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武搖了搖頭說:“我覺得不會,好比一個炸藥包沒有點燃引線。”


    “那麽,什麽才是促使翟朗這個火苗子來到漁陽點燃引線的呢?”


    “是那封匿名信。”楚天瑛說,“信上說他爸爸翟運被趙大和李樹三殺了。”


    “還有呢?”


    “還有……”楚天瑛想了想,突然醒悟過來,“還有,就是說他爸爸的骨灰被摻在泥土裏做成了一隻烏盆。”


    “很好。”郭小芬點了點頭,“根據趙大死亡現場的情況,可以不可以這樣說,凶手製造這一不可能犯罪時,高度模仿了《烏盆記》的傳說故事。凶手刻意要讓我們相信:是烏盆中飄出的冤魂迫使趙大在極度的恐懼中自殺。也就是說,凶手預先就在我們的腦海中鋪墊和鐫刻了一個概念:假如有任何事情,都是烏盆作祟——我說得對嗎?”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頭。


    唯獨那個人,把已經戴上的眼鏡又摘了下來慢慢地擦拭。


    緊張嗎,你?眼鏡上有很多汗水嗎,你?


    郭小芬說:“隻要順著這個思路找下去,就必然能找出凶手——是誰在我們的腦海中鋪墊和鐫刻了‘一切都是烏盆作祟’這個概念?是誰?”


    幾個人都沉吟了片刻,還是晉武說了話:“那不是我們縣流傳很久的傳說嗎?”


    “沒有人會把傳說真的當一回事,除非有一個實體的物,真的呈現在了我們麵前,並且往後發生的所有事件,都在緊密圍繞著那個傳說展開,這樣我們才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凶手催眠,以為整個案子是烏盆中禁錮的冤魂所為——”郭小芬說,“我說得對嗎,馬海偉先生?”


    馬海偉停止了擦拭,把眼鏡戴上,一言不發地望著郭小芬。


    “我做了多年法製報道,始終相信,如果能找到一個案件的源頭,那麽等於破獲了多半,這個案子也不例外。”郭小芬說,“不錯,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充滿了詭異氣氛,詭異到我們每個參與調查的人都感覺身邊始終浮動著一團陰森森的物質,仿佛是鬼魂一直拖曳著長長的頭發和舌頭跟在我們後麵,看我們怎樣替他申冤報仇……漁陽縣嗎,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烏盆,楊館長也好,田穎也罷,總之來自四麵八方的人,都在講述著這個傳說,形成了一種‘場效應’,讓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哪怕是初來乍到的外人,也不由得任其擺布。有一陣子,我甚至打個寒戰也以為是烏盆裏那個冤魂在背後看著我。好在,作為一個推理者我還保持著基本的理性和獨立思考能力,於是,一個問題反複地敲擊著我的腦仁——我們是怎麽走入這個案件中來的,這部恐怖片的片頭到底是什麽?”


    靜靜的,大池塘碧綠的水麵上,一絲波紋都沒有。


    “其實隻要稍微用力,撥開看上去濃濃的霧霾,你就會發現,真相是如此簡單:隻是一個人帶著一個烏盆來到蕾蓉法醫研究中心,說裏麵有一具屍體,請蕾蓉幫助鑒定;當烏盆打碎滾出一顆人的牙齒時,我們就往圈套裏邁進了第一步;接著他開始講述自己在花房裏的故事,如何醉酒,如何聽到收音機播放的《烏盆記》而魔怔,如何被一個冤魂夢魘,如何真的在床下摸到一個烏盆……後來,當我和楚天瑛勘察花房時,的確在床下看到了一塊盆底留下的痕跡,也打聽出當晚漁陽縣廣播電台確實播放了《烏盆記》,於是我們就相信了馬海偉的話。但是,我們都犯下了一個不容原諒的錯誤,那就是局部的真實不代表整體的真實,偏偏是局部真實的騙局才更有欺騙性!


