誰死刑?”


    “還有誰?方飛!”


    “太過分了吧?”簡真的胖臉像被門板夾過,“他是我朋友,他是個好人……”忽然左頰劇痛,大個兒捂著臉,驚恐地望著一個大胡子壯漢,那人叉開五指,衝他努眼撐睛:“誰好人?你這個死胖子?”


    大個兒蒙住了,鼻孔裏哼哼:“幹嗎打人?”


    “就打你。”壯漢一個箭步躥上來,簡真低頭要逃,被人推了一把,身子向前躥出,鼻子湊到了壯漢的拳頭上。劇痛傳來,大個兒仰天倒下,鼻子鮮血長流,耳邊響起看客的歡呼聲。


    “誰好人?嗯?”壯漢身受鼓舞,左腳一抬,踹向男孩的腦門,不料足踝劇痛,身子忽然離開了地麵。他掃眼望去,簡真挺身跳起,鼓著胖臉怒氣衝天,活是拽著一個紙人,抓著他的左腿掄了一個整圓,把四周的看客掃倒一片,緊跟著壯漢也飛了出去,砰地砸進人堆,激起一片驚呼。


    “抓住他,”人們試圖圍住簡真,可是紅光閃過,大個兒變成了一頭小山似的紅豬,騰騰突突,動力十足,一溜煙撞開人群,消失在陽明宮的大門後麵。


    水靈光狼狽起身,剛才的混亂差點兒扭傷她的腳踝。忽聽人聲喧嘩,人人看著天上,女主播好奇地抬頭,發現十個生物從北方飛來,它們腰部以上酷肖人類,腰部以下卻是駿馬的軀體,馬背與前腿之間生有巨大的雙翅,筋骨如鐵,翎羽叢生,舒展開來像是兩片浮雲。


    “英招!”一個記者叫道,“它們來幹什麽?”


    “不要大驚小怪,”水靈光白他一眼,倚老賣老地說,“那是英招王賀蘭長絕和它的妻子秋野飲雪,後麵是它們的八大王衛……”


    英招收起翅膀,翩然落地,它們的身高與體長相當,超過一丈,矯健絕倫,麵目俊朗肅穆,宛如上古天神,長發越過一對尖耳,瀑布似的向下垂落,胸部以下直到馬尾,全都覆蓋精雕細鏤的鎧甲,鑲嵌各種寶石,煥發奇光異彩。


    為首的兩隻英招一雄一雌,雄的高出一頭,頭戴寶石冠冕,長著濃密虯髯,雌的身段婀娜,靈秀的雙眼顧盼生輝。隨從的王衛也是四男四女,披掛清一色鎧甲,斜挎巨弓和投槍,還有一對八尺長刀,收入錯金刀鞘,各自別在翅膀下方。


    “聽說英招隻有兩個姓氏,”記者嘮嘮叨叨,跟著水靈光一溜小跑,“男的都姓賀蘭,女的都姓秋野……”


    “閉嘴,”水靈光厭煩地打斷同事,“調好‘攝影符’,別像上次那樣,連英招的臉都沒拍到。”


    英招走過的地方人們紛紛讓路,水靈光沒花什麽工夫就衝到英招王麵前,突然眼前一暗,兩個王衛挺身上前,噌噌拔刀出鞘,嚇得女主播後退半步,虛怯怯地說:“賀蘭長絕閣下,我是玉京通靈台的水靈光,兩年前采訪過您……”


    “我記得你,”英招王的聲音猶如草原一樣遼闊,“當時你對我們圍獵幽都伯牛很有異議,你把那叫做慘無人道的虐殺,讓我們的牛肉銷量跌了三分之一。”


    “後來不又漲回去了嗎?”水靈光尷尬地扭了扭頭,“閣下來陽明宮,也是為了方飛的案子嗎?”


    “天皓白是我們的好友,”秋野飲雪目光沉痛,“對他的逝世我們深表哀悼。”


    “至於方飛,我們所知甚少,”賀蘭長絕說道,“比起最後的判決,我們更在意真相。”


    “不光是我們,”秋野飲雪的目光投向遠空,“整個紫微都在關注這場審判。”


    “如果天宗我真的出現,”賀蘭長絕沉默一下,“我們必須考慮將來的戰爭。”


    水靈光終於逮住了話頭:“如果發生戰爭,英招會加入嗎?”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賀蘭長絕瞥她一眼,“英招的血會灑在它該灑的地方。”


    “你們會加入哪一方?”水靈光尖刻追問,“道者還是魔徒?”


    “討論此事為時尚早,”秋野飲雪俯下身子,冷靜地注視女主播,“讓我們拭目以待……”


    王衛躁動起來,反手拔出投槍,抬眼盯著天空,水靈光舉目一瞧,發現九頭窮奇俯衝下來,到了十丈高處,忽又刹住勢頭,繞著陽明宮來回盤旋。


    “放下槍,”英招王打了個手勢,“這兒是道者的地盤。”


    王衛把槍收回,窮奇咆哮著落在地上。每頭飛虎背上坐著一隻貓鬼,為首的老貓長著金灰色的長毛,滿身肥肉堆疊,腰間係著一串寶石籠子,裏麵的“太白子鼠”加起來足有九隻,它的手裏拿著一支毛筆,筆杆又寬又扁,適合肥厚的貓爪。老肥貓用筆尖捋了捋被風吹亂的貓須,威嚴十足地從虎背上翻身跳下,這時早有一隻貓鬼蜷在窮奇身邊,給它當了踏腳的肉墊,老肥貓心安理得地踩著“肉墊”落到地上,腰上的籠子來回搖晃,奶糖似的白鼠吱吱吱叫個不停。


    “苗吞鯨大王,”水靈光把英招拋在身後,一溜煙跑到老肥貓身前,搔頭弄姿地一臉激動,“什麽風把您老人家吹來啦?”


