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鞘。”呼延雲十分肯定地說,“拉著趙大來到大池塘的出租車司機證明了,趙大是空手的,那麽隻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他‘自殺’用的刀早就放在大池塘裏麵了。問題是你剛才講過,他昨晚並沒有走進過自己住的平房,值班室的地上也沒有新的鞋印,剩下的簡易房不僅髒,似乎也沒有什麽藏東西的地方,不適合保存一把鋒利的尖刀。那麽,這個可能性可以否掉了。第二種,就是趙大來的時候把刀揣在兜裏了。我看了一下幻燈片上他穿的衣服,上身的白色汗衫根本沒有兜,下麵的綢褲,應該隻有兩個很淺的兜,揣一把那麽長的刀,多半會露出三分之一,如果再沒有刀鞘,刀尖衝上,會戳到自己,刀尖衝下,十有八九會把褲兜刺出一個窟窿——所以我一直在想,刀鞘被趙大扔在哪裏了?”


    所有人麵麵相覷,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啪啦。”


    局長將筆記本合上,抬起頭來對晉武說:“馬上調整辦案方向,這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會議結束之後,呼延雲和林鳳衝、楚天瑛、郭小芬聚在二樓中央大廳的落地窗前,一邊望著街景,一邊聊著案情。


    “如果不是呼延的推理,這個案子沒準兒就真的要被定性為自殺了。”楚天瑛感慨道。


    “是啊!”林鳳衝說,“沒有刀鞘,證明凶器根本不是趙大自帶的,而是另外一個人帶到大池塘的——田穎說趙大跳到屋子中間自殺就已經夠奇怪的了,很難想象趙大讓某人專門帶把刀到大池塘給他自殺用,要真是這樣,我看趙大的自殺方法不是刺死自己,而是活活把自己累死的。”


    “我不是沒有考慮到這種可能。”呼延雲認真地說,“比如凶手拿著手槍,給趙大一把刀,脅迫他從那幾個‘棋格’跳到屋子中間,再讓他自殺。不過,從一般人的心理考慮,如果明知道對方要殺我,就算空手也要和他搏鬥一下,何況手中還有一把刀。”


    楚天瑛點點頭說:“照這樣看,應該是趙大昨晚在簡易房裏等待某人時,凶手戴著手套,衝進去將他刺死的,然後再拿著他的手握住刀柄,這樣刀柄上就隻有他自己的指紋。這一切一定發生得很突然,因為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搏鬥的痕跡,也就是說趙大對自己的被殺毫無準備。不過我依然想不通,那個密室和一地完好的土皮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他沉思片刻又問林鳳衝:“芊芊從昨天晚上約趙大見麵到現在,手機依然沒有開通嗎?”


    “是的。”林鳳衝說,“芊芊自從脫逃後,行蹤一直十分神秘,她在這個案件中若隱若現的,搞不清她到底想幹什麽和幹了什麽。”


    一直沉默的郭小芬忽然開了腔:“我怎麽覺得,漁陽縣警方隻想盡快結案呢?”


    “現在的這類企業家,喝血發的家,吸髓致的富,不知道跟各個既得利益階層有著什麽見不得光的關係呢。”楚天瑛神情有些陰鬱,“坦白說,我和呼延的觀點差不多,趙大這種人,死有餘辜,我對這個案子的全部興趣,隻是集中在諸多看起來過於詭異的謎團上……咦,那不是楊館長的姐姐嗎?”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一個有點矮胖的婦女正在公安局門口和警衛掰扯著什麽。


    幾個人一起下了樓,離著老遠,楊館長的姐姐看見楚天瑛了,激動得直朝他揮手。


    “您怎麽來了?”楚天瑛迎上前道。


    “我就是專門來找你的,他們——”楊館長的姐姐指了一下公安局辦公大樓,“我都信不過。”然後把楚天瑛拉到一邊低聲說,“聽說趙大死了,真的假的啊?什麽時候死的?怎麽死的啊?”


