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


    後晌。


    大東海。


    海麵上那座荊無童召之即來的西塞城池,已經被他揮之而去。


    李有誌的身上卻落了一層實實在在的沙塵。


    他懸浮在海麵上,隨意的拍打了幾下,發現身上的沙塵幾乎沒有減少,便索性一個猛子紮入海水中,歡暢的遊了起來。


    荊無童有點羨慕的看著水中的李有誌,雖說江河湖海已沒有能困得住他的水,但他真的不會遊泳,至少不會像李有誌那樣在水中歡騰的舞動著手腳劃水。


    要知道,在西塞,就算找一方池塘都是奢求,更不用說江河湖海了。


    李有誌生在海邊長在海邊,掌控這片海都已經很難說清具體的時間了,遊泳這件事兒,荊無童怎麽和他比?


    就如同給他李有誌一把柴刀,他縱使有移山填海的本領,也不見得能砍出一堆規整的柴禾來。


    在海中,李有誌如那條狼魚一樣繞著荊無童遊弋了一圈。


    荊無童厭倦的問道,“玩兒夠了沒有?接著打吧!總要論出個輸贏吧?”


    李有誌鑽出水麵換了口氣,其實他根本不用換氣,他隻是習慣成自然了。


    “論不出輸贏了,以前就沒論出來,現在你雖然入了圓滿,可是在這片海上,天時地利你都占不上,這來回一扯,咱兩其實還是不相上下的。不如我帶你到海底找找寶貝可好?”


    “不好!”荊無童道,“你讓我跟你去海底找寶貝?咱倆加到一起快兩千歲了,還像兩個傻子一樣下水尋寶?”


    “不能嗎?犯了哪條律法了?”


    “不犯法,但我也絕對不會去的。”


    “懶得和你廢話了。”李有誌潛入水中,雙手一分,瞬間,海麵被分開來一道數百丈長的溝壑,而荊無童正好在這條溝壑的正中。


    原本浸泡在海水中的荊無童,身子一沉,往溝壑的深處跌去。


    “不想去?連身法都不用,還說不想去?”李有誌道,“你到底還是抗拒不了海的誘惑。”


    “我隻是不想讓你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落空罷了。”


    兩人同時消失在溝壑的深處。


    海水奔湧而來,填平了溝壑,幾個湍急的漩渦過後,海浪恢複了常態,這一方海麵上又恢複了平靜。


    ·······


    島城城主府。


    海天一色大陣,陣眼之上,盤坐的齊雲天周身騰起了青色的光芒。體內的神魂不斷的釋放著靈力,靈力在他的四肢百骸中遊走,帶動起筋絡中充沛的靈氣,湧向身下的陣眼中。


    陣眼如同太陽,將光芒普照到十六條通道之中。


    那些通道中,齊雲天耗費了不少精力,現在,它們都暢通無阻了。


    靈力之光通過那些通道,四散到了島城的諸多角落,也許是一座樓,也許是一口井,或者是街邊的一塊山石,甚至是路旁的一顆大樹,就是這海天一色的陣樞。


    齊雲天知道,就算南齊方麵和齊天宗的人來不了,那兩位分出結果之前,這座島城,都不能落入別人的手中。


    也許還會有中飽私囊的機會,算的隻是開局,落幕時也許笑的並不是布局的人,這一切都未可知,便有了諸多可能。


    ·······


    中州龍港城。


    水門上站立了良久的道君輕輕的嘬了一口弟子遞過來的茶,杯中的茶葉還沒有完全舒展成燈籠的形狀,茶水的顏色還遠未到豔紅,但道君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


    那兩人潛入海底後,道君的心一直懸著。


    雲天涯看看道君的臉色,小意說道,“師尊不便出麵,弟子卻與那李有誌沒有瓜葛,再說齊天宗的那位已經在島城待了好幾天了,我們若是還不動作,隻怕,隻怕······”


    “隻怕是,傾中州之力,也未見得能動他分毫吧?就算我親自去都未敢言勝,你們就算去了,又有何用?”


    雲天涯麵露慚色,咬牙道,“總要爭一爭吧?”


    “當然要爭。”道君撫了撫長髯,“等那二人分出了結果,再動作也不遲。”


    “師尊,據說大護法已經按住了齊雲山。”


    “那是必然,禪子看似年少,心性卻已成熟,他即便不想摻和這事兒,也斷不會看著南齊坐大。”


    “師尊說的是。”


    “走吧!”


    雲天涯疑惑,“去哪?”


    “回龍灣!”


    “師尊不是和那李有誌有······”


    “我和他約的是絕不跨過回龍灣,並沒有說不能去回龍灣啊!”


