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修斯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雖然有極高的天賦, 自己也堅持艱苦的訓練, 然而年齡不饒人,與雌蟲長時間的對抗已經讓他的精神力消耗枯竭,現在, 他知道自己是在透支已經不多的生命了。


    大腦在壓榨著最後一點精神力,每一根血管似乎都在簌簌顫抖, 最敏感脆弱的毛細血管甚至開始爆裂。米修斯眼前漸漸泛起一片紅色,耳朵裏嗡嗡作響, 甚至掩蓋了那名技術員在耳邊的喊叫。現在, 他的意識裏隻有一個概念:擾亂工蟲,讓它們不能發起攻擊。至於雌蟲,讓給那個年輕人去對付!


    米修斯不知道是不是人在將要崩潰之時最敏感。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兩種能量場的衝撞, 一個鋪天蓋地無處不在;一個卻像到處戳刺的刀子, 神出鬼沒。他已經聽見了雷克斯管這個年輕人叫安寧,安寧, 難道就是機甲製造安家那個被投入死囚監獄的小兒子安寧嗎?


    得到生物機甲之後, 米修斯對於安寧參加了前線突擊隊的事沒有阻撓。前線突擊隊,其實是前線送死隊,在軍部的計劃裏他們隻是炮灰而已,早晚都會死的。隻要安寧一死,安家就從此消失了, 從此不會有人製造出能夠激發精神力的藥劑,也不會有人製造出能夠將戰爭縮短甚至很快結束的機甲。


    米修斯知道安家無辜,但是他一直覺得他們這些僅僅是因為有精神力就被人歧視和防備的人才是最無辜的。和平時期, 誰都不喜歡有個能窺探你內心的人,可是戰爭時期,就是這些人又把精神力者拱上了神壇。


    米修斯本人曾經經曆過泥潭,現在站在了神壇之上,天與地的差別他了解得最清楚。榮譽、崇敬乃至於優越的待遇都是他想要維持這種地位的一部分原因,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讓精神力者這個團體得到尊重。精神力,這是天賦,是與生俱來不可強求的能力,它不應該像陰溝裏的耗子一樣見不得天日。可是要做到這一點,就不能讓戰爭這麽快結束。


    隻是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跟安家的孩子並肩作戰啊……米修斯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確實是苦的,他覺得自己嘴裏都充滿了微帶腥鹹的苦味,世界由紅色逐漸轉為黑色,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在身周激烈衝撞的兩個能量場中,有一個突然崩潰了……


    安寧突然睜開雙眼。在他對麵,雌蟲瘋狂地翻滾著,發出破碎的完全無規律的幹擾波。整個空間都充斥著劇烈的波動。可是這種波動工蟲已經不能辨識,它們擁擠在一起,胡亂地上下爬動。溫控係統還在運轉,實驗中心的溫度已經降到五度左右,對蟲族來說這種溫度非常不舒服,如果長時間停留在這種溫度之下,要麽休眠,要麽就會流失體內能量。


    工蟲們混亂地相互擠著。它們留在這裏就是為了保護雌蟲,為它服務。但是現在,雌蟲的氣味還在,卻沒有了指揮它們的信號,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完全沒有意義的東西,它們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判斷這信號到底是不是雌蟲發出來的。


    溫度越來越低,工蟲們躊躇著,終於有幾隻掉頭往地麵上爬去。無法分辨雌蟲是否還在這裏,本能讓它們最終選擇了離開,去往溫度較高的地麵。


    安寧覺得全身像被重甲戰車輾過一樣,可是頭腦清晰無比,精神力之充盈讓他自己都有些驚訝。不過他隨即清醒過來,這不是高興的時候!


    保安機甲的駕駛艙彈開,技術員淒厲的喊聲立刻傳了出來:“沃羅先生昏過去了,快來救救他!”