    “那還用說?”老肥貓托了托肚皮,“當然是西風囉。”它一麵說,一麵自顧自走向陽明宮,水靈光跟在它身邊,彎腰低頭,不辭勞苦地把筆尖湊到它嘴邊,“您也是來旁聽的吧?”


    “了解一下,”苗吞鯨和和氣氣地說,“簡單了解一下。”


    “您認為應該怎麽判決?”


    “我隻帶了耳朵和眼睛,”苗吞鯨露出訓練有素的笑容,“作為一隻不起眼的小貓,我無條件擁護鬥廷的決定。”


    “哎,您可是貓鬼王呀,”水靈光笑得花枝亂顫,“幻月舞會事件發生過後,金融市場發生了劇烈動蕩,許多投資客損失慘重,您對大家有什麽建議嗎?”


    “保持耐心,”苗吞鯨舔了舔嘴唇,“海嘯總是平息的一天。”


    “您真是太英明了!”女主播一臉的陶醉,“多問一句,如果我們跟魔徒開戰,貓鬼會站在哪一邊?”


    “那還用說,”苗吞鯨斬釘截鐵,“絕對是道者。”


    “苗吞鯨,”賀蘭長絕從老肥貓身邊經過,“你永遠都這麽虛偽嗎?”


    “‘永遠’這個詞兒純屬多餘,”苗吞鯨搖頭晃腦,“貓鬼隻會活在當下。”


    秋野飲雪哼了一聲:“換句話說,貓鬼隻會見風使舵。”


    “為了生存嘛!”老肥貓坦然承認。


    身後傳來窮奇的咆哮,苗吞鯨扭頭一看,窮奇呲牙咧嘴,正跟英招的王衛發狠。王衛雙手握住刀柄,警惕地盯著這些北風之妖。


    “賀蘭長絕,”老肥貓瞅了瞅英招王,“你的手下不**分。”


    “不安分的是窮奇,”英招王冷冷回應,“你應該好好管教它們。”


    “別那麽說,”苗吞鯨咳嗽一聲,“我們隻是雇傭關係。”


    “窮奇永遠是我的敵人。”賀蘭長絕麵帶慍怒,“它們殺害了我的兒子。”


    “你殺掉的窮奇也不少,”苗吞鯨輕描淡寫,“大家的手都不幹淨。”


    “苗吞鯨,”秋野飲雪銳聲喝問,“你嚐過痛失親人的滋味嗎?”


    “這件事改天再聊,”苗吞鯨拍拍屁股,“我還得去旁聽審判。”


    “苗吞鯨,我得告訴你,”賀蘭長絕俯下身子、兩眼出火,“你跟窮奇為伍,就是跟英招為敵。”


    “我才懶得摻和你們的事兒,”苗吞鯨捋了捋挺直的胡須,“庇護窮奇是鬥廷的決定,鬥廷不讚成對任何種族的滅絕行為。”


    “我無意滅絕窮奇,”賀蘭長絕啾然長鳴,“可是玄彪還活著,它是殺害我兒子的凶手。”


    “我不認識什麽玄彪,”苗吞鯨東張西望,“如果見到它,我第一個告訴你。”


    “記住你的話,”秋野飲雪直視肥貓,“如果收留玄彪,你將永無寧日。”


    “行了,行了,審判要開始了!”苗吞鯨撥了撥白鼠籠子,邁著方步踱進大門。


    虎嘯聲更加猛烈,夾雜狂風淒厲的英招語,王衛被窮奇激怒,紛紛拔出長刀,數十名鬥廷警衛衝了上來,揚起毛筆把雙方隔開。


    賀蘭長絕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長嘯,四周狂風大作,吹得眾人睜不開眼睛。王衛收刀入鞘,低頭退後數米,可是警衛不敢鬆懈,手握毛筆,如臨大敵。


    “走吧!”英招王意興闌珊地向前走去,秋野飲雪低著頭跟在丈夫身後。


    夫婦倆踏進陽明宮,但覺氣氛凝重,階梯狀的旁聽席人頭聳動,密匝匝地環繞高大的審判台。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的目光很快被雄偉的英招所吸引,元邁古走下審判台,跟英招王夫婦寒暄幾句,把它們引向左邊前排,那兒有一排空缺,前方紅木橫欄,勢如牛欄馬槽,專供英招站立。


    賀蘭長絕站定,抬頭看向穹頂,那兒鱗角煥然,盤繞六條神龍雕像,龍眼光芒閃耀,猶如巨大的燈盞。


    “六龍消失很久了,”英招王幽幽歎氣,“我想念祂們的吟嘯聲。”


