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館長瞪圓了眼睛,看了她很久,歎了口氣說:“你還真的相信翟朗的話啊,真要殺了人,何必用那麽殘忍而費勁的方法做成烏盆呢?”


    今天坐車來漁陽縣的路上,楚天瑛接到了蕾蓉的電話,說分析結果證明,烏盆內確實摻雜有人類的骨灰,她再次強調“這並不能證明發生了一樁凶殺案,因為很可能那骨灰是一個正常死亡的人的”。當時楚天瑛就問:“蕾蓉,假設那真的是一個被謀殺的人的骨灰,你認為凶手為什麽要和泥做成一個烏盆呢?”蕾蓉的回答讓楚天瑛打了個冷戰:“從法醫人類學的角度講,把人焚燒成骨灰,幾乎可以完全掩蓋死者的死亡方式,而將其骨灰和泥做成烏盆,則是把證明死者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最後證據都消滅掉了。換句話說,這種方法是徹底消滅一個人——連同他的死亡——的最好方式之一。”


    幾百年前發明的這一方法,迄今居然都具有完美犯罪的價值,不知道算不算古代中國人聰明智慧的象征。


    當然,這些話沒有必要告訴楊館長。郭小芬問道:“楊館長,你知道趙大這個人嗎?”


    “知道啊,原名叫趙金龍,也算是本縣的名人之一了。最初他在漁陽水庫附近開了個窯廠,賣瓦盆,三年前不知什麽緣故,突然發了大財,開始做建築和建材的生意,現在是縣建築公司的總經理,權勢很大,手眼通天。不過,半年前他老婆死了,他就到水庫旁邊的‘大池塘’隱居起來了——‘大池塘’就是他給自己搞的一個私人魚塘——聽說他每天就坐在魚塘邊釣魚,很少見外人。”


    “這個人怎麽樣啊?”郭小芬試探著問,“聽說幾年前他的窯廠還出過一場塌方的事故?”


    楊館長眯縫起了眼睛說:“小郭,我怎麽覺得你像個記者呢……趙大那個人啊,縣裏政協開會的時候我見過,但沒有說過話,給人的感覺是很有心計,眉眼總是壓得很低,防人防得很嚴。塌方都件事情,說法很多,有的說就是塌方壓死了工人,有的說是趙大用的都是殘障人士,是奴工,怕上麵有人查,就製造假塌方把奴工都殺害了……我覺得隻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才知道實情啊。”


    郭小芬覺得她有點閃爍其詞,話裏有話,但不好再進一步追問了。


    突然,一排摩托車放著吃了半斤黃豆般的響屁駛過,沒過多久,最前麵一輛突然一個急刹車,掉頭又開了回來,然後帶著其他摩托車纏腰龍似的在郭小芬和楊館長周圍繞圈子,還發出印第安人狩獵般的怪叫,車燈閃耀,將附近映照出格外妖異的光彩。


    楊館長有點害怕,握著自行車把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郭小芬倒是很沉著,像看馬戲似的冷冷地看著這群怪獸。


    沒多久,怪獸們停下了,帶頭的那個摩托車手一臉淫笑地對著郭小芬說:“小妹兒,哪兒來的?”


    郭小芬多年從事法製報道,跟什麽樣的人都打過交道,知道這種流氓、地痞最是難纏,所以也不激怒對方回答道:“我是一個遊客。”


    “喲!漁陽歡迎你!”一臉痤瘡的摩托車手哈哈大笑,“這麽晚了,找到住的地方兒沒?哥家裏有張很大的床,暖暖的,軟軟的,免費讓你睡好不好?”


    “好啊!”十幾個騎摩托車的流氓發出一片哄笑聲。


    郭小芬知道,再說下去,等於刺激這些人渣的性激素分泌,於是拉著楊館長就要走。誰想她沒走幾步,這群流氓就又重新把她圍了起來,領頭的“痤瘡”把車向她的方向傾倒,翹起屁股,把臭烘烘的麵孔不斷貼近她的胸口道:“哎喲哎喲,我這車怎麽要倒啊,哎喲哎喲,有沒有人扶我一下啊?”


    郭小芬臉漲得通紅,她把手伸進褲兜,握住了鑰匙串,準備萬不得已時就把最長的那根鑰匙狠狠地戳進這個流氓的眼睛裏,但是這樣一來自己的生命安全很可能會遭遇嚴重威脅,不過,來不及想那麽多了,那個渾蛋的腦袋離自己的胸口隻有一寸之遙了——


    “趙二,你想幹什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


    “痤瘡”像鯉魚一樣一打挺,怒氣衝衝地罵道:“哪個王八蛋叫老子外號呢?”


    “我!”一個20多歲的年輕女人像浮出水麵一般,從黑暗的深處慢慢漂了出來,瘦削的身材和蠟黃的臉孔,顯得毫無生氣。


    “田姐!”趙二把腦袋一縮,體態的收斂卻掩飾不住目光的憎恨。


    “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外麵泡妞,泡妞也不去該去的地方,跑大街上撒野,萬一有人給你拍下來發微博上去,轉發上萬,是你扛得起,還是你爸扛得起?”


