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山大草坪大大小小嵌了九個不凍湖,黃龍士眯著眼,望著那九個池子,口中念念有詞。


    李驚雲走上前去,坐在他旁邊的青石上,隻聽他口中喃喃道:“東方起青龍,紫薇星敬上,南方起朱雀,文昌文曲福佑,西方玄武,北方白虎,天魁、天鉞左右護法,左輔、右弼、祿存、天馬……”。


    那聲音漸小,許久轉頭看了一眼李驚雲道:“上山幾年了?”。


    李驚雲掰著手指算了一下,撓撓頭道:“快三年了”。


    黃龍士默默無語,臉上肌肉皺在一起,像是老農種了地卻不見天上下雨,滿臉愁容。


    照例把鞋脫了,扔在地上,一手掰著腳指頭,一手摳著腳上的泥垢,時不時抬頭望望天,心中默算著時辰。


    “下山後準備去哪裏?”。


    李驚雲一呆,看了看滿不在乎的黃龍士,喜道:“我可以下山啦?”。


    撓撓頭,想了半晌道:“下山當先去鏢局裏,把掌櫃的刀還了”,撓撓頭道:“可能那把刀還不夠,那就在鏢局做兩年功,攢些銀子,然後回家鄉一趟,祭拜父老鄉親”。


    想了想又道:“萌萌說要來找我,我看還是算了吧,他爹那麽厲害,我不一定打得過”。


    黃龍士翻個白眼,心道: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還不一定打得過,怎麽被淹死的都不知道。


    又聽他繼續道:“我還是……唉,我……我還是去找她的比較好,她和她爹爹見一麵好難的”。


    說著突然笑道:“其實不見也好,免得……免得……”。


    又道:“不見的話,就在家鄉王先生那裏租兩畝地,鄰村鄭老伯的女兒不知道嫁人沒有,嗯……再……再好像也沒有什麽事了”。


    偷偷瞄了一眼黃龍士,摸摸後脖頸,生怕說出錯了話。


    黃龍士道:“你就不想看一看這天下?百姓蒼生都和你父母一般命苦,你就不想幫他們?”。


    李驚雲道:“那肯定是要幫的,不過我不知道能幫他們做什麽,以後遇見了,有一個算一個,但凡我李驚雲能幫得上忙的,肯定會幫他們,不能叫他們像我父母一樣,死了都沒有地方埋……”。


    黃龍士嗤笑一聲道:“那有人蒙了不白之冤,你就不幫他們?”。


    李驚雲道:“那肯定也要幫的,隻是溧陽有律法,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麽,嗯……不如我在鏢局多做幾年工,攢了工錢,萬一遇見了,我就全部給他們,大不了我再去鏢局做工就行了,反正種地也沒什麽好種的”。


    黃龍士輕歎一口氣小聲道:“傻小子……”。


    天上飛來一片雲彩,卻擋不住烈日,陽光從縫隙間投下,準確無誤的照射進九個池子裏,黃龍士突然坐起來,迅速穿上自己破鞋,低聲道:“來了!”。


    李驚雲一愣:“什麽來了?”。


    青冥山草堂中,逍遙峰那位,早早便坐在了蒲團之上,手執浮塵,口中念念有詞。四方便如時間靜止一般,飛鳥尚在天上,樹葉未來得及落下,萬物沉寂。


    驪山白鹿洞,沉睡著的老祖猛然間睜開眼睛,破天荒的將掛在床頭幾十年也沒穿過一次的青衫穿在身上,摘了那儒冠,穩穩戴在頭上,生怕帶歪了,推開門,穿過院子。


    幾個在烈日下讀書的儒士,一個個像是見了鬼,一聲不吭,大氣都不敢出,呆呆的看著那個耄耋老人一步一步走出書院,又一步一步走上驪山,腳印之處,綠草茵茵,幾朵小花綻放,終於停在峰頂,伸手從懷中拿出一卷書冊,又不知從何處取來一隻大筆,仰麵朝天,靜靜等待。


    無相寺金頂之上,老和尚早已經等待多時,禪杖插在房頂,透出一個窟窿,袈裟披在身上,倒映著天上的太陽。微微睜開眼,無相山頂,金光萬丈。


    李驚雲睜眼望去,池中之水一粒粒結成水珠,緩緩倒飛上天,頓時霞光熠熠。


    蓬萊島上,新月之中,點蒼峰頂,青丘樹下。


    四大先師,劍仙薑崇,魔尊柳紫風,點蒼掌教李淳風,九黎仙子月華,神州各地劍仙,刀仙,下四道執牛耳者,無不麵朝霞光,無一人不盤膝在地,口中皆是各教經義。


    柳子衿還是第一次見父親如此鄭重其事,遠遠望著,不敢上前。


    白鹿洞儒士,嶽麓書院書生,噤若寒蟬。


    黃龍士道:“你不用來”。聲音之嚴厲,像是從未了解過這個人。


    李驚雲一時間愣在原地,眼前那個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黃大哥,緩緩盤坐在地上,雙手在身體兩側托著,像是要把青冥十萬大山托在掌中。