    “比如,床底下有盆底的印痕,這個太容易製造了。而《烏盆記》是漁陽縣廣播電台的保留劇目,每到半夜三更經常會播放……這些局部的真實,讓我們相信馬海偉確實是被烏盆之中的冤魂糾纏,所以這其中一定隱藏著一個可怖的命案而事實上呢,稍微想一想,在牙科診所的垃圾筐裏找到顆成人的牙齒,摻進黏土裏燒製成一個烏盆,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誰能證明馬海偉真的經曆了如你所說的恐怖?沒人能證明!但是你已經成功地利用一些道具、一些真實的片段、一種詭異的氣氛,讓蕾蓉、林鳳衝和楚天瑛對你的話將信將疑,並就此展開調查。


    “剛才我談到他們幾個人殺害趙大的動機,老馬,你的動機似乎不用多說。三年前你解救奴工失敗,趙大製造塌方害死工人之後你告狀無門,被迫離開警界——你心中強烈的正義感不允許你看著趙大這樣的渣滓活在世間,繼續為非作歹,於是你展開了謀殺計劃,你以調查滴眼液的名義再次來到漁陽縣,趁機摸清了趙大的作息規律。為了確保全身而退,你從一開始就考慮要借用《烏盆記》這個傳說,讓趙大死在一地‘碎瓦片’之中,這樣做除了使警方認為他是自殺以外,還有一層象征意義,那就是《烏盆記》中的趙大和現實中的趙大,都‘惡有惡報’!”


    “小郭,我打斷你一下。”楚天瑛突然說話了,“我不大明白,如果馬海偉要殺趙大,製造個詭異的犯罪現場,他自己也可以完成,為什麽要把咱們幾個也拉扯進去呢?他本來隻需要麵對漁陽縣的警方,後來拿著烏盆找蕾蓉,很可能要麵對北京市的警方,暴露的風險要大上許多倍啊!”


    “這個嘛,一來是他對自己計劃的自信,二來,也是一種無奈之舉。”


    “無奈之舉?”


    “對,因為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迫使馬海偉臨時改變了計劃。”


    林鳳衝說:“你是說,我找他幫忙偵緝販毒一案?”


    “對。”郭小芬點了點頭,“當你找到馬海偉的時候,他一定吃了一驚,因為他來到漁陽縣,身份是隱秘的,他殺了趙大一走了之,根本不會有人懷疑他。而你們的出現,讓他完全暴露在了警方的視線之內,如果趙大這時被殺,晉武和你,都會懷疑是他下的手,怎麽辦?當他在花房裏留守的時候,忽然想起,這間花房的產權是趙大的——這一點他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接下來隻要編造一個鬼氣森森的故事,拿著早就準備好的烏盆到北京,找蕾蓉鑒定,北京警方肯定會派員暗訪,很容易就能查出花房屬於趙大,再進一步調查,他製造塌方壓死工人的事情也會逐漸暴露……在馬海偉看來,讓趙大受盡精神折磨再死掉,肯定比給他一刀更痛快。此外,趙大在漁陽縣,固然各種利益關係盤根錯節,但是他的兒子、他的軍師、給他寫稿子的記者,甚至和他一起釣魚的警察,都並不和他一條心,稍微有個風吹草動,樹還沒倒猢猻就會散,想想皮亨通麵對楚天瑛時的表現,就可以證明這一點,所以北京警方的介入,很快就會讓他們發現,原來有這麽多想殺死或背叛趙大的人。如果說藏起一棵樹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它移入森林,那麽,縮小自己疑點的最好辦法,就是‘湧現’出無數個犯罪嫌疑人——這一深層的目的,也在馬海偉的考慮之內。”


    馬海偉冷笑一聲,眯起的小眼睛裏放射出不屑一顧的光芒。


    “下麵給大家具體談一下我對趙大被殺一案的推理。”郭小芬說,“馬海偉此前在漁陽縣租了東哥對門的房子,一直都沒有暴露身份,然而再次回到漁陽縣的時候,為什麽趙大馬上就找到了他?因為他入住的是李樹三開的旅館,李樹三當然對當年這個不依不饒的警察印象深刻,所以才第一時間通知了趙大——實上這一切都在馬海偉的算計之內。馬海偉和楚天瑛一起去大池塘的時候,趙大表現出了渴望和解的姿態,而馬海偉卻斷然拒絕,這些都是表演給外人看的。我想,馬海偉在離開之後,給趙大打了個電話,約他晚上9點左右在大池塘談談,表示自己已經脫下警服,多個朋友多條路……警惕性很高的趙大,因為有葛友在身邊的緣故,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誰知當天下午葛友因為‘出老千’在賭場被扣,當然,這也是馬海偉預先安排好的。眼看快要9點了,趙大實在等不及了,又不願意爽約,所以隻好自己打車來到了大池塘。


    “與此同時,馬海偉一直跟瞿朗在一起。我想,按照正常情況,到了快9點的時候,馬海偉會想個合理的借口甩掉翟朗,去大池塘的。偏偏翟朗這一根筋吃飯時看見了李樹三,並死死咬住他不放,而李樹三去看電影時,電影院偏偏又有兩個門,於是馬海偉臨時改變了策略,讓翟朗守正門,自己守後門,用這種方法來製造自己不在場的證明——”


    “你是說,老馬在守後門的這段時間裏,到大池塘殺了趙大?”林鳳衝說。


    郭小芬點了點頭。


    “這怎麽可能?萬一翟朗來到後門找他他不在,咋辦?”