    “龍族正在消亡,”女英招悵然若失,“希望祂們不要走上鳳凰的老路。”


    “世界正在劇變,”賀蘭長絕目光蒼涼,徐徐掃過四周,“可是沒有多少人察覺到這一點。”


    “魚不知有水,鳥不知有風,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這是天皓白說的,”賀蘭長絕低下頭,“他已經離開了我們。”


    “不,”秋野飲雪輕聲說道,“他聽從了命運的召喚。”


    “肅靜,”元邁古回到審判台,毛筆一揚,白光直衝穹頂,六龍的雕像活了過來,競相離開穹頂,掠過眾人頭頂,瞪眼向下注視。眾人收起議論、無不噤若寒蟬。


    陽明宮安靜下來,元邁古掃視台上的同僚,又看了看通靈鏡裏的裴千牛,忽然大筆一揮,審判台前的地麵轟然裂開,升起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籠子,金色的柵欄縈繞藍白色的電光。


    方飛孤零零呆在籠子中央,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頭發亂蓬蓬的,臉色蒼白憔悴。他獨自呆得太久,乍然來到人群,一時不知所措,眯起雙眼左右觀看。


    大廳裏噪音響起,咒罵零零星星地鑽進他的耳朵:“叛徒……走狗……死蟲子……死刑……”每一個字眼兒都如毒刺紮入心頭,男孩手足冰涼,他用力揉了揉臉頰,才把哭泣的衝動驅趕回去。


    “肅靜!”元邁古的叫聲伴隨龍吟,飛舞的雕龍讓大廳陷入沉寂,每一道目光都盯著方飛,憤怒如巨石一樣碾壓過來。方飛呆滯地掃視四周,想要找到熟悉的麵孔,目之所及隻有無數張陌生的臉孔,每一張臉都透著鄙夷和仇恨。


    “被告人方飛,男,十五歲,族類:度者,道種:蒼龍,職業:八非學宮二年生,”真人星京伽宣布,“經鬥廷驗明正身,出席者為被告本人。”


    “陰暗星官,”元邁古說道,“你來宣讀被告人的罪狀。”


    “經白虎廳調查和審訊,現控告蒼龍方飛罪行如下,”巫史陰鬱的目光掃過手裏的訴狀,“一、隱瞞危險信息罪,得到魔徒的消息後,方飛沒有馬上通報鬥廷,擅自進入忘墟的魔道巢穴,私下接觸大魔師天宗我,同意對方附身並向所有人隱瞞真相;二、殺害虎探罪,受天宗我唆使,方飛殺害白虎廳‘公共事務安全科’虎探宋艾琪,使用‘霹靂符’貫穿了受害者的心髒;三、叛道罪,方飛受到天宗我的教唆,使用魔道邪術在‘降妖獵怪’中跟道者競爭取勝,從而獲得‘飛花靈舞’的選曲權;四、通魔罪,受天宗我的唆使,方飛把《神寂之曲》的樂章符送入天籟樹的樹眼,造成大範圍的魂眠,直接導致天皓白的戰死、皇秦的失蹤以及百頭蛟龍的失控。”


    巫史放下訴狀,目光在宮殿裏逡巡良久,用冷酷的聲音宣布:“根據《紫微刑律》第二章第一條;第八章第七條,《公共事務安全法》第三章第二條,第五章第六條;《降魔法案》第一章第三條;《天道者權利法》第六章第七條;《危險妖怪管理法》第二章第九條;我提議:判處蒼龍方飛死刑……”


    宮殿裏響起壓抑的歡呼,還有稀稀拉拉的掌聲,方飛低頭盯著腳尖,但覺有冰冷的毒蛇爬過脊背,胃裏湧起嘔吐的衝動。


    元邁古揚起毛筆,六龍巡行大廳,如同六把掃帚把喧嘩一掃而光。陽明星清了清嗓子:“蒼龍方飛,審判過程中,你可以聘用一名辯護士,如果沒有財力,鬥廷可以為你指派一位……”


    “不用了!”方飛聲音沙啞。


    “你說什麽?”元邁古白眉聳動,“你不用辯護?”


    “我可以認罪,”方飛竭力保持鎮定,“但我有一個條件。”


    法庭裏一陣騷動,元邁古皺起眉頭:“什麽條件?”方飛看向四周,試圖從人群裏找到燕眉的身影,可是一無所獲,他的心裏湧起一股悲涼,定了定神,揚聲說道:“解除我的‘度凡印’!”


    大廳裏炸了鍋,巫嫋嫋的尖叫格外刺耳:“該死的,他在耍滑頭!”