    安寧衝過去看了一眼。米修斯嘴角流出鮮血,甚至連耳朵和眼睛都在滲血。安寧隻看了一眼就知道沒有辦法了。如果不是在這裏,如果有齊全的醫療設備,或者還可以挽救,但是現在——


    “關好駕駛艙,繼續發送求援信號!”拋下這句話,安寧掉頭就跑。雷克斯,雷克斯還在外麵,他的呼吸器應該已經沒有供氧物質了!


    一到寬敞一點的通道,安寧就放出機甲,從尚未被完全破壞的機甲出入口衝上了地麵。仍舊是鋪天蓋地的蟲子,與剛才不同的是它們已經全無章法,可是仍舊在朝著一個地方猛撲。安寧心裏一緊,不管不顧地開啟激光炮,一連轟了三炮,終於把蟲群驅散一點,然後,他就看見了一架深灰色的機甲,靜靜躺在小山般的蟲屍上。在機甲下麵,是一隻已經被切成兩半的雌蟲。


    “雷克斯!雷克斯!回答我,你還活著嗎?回答我!”安寧瘋狂地在通訊頻道裏喊叫起來,駕駛著機甲猛衝過去。


    兩隻雌蟲都已經死去,戰蟲已經失去了指揮。但是雌蟲的死激發了它們的凶性,加上戰鬥的本能,使得這一片蟲山蟲海仍舊不肯散去。當發現了安寧這個移動的目標之後,就全部向著他衝了過來。安寧幾次衝擊,仍舊不能到達雷克斯的機甲旁邊,頓時急了。


    衝在最前麵的戰蟲忽然接收到了一種幹擾波,與雌蟲的幹擾波很相似,卻是從他們的攻擊目標上釋放出來的。頻率溫和,這是雌蟲表示一切正常需要安靜的信號。


    戰蟲們糊塗了。地下明明剛剛死掉了一隻雌蟲,死亡的雌蟲散發出來的氣味還在刺激著它們,攻擊一切非我族類的活動物體。但是現在,另一隻雌蟲表示一切正常需要安靜?這,這是怎麽回事?


    安寧一邊發出精神力幹擾,一邊想駕駛機甲衝過去。但是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雌蟲驅散戰蟲的信號,所以隻能用最溫和的方式來安撫這鋪天蓋地的蟲群。可是另一隻雌蟲散發的死亡氣味仍舊有效,隻要他的機甲一想接近雷克斯,周圍的蟲群就開始激動起來。


    安寧心急如焚,開始強行催眠周圍離得最近的戰蟲。如今他的催眠能力已經又進一步,戰蟲也沒有雌蟲那麽強的抵抗力,很快周圍就倒下了一片戰蟲。但是蟲子實在太多,安寧還沒有靠近雷克斯,已經感覺到有些力竭了。再也按捺不住,安寧開啟激光炮強轟,即使再度引起蟲群的瘋狂他也顧不上了,現在他隻要到雷克斯身邊去!


    空中突然傳來能量波動。安寧在蟲群的包圍中也感覺到了,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看了一眼——天空中出現一片陰影,一艘大型飛船完成了躍遷,出現在垃圾星上空。隨著這艘飛船的出現,另一種波動傳來。安寧愣了一下,這波動頻率與雌蟲很相似,這是蟲族的信號,但卻是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這艘飛船在發出模擬雌蟲的幹擾波!


    圍繞著機甲瘋狂攻擊的戰蟲像潮水一樣退開了,整顆垃圾星上的戰蟲都向那艘飛船湧去,包括地麵上不能飛行的躍蟲和工蟲,連僅存的幾條穴蟲都鑽出來,爬到離飛船最近的那塊地麵上,向著飛船拚命地扭動著身體。


    安寧瞥見飛船側麵的scs標記,一口氣鬆了下來。這是索克斯家族的飛船,至於船上擴散出來的幹擾波,應該是對幼蟲的研究有了成果,破譯了部分雌蟲的信號。不過這時候安寧已經顧不上再思考什麽,所有的蟲子都追隨著飛船去了,雷克斯的機甲終於出現在他麵前,安靜得可怕。


