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刀臉一沉,目中精光微暴,喝道:“哪裏來的野丫頭,嘴巴不幹不淨!再說一句……”


    他話沒說完,又被阿元搶白:“再說一句又如何?你便是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要說!我家夫人什麽身份,你敢把主意動到她頭上!且用這樣卑劣手段,算哪門子英雄好漢?剛才說你土豹子還抬舉了!”


    何大刀何曾被個女人這樣對麵罵過,便是林嬌當初麵對他時也未曾用這樣口氣。一口氣噎住,騰騰上前兩步,臉已漲得通紅。


    李夫人見這山賊首領被惹惱了,怕他翻臉不利,出聲斥了阿元。林嬌也沒想到阿元竟這樣就與何大刀杠上了,見他氣得不輕,忙道:“大當家的息怒。剛實在是被嚇到了,阿元妹子才多說了幾句。我這就代她向大當家的賠罪。隻是不知道大當家的,你這戲唱的是哪一出?”看了眼他身後的羅虎等人,“你們怎又會到了這裏?”


    何大刀盯了那個被李夫人斥了看著還不服氣的丫頭一眼,再看一眼林嬌,覺著還是她比較可愛。隻是那丫頭雖然尖酸潑辣,他一個大男人卻也不好真的拿她怎麽樣,既然有台階下了,也就順勢接過,哼了一聲,收回目光看了眼林嬌,麵上顯出絲躊躇之色。


    林嬌知道他先前投奔英王去了原州。如今卻又在這裏冒出來,且看這山寨裏的人馬不下百號,瞧著像是重整當年旗鼓的樣子。又這樣把自己一行人劫了上來。莫非是受了英王指令,要挾持李夫人與自己,好要挾李觀濤與楊敬軒?雖然她與他從前也算有點舊交,但關係到這樣的事情,頓時微微緊張。


    林嬌的猜測其實也算八-九不離十。


    何大刀先前投了英王去原州。原先不過是暗路,還要提防官兵。如今有英王勢力撐腰,更是風生水起,不但給英王輸了源源不斷的真金白銀,自己也是狠撈一把,勢力更是迅漲。不想好景不長,數月前獲悉京師生變,英王到了麟州一帶,後與朝廷開始叫板,公然反叛。他也是個謹慎之人,便暫斷生意,隻帶了與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一些老兄弟一道,潛回了從前熟悉的寧州一帶靜觀事態。前些時候接到了英王之人的密令,叫把知州李觀濤與時任鎮國軍節度使的楊敬軒家眷製了悄悄送出關外,事成之後便是大功。


    何大刀在此地縱橫多年,自然熟門熟路。打聽到林嬌與楊敬軒已成婚,一番酸牙之後,便謀劃了這場半道劫人。如今人是順利到手了,隻接下來如何處置,卻有些拿不定主意。聽林嬌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躊躇片刻,忽然哈哈笑道:“我年紀一大把,怎會與這黃毛丫頭一般見識?倒是果真嚇到了你們。全是我的不好。”也不理睬聽到自己被稱“黃毛丫頭”而怒睜雙眼的阿元,轉身朝李夫人作了個揖賠罪,道:“李夫人,我曉得你們是要入京。前頭不定還有什麽山水阻隔。既然被我請了上來,那就暫且寬心住下。我這裏雖沒好吃好喝,卻也不會慢待你們。我還有事,先不作陪了。”說罷轉身出堂。


    林嬌見他躲閃,知道是不會放行,但暫時應該也是沒危險的。便看向李夫人,見她蹙眉在出神,便上前道:“幹娘,我以前湊巧與他打過一場交道,多少有些知道他脾性。雖然行事偏邪,卻也稱得上是條漢子。他雖擄了咱們來,我瞧暫時應該不會有大危險。幹娘你起先不是還跟我,說走一步看一步麽?”


    李夫人歎道:“現在比我先前想的倒已經好了不知多少,也就隻能先這樣了。”又皺眉斥阿元道,“你這丫頭,仗著我平日寵你,果真沒輕沒重。要不是那人湊巧與阿嬌相識,萬一真惹火了他,我瞧你怎麽收場!”