    元邁古一揮手,龍吟響過,四周安靜下來。他打量方飛,徐徐說道:“解除‘度凡印’?很抱歉,這辦不到。”


    “這是道術上的難題,”京伽有點兒沮喪,“我們做過研究,可是毫無進展。”


    “這也是法律的漏洞,”元邁古說道,“度者人數太少,我們沒有為他們製定法律。”


    “現在製定也不遲,”巫史拉長一張馬臉,“點化裸蟲的一刻,點化人就應該明白自身的風險。”


    “我同意,”玄冥星寒翠微尖聲叫道,“點化人創造了度者,她就得對度者的行為負責。”


    “這不公平,”丹元星南楚月看她一眼,“點化人什麽也沒做。”


    “考慮到他點化人的身份,”弼星華太乙猶豫不決,“我們應該慎重考慮死刑。”


    “一次死刑根本不夠,”巫史不滿地說,“根據法律,他得死兩次。”


    “對,”寒翠微附和,“法律之前沒有特權,天道者也不例外。”


    她的口號惹來熱烈的掌聲,老婦人誌得意滿,惡狠狠盯著南楚月:“看來這是眾望所歸。”


    “魔道正在崛起,天皓白已經死了,”南楚月撩起烏黑的鬢發,“這個節骨眼兒上,團結道者比恪守法律更重要……”


    “我反對,”鏡子裏的裴千牛揚眉挑眼,“沒有法律就沒有紀律,人人為所欲為,道者就是一盤散沙。”


    “天關星說得對,”輔星唐驍連連點頭,“魔道的紀律就比我們嚴格。”


    “點化人的父親是一位天道者,”北極星琴流水心虛地說,“萬一他不接受判決怎麽辦?”


    “天道者不止他一個,”巫史傲慢地看著她,“別忘了還有白王。”


    “天道者的衝突會削弱我們,”京伽指出,“道者如果內訌,正中魔徒下懷。”


    星官們吵個不停,方飛下意識抬起左手,手背上淡紅色的印痕勾勒出少女的倩影。望著這個印記,他的心擰成一團,進入紫微以來,他頭一次這樣痛恨“度凡印”,如果可以解除咒印,他寧可死掉一百次。


    “天道師……”天皓白的麵容從眼前閃過,強烈的痛苦讓他戰栗發抖。這些日子他呆在黑暗深處,無時無刻不在忍受煎熬。從天宗我附身到天皓白死亡,所有的情景無休無止地在他腦海裏盤旋……方飛不斷地複盤,想要找出更好的選擇,可是選來選去,都是同樣的結果。回憶帶來了痛苦,他自怨自艾,自暴自棄,他喪失了自信,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蒼龍方飛,”元邁古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你真的不需要辯護士嗎?”


    “不,他需要!”一個聲音果決幹脆,讓方飛清醒過來。他抬起頭,呆望著一個人從角落裏挺身站起,披著紅色的鬥篷,如同一簇炫目的火焰。


    “燕眉!”方飛脫口而出。


    那人掀開鬥篷,露出年輕素淨的麵孔。多日不見,女孩瘦了不少,明亮的雙眼微微凹陷,臉上沒有血色,如同午夜綻放的幽蘭,擁有一種病態的美感。


    “燕眉……燕眉……”各式各樣的聲音響了起來,每一道目光都落在女孩臉上。


    燕眉咬著嘴唇,徑直走下旁聽席,來到籠子麵前,看一眼方飛,眼裏蒙上一層薄霧。她張了張嘴,可是沒有出聲,隻是點了點頭,轉身麵對九大星官:“我來為他辯護。”


    旁聽席上一片沸騰,英招王夫婦也禁不住揚起前蹄敲打地麵。


    “開什麽玩笑?”巫史伸長脖子,凶狠地瞪視女孩,“你又不是辯護士?”


    “這是我的辯護證,”燕眉揚起一枚金閃閃的符章,上麵的字符火光明亮,“前年通過的考試。”


    “哇喔,”南楚月把目光從通靈鏡上挪開,“她還真是辯護士,律政司的名單上有她的名字。”


    “荒唐透頂,”巫史大為掃興,“你當辯護士幹什麽?”


    “很簡單,”女孩直視元邁古,“想要成為陽明星,先得擁有‘辯護士’的資格。”


    “是嗎?”元邁古淡淡說道,“我想這對你並非難事!”


    “據我所知,法律沒有規定點化人不能為度者辯護。”


    “沒有。”元邁古沉思一下,“度者的法律有很多空白。”


    “你呢?”燕眉轉向方飛,“你願意接受我的辯護嗎?”


    方飛望著女孩,隻覺微微暈眩,他定了定神,小聲說:“我願意!”


    “很好!”燕眉目光掃過審判台,“我認為,蒼龍方飛無罪。”


    宮殿裏爆發出憤怒的噓聲,星官們也有些錯愕,彼此交換一輪眼色,元邁古召喚龍吟,鎮住場麵,耐著性子問:“你的理由呢?”


    “因為,”女孩輕蔑地看向四周,“真正有罪的是我。”


    方飛大吃一驚,踏上兩步,電蛇從欄杆上一躥而出,噝噝噝把他纏住。他跪在地上,身體痛苦地扭曲。燕眉的眉尖顫了一下,抬眼瞪視元邁古,陽明星不動聲色,揮一揮毛筆,電蛇緩緩縮回,示威似的在方飛眼前扭動。


    喧嘩充斥四周,秋野飲雪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這可真有意思。”女英招的嗓子清壯有力,一下子壓住了所有的聲響。燕眉詫異地看她一眼,雙方目光交錯,秋野飲雪回過頭,湊近丈夫低語:“我喜歡這個孩子。”


    “我想你還沒明白自己的身份,”元邁古皺起眉頭,“朱雀燕眉,你是方飛的辯護士,你在為他辯護。”


    “對,”燕眉平靜地說,“蒼龍方飛無罪,因為朱雀燕眉有罪。”


    “胡說八道,你瘋了嗎?”巫嫋嫋從旁聽席上一跳三尺,指著燕眉尖聲狂叫,她的憤怒得到空前的響應,噓聲和謾罵怒潮一樣湧向女孩。


    燕眉揚起毛筆,紅光一閃,虛空中響起恐怖刺耳的尖叫,難聽的程度讓所有人捂住了耳朵。


    “太放肆了,”巫史嗬斥,“你膽敢在陽明宮使用‘鬼號符’?”