    “翟朗那時隻一心守在正門,不放過李樹三的一舉一動,他怎麽會輕易‘離崗’。還記得翟朗說過的嗎?他說他讓馬海偉過來喝啤酒吃花生,馬海偉說蹲守後門要緊,不過來了,事實上不是他忠於職守,而是他正在殺人行凶的路上!”


    突然間響起了翟朗的大嗓門:“不對不對,電影散場後,我和馬哥追著李樹三趕到這裏時,門是從裏麵鎖上的,馬哥要真宰了趙大,他怎麽出來的呢?”


    “你說門是從裏麵鎖上的——”郭小芬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你親眼看到了?”


    翟朗的眼珠子骨碌了兩下,沒說話。


    “筆錄上記載得很清楚,當時的情況是,馬海偉是第一個上去開門的,推拉不動,你才給踹開的。那麽,當時那門也許根本就沒有鎖啊,他隻是在演戲。”


    翟朗不服氣道:“還是不對。那要萬一不是馬哥第一個上去開門,而是我或者田穎呢,密室不就露餡了?”


    “所以,我相信馬海偉做了第二手的準備。”郭小芬說。


    “什麽第二手的準備?”翟朗問。


    郭小芬請大家走進簡易房,下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像是吐出了一排暗紅色的舌頭。


    “看見這台老式電風扇了嗎?馬海偉就是利用這個,製造的密室。”郭小芬說,“其實方法極其簡單:找一根普通的線,一頭拴在門閂上,一頭拴在風扇軸上,然後設定好時間,關上門走人,等到時間到了,電扇一啟動,電扇軸自然就會拽拉著線,鎖上門閂,而巨大的拉力最終也會將整條線拉斷後卷在電扇軸上,門閂上留不下一點兒痕跡。”


    “照你這麽說,你在電扇軸上找到線團啦?”一直不開口的馬海偉突然冷笑道。


    郭小芬搖搖頭道:“我相信你後來和田穎、翟朗進入現場時,已經將線從電扇軸上抽走了。”


    “我可不記得馬哥當時走近過這台電扇,你有印象嗎?”翟朗問田穎。田穎想了想說:“當時注意力都集中在趙大的屍體上,沒有看周圍人都在做什麽。”


    “嗯,就算你說的是那麽回事兒。”馬海偉揚起下巴,“那麽這一地完好的土皮兒,你又怎麽解釋?難不成是我用電風扇把趙大吹到屋子中間的?”


    翟朗“嗬嗬嗬”傻樂了起來。


    “當然不是!”郭小芬嚴肅地說,“一地完好的土皮兒,人不可能踩上去而一點兒也不損壞,想到達屋子中間,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借助某種工具——而且是你最擅長的工具!”


    大家都聽得雲裏霧裏,郭小芬進一步解釋說:“當晚,馬海偉和趙大在這簡易房外見麵後,突然用某種方法將趙大擊昏,我認為你可能是用當警察時學習的一擊製敵技術,比如劈打他的耳根,然後將他背在你身上。趙大個子矮,你背著他,在腰部再紮條繩子綁在一起,完全沒有問題。接下來你推開門,手裏多了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馬海偉問。


    “一根比較結實的木棍。”郭小芬說,“楚天瑛告訴過我,當初翟朗誣陷李樹三殺楊館長的時候,他質疑李樹三怎麽能不驚動野貓而翻越圍牆,你幫著翟朗辯解時無意中提到:你上學時拿過撐竿跳的冠軍,對嗎?你受過專業訓練,想自己通過墩布、床墊、紙盒板那幾個落點跳到房屋中間,完全沒有問題。但是你背著趙大,顯然就需要在這幾個落點之間分別再加上一個支撐點,逐漸跳到屋子中間。”


    所有人——連同馬海偉在內,都聽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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