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載,三載,三載,三載……


    猛地,一陣刺耳的“嚓嚓”聲,驚醒了夢魔中的馬海偉,他觸電般狠狠一哆嗦,“噝溜”一聲吸了一下垂落於嘴角的口水,本來就睜開的卻是蒙了白翳般黯淡無光的眼睛,漸漸地恢複了一點兒神采,已經舉得酸痛的胳膊“哐”的一聲撂下。


    “嚓嚓”聲依然在耳畔回響,他慢慢地低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床板邊緣有個一閃一閃的物什,分辨了很久的形狀,才想起是那台破舊的收音機……


    原來,是廣播電台播放的京劇選段。


    這是什麽劇目,緣何唱得如此淒慘不堪?


    不堪到竟讓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可怖至極的一幕:三年前,一個人就在這間低矮陰森的花房裏被殘忍地殺害,凶手將他剁成肉醬,摻在黏土中燒製成了一個烏盆。


    受害人的麵貌看不清晰了,凶手似乎是兩個人,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麵貌。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刀砍斧剁,那腹破腸流,那斷肢殘臂,那遍地血汙——


    還有,就是那黑漆漆的烏盆,就放在這張床下。


    就放在這張床下……


    “嚓嚓嚓嚓”,收音機還在嘈雜著,馬海偉伸手要去關掉它,但指尖一碰,那收音機撲落到床下去了!


    “啪啦!”


    收音機摔成了一地破爛的殘片。


    終於喑啞無聲。


    死寂來得異常突然,突然到仿佛是瞬間把一個人的五髒六腑抽空!


    真的……真的僅僅是聽京劇選段聽魔怔了嗎?


    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有一個辦法——


    馬海偉想下床,但稍一動彈就發現,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極酸軟,也極疲憊,貼身的衣裳已被冷汗浸得濕透了……童年時,晚上聽多了鬼故事,夜裏便會如此,媽媽說這是鬼上身,“鬼要找替代,先鑽進你的腦殼弄昏了你,然後鑽進你的身子裏開始試,跟試新衣服一樣,胳膊腿兒的大小合適不合適啊,它就撐啊撐的,最後一看不合適,就走了。等你醒過來了,莫名其妙地一身大汗,不知道這是鬼折騰的,這還算好的,要是它試合適了,那你才要遭殃呢……”


    動不得,就不動了。


    馬海偉喘著粗氣躺在床上,瞪圓了眼睛望著虛空,他感到天花板上似乎浮動著什麽,一個比所有的黑暗都更加黑暗一些的條狀物,就那麽在不可名狀的深處黏稠著、蠕動著,漸漸滋生出比軀幹更長更細的四肢,活像是水麵上一具泡久了的浮屍。


    他想這不是真的,不是,這和剛才看到的殺戮和血腥的場景一樣,都是夢境,盡管我睜著眼睛,但我依然是在夢境中……


    “嚓嚓嚓嚓……”


    “沙沙沙沙”……


    收音機不是壞了嗎?怎麽還在響?難道,難道是那個不安的鬼魂在反複調試著已經破碎的收音機旋鈕,想重新找回讓他哭訴的頻道……“沙沙沙沙”……哦,是了,這回是雨聲,連綿不絕而且越來越大的雨聲,雨聲,雨聲,“嘩嘩嘩嘩”……行至在漁陽縣地界,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可憐我冤仇有三載,有三載……


    一隻手,推開了花房外屋的門。


    瓢潑大雨。


    一個人站在門口,渾身上下都已經被澆透,濕漉漉的黑暗徹底掩沒了容貌,隻能看到雨水順著發梢和衣角往下流淌,暗紅色的,流血一般。


    久久地,這個人一直佇立在門口,任雨水不斷地淋打。


    終於,他邁出一隻腳,跨過了門檻。


    雨水在他抬起腳後的腳印中,積成一個血泊似的小水窪。


    睜開惺忪的眼皮,窗戶外麵的白楊樹上,一粒雨滴正順著碧綠的葉脈滑落。


    林鳳衝喘著粗氣從床上,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酸痛的。


    昨天夜裏為了案子的收尾工作,他一直忙到今天淩晨3點半,才疲憊不堪地在縣公安局招待所睡下。他摸出枕頭下麵的手機看了看,已經是上午10點了,得趕緊準備一下把人犯押解回京了。