    案件未偵破前,重要信息必須保密,所以楚天瑛隻是潦草地回答了一句:“是,昨晚死的。”


    “縣裏都在傳,說他是死於冤鬼的報複啊,跟《烏盆記》的傳說一模一樣,死在封閉的窯洞裏,心口紮了把刀,一地的碎瓦片子……”


    看來在小小的縣城裏,什麽保密製度都是瞎扯,楚天瑛苦笑了一下道:“您從哪兒聽說的啊?”


    這句話一說,等於坐實了謠言,楊館長的姐姐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您怎麽了?”楚天瑛覺察到了什麽。


    楊館長的姐姐躊躇了片刻,抬起頭說:“大命那孩子,昨晚沒回家。”


    楚天瑛一下子明白了她是什麽意思,她在擔心是不是大命殺死了趙大,忙勸慰道:“您不用擔心,我說句該打嘴巴的話,大命瞎了一隻眼,走夜路都困難,何況殺人,再說他才隻有十五六歲……”


    “唉,楚警官,您不懂,他年紀雖小,肚子裏那仇、那恨啊,可不比戲本裏那劉世昌少啊!”


    劉世昌就是《烏盆記》裏被害死的那個客商,想到一個人的怨氣竟然可以在死後三年徘徊不去,並親手複仇,讓凶手極其恐怖地死去,楚天瑛就不禁頭皮發麻。


    “好了,您別多想了,回頭我找找大命去,找到了一準兒給您送回家去。”楚天瑛好說歹說才將她勸走,回過頭來和朋友們把事情說了一遍:“既然我答應了人家,我就去找找大命。林處,我個人建議,你最好還是盯緊漁陽縣局那幫人,我怕他們為了提前結案玩兒什麽花樣;小郭你去找找馬海偉和翟朗吧,別讓他們添亂;至於呼延——”


    呼延雲說:“我去犯罪現場看看。”


    大家於是分開來,各自行動。呼延雲打了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到漁陽水庫邊的大池塘去,車子便開動了。車窗外,天空還是蒼白得像失血過多似的,縣城在這病懨懨的籠罩下,也被傳染得毫無生氣,那些騎自行車的人、騎電動車的人、行走的人、從公交車上探頭探腦的人,都長著看上去同一副熟悉的麵孔。呼延雲想了半天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些人,後來才突然醒悟,所謂熟悉,隻不過是他們的神情都和田穎相仿:晦暗、滄桑、冷漠而麻木,好像早就看透了一切,於是任由一切蹂躪一般……


    忽然,一個背影映入眼簾。


    是田穎,她站在一條灰色石欄邊,朝遠處眺望著。


    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停車。”呼延雲喊了一聲。


    “還沒到地兒呢。”出租車司機嘟囔著把車停在了路邊。


    呼延雲把錢遞給他,跳出車子,向田穎跑去,當他跑到田穎的側麵時,他看到了十分驚奇的一幕——


    她居然在歡笑!


    她綻開紅唇,翹起的嘴角宛如一彎新月,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泛著紅暈的腮幫子像熟透了的紅富士蘋果,她的眼睛裏滿是幸福和希望,那神采飛揚的目光簡直可以媲美隨風飄拂的白色花瓣——呼延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好的目光!


    在這死氣沉沉的縣城。


    呼延雲以為她望到了什麽極其絢爛的美景,然而朝灰色石欄下麵望去,卻僅僅是一條幹涸而肮髒的河道。


    那麽,她看到的僅僅是自己內心奔騰的、流淌的、蕩漾的和充溢的了……


    一瞬間,田穎眼角的餘光發現了呼延雲,頓時像被刺紮了一般,觸電似的一哆嗦。當她把臉轉向他的時候,整個麵容又恢複成了老氣橫秋幾近入土般的漠然。


    真可惜,本來她是那麽美的一個女孩。


    “呼延先生。”她叫了他一聲。


    “你怎麽在這裏啊?”呼延雲問,“在想什麽?我看你剛才笑得很開心啊。”


