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亮照在了方先生已然猙獰的臉上。


    和尚那段關於雪原戰事的勾陳,也點燃了方先生對於那段如歌歲月的記憶。


    那段往昔,不隻有站在頂端的那些人留名青史的輝煌,更有頂端之下的那群人流過的血,灑下的汗。


    蒼涼山,寧州城,魔宗五庭······每一處每一地,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而這灑淚雪原的背景後麵,除了那些氣定神閑的上位者,更多的是普通人離別的傷痛和骨肉分離的悲哀。


    當年詩畫雙絕的聖手書生,雖比不了潭拓寺大小護法的名頭響亮,但中庭大戰之前就已經在雪原多次戰事中殲敵無數且連破兩境的島城天才,在那片茫茫雪原中著實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當時,生在島城卻未曾拜入塔院的他,甚至成了各大勢力大人物追逐吸納的對象,羨煞了眾人的眼。


    中庭一戰,聖手書生手刃號稱魔宗百年不遇天才的黑白雙煞二魔,自己也連墮兩境。


    雪原歸來,聖手書生從此銷聲匿跡。


    想起這些,方先生猙獰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向往,手中的那支蒙塵多年的筆如有神助,寫出來的筆劃越來越蒼勁有力,起初落筆時青光牆表麵堅硬的摩擦變得順滑,字跡更是龍飛鳳舞了起來。


    那勁烈的每一筆每一劃都穿透了青光牆,頗有些力透紙背的豪爽。


    “蒼涼山下蒼江流,蒼狼蒼鷹競自由。


    皚皚白雪掩石徑,垂垂落日墜寧州。


    三軍奔襲中庭外,二鬼懸刃書生手。


    雪原魔巢留名日,東海嶗山方見秋。“


    於書翰隨著方先生的落筆,一字一句的緩緩念道。


    他口中迸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敲擊洪鍾般響亮,餘音繞過青光牆,直撲後麵那個敲擊木魚的和尚。


    而青光牆後,和尚光潔的麵頰和平整直裰下的肉身,被力透紙背的筆劃化作的勁氣割的體無完膚,密密麻麻的血印和絲絲縷縷的衣衫,讓平日裏珠圓玉潤的和尚跌下了神壇。


    和尚抖了抖破爛的直裰,麵無表情的盤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詞,那些被和尚念出來的字詞,脫口而出後仿佛凝固了一般,化作青色的字符,嘩啦啦跌落在和尚的四周,字字疊加,詞詞堆積,瞬間將和尚包裹了起來,也將於書翰繞牆而過的洪聲阻擋在了外麵。


    青光牆上,佛家的真言忽明忽暗,閃爍不定。


    但方先生書寫在其上的那首字大如鬥氣勢磅礴的七律,卻如鐫刻般恒定。


    方先生寫完最後一筆,已然力竭。


    那秋字的最後一捺落筆太深,似乎那支筆已經拔不出來。


    方先生握著那支筆,就這樣須發張揚的掛在了那麵青光牆上。


    “好一個聖手書生方見秋!”於書翰平出雙手,同時挑起大拇指,讚道,“先生這首詩,絕不輸當年在雪原的風采,今日之先生,才是真正的先生。”


    方先生感激的看著於書翰,想說點什麽,卻覺得很累,點點頭,拍了拍了衣衫的下擺。


    ''嘩啦''鐵算盤從衣衫中落下。


    方先生低頭看看跌落的鐵算盤,苦笑了一下,一絲鮮血從嘴角滑落。


    “這玩意我用不著了,有借又還再借不難,現在還給你了。”


    於書翰走到青光牆下,彎腰撿起了鐵算盤,''嘩啦''上下一晃,平好了算盤子兒,仰起頭問方先生,“你這首七律詩名為何?”


    “就叫《破魔歌》吧!”


    “好,此詩定然揚名。你這些年總是刻意抹去自己之前的影子,卻不知,唯有今日,那叱吒風雲詩畫雙絕的聖手書生又回來了,這才是真實的你自己。”


    “連老劉都想幹好這最後一班,我豈能落後?”


    “嗯,說的是。”於書翰轉而聲調突然提高了許多,“當年你若非墮境到不可逆,堂堂的聖手書生,又怎麽會比我這個塔院最廢柴的三先生低那麽一點點呢?今日先生的豪爽,我服!”


    說罷,於書翰左手托穩鐵算盤,右手五指在算盤上跳躍如飛,算盤珠子''劈裏啪啦''歡快的響了起來,伴隨著響聲,一道道光華噴湧而出,閃電般射向了那麵光牆。


    光牆上光弧流動,佛家的真言漸漸暗淡,那首《破魔歌》卻金光閃閃,每個字的筆劃也越來越粗壯,大有將光牆撐破的勢頭。


    光牆背後,那些凝固的字符融合成一個淡青色的光罩,護佑在和尚的身周。


    和尚將眼前的木魚捧起,用手緩緩的撫摸著,木魚表麵那些被拂過的雍容華貴的雲紋,光華閃爍,像月初最燦爛的星空。


    “禪子圓寂之前,於此梧桐樹下觀金鳳來棲,鳳舞九天,棲此一枝。天雷滾滾,鳳遊,雷落,禪子涅槃,梧桐化古。焦土之上,唯餘此枝。新傳禪子做木魚兩隻,以雲紋掩雷意。貧僧與師兄各得一隻。今雷意難掩,還望二位施主海涵。”