    阿元吐了下舌,忙到李夫人背後替她捶背,又抬頭朝林嬌道:“我這不是知道了他認識你,才忍不住說幾句麽?再說他把咱們的馬都給藥了才得逞,我說他不是英雄好漢,也沒冤枉他。”


    正說著,林嬌聽見後麵又有腳步聲,回頭見是個粗使婦人過來,行了個禮,說是奉了大當家的命來帶她們去安頓。李夫人隻得無奈起身,幾個人到了寨子後廂,被領到個院落裏。所喜玲瓏整齊,婦人道:“大當家的早兩天前便叫將這裏收拾齊整了。夫人喚我遲婆子便是。有事盡管差我。”


    林嬌與李夫人對望一眼,心中明白這何大刀是真的早有預謀的。所幸帶出的行李也都在馬車上,被一並搶了過來,很快便被人抬送了過來。阿元心中還是不平,與招娣一道,一邊檢查收拾著行李,一邊當著送行李人的麵嘀咕不停。


    幾個人就這樣無奈在山寨中安頓下來。除了到哪都有人盯著,外麵消息也傳不進來,倒該吃時吃,該喝時喝。何大刀一直避而不見。能武倒與黑子有點混熟了,跟著他學起拳腳。林嬌本就覺著他一直偏於瘦弱,正好強身健體,自然不去阻攔。又曉得招娣與那黑子有宿怨,勒令她不許生事。


    再過幾日。這日午後,李夫人與林嬌念了幾句不知何時李觀濤才能派了人找到這兒的話,便去歇了午覺。林嬌毫無睡意,無聊走動之時偶遇羅虎,便叫住向他打聽春杏。這才知道她早生了個兒子。因如今還在顛沛,羅虎不敢將她母子帶身邊,仍寄居在一戶信得過的人家那裏。


    林嬌見他提起妻兒時一臉思念,便試探道:“我與李夫人如今被大當家的留在這裏有些時日了,外麵現在到底怎麽樣不清楚,大當家的也避而不見,不曉得到底想什麽。隻那英王起兵反叛不得人心卻是真的。所謂得人心者才得天下,你若真是他兄弟,就該好好勸下他。你們手頭應都有些積蓄了,不比旁人餓了肚子才紅著眼睛做亡命之徒。這天下的錢財是賺不完的。別的不論,就拿你自己說,你難道不想與妻兒團聚好好過日子,非得這樣四處顛沛才好?”


    羅虎默然不語,半晌歎了口氣,抬頭正要說話,忽然神色略微一僵,眼睛落在林嬌身後。林嬌轉頭望去,見何大刀不知何時站到了身後不遠處的那個土崗子上,便朝他打了招呼走去。


    林嬌到了他近前,何大刀看她一眼,見她向自己微微而笑,顏色秀麗更勝往昔幾分,想起若非楊敬軒從中作梗,她如今不定便是自己的人了,心中頓時又生出幾分惆悵。


    林嬌道:“大當家的,我方才與羅虎說的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你雖然不提,隻我也猜到你擄了我們上來,必定和英王有關。英王如今雖聲勢浩大,卻必定不可能得逞。樹倒獼猴散,大當家的你從前做的事都可以一筆抹平,隻你若再執迷不悟跟他走,沾上了這反叛朝廷的罪,日後便真便無翻身之日了。你這回隻將我們幾個扣著,並未交去,可見你自己也是猶豫。為何不改投朝廷?”


    何大刀皺眉道:“談何容易!便是我有心歸向,朝廷又怎輕易容我?再扯出從前的舊事,我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林嬌道:“李大人在朝中極得威望,又是帝師。他夫人如今就在你手上。隻要你真心歸順朝廷,有李大人在,絕不會為難你半分的。”


    何大刀望向遠處山頭,凝神片刻,道:“妹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幹係重大,我再想想。”


    林嬌微笑點頭,也不再多打擾他,轉身往住的地方去了。


    何大刀連日來的心中所想被林嬌說破,望著她施施然背影,心中有些愁煩,信步往武場去練了幾套大刀。本就是春日午後,這一番躍騰下來,後背汗濕沾衣,順手脫了上衣便往後山溪坑去。他心中有思慮,又是自己地盤,走路也未留意前方,轉過爿樹叢到個拐角時,忽然聽到一陣女子說笑聲,一愣定住腳步,對麵拐出的人卻收不住腳,直直撞到了他胸前,抬眼才見是李夫人身邊那個丫頭阿元。原來她正一邊挽了洗衣籃走路,一邊扭頭叫正在後頭摘山花的招娣跟上來,沒看前麵才拐了來一頭撞上去。兩人都是愣住了。


    阿元猛抬頭睜大了眼,見自己竟撞到了這賊首,自己的一側臉頰正擦過他仿似抹了層鬆柏油的虯肌胸膛,還擦來了層津津的臭男人汗,頓時柳眉倒豎,揚手便啪一下朝他臉揮了個巴掌過去。


    何大刀猝不及防,結結實實吃了一巴掌。雖不是很痛,卻一下被勾出了怒火,她手還沒收回去便一把抓住她腕子,怒道:“你這刁蠻丫頭,怎的無故打人?”