    趙二齜了齜牙,毒毒地一笑道:“我扛不起,我爸也扛不起,這不是因為有您扛著,我有點得意忘形嗎?對不住,對不住,我又忘了,這狼一變成狼狗,轉頭就咬我這狼崽子了——弟兄們,今晚不打炮了,咱們打道回府!”


    一大群流氓“嗷嗷”著,騎著摩托車揚長而去。


    “田穎。”楊館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多虧了你啊!”


    田穎沒理她,瞪著郭小芬說:“你是幹嗎的?”


    郭小芬剛剛蒙她搭救,心裏很是感激地答道:“我是來這裏旅遊的遊客。”


    “身份證拿出來!”田穎毫不客氣地說。


    郭小芬一愣,瞬間也變了臉道:“憑什麽?”


    “小郭,她是在縣公安局工作的同誌。”楊館長連忙打圓場。


    郭小芬悻悻地把身份證遞給田穎,田穎借著路燈的燈光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你家是福建龍岩的?難道,你是《法製時報》的那位名記者?”


    郭小芬點了點頭。


    楊館長有點吃驚地說:“沒想到小郭你真的是位記者啊。”


    “久仰。”田穎麵無表情地把身份證還給郭小芬,“這裏是座小城市,晚上不大安全,你早點回旅館吧。”說完徑自走了。


    望著她那搖搖晃晃的嶙峋背影,郭小芬有點糊塗地說:“這個警察好奇怪啊。”


    “她是我過去的學生。”楊館長歎了一口氣說,“我以前在縣裏的中學當校長,這孩子極其聰穎,學習成績很不錯,就是爸爸死得早,媽媽又攤上一身的病,為了治病跟趙大借了不少的債,還不起,最後……最後竟給趙大當了情人,拿身子抵債。據說受了不少的屈辱,漸漸變得一身邪氣,把她媽媽活活給氣死了。”


    郭小芬聽得一陣淒愴。


    “不過這孩子也很神奇,不知私下裏用了多大的功夫,高考的時候居然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學,前不久實習期,就到縣公安局做了見習警察。據說她好幾次想找趙大和他兒子——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趙二——的麻煩,都沒得手呢。”


    “趙二是趙大的兒子?咋聽著這外號像是趙大的弟弟?”郭小芬揚起了眉頭。


    楊館長笑道:“是這麽回事,趙二是縣裏有名的流氓,借著他爸爸財大勢大,作惡多端,但是為人有點‘二’,加上酒色掏虛了身子,看上去竟和他爸爸差不多年紀似的,所以大家都叫他趙二,他對這個外號可恨得要死呢!”


    郭小芬笑了笑說:“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兩個人又一起走了一段路,在公交車站,楊館長非要陪郭小芬等車,郭小芬看她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問道:“楊館長,您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和我說啊,您看咱倆挺投緣的,有什麽話不要藏在肚子裏好不好?”


    楊館長沉思了片刻,抬起頭說:“小郭,你真的是記者?跑法製口的?”


    郭小芬點了點頭。


    “你們那個報紙,影響力大不大?高級領導能看到不?”


    郭小芬說:“我們報紙的發行量蠻大的,影響力也不小,很多政法部門的領導幹部都會看呢。”


    楊館長似乎下了決心,剛剛說了一句“不瞞你說”——忽然指著夜幕中兩個由遠漸近的圓形光斑說:“哎呀,你的車來了,趕緊回旅館吧,太晚了,改天我再打你的手機,把你請到我家裏來,細細地跟你說。”等那輛小公共汽車停了,不容分說地將郭小芬推了上去。


    坐在邊座上,看著楊館長微笑的麵龐隨著車子的開動慢慢遠去,郭小芬忽然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聽她講完“不瞞你說”後麵的話……


    回到旅館,已經9點半了,郭小芬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先敲開了楚天瑛和馬海偉的房門。倆人正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安排,見郭小芬來了,給她衝了碗泡麵,讓她一邊吃一邊聊。郭小芬把去圖書館這一趟行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馬海偉聽完一拍大腿道:“事情很明白了,三年前,瞿朗他爸翟運被人陷害,逃到漁陽縣,投宿趙大的窯廠時被害,屍體被焚化做成烏盆。趙大拿翟運的錢開了建築公司發了大財,把烏盆擱在花房的床底下,然後我睡在床上時,翟運的冤魂找到我,讓我幫他申冤報仇——這活脫脫的就是一個現實版的《烏盆記》的故事嘛!”


    “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的好。”郭小芬說,“翟運死在趙大一夥兒人手中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那個給翟朗寫信的神秘人是誰?床下那隻烏盆真的是裝有翟運骨灰的那一隻嗎?而且我始終不相信什麽烏盆裏的冤魂找人申訴的故事,頂多是你喝多了衡水老白幹,又恰巧聽了收音機裏的京劇做噩夢罷了!”


    “難道花房床底下那隻烏盆真的隻是巧合?”馬海偉有點著急,“你去摔一萬隻瓦盆,看看裏麵會不會有一個裏麵有牙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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