    和尚抬手,那隻木魚從和尚身周的光罩中鑽出,停於光罩的上方,突兀的旋轉開來。木魚表麵的雲紋在旋轉的過程中,雲舒雲卷,隆隆的雷聲自雲紋間釋出,夾雜其中的電弧湧入那麵青光牆。


    牆麵上,佛家的真言在閃爍中漸漸清晰,而那首《破魔歌》粗壯的筆劃漸漸被壓縮。


    方先生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衝著下麵算盤珠子已經撥弄的越來越吃力的於書翰歉意的笑了笑,抬眼俯覽一下這座落日餘暉中的海山之城,滿足的閉上了眼睛。


    有真正的聖輝從懸掛著的方先生的體內爆出,配著這島城已然稀疏的漁歌晚唱,如神國最真實的顯現。


    聖輝中,方先生的身體漸漸收縮,縮成了輕如鴻毛的一道幻影。


    這道幻影卻似乎又重於泰山,帶著那杆金光的毛筆,劃破了那道光牆,墜向了地麵。


    這秋字的最後一捺,生生被拉直了下來,貫穿了光牆。


    這是方先生最後的輝煌,也是方先生一生的神來之筆!


    這一筆,毛筆寫就,卻如劍般劃破光牆,劃向了盤坐的和尚以及那麵光罩。


    光牆坍塌,方先生輕輕的跌落。


    他的身材原本幹瘦,現在更是隻剩下一把骨頭。


    於書翰停止了撥弄算盤珠子,蹲下身攬起那輕飄飄的軀體,隻一眼,便淚如雨下。那具軀體已經萎縮,衣衫已顯得極為寬大。於書翰拉起衣領覆蓋住那張坍塌的麵頰,輕輕的道了聲,“見秋,走好!”


    方先生方見秋,半世璀璨,半世淡然,生命的最後,再現了輝煌。


    斯人已逝,但那道如劍的筆意還正盎然。


    那一筆石破天驚,撕碎了青光牆,破空向那和尚斬去。


    ''哢嚓'',和尚麵前的青色光罩隨即破裂。


    筆意還未休,決絕的斬向打坐著的和尚。


    和尚頭頂懸空的木魚動了,迎著筆意撞去,''咣'',筆意終於消散,木魚表麵被斬進去一道深遂的筆痕。


    力未消,木魚帶著那道筆痕,翻轉著飛了出去。


    和尚目送著木魚飛去,眼中的淡看山水蒙上了一層少有的驚懼。


    緊接著,一道身影從和尚的頭頂飄飛而過,輕靈的不似人間,''啪啦'',有東西重重的擊打在和尚青森森的腦袋上。


    明明隻是一道輕靈的身影飄過,和尚的腦袋卻感覺被一座山灌頂而下,而且,那山似乎還不太平整。和尚堅若磐石的頭頂感覺被壓的坑坑窪窪了。


    於書翰一擊之後,便飄飛遠去,“小護法,方先生就是當年名動天下的聖手書生方見秋,想不到吧?其實我也沒想到,沒想到悠哉了這許多年,他還能有這樣一場豪氣衝天的落幕。”


    和尚抬手摸了摸頭頂,歎道,“能不憶當年?當初驚才絕豔的聖手書生,今日終究讓貧僧見到了大手筆。”


    於書翰旋轉著飄回,再次掠過和尚的頭頂,揮舞著手中的鐵算盤''啪''的一聲,再次擊中了和尚的頭頂。


    “這是我答應老劉的,他容你在城主府鬧騰,是我答應了他要用手中的鐵算盤敲你這顆光頭。我從沒有正視過這位老夥計,去不曾想,他也有一腔熱血。”


    和尚收起犍槌,雙手在頭頂一陣摸索,現在終於看清楚,那座不平整的山,就是於書翰手中的那把鐵算盤。


    “施主還是未能如願,你這樣敲下去又有何用?貧僧雖不能金剛不壞,倒也不至於被你這算盤珠子壓製住,施主徒勞何用?”


    於書翰刷啦一下,平了平算盤珠子,再次飄然掠過,手中的鐵算盤交錯之際揮向那顆光禿禿的腦袋,不過這次,那顆腦袋之上,多了一隻布滿絲絲劃痕的手,''啪'',算盤拍在了手掌上,手掌紋絲不動,揮舞算盤的人卻在飄飛的過程中一陣趔趄。


    “和尚,你想沒想過,你自己造的孽,自己如何超度?”


    和尚雙手合十,暗暗在手中結了個手印。


    “渡不了便死,渡得了終會涅槃,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哪裏能有定數?”


    於書翰調整了一下姿勢,沒有飄飛的更遠,而是掠起了很高。


    “你身為高僧,怎可講出這種沒有定數的屁話,我和方先生自知不是你的敵手,但還是願意向你討問一句,我佛慈悲,到底慈的是悲,還是······惡?”


    天色終於暗透,鐵算盤的表麵卻燃起了鐵鏽色的火焰。


    和尚看到,那燃燒的算盤已經飄飛到了自己的正上麵,而且燃燒的越發熾烈。


    於書翰單手握著熾烈的算盤,算盤突前,如一隻懸空的手掌,從高空中俯衝而下,竟使出了佛門的不傳之秘······如來神掌。


    俯衝的過程中,於書翰看到,不遠處,老劉點燃了一盞城主府門口的街燈,步履蹣跚的走向下一盞燈的地方。


    昏暗的燈光下,老劉落拓的背影漸漸高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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