    他稍微洗漱了一下,就走出門去,同來的幾個刑警早已經把東哥等幾個罪犯囚鎖在押運車裏,相關證據、材料亦已裝車完畢,就等他一聲令下出發了。


    縣公安局局長來給他們送行,抱拳拱手,連說招待不周,並竭力挽留他們吃過午飯再走,林鳳衝說北京還有好多緊急的公務等他去處理,一刻都不能耽擱,見諒見諒……彼此客氣了幾個來回,於是局長委托晉武開車送林鳳衝一程,大家這才作別。


    林鳳衝他們有兩輛車:一輛是專用押送車,還有一輛是豐田公務車。既然局長下令要晉武送,林鳳衝就坐在了晉武那輛帕薩特的副駕位置。


    三輛車排成一列,向縣城外麵駛去。


    和所有的縣城一樣,漁陽縣的街景也是逐級遞減的,縣局附近莊嚴整潔的機關街區,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就是由銀行、郵局、藥店、電影院和百貨商場共同組成的喧鬧而混亂的場麵,五顏六色而又神情晦暗的人們蚊群般蠕動著,其間夾雜著幾個婚紗攝影的店麵,搭起的白色帳篷和粉色花環活像是超短裙上不倫不類的褶兒。再過幾個路口,就變成了一排排單調的灰色居民樓,越往外走,就越低矮破舊,直到變成平房時,地麵就坑窪得猶如長滿青春痘的臉,由於剛剛下過雨的緣故,到處都是積水,仿佛幾百個人在這裏隨地小便過,拖拉機、手推車、摩托車和電動車橫七豎八地行駛,讓前行的每一步都困難重重。


    氣得晉武直摁喇叭,嘀嘀了半天也沒有用,反倒惹急了一頭騾子,回過頭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晉武拿起紅藍雙閃吸頂燈就要往車頂上擱。


    “拉倒吧,騾子聽不懂,趕騾子的聽懂了也沒用。”林鳳衝在旁邊淡淡地說了一句。


    晉武這才怒氣衝衝地把吸頂燈收回。


    好不容易闖過了這道關,一路上順暢了許多,晉武也就把車開得飛快,兩旁倏忽而過的一棵棵筆直的白楊樹,就像道路與田野之間的隔欄,田野上,玉米、麥子和其他農作物都在隨風起伏,隱隱露出幾個或新或舊的墳包,不時閃現的防風林都歪向一邊,像一個個隻有一邊而無法把大地收攏的綠色括號。


    忽然,田野像被橡皮抹過一樣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光禿禿的黃土地,接著就看到了昨天對東哥實施抓捕的小區,幾座破樓孤零零地矗立著,白天比晚上顯得更頹敗,遠遠地還能看到土坡上兀立的那座花房,昨晚的大雨沒把它澆垮塌了可真是個奇跡……


    對了,林鳳衝突然想起,今早問了一個手下,花房那邊沒有什麽動靜吧?手下說沒有,而且縣局已經派人接班了,繼續蹲守。那麽,昨天夜裏蹲守在那裏的馬海偉咋樣了,他要不要搭車一起回北京啊,剛才出發時好像沒有看到他……要知道他可是在這次案件偵破中幫了大忙、立了大功的啊,今早暈頭漲腦的竟把他忘了個一幹二淨,說出去可太不地道了。


    他拿出手機,正想給馬海偉打個電話,發現車子緩緩地停下了。


    透過車窗望去,車子停在一座大橋上,橋下是很寬闊的一個大湖,遠處是一座莽莽的大山,湖麵不知倒映的是天還是山,一俱沉沉的鉛灰色,深不可測。


    “我就送你們到這裏吧,再往前就出了漁陽縣的縣界了。”晉武說。


    林鳳衝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無論是聲音還是神情都有些“逐客”的意味,笑了一笑,說了句“好”,就拉開車門下了車。


    他本以為晉武會直接開車掉頭回返,誰知聽見“哐”的一聲,晉武也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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