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嬌走到馬車近前。仔細看他一眼,見他一張臉修得幹幹淨淨,不複昨日胡渣拉搭的落魄樣,說話時眼睛並未看著自己,視線隻落在地上。按說不與人對視,應是心虛說謊表現,但看他神色卻又有點繃著,不像是為了接近自己故意要了這活,反倒更像勉強而為之。


    自己最不希望的發生了。但既來之,則安之。林嬌朝他輕聲道了聲謝,便到了後頭爬上了馬車,很快便往出城方向去,仍是他坐前頭把馬。


    馬車的速度比起騾車果然快了不少,本來從縣城到雁來陂,坐騾車的話至少要大半天時間,現在不過剛過午就到了那爿山地腳下。上去的路窄羊腸,馬車無法通行,寄在下麵一農戶家門口,兩人便改步行往陂上去。


    林嬌在車中時已經吃了帶出的幹糧當午飯。原本替劉大同也預備好了的。見他也是空手而來,現在隻跟在自己後頭五六步外的地方一聲不響地悶頭趕路,想了下,便停住步子,見他走了幾步跟隨自己停在兩三步外的地方,便從籃子裏拿了幾個烙餅遞過去。見他錯愕看著自己,手卻就是不伸過來接,神情仿似一個受了委屈還在負氣的孩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再遞得近了些,說:“吃不吃?不吃我收了!”


    楊敬軒今天陪她上山,到底是為了什麽,他自己其實也不大清楚。一開始隻覺胸中有無數話堵著噎著叫他寢食難安,必須要找她問個清楚;後來知道劉大同要陪她上山。那劉大同雖是個有兒有女的人了,但心裏還是隱隱不樂意。幹脆就用職權自己搶了這個活,心想一見到她就把自己想問的話問個清楚。隻是現在真的和她處一塊兒了,腳下是野徑,四周是高高低低的緩坡山丘,偶爾才能看見幾個在坡地上墾荒種田的人。正是問話的好時機,他卻又一下子想不出自己到底想問她什麽話了,就隻這樣跟著她走在後麵,看著她的背影出神。現在見她忽然停下腳步遞吃的東西給自己,他這才如夢初醒,心想我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主意還沒打定,聽她又問自己吃不吃不吃就收,說話時口氣雖平平的,隻眉梢眼角卻似乎隱隱帶出了絲笑意,幽涼了多日的心頓時撲出一陣熱氣,剛才的各種猶豫躊躇瞬間瓦解,急忙哦了一聲伸手接過來。


    林嬌見他接了,便掉頭繼續往上。過了一會兒再回頭,餅已經沒了,便遞給他一個盛了水的小水罐。見他這回很痛快地便接了過去。


    兩人終於爬到了那道山脊處。林嬌放下了籃子,迎風站著四顧望去。前一次她來時就注意到,因為這裏荒廢了將近半個世紀,雁來陂的陂地下遊處墾滿了一爿爿的梯田,當時都種著麥子。現在因秋播時候還未到,所以仍空著。再沒多久,想必就會開始犁田撒種了。如果水庫重修蓄水,這些梯田都將被水再次淹沒。思及此處,便指著視線裏的幾爿梯田,回頭問楊敬軒道:“那些地都是誰的,知道嗎?”


    楊敬軒自從吃了她主動遞來的餅和水後,心情比之一開始好了不少。正在盯著她被風吹得發舞的背影出神,忽然見她回頭問自己,忙應道:“那些地從前都沒有的。隻是這蓄水陂遭毀棄之後,幾十年裏被陸續私自開墾出來的。尋常百姓不敢這樣,大部分屬於附近幾個莊子裏的大戶,都是祖上時就開墾出來的,有戶姓周的人家占最多,說他家有遠親是官宦之家,這才肆無忌憚。”


    林嬌默然。


    重新蓄水淹田的話,損了這些人的既得利益,到時候想必會有一場紛爭。隻李觀濤既然決意要完成這項水利工事,以他的資曆,想必這些土豪也攔不住的,當下便也沒放心上了。隻俯身從籃子裏取出帶來的紙筆和丈量用的繩。筆是昨夜她自己用細炭條裹了紙殼所製,至於丈量,她在現代工作時熟悉的各種測距測角測麵工具,這裏統統沒有,連長些的軟尺也沒有,隻能帶了團棉線,需要時便叫楊敬軒定住另頭,自己拉到所需距離裁斷,貼上各種方位標記,小心卷起不被弄亂,回去後用這裏的短尺量出尺寸。


    她從前工作時是極投入的,也是個一絲不苟到近乎苛刻的上司。楊敬軒見她神色嚴肅,臉上不帶一絲兒笑,差遣自己不停與她一道拉線定位,口中出來的話全都是命令式的,諸如“再往後”“停住”“再過去”“把你看到的告訴我”等等,沒有一句別的多餘話。被差得團團轉,卻覺到十分新鮮樂意,好幾次因為被她專注的樣子吸引看得失神,手上動作慢一拍,遭她不客氣地用“怎麽回事?”“看什麽?”的口氣訓斥,怕真惹她厭煩了,這才打起精神嚴格照她吩咐行事。