    “沒什麽。”田穎有點緊張,於是用越發的漠然來掩飾,“我隻是在嘲笑自己,我做了那麽蠢笨的一個推理,在呼延先生麵前丟盡了臉。”


    你在撒謊,你剛才的笑容絕對不是什麽自嘲。


    呼延雲望著她,目光溫和而又嚴厲。


    田穎轉過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好吧,我承認我是為趙大的死而感到開心。”接著,她開始訴說自己中學時代的不幸遭遇;父親早逝,母親生病了無錢醫治,自己為了掙醫藥費到夜總會坐台,被趙大看上,包養,飽受虐待,想逃而不能,想死而不得,最後母親也被她活活氣死,死之前都不願意原諒她……這樣慘痛的經曆,十幾年來,這片土地,呼延雲已經聽說過太多太多,卻沒有一個人像田穎這樣講述得如此平靜,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在把遍體鱗傷一個個扒開給別人看,任已經凝結的傷口重新流淌出鮮血,當旁觀者已經不忍直視的時候,她自己的臉上卻一絲痛意也沒有,仿佛那傷口是先天的,是無痛的,是別人的,是本該如此的……


    “這條河流,在我小時候,一直很清澈,那時河道也沒有這麽寬,放了學,我和同學們一起到河邊捕魚,撈蝦,比賽撿最圓的鵝卵石。那時的天空,也比現在要好看,站在河邊看著河水倒映的藍天白雲,仿佛飄浮在天上一般……後來,上遊建起了造紙廠、水泥廠,很快,這條河就變得汙濁起來了,和我一樣。”田穎慘慘地一笑,“我跟趙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次完了事,我都要不停地洗澡,恨不得把皮搓掉一層,我知道我自己有多麽髒。多少個夜晚,我抱著自己默默地哭泣,我覺得我就是他掌中的一塊泥巴,想怎麽捏,就怎麽捏,想在窯中燒成什麽樣,就燒成什麽樣。我就是《烏盆記》傳說中的那個烏盆,被殺了,被燒成烏盆了,心中有再多的怨苦,我也掙脫不出去,因為這就是我不幸的命運。


    “那時我還年輕,還對未來有一點兒憧憬,正是抱著終有一天能把自己洗刷幹淨的信念,我忍受了許多人想都不能想的痛苦,我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在西南政法的三年,我認識了九十九,他們都是了不起的推理者,我怎麽也趕不上他們於萬一,可是我誌願參加他們組織的一切活動。因為我喜歡偵探小說,喜歡推理,喜歡那些通過嚴密的邏輯和高超的智慧發現真相、懲惡揚善的故事,我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一個推理者,我要用推理做武器,挖出趙大的全部罪惡,置他於死地,將許多像我一樣被命運燒製成烏盆的人拯救出來!可是等我回到這座小縣城的時候,我才發現,趙大已經從一個窯廠廠主變成了可以呼風喚雨、家財上億的企業家,現在你看到的這座城市,每個機關、每條街道、每輛車,甚至於每個人,都是他掌中的一團泥巴,他想怎麽捏,就怎麽捏,想燒成什麽樣,就燒成什麽樣,我一個小小的見習警察,又能怎樣,又能怎樣?


    “有一天,我又經過這條河,我驚訝地發現,河道拓寬了,修起了石欄,可是河水不但沒有清澈,反而更加渾濁了,正在一點點地幹涸。於是我明白了,這座城市,這片土地,所作所為的一切,就是把汙濁裝修得更加漂亮,讓趙大這樣的人更加滋潤、更加得意……而我這樣總想讓自己恢複清澈的,隻落得一個笑柄,我再怎麽努力,還是洗不掉趙大留在我身上的屈辱。你知道嗎?我回來不久,趙大就開始不停地給我發騷擾短信,說要‘嚐嚐女警的味道’,否則就要徹底毀掉我,而我竟然毫無辦法。當我向同事求助的時候,他們竟說‘你本來不就是趙大的女人嗎’——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隻有趙大死掉,我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我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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