    “沒有法律禁止在陽明宮使用‘鬼號符’,”燕眉收起符咒,冷冷看向巫嫋嫋,“根據《鬥廷審判秩序法》第三章第四條,旁聽者不得用攻擊性言論幹擾審判,如有違反,將其驅逐。”她停頓一下,“我認為,應該把巫嫋嫋驅逐出去。”


    “你胡說,你竟敢……”巫嫋嫋氣得麵紅耳赤,忽聽元邁古高叫,“帶她出去。”


    一條雕龍俯衝下來,抓住巫嫋嫋的肩膀,就像拎著一隻發怒的母貓,任她尖叫怒罵,一陣風飛出大門。


    巫史惱羞成怒,厲聲高叫:“朱雀燕眉,你要明白,鬥廷不是南溟島,更不是你開玩笑的地方。”


    “我沒開玩笑,”燕眉揚起頭來,她站在審判台的下方,巫史卻有一種受她俯瞰的錯覺,“方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落入天宗我的圈套,被他關在地牢無法脫身。方飛所以接受他的控製,全是因為天宗我用我來脅迫他。”


    “他隻是為了救自己,”寒翠微尖刻地說,“你死了,他也活不成。”


    “你怎麽斷定他是為了自己?”燕眉反問,“你知道他怎麽想嗎?”


    “他的動機不重要,”元邁古插話,“重要的是他造成的後果。”


    “沒有動機就沒有後果,”燕眉說道,“沒有我的失誤,就沒有後來的一切。”


    “這麽說,你願意承擔他造成的所有後果?”南楚月眯眼審視女孩。


    “對!”燕眉表情嚴肅,“作為點化人,我自願承擔度者造成的一切後果,接受他應該接受的一切懲罰。因為方飛的過失來自於我,所以他的行為並非故意。根據《紫微刑律》第三章第二條、第五章第一條,《公共事務安全法》第二章第四條,第四章第八條;《降魔法案》第二章第五條;《天道者權利法》第二章第七條;《妖怪管理法》第六章第一條,我敦請當庭釋放蒼龍方飛,判處朱雀燕眉終生監禁。”


    “你想得美!”巫史忍無可忍,拍桌怒吼。


    “燕眉,”方飛心亂如麻,“這樣不行。”


    “被告請閉嘴。”燕眉目不斜視。


    “選擇是我做的,”方飛從嗓子裏擠出聲音,“該坐牢的人是我。”


    “得了吧,”燕眉轉過頭,目光嚴厲:“那個時候,你根本無從選擇。”


    “我認為……”京伽字斟句酌,“因為缺少關於度者的法律,燕眉的提議無疑是最佳方案。”


    “我也同意,”南楚月接口說道,“考慮到現實,法律需要作出調整。”


    “我們不必一板一眼。”華太乙眼珠亂轉,“我想這個結果民眾可以接受。”


    “道者的團結更為重要!”琴流水強調。


    “強詞奪理,”寒翠微大聲反對,“這開啟了一個危險的先例。”


    元邁古沉思一下,說道:“我需要一次投票,讚同燕眉提議的星官請舉手。”


    京伽、南楚月、華太乙、琴流水紛紛把手舉起,元邁古稍一遲疑,也徐徐舉起手來。


    大廳一片嘩然,旁觀的人群表情複雜,不滿的情緒在空氣裏湧動。


    “好吧,”元邁古站起身來,“我宣布……”


    “我反對!”清亮悅耳的嗓音突然響起,在大廳裏激起悠揚的回聲。


    燕眉臉色微變,扭頭看去,一個中年男子大踏步走了進來。他個子很高,體格瘦削,披著米白色風衣,裹著淺灰色套裝,不算英俊美男,可是相當耐看,嘴唇與下頜的胡須修剪得恰到好處,,美中不足的是兩鬢的白發,一如繁花上的清霜,給他完美的風度增添了少許暗色。


    “爸爸!”燕眉衝口而出。


    鬥廷九星稀稀拉拉地站了起來,包括不太情願的巫史和寒翠微,旁聽席上的觀眾也起身大半,敬畏地看著天道者向審判台走來。


    “我來遲了,”燕玄機無視女兒,麵朝鬥廷九星,“最近南溟島並不太平。”


    “是啊,”元邁古不太自在,“鮫人近來很活躍。”


    “閑話少說,”燕玄機的話語就像他的胡須一樣幹脆,“我想問一句:換了你是方飛,元邁古,你會怎樣做?”


    “我會選擇自殺,”元邁古不假思索,“世界的存亡勝過個人的生死。”


    “犧牲自我,拯救蒼生?”