    林嬌原本是打算繞著依稀還可辨的舊日基線全部走一圈,把各種設計圖紙必須的尺寸都記錄下來。但她顯然低估了這項前期工作的難度,見忙了一個下午,所需數據不過得出四分之一,有些還要再經測量。眼看夕陽西沉,知道必定還要來好幾次,便叫停下來。


    楊敬軒忙得渾然忘我,隻覺時間過得飛快,還沒怎麽著,太陽就已經有些西斜了。她說收工,心裏還有些意猶未盡。兩人回了原來可以俯瞰整個地形的那道山梁,見她有條不紊地卷著下午得到的各種長短不一棉線,在預先裁好的紙條上用炭條飛快地寫上各種他不熟悉的名詞,然後與棉線裹在一起排在籃子裏,動作敏捷而熟稔,他幾乎看得挪不開眼睛去——現在不用擔心被她訓斥,因為她自己也十分專注,根本沒注意到他在邊上幹什麽。


    林嬌整理好了下午所測的全部數據,見離天黑還有些時候,便取出一張尺來見方的厚紙,找了塊平石,將紙鋪在上麵,自己俯趴在石頭上,向著山梁下凹進去的大片坑地繪起地形草圖。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雖然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這爿地形的大致走向,隻記錄下來的終究更可靠些。要是有相機,自然不用她這樣,現在隻能自己手繪。


    這種寫生式的手繪是項基本功,雖然許久沒操練,但手感尚在,試了幾下很快就找到感覺,隻可惜沒有橡皮,下手要更仔細些而已。很快一幅栩栩的黑白碳描圖就躍然紙上。


    林嬌聽見遠處山林裏夕歸昏鴉聲陣陣傳來,再修改了幾處,端詳了下,覺得滿意,終於丟下碳條想站直身,這才覺得趴久了兩個膝蓋有點麻。卷起紙站直,活動了幾下腿,一轉頭見那男人立在石頭邊上怔怔看著自己,也不想和他解釋什麽,收拾起籃子說:“走了!”


    楊敬軒如夢初醒,跟著她往山梁下去。眼前仿佛還一直晃著她剛才在夕陽裏趴在大石頭上用碳筆在白紙上勾勒時的情景。夕陽投過來時,仿佛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光暈。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她,與從前在月光燈影裏對著他巧笑倩兮的那個女子截然不同,甚至找不到半分影子。但是就在他看著她垂眸專注於畫紙時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從前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他為之心魂蕩漾的時候,心中不是沒有一個悄聲的警告。但現在,當他的心再次被這樣一個陌生的她所擊中的時候,那種曾叫他滿是負罪感的警告蕩然無存了。


    他的心漸漸激動起來,又想起她中午主動給自己遞吃食,可見對自己還是有關心的。好幾次想開口叫她,希望她能跟自己再說說話,哪怕是像從前那樣再叫他一聲“敬軒叔”也好。但嘴卻一直張不開。忽然看見她腳下被一顆石頭絆了下,身形一個趔趄,立刻一個箭步過去,在她要摔倒的時候扶住了她。手剛觸到她柔軟的腰身,掌心就仿佛蔓爬出了一層微微的茸毛。他見她站定了,想鬆手,卻又舍不得。就在遲疑間,她已經退開一步鬆脫了他的手,側過臉朝他微微笑道:“謝謝你啊……”


    楊敬軒全身所有的感官都被這一聲帶了笑的道謝聲給打開了,他仿佛又看到了原來那個對著自己巧笑倩兮的阿嬌,忽然覺得勇氣倍增,前些天曾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話也脫口而出了:“阿嬌,你現在真的還像你前次說的,還喜歡我?”


    林嬌有些驚訝,抬臉仔細看他,見他眸光裏映了天邊的餘霞,眼睛亮得仿佛也像霞光在燃燒。


    她略想了下,說:“我要是喜歡櫃台裏的一件珠寶,不一定要把它戴回家。就讓它留在那裏很好,因為它未必就是適合我的。”


    楊敬軒似懂非懂,隻聽她應了自己的話,心裏頓時燃起了一絲希望,但是這希望之火還沒來得及再一步抬頭,就聽她又說道:“你人真的很好。但是不適合我。要是咱們重拾舊約我嫁給了你,就算你可以寬宏大量到不計較我以前對你做的一切,跟我過得很開心,但我卻不會開心。我上次跟你說過,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以前為了得到你,用盡一切方法。現在我改了主意,所以也不會為了成全你的開心而委屈自己。況且……”她猶豫了下,說,“況且我確實更喜歡像現在這樣自由的生活。好了,不說了。天要黑了,咱們快走吧!”說完微微一笑,轉身繼續往山下去。


    楊敬軒被釘在了原地,望著她輕快而去的背影,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兩人私定婚約後的那天晚上,她後來跪在自己膝上雙手環抱住他腰,把臉埋在他胸口叫了好幾聲“相公”,最後還嬌聲嬌氣說什麽“唉,我這麽喜歡你,可怎麽辦”時的情景。當時種種還曆曆在目,如今卻真的是翻臉無情。一片心胸活活被劈成了兩半,一半鬱懣滿腔,一半冰涼透心。眼見她越走越遠,身影就要拐過道山坳了,想起荒山入暮有蟲獸出沒,終於還是勉強壓下難平心緒,大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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