    阿元頓覺手腕子似要被扭斷了般地疼痛,卻強忍住了,隻尖叫道:“無恥之徒!鬆開你髒手!”


    何大刀本還有些惱,見她炸毛的樣子似被踩了尾巴的貓,秀目中隱隱有淚光浮動,卻擺出一副更凶霸霸的樣子,便微微鬆了下力氣,卻仍未放開,隻盯著她道:“就是你這丫頭!我聽說你在背後一直說我壞話?”


    阿元怒道:“我當你麵也說!你這土豹子!你放不放?”


    何大刀的怒氣又被勾了出來,哼道:“我不放又如何?”


    他話剛說完,見她拋下另隻手上的洗衣籃揚手而起,以為又要打巴掌,忙側頭避過,陡覺臉頰一陣刺肉之痛,定睛一看,原來不打巴掌,竟被抓了髭須,生生連皮帶肉扯下了幾根,手一鬆,阿元便掙脫了開來,提起地上籃子彎腰飛快逃去。看得發呆的招娣這才醒悟,慌忙也奪路而去。


    何大刀有些不可置信,半晌才回過味兒,萬沒想到這個丫頭竟如此潑悍,遠勝從前的林嬌,見她人轉眼跑得沒了影。


    自己混到了這歲數,竟連遭一個丫頭欺辱,連胡子都被拔了,被人看見也不用混了。偏偏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思及此,忙朝四周看了下,所幸並未見到手下人,這才籲了口氣,陡覺臉上又是一陣刺痛,這才皺眉伸手捂了下。


    阿元一口氣衝回了住的地方,打了水便使勁擦臉。林嬌見她眼皮泛紅,心想這山寨裏都是男人,雖說何大刀下令禮待她們,但阿元漂亮,難保不會有一兩個動歪心思,便關心問了幾句。不問還好,一問她眼睛卻更紅,轉身便委屈入了自己住的屋子不出來,倒被弄了一頭霧水。身後招娣扯了她衣袖,附到她耳邊嘀咕嘀咕了下,林嬌這才明白何事。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這阿元不似自己,莫說男人空了上身,便是全身也麵不改色。似她這樣跟著李夫人當半個小姐養的大閨女,撞到這麽個大男人,況且還是她覺著粗鄙瞧不起的,這麽一驚一乍也是正常。那何大刀大她一輪還不止,想來也不至於會計較,便也沒放心上了。


    一轉眼半個月過去,何大刀竟始終沒動靜,人也不大見得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這山寨裏便似成了瞎子聾子,林嬌與李夫人越發心急,哪裏還安得下心?找了幾次羅虎,終於從他口中得知了些消息。原來英王叛軍已經與李觀濤所領的朝廷軍在陽穀關一帶激戰,李觀濤暫處劣勢,據說因坐鎮指揮還受了傷,如今以守城居多。但正有一支集合了十八藩鎮的鎮國軍受調飛赴支援,領鎮國軍節度使的便是楊敬軒。


    林嬌把消息朝李夫人略微提了下,隻說援軍快到,閉口未提李觀濤受傷,怕她擔憂。李夫人這才稍稍寬懷,卻也仍是歎氣搖頭。


    林嬌知道她如今倒不是為自己幾個人擔心,更愁的是前方陽穀關的戰事。日子再過去幾天,這院落裏越發死寂,連招娣走路都知道輕手輕腳了許多。


    這夜林嬌無心睡眠,半夜披衣起身,推窗遙望天上明月與山寨外的遠方山頭,想著楊敬軒現在到底身在何處,是否已經到了寧州,安危到底如何。白日裏她也隻腔作笑顏安撫李夫人居多,如今深夜獨自寂寥,心中一陣陣恐慌便席卷而來。正倚窗對月發怔,忽然見院落外隱隱有火光腳步傳來,陡覺不妙,正要出去看個究竟,見院落的門被踢開,羅虎手執火杖厲聲道:“都快起來,我送你們下山!”


    林嬌忙奔出,邊上屋裏的李夫人阿元等人也被驚醒,紛紛穿衣出來,羅虎麵帶焦色,道:“英王見大當家的遲遲不將你們送去,派了人潛來親自提,大當家的不肯交出你們,已經翻臉了。那人武功十分厲害,大當家的怕你們有閃失,叫我從後山送你們走。快走!”


    林嬌急忙牽了能武,阿元與招娣扶了李夫人,空手跟著羅虎一行人往後山跌跌撞撞而去,到了座連接兩峰的淩空棧橋之前,羅虎回頭看了眼火光衝天的山寨,吼道:“快過橋,過去了把橋燒掉,他便是插翅也飛不過來!”