    “每個人都該這樣做,”元邁古義正辭嚴,“道魔之爭,非生即死,沒有第三條道路可選。”


    “我就不會,”燕玄機輕蔑地掃過旁聽席,“換了我是方飛,我會幹同樣的事。”


    嘩啦,陽明宮陷入了動蕩,許多人站了起來,望著天道者滿臉怒容——他的話挑戰了世人的共識,簡直就是**裸的背叛。


    “燕玄機,”巫史忍不住高叫,“身為天道者,你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燕玄機盯著陰暗星,瞳仁的四周浮現出一圈細微的金邊,“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們傷害我的女兒,如果鬥廷非要那麽做,這個世界必將血流成河!”


    宮殿冰冷死寂,仿佛掉進了極海深淵,九大星官麵麵相覷,有憤怒,有無奈,每個人臉上都蒙上了陰影。


    “燕玄機!”大廳突然亮了,剛毅淩厲的臉膛占據了整個穹頂,森冷的目光像是直落九天的閃電,“你這是在挑戰我嗎?”


    “有何不可?”燕玄機抬頭向天,“皇師利。”


    兩大天道者四目相對,空氣生出異樣的波動,不斷壓縮收緊,就像繃緊至極的弓弦。所有人都生出了強烈的錯覺,明明身在原地,卻如置身風暴中心,地麵瘋狂旋轉,四壁來回搖晃,整個陽明宮想要拔地而起。人人想要逃走,偏又動彈不得,想要張口狂呼,但被無形的大手扼住咽喉,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汗水被強烈的恐懼壓榨出來,使人軟弱虛脫,陷入絕望境地。


    “燕先生,”方飛的聲音冷不丁響起,“這樣不對。”


    燕玄機轉過目光,驚訝地看著男孩,皇師利也掉過頭,望著方飛若有所思。


    方飛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現在的局麵是天宗我最想看到的。”


    兩個天道者沉默地看著他,燕玄機忽然問道:“你怎麽辦到的?”


    “什麽?”方飛茫然以對。


    “說話!”這一次開口的是皇師利。方飛愣了一下,說道:“我想說就說。”


    “很奇怪,”燕玄機看向穹頂的巨臉,“是吧?”


    “是有點兒奇怪,”皇師利點頭回答。


    “好吧,”燕玄機盯著方飛,“你想說什麽?”


    方飛被兩人的對話鬧得滿心糊塗,遲疑一下,小聲說道:“我承認有罪,除了死刑,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我不願意,”燕玄機搖頭,“我不想冒險。”


    “我向您保證,”方飛直視天道者的雙眼,“我一定會活下去!”


    “你的保證一錢不值。”燕玄機毫不客氣。


    方飛閉上雙眼,感到強烈的悲哀。他太弱小了,保護不了自己,還是燕眉致命的弱點,現在,這個弱點很可能會葬送整個紫微。


    “我有一個提議,”皇師利幽幽出聲,“燕玄機,你想聽嗎?”


    “說吧!”燕玄機的口吻沒了先前的強硬。


    “我建議判處方飛終身監禁……”


    “廢話!”


    “別心急,聽我說完,”皇師利笑了笑,“你知道天道裁決吧?天道者一致同意,可以赦免任何罪行。”


    “那又怎樣?”燕玄機眼裏透出疑惑。


    “天道者隻剩下你和我,如果你辦到一件事,我就同意赦免方飛。”


    燕玄機死死盯著皇師利,可是那張臉銅牆鐵壁,看不出任何端倪。南溟島主沉默半晌,問道:“你要我怎麽做?”


    “找回象蛇元珠,”皇師利說道,“天宗我奪走了兩顆象蛇元珠,如果你把它們找回來,方飛就能重獲自由。”


    燕玄機有些意外,皇師利不容他多想,探身冷笑:“怎麽?你害怕了?”


    “怕什麽?”


    “害怕天宗我。”


    “少來這套,我不害怕任何人,”燕玄機沉默一下,“隻是奪回元珠嗎?”


    “對!”皇師利又說,“可在赦免之前,方飛必須入獄服刑。”


    “如果他死了呢?”


    “我保證他的安全,”皇師利停頓一下,“以我的名譽。”


    “不,”燕玄機注視巨臉,一字字說道:“如果他死了,我會殺了你!”


    “一言為定!”皇師利一揮手,巨臉消失了。眾人擺脫束縛,如釋重負,有人大口喘氣,有人自言自語,還有人渾渾噩噩,茫然環顧四周,忘了身在何處。


    “肅靜!”元邁古吃力地站了起來,用嘶啞的聲音宣布,“現對蒼龍方飛判決如下:該犯先後觸犯隱瞞危險信息罪、殺害虎探罪、叛道罪和通魔罪,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和天道者的死亡,鑒於該犯身受脅迫,犯罪並非故意,所以酌情減輕刑罰。在茲我判處蒼龍方飛終生監禁,剝奪道者權利,沒收所有道器,以上判決即時生效,該犯跟隨最近一班衝霄車前往天獄。”