    安寧把機甲靠上去對接,然後撲出自己的駕駛艙,砸開了雷克斯的機甲駕駛艙。


    艙內空氣混濁,已經完全無法呼吸。雷克斯靜靜靠在駕駛座上,頭垂在一邊。生物機甲與普通機甲不同,駕駛座上有一套連體生物服,駕駛員整個被這件生物服包裹著,即使失去了知覺也仍舊被禁錮在座位上。


    安寧像瘋了一樣撲過去扒開生物服。為了防止震動中生物服脫落,用的是記憶橡膠,包裹得很緊。安寧拚了命地用手去扒,掀斷了指甲也完全沒有感覺。厚厚的生物服穿上的時候需要輔助工具,脫下來的時候卻全是他用手硬生生扒開的。


    十指鮮血淋漓,染在雷克斯赤-裸的胸膛上。他全身上下隻穿一條內褲,以便生物服內的電極觸點能更好地接觸皮膚獲得信號。


    安寧還是第一次看見雷克斯的身體。蜂蜜色的皮膚上遍布傷疤,大部分已經很淺,顯然是少年時候留下的。露在生物服外麵的頸部有在缺氧情況下自己抓出的血痕,有些已經幹涸。但是皮膚下包裹的肌肉勻稱、線條流暢,尤其是胸腹部,有漂亮的肌肉群。可是現在胸膛已經不再有呼吸的起伏,安寧把耳朵貼上去,聽不到心跳,手按到頸側,也感覺不到脈搏,他放出精神力去試探,但是整個駕駛艙裏沒有任何能量波動。


    腦死亡!安寧已經有些麻木的大腦裏浮出這個詞。這年頭,醫學發達,什麽跌打損傷斷手斷腳器官再生,統統不在話下,甚至心髒不好了也可以換,或者幹脆用體外循環器,隻有腦死亡,卻是任什麽藥物和器械都不能挽救的。


    安寧突然爆發地撲到雷克斯身上,雙手拚命地按壓著雷克斯的胸膛,做著心肺複蘇。手下的身體還有餘溫,肌肉和皮膚還是柔軟而有彈性的,他不能相信這個人已經死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說出來他想說的話……


    手上機械地按壓著,安寧覺得自己的頭腦已經昏亂了。缺氧時間過久造成的腦死亡,他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挽回。所有的情緒都堆積在了胸口:父親和兄長無辜死去的憤怒;林恩死時的痛苦和無力;還有雷克斯這種完全不在他意料之內的死亡……


    在安寧心裏,雷克斯好像是不會死的。盡管與蟲族的戰鬥就是與死神共舞,但是他從來沒有覺得雷克斯會死。甚至是在囚犯們逃跑時劫持的飛船上,當囚犯們要殺他的時候,在潛意識裏,安寧仍然沒有覺得雷克斯會死。所以在雷克斯轟開飛船逃出去的時候,在他心裏居然都沒有覺得不可思議。可是現在,這個他一直在心目中當成戰神,當成永遠不會死的人,卻躺在他的麵前,真的死了,死得那麽突如其來,那麽悄無聲息……


    安寧沒有聽到機甲內的波動探測器在滴滴叫喚,紅燈急速地閃爍,頻率越來越快,直到爆裂;他也不知道從飛船上衝下來的梅林在對接的兩台機甲之外就被強大的精神波動刺激到頭暈惡心不得不後退,就連穿著防輻射服的士兵都不能進入機甲周圍十米之內。他隻知道他胸口像被什麽東西死死壓著,需要發泄-出來湧流出來甚至噴射-出來,否則,他就覺得自己要爆裂了!


    梅林心驚膽戰地看著自己手腕上的探測器數字瘋跳,最後幹脆在顯示屏上爆開一道電火花,徹底報廢,忍不住大聲喊叫:“你們在幹什麽?趕緊想辦法衝進去!”


    帶隊的上尉即使帶著呼吸麵膜都能看出表情扭曲來:“秘書官,幹擾太大了,裏麵……不會還有一隻雌蟲吧?”