    雲天涯怔了怔,笑了。


    ·······


    南齊齊雲山。


    明光頂那道裂隙摧毀了山巔的大殿和山腹中的地宮,眾人隻得聚集到遠離那道裂隙的偏殿中。


    齊天宗群龍無首,弟子中''三傑二秀''吵做了一團。


    躺在榻上麵無血色的任傑,此時早已不是輿論的中心,雖然大家還圍繞著他的臥榻激烈爭辯,但他說話的時候,別人已經不太在意了。


    可偏殿裏再怎麽喧鬧,廣場那道裂隙邊打坐的和尚敲木魚的聲音,還是清晰的傳到了這裏,還是如一聲聲嘲諷,敲擊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大護法已經打坐了好久。


    在汐河河底破境後,他已經可以算作這片大陸頂尖的存在了,或許還不如那句詩中靠後的七千裏,但他知道,踏上了這道門檻,終究有一天,佛光會照徹自己。


    禪子雖年少,但做事已經漸漸有了大家風範。


    老禪子涅槃後,大魏逐漸式微,世人皆道新禪子年少,反倒對大魏放鬆了警惕,這也算好事。


    現在,自己在這遠離是非中心的齊雲山,卻依舊扮演者不可或缺的角色,宣誓著大魏的存在。


    禪子入局卻不在局中的這份手段,即便是老禪子在世,也會拍手稱快了。


    不遠處的偏殿門開了,田傑狄傑帶著眾人過來。


    “大護法,已經派人去了皇城,陛下其實也不想招惹那座塔,估計去往回龍灣的人馬很快就會撤回。”


    “我佛慈悲!”


    “大護法可以回去了。”


    “不急,島城那邊已經起風了,風過後,難免一地狼藉,你們師尊在島城等著收拾殘局,我便在這裏借寶地幫他念一通往生經,超度一二。”


    ·······


    回龍灣祈雨崖。


    年輕人背著古樸的長匣子一步一步艱難的登上了崖頂,坐在了那顆老杏樹下。


    他掏出毛巾擦了擦汗,打開水葫蘆先灌了一氣,才捧著幹糧仔細的嚼了起來。


    七天了,他走了整整七天了。


    青衫上落滿了灰塵,劍眉星目間寫滿了疲憊。


    他一路走來已經擊潰了六撥強盜,目睹了四次死亡,交談過三位仙師,路過了幾十座青樓。


    常在山中,不知疾苦,這七天這一路,已讓他見識了太多的人間。


    年輕人解下背上的長匣子,仔細的擦拭著。


    大道通天,怎麽還是有那麽多的不如意在人間?


    通的哪片天?為誰通天?這些最底層的人如何通天?


    這些都是問題,這些都是年輕人的疑惑。


    他一直以為,自己之前待的那座山就是世界的全部,從他下山的那一刻起,他的腦海中構築好的認知就已經坍塌了。


    幹涸的土地裏頂著烈日揮汗的農夫,小溪邊邊喂懷中的孩子邊漿洗衣服的村婦,山頭上放羊的一臉苦難的老叟,庭院裏讀著書卻悄悄爬上牆頭的孩童,誰的生活裏沒有苦難?誰的苦難不是在這人間?


    年輕人收好長匣子綁在後背,起身專注的注視著遠處那片看不見的海。


    ·······


    大東海。


    海底深處。


    荊無童和李有誌在海底邊走邊聊。


    “現在你該相信我說的了吧?”李有誌從海底的泥沙中撿起一隻海螺,舉起來借著從水麵上射下來的微弱的光線,看了看海螺表麵的花紋。


    “我一直相信,但我還是不那麽認為。”荊無童道。


    李有誌無奈,不解問道,“剛才你看到了什麽?還要怎麽樣你才能認?”


    “我為什麽要認?”荊無童淡淡的說道,“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天道,你就算找到那個你認為的設計的家夥,我也不想認同。我不想和大家都不一樣。”


    “哎,沒想到你這個走到圓滿的人還是如此的固執,真難想象你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李有誌歎道。


    “就是靠的你說的固執,若沒有這份固執,我又怎麽堅持的到現在?”


    “看來我們始終無法說服對方了!”


    “我其實很想說說你,就不能按大家都認為對的方法來嗎?你算算自己磨蹭了多少年了?你若早早飛升,我們這些人何必費盡周折的來算計呢?有誌,你我能改變的已經太多,為何還要這樣算計這天道呢?”


    “我是從島城那場大瘟疫中活過來的,你根本不懂。”


    “那場瘟疫我也有所耳聞,但活下來的又不止你一個,別人為什麽就能認同,隻有你偏偏想找什麽設計的家夥?”


    “因為已經沒別人了。”


    荊無童竟然也語塞了。


    是啊!那場大瘟疫中活到現在的,恐怕還真就隻有眼前這家夥了。


    “無童,有時候我也真的希望自己不那麽想,認認真真的追尋這份天道,可我做不到。就像我對那孩子說的,希望他做個最自由的人,我也希望人人都能成為自由的人。”


    “哪怕為此付出任何代價,我也願意。”


    說這句話的時候,李有誌緩緩放下手中的海螺,向海麵飛速升了上去。


    他的身體異常輕快,如同卸下了背了多年的沉重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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