    陽明宮吵吵嚷嚷、亂作一團,忽然一道冰藍色的身影衝下了旁聽席。


    “太陰蝕日!”天素一揚筆,“陰蝕符”擊穿金籠,直奔方飛的心口。


    誰也想不到天素敢在陽明宮動手殺人,用的還是明令禁止的“斷魂符”。方飛隻覺腦子一空,跟著紅光撲麵,嗤,“陰蝕符”反彈回去,陰狠的力量切斷了兩根柵欄。


    天素身子略偏,避開符咒,她腳下不停,筆尖抖動,第二符咒還沒完成,虎口劇痛,符筆落入燕玄機的手心。天道者一揚手,發出一道“定身符”。


    女孩身子晃動,腳步斜移,眾人還沒看清,她已避開了符咒,大廳裏的天素變成了四個。


    燕玄機眼裏閃過一絲驚訝,筆尖微微顫動,嗤嗤嗤,天素三個分身就像紮破的氣球。女孩的真身直衝上來,雙手合在胸前,虛空裏飛出無數細小的冰刺。


    燕玄機不慌不忙,放下符筆,左手拇指扣住中指,啪地一聲向前彈出。指尖火光迸閃,湧現無數火星,每一點火星撞上一枚冰刺,冰刺融化,蒸汽升騰,結成一朵水雲橫在兩人之間。


    天素麵孔血紅,咬牙揮手,水雲起伏跌宕,躥出無數金碧長藤,快比閃電,纏向燕玄機的頭頸四肢。


    啪,天道者屈指再彈,藤蔓掉頭卷向天素。女孩措手不及,藤蔓纏繞滿身。她左腳一頓,“玄淩劍”從腳底躥了出來。


    啪,燕玄機第三次彈指,藤蔓兵分兩路,一股纏繞天素,一股纏住飛劍,藤上迸射炫目的閃電,天素慘哼一聲,從劍上掉落下來。玄淩劍衝到燕玄機麵前,天道者隨手接住,嗡的一聲插在腳邊。


    天素在空中掙紮,藤上電光流轉,她抿嘴閉眼,流露痛苦神氣。


    燕玄機盯著女孩,徐徐扣住中指,他的“彈指驚雷”舉世知名,彈指之間,天素勢必化為灰燼。眾人無不屏息,燕眉忍不住高叫:“住手。”


    “哦?”天道者並不回頭,“為什麽?”


    “她,”燕眉吃力地說,“她是靈昭阿姨的女兒。”


    “靈昭的‘雲掃’?”燕玄機端詳右手符筆,想了想,望著天素,“為什麽要殺方飛?”


    “他害死了天道師,”天素毫無畏懼,直視天道者的雙眼,“他必須償命。”


    方飛滿心苦澀,小聲說道:“天素,我……”


    “閉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天素輕蔑地看著他,“燕玄機不可能永遠護著你,總有一天我會要你的命。”


    一股酸熱衝進鼻孔,方飛險些落下淚來。他使勁抽了抽鼻子,低頭盯著腳尖,心裏波濤翻湧,各種情愫糾纏不清,有憤怒,有委屈,更多卻是無奈和無助。


    燕玄機看他一眼,中指突然彈出,燕眉嚇了一跳,不及驚叫,忽見天素身上的藤蔓化為飛灰,女孩毫發未損,徑直落回地麵,跟著一聲龍吟,雕龍俯衝下來,爪子將她攥起,一陣風飛出宮殿。


    兩個虎探走上前來,一個拔出“玄淩”,一個接過“雲掃”,衝燕玄機欠了欠身,快步追出門外。


    方飛悵然望著門口,喃喃說道,“她會怎麽樣?”


    “誰?”燕玄機反問。


    “天素……”


    “你還顧得上別人?”天道者冷哼一聲,眼裏透出慍怒,“方飛,別忘了你的承諾?”


    “承諾?”方飛望著對方一臉迷惑,“什麽承諾?”


    “蠢貨,”燕玄機低聲咒罵,“你答應過我要活下去。”


    “是啊,我會……”男孩話沒說完,轟隆一聲,籠子下沉,把他的聲音帶往地底,兩邊地板合攏,嚴絲合縫,光可鑒人。


    燕玄機看著地板上的人影,出一會兒神,回頭說道:“走吧!”當先走出大門。燕眉默默跟隨,想到方飛的處境,她有說不出的擔憂,再想“找回元珠”的事兒,更覺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著手。


    “打倒燕玄機……”忽聽一聲高呼,燕眉從沉思中驚醒,掃眼看去,草坪上的人潮洶湧,個個怒形於色,口號起初稀稀拉拉,很快獲得共鳴,人多勢眾,膽粗氣壯,更多人加入進來,“打倒燕玄機”的吼叫響徹雲霄,其中夾雜許多不堪入耳的辱罵:“姓燕的都不是好東西……姓燕的都該死……燕玄機就是個廢物……他活該死了老婆……幸虧死得早,不然還會生下多少孽種……”


    咒罵尖利刻薄,燕眉隻覺一股怒氣在體內亂躥,從頭到腳,從胸口到指尖,她並不在乎人們詆毀自己,可她無法忍受別人侮辱母親。


    女孩的眼前模糊起來,呼吸火一樣灼熱,指尖不自覺摸到筆杆,腦海裏閃過一連串最惡毒的符咒。


    一隻手攥住她的手腕,燕眉抬眼看向父親,燕玄機目光嚴厲,衝她微微搖頭:“別理他們!”