    梅林跺著腳喊:“什麽雌蟲,不可能再有一隻了,你們快點進去!”


    上尉滿頭大汗:“幹擾太強了……根本無法靠近……”


    梅林隻是往前走了幾步就覺得兩邊太陽穴像針紮一樣,也知道他們說的是實話,但是看見這兩架機甲他就知道雷克斯一定在裏麵,如果雷克斯沒事,早就該從裏麵出來;但是現在還沒出現,那就說明機甲裏強烈的波動必然與雷克斯有關!


    “麻醉氣體!”梅林靈機一動,扭頭大喊,“用麻醉氣體,快點!”


    安寧絲毫不知道外麵已經亂成了什麽樣子。他撲在雷克斯身上,緊緊抱住他汗濕的身體,用力之大,幾乎能感覺到雷克斯的骨骼形狀。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耳朵裏聽見有人在大聲地嚎啕,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是他自己的聲音。


    梅林跳著腳地命令使用麻醉氣體,可是兩台機甲的密封都十分完整,麻醉氣體不靠近也無法噴射進去。正在亂成一團的時候,幹擾突然消失了。


    “秘書官,幹擾消失了……”上尉正準備下死命令衝上去強行打開機甲駕駛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也愣了一下,趕緊報告。


    梅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快打開機甲!”這種變化未必是好事。


    安寧覺得自己的精神力已經枯竭了。大腦像擠幹了水的海綿一樣,僵硬幹癟。他茫然地趴在雷克斯身上,雙手在無意識之中仍舊緊緊抱著他。他那架機甲裏的供氧物質也消耗幹淨了,空氣再次變得混濁起來。外頭隱約聽見似乎是敲打的聲音,但是安寧沒有力氣再去注意。他放鬆了已經脫力的身體,把頭輕輕放到雷克斯胸前,至於外麵的一切,就隨他們去吧。


    一絲極其輕微的精神波動和著微弱的心跳同時進入了安寧的意識,心跳就在他的耳朵底下,而精神波動,卻進入了他的腦海之中。猛地抬頭,安寧簡直不敢相信,他拚命擠出最後一點精神力去搜索,然後,他真的感覺到了一絲波動——雷克斯的胸膛在輕微地起伏,最重要的,是他的大腦又開始活動了!


    梅林指揮著士兵們強行打開機甲駕駛艙,第一個衝進了駕駛艙裏。裏麵空氣混濁,氣味難聞,但是他都顧不上。不過他一衝進去,就站住了腳,那狹小的駕駛艙裏,兩個男人正緊緊地靠在一起,一個抱著另一個。抱人的正在嚎啕大哭,而被抱在懷裏的那一個,皮膚還呈現缺氧的青灰色,但是胸膛輕微地起伏著,已經有了呼吸……


    梅林靜靜地看了一會,然後輕輕退了出來,反手掩上了駕駛艙的門,低聲說:“把飛船上的呼吸係統跟機甲連接,給他們供氧,然後,不要打擾。”


    “秘書官——”去地下實驗中心搜救的士兵已經衝了出來,聲音驚慌,“沃羅先生,沃羅先生——”


    梅林沉聲說:“喊什麽!沃羅先生?米修斯沃羅先生?他怎麽會在這裏,他怎麽了?”


    “沃羅先生——”士兵好容易才說出話來,“他死了。還有幾十個人都快要窒息了,不過已經救了過來,隻有沃羅先生——”


    “哦——”梅林轉回頭。遠處,在飛船下麵,無數的蟲屍已經疊成了小山。飛船上發出的幹擾波頻率已經改變,戰蟲們開始彼此屠殺。身體柔軟的穴蟲和並無戰鬥力的工蟲首先被屠殺殆盡,然後就是戰蟲們之間的戰鬥。遠處的人來回奔跑,可是這些蟲子們視若無睹,隻顧著相互殘殺。


    梅林凝視著眼前的奇異場景,淡淡地說:“他去了?不過,死了對他而言可能比活著更好,這場戰爭,已經不再需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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