    “不必你們動手,由我來燒,豈不更好!”


    一個帶了絲陰厲冰冷的聲音忽然從後綿延而來,轉眼便似到了腦後,逃命的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幾道連綿火箭穿過自己頭頂,劃出一道弧線之後,落到了棧橋之上。裹了桐油的火箭借了山風,眨眼便將棧橋點燃,火光熊熊,一時驚動附近山鳥,四處飛躥。


    林嬌猛地回頭,見距離自己一行人不過十幾步外,已經負手立了個黑衣之人,身形高瘦,借了火光,見他高鼻隆額,頰上一道疤痕,目光陰涼而銳利,覺他似乎立刻捕捉到了自己,被盯著注視了片刻。忽然感覺像被毒蛇盯上,不禁微微打了個寒顫。


    羅虎一行立刻橫刀擋在了林嬌等人身前。那人唇角微微下垂,目光似有譏誚,根本不看羅虎,隻盯著林嬌道:“楊夫人,我名顧象,乃是你夫君當年的結義兄長。我不會傷害你,你跟了我走,餘下人都可平安。否則休要怪我不念舊情。”


    林嬌立刻想了起來這人是誰。便是先前楊敬軒發現自己往他酒中下藥與自己翻臉時提到的那個義兄。論到對付楊敬軒的法子,自己與他倒不謀而合。他此前雖沒見過自己,但這裏的年輕女子中,就她是婦人裝扮,自然一眼認出。


    “顧象,你當年也算是個人物,如今卻墮落到為難幾個女流,算什麽英雄好漢?今日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休想帶走一人!”


    林嬌正思量該如何時,忽然見何大刀帶了些人從後踉蹌著身形而來,到了近前,單手撐了大刀站定,腿上雖鮮血淋漓,去雙目圓睜,怒道。


    顧象回頭看了眼何大刀,似有些驚訝,搖頭道:“你倒也算條漢子,這樣了還追到此處。可惜你不是我對手。不過枉送性命而已!”


    何大刀怒道:“我人雖粗,卻也知道義字如何書寫!你口口聲聲自稱旁人義兄,所作所為卻令義字蒙了羞恥!我雖技不如你,寨子裏的這些弟兄卻全是歃血而盟義幹雲天,拚了剮盡一身血肉也絕不會輕易叫你得手!你帶來的幾個人都死,剩你一人,雖武功高強,我卻不信你能以一敵百!”


    顧象看了眼立在林嬌身前的羅虎等人,再看一眼立於何大刀身後的眾人,飛快盤算了下。


    這裏的人,論單打獨鬥,自然不是他對手,便是十個二十個一起上,他也未必會輸。但真若這麽多人齊齊圍攻,他便是三頭六臂也不可能把要的人帶走。他的目的是帶走楊敬軒的女人,並不是和這些人拚了老命糾纏。略一皺眉,環顧四周,忽然踢起一塊石頭高高飛向對麵幾十步外一株大樹樹冠,驚動夜梟四下飛散,說時遲那時快,他已解下後背彎弓射出飛箭,隻聽一聲哀鳴,一隻飛得最高的夜梟已經脖頸中箭,在深藍夜空中劃出一道直線般飛快墜落。


    “我弓箭如此,手中長劍更無情。誰再阻攔,我不取他性命,隻一劍挖出眼珠,叫他一輩子當個有眼無珠之人,應是有趣的緊……”


    顧象看一眼露出微微懼色的山寨眾人,陰森森說道。


    林嬌感覺到身畔能武死死拉住她手不放,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心中歎了口氣。知道今天自己必須是要跟他走了。


    “弟兄們!別信他的大話!跟我一起上!”


    何大刀大聲吼道,已經提刀而上。


    “那就先挖了你一對招子!”


    顧象暴怒大喝,身形陡然前飄,劍光快如閃電,直取何大刀麵門,斜裏忽然一物挾裹風聲而來,叮一聲,何大刀隻覺耳廓一涼,劍鋒走偏刺了個空,竟是被塊石子帶偏了去。後背頓時綻出冷汗。


    “顧象!你弓箭精妙長劍無情,那就由我陪你過招如何?至於我的夫人,勞你遙遙仍然這般記掛。我楊敬軒若不還你以情分,往後叫我如何在夫人麵前立足?”


    林嬌長吸口氣,剛邁出半步要挺身而出,忽然聽見一人聲音伴了呼嘯山風而來,心髒立刻狂跳,睜大了眼望去,見楊敬軒正從山側一條斜徑大步而來,跳躍火光照耀之下,他目光冷肅,神情端凝,身著正裝甲胄,外罩的將軍氅被山風卷得獵獵狂舞,身姿英挺如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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