    青冥山草堂,逍遙老祖猛地睜開眼睛,浮塵懸在身前,儒家那位老祖,拿著那隻大筆,忽的往東海之中一蘸。無相寺主持法相,金剛怒目,天下無數大大小小寺廟前的香爐裏,皆飄出一縷青煙,匯聚到無相寺金頂之上,各家法器,寶劍,瑤琴,棋子,無一不在半空中。


    李驚雲看著眼前那人與九池中的水珠一起緩緩升至半空中。


    青冥山大大小小的峰頂,都像是坐著一個人,與那黃龍士一般體態。


    “在下黃龍士,借天下法器一用”。


    幾個聲音不大的字,如驚雷般在眾人耳邊炸響。


    一縷黑氣從新月島直衝天際,與那蓬萊島白色劍氣,一黑一白,兩道光柱,直耀九天。


    草堂前,浮塵倒懸,驪山頂,儒家老祖飛快的在手中書卷上寫下經義,佛門弟子呆看著那一行行出現在半空中的佛經,瞠目結舌。各家各地,法器震顫,與天同光。


    黃龍士雙手結印,低聲道:“神州道啟,天君聽令,紫微星何在,坐中州而護九池”。


    一道星光從天上射下,九池中央華光四溢。


    “文昌文曲,天魁、天鉞、左輔、右弼、祿存、天馬各司其位”。


    星光散布,人間天堂。


    猛然間一聲高呼:“天子劍何在?”。


    皇宮內院古井中,一道金光應聲而起,直飛青冥山。


    山川震蕩,四海翻騰。


    草堂前,逍遙老祖朗聲道:“可要幫忙?”。


    黃龍士伸手摘下劃過天際那道流光,“幫什麽忙,一劍足以”,怒目圓睜,朗聲道:“天下大同,於今日起”,雙手執劍,猛然間朝天際一揮,萬裏晴空如布帛般裂開一條大口,黑漆漆的天外,無數星光灑落,磅礴的道則從裂口中湧出,散布人間。


    李驚雲渾身一顫,體內真氣沸騰,那條一直壓製在體內的小龍,從頭頂幻化出真形,片刻擠滿整個天地,張口一吞,大半道則入腹。


    怒吼一聲,又吞下一小部分。


    青色巨龍舉目四顧,張口一吐,一團星光分作四份,一份落在白鹿洞,一份落在逍遙峰,一份落在無相寺。剩下的化作點點星芒,散布人間各處。一頭紮進九池中央,又從水中撲出,吞盡天上倒懸水珠,從李驚雲眉心湧入。


    “謝諸位神君,此後百年,再也無人能開天門”。扔了那劍,倒飛回驪山,準確無誤的插進內院古井,手中印訣繁複,一道一道打在天上。


    柳紫風眉頭緊皺,隔空望一眼逍遙峰,暗自歎了一口氣。


    封天大術。


    天上那道裂口應聲而止,四方平靜。


    諸人皆是一聲長籲,手中法器光華頓失,紛紛從半空中墜下,無一人再有力氣去撿,任憑墜落。


    撐天之舉,有一份算一份,都是功德。


    李驚雲悠悠醒來,四方天地廣闊,唯獨不見黃龍士。


    一連呼喊好幾聲,也依舊不見他人,遠處湖畔獨留著一之破鞋,李驚雲撿起破鞋,躊躇許久,喃喃道:“不知道黃大哥去哪裏了”。


    “估計是覺得我要下山,不肯見我”。


    搖搖頭,拿著那隻破鞋回到青石畔,不知為何,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一連幾天瞧不見,李驚雲心道:“黃大哥說要我下山,那我隻能下山去了,先去鏢局把刀還了,然後,然後……唉,這裏怕是再來不了了……”。


    想了想又道:“或許黃大哥留下這隻破鞋是給我做留念,嗯,一定是這樣的”,自言自語一番,將破鞋揣進懷裏,轉身出門,輕輕把茅屋門關上背上那把薑萌給自己買的刀,從牆角拿起自己一直當做劍用的木棍,一步三回頭,終於在九池邊停下來,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


    轉身步入天地間,再也不回頭。


    生怕一回頭自己便舍不得走了。


    “茫茫天地,浩浩人間,東風吹落千古,同天同壽,與地無疆,有道是少年郎,青衫磊落,踏八荒,更是風流倜儻,濁酒洗蒼黃,日月落大江”


    “同心同德,同氣同枝,試問天上仙人,古之至聖,敢稱老黃?九池溝天上人,破衣破鞋,遊四方,舉手間皆是道,問劍人間天上……”


    山麓間想起歌聲,驚起無數飛鳥,轉眼間,白茫茫一片,天降大雪,覆蓋了青冥山梁。


    那兩顆青石,於天地同色。九池之上,隻餘下升騰著的白氣,後來連白氣也沒有了,那一片不凍湖,便在這一年初冬,悄然沉寂。


    李驚雲不懂嗎?


    大概他比誰都懂。


    “像你這樣的小王八蛋,也能過得好?”


    “我每天都在笑,你猜啊,你猜我過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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