    “可是……他們說媽媽……”


    “懦夫才會羞辱死者,笨蛋才會在意懦夫的想法。”燕玄機拽著她走向一輛衝霄車,那輛車光滑修長,圍繞純白的車身,描畫一隻絢麗的鳳凰。


    水靈光擠過人群,毛筆湊近燕玄機:“電羽大人,您真想與所有人為敵嗎?”


    “我不想與任何人為敵!”燕玄機腳不點地,引得女主播一溜小跑:“可您幫助方飛,他是道者的公敵。”


    “不!”燕玄機停下來直視對方,“我隻想幫助我的女兒。”


    “這是假公濟私……”


    “這對我是私事,與公事無關。”


    “可您是天道者,天道者應該順從民意……”


    “天道者也是人,”燕玄機打斷她說,“我也有妻子女兒……”


    “還有兒子,”水靈光尖刻地說道,“不是嗎?”


    燕玄機的臉陰沉下來,瞳子四周燃起火炭似的金環。女主播不寒而栗,下意識後退兩步,天道者沒有出聲,大踏步從她身邊經過。


    “燕玄機,”水靈光在他身後大叫,“您在自掘墳墓。”


    “誰都會進墳墓!”燕玄機走進飛車,把所有的喧囂關在外麵。


    燕眉頹然坐下,透過舷窗看向草坪,人群怒氣洶湧,把衝霄車團團圍住、指指點點。女孩猜得出他們在說什麽,心裏隻覺說不出的難過——燕玄機為方飛贏得一線生機,卻輸掉了用半生時間積累起來的名聲。


    “別在意那些!”燕玄機坐在女兒對麵,,眉宇間流露出深深的倦意


    。


    “您不該阻止我,”燕眉挺直腰身,“我去天獄比方飛更安全。”


    “你說得對,”燕玄機注視女兒,目光變得柔和,“可我不想看你去那種地方。”


    “方飛太脆弱了,他在天獄撐不下去。”


    燕玄機搖了搖頭:“不見得。”女孩驚訝地望著他:“怎麽說?”


    “你知道‘天道鎮魂’嗎?”燕玄機問。


    “天道者的神識達到巔峰,能夠鎮住其他道者的元神,如同羔羊遇上猛虎,懾服不動,任其殺戮。”


    “很好,”燕玄機點點頭,“麵對‘天道鎮魂’你能說話嗎?”燕眉想了想,說道:“很難!”


    “我跟皇師利對峙的時候,神識同時達到巔峰,幾乎所有人都被鎮住了,隻有方飛可以出聲。”


    “為什麽會這樣?”燕眉眼眸閃亮。


    “我也想知道,”燕玄機沉吟一下,“也許他沒你想象的那麽弱。”


    “所以您才答應皇師利的條件?”


    “對!”


    “這是皇師利的圈套,”燕眉激動起來,“他把方飛當做人質,逼迫你跟天宗我拚命。”


    “那又怎樣?”燕玄機淡然說道,“比起皇師利,魔道才是真正的敵人。”


    燕眉咬了咬嘴唇:“可您會麵對燕郢。”


    “那樣更好,”燕玄機頓了頓,“我也正想做個了斷。”


    “您會殺了他?”燕眉小聲問道,燕玄機看她一眼,點頭說:“當然!”


    “我不想這樣,”燕眉壓抑已久的悶氣爆發出來,“我不想讓您為了我去幹這種事情,我不想讓您去見不想見的人,我不想讓他們毀掉您的名聲……”說到這兒,她捂著臉頰抽噎起來。


    “聽著,燕眉,”燕玄機歎了口氣,“我不在乎什麽名聲,也不在乎別人怎樣看我,我隻在乎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幸福。”


    “爸爸……”燕眉抬起頭來,梨花帶雨。


    “上一次戰爭,我失去了你媽媽,還有……燕郢。當他們離開我的時候,我陷入了絕對的黑暗,我想追隨你的媽媽,可是看見你的時候,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燕玄機的眼神變得恍惚,他用力握住女孩的右手,“你是黑暗裏的一束光,你讓我振作起來,重新麵對這個荒唐的世界。燕眉,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為了你,我願意對抗所有人。”


    “爸爸……”燕眉哭倒在父親懷裏,隻有這個時候,她才能無所顧忌地宣泄心中的苦悶。


    “島主大人,請用茶,”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緩步走來,手裏捧著若幹茶水。


    燕眉站起身來,訕訕抹掉眼淚,小聲說道:“你好啊,李應鍾。”


    “您好,小姐。”李應鍾溫文有禮,“我調了你最愛喝的火芝茶。”


    “謝謝,”燕眉端過一杯熔岩似的滾茶,目光投向車尾走來的一個中年男子,“陽太簇,你也來了?”


    “燕眉小姐,”陽太簇衝她頷首,又向燕玄機說道,“島王大人,下一步去哪兒?”


    “昭陽別墅!”燕玄機回答。


    “下麵好像出事了。”李應鍾盯著舷窗外麵。


    燕眉一回頭,發現衝霄車已經飛起來了,下麵的人群炸了鍋似的到處亂躥,虎探和警衛衝向草坪,符筆不斷閃爍符光。她想要細看,衝霄車速度加快,早把渾天城甩在後麵,城上人來人往,仿佛塵埃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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