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來縱身一躍,從石頭上輕盈地下了來,站在蕾蓉麵前道:“你帶我去見見吳虛子吧。”


    “這不行。”蕾蓉斷然拒絕,“我不能出賣師父。”


    “哦,你已經拜他為師了啊,這倒是件麻煩事……”陳泰來沉吟片刻道,“這樣吧,我向你保證,我隻是去和他會麵,絕對不帶警察,更不會拘捕他,你看怎麽樣?”


    以陳泰來的鼎鼎大名,既然有此承諾,斷不會出爾反爾,而且,他身上那種灑脫、沉穩而又純淨的氣質,也令蕾蓉十分信任。她點點頭,帶著陳泰來向樹林外麵走去。


    霧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仿佛憑空有一隻手在反複擦拭著夜色一般,每一次聚散之後,夜色就變淡了一點……這樣不知走了多久,他們踏上一條坎坷的土路,路旁蜿蜒著一泓溪水,潺潺的水聲和清澈的蟲鳴,宛如夢囈一般。溪水漸漸開闊起來,拐過幾蓬低矮的小樹,前麵忽然浮出一個土台,土台上有一座老朽不堪的三官廟,廟中燭光未歇。


    一座很小的石橋橫在溪上,將土路和土台連接起來。蕾蓉和陳泰來剛剛跨過去,便聽到廟中傳來一聲歎息:“你終於還是來了。”


    陳泰來走進廟門,隻見廟內供奉的天、地、水三官塑像早已腐朽不堪,掉光了漆的神案上沒有香爐,隻插著兩根蠟燭,一個蒲團上坐著一位須發斑白的老人,他抬起頭看了看陳泰來道:“可惜沒有地方請你落座。”


    陳泰來一笑,將衣袖一揮,便在他的對麵盤腿席地坐下:“我叫陳泰來,是溪香舍舍主,閣下近日在南京掀起風波,我專程為此而來。”


    “哦。”吳虛子眼神有些迷離,“我掀起了風波……話怕是不能這樣講吧?”


    “難道我追蹤錯了對象?”陳泰來道,“難道不是閣下用斷死的方式謀殺了那三個人?”


    吳虛子又是一聲歎息,沉默片刻道:“我聽過你的名字,你是溪香舍的第四代掌門吧,溪香舍的開創者霍桑也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可惜後來被逐出師門……那麽,請問你知不知道——究竟什麽是斷死?”


    “願聞其詳。”陳泰來將手一拱。


    “凡將死者,必生欲死之病,必有應死之因,必入當死之境,猶如嬉水自溺、玩火自焚,倘若一開始就遠離水火,那麽就算千萬人詛咒其死,又可奈何?”吳虛子說,“死,隻是生的一種結果,斷死,隻是提前覺察到這種結果,並告知他人。你看到一個人站在懸崖邊要往下跳,就說他將會摔死——這難道有罪麽?”


    “有沒有罪,要看他是真的自己跳下去的,還是你在他後背上推了一把。”陳泰來冷冷地說,“不錯,一個被斷死的人,必然是一腳踏入了死境,站在了危險的邊緣……可是縱使他真的十惡不赦、死有餘辜,可並不代表著斷死師就可以出手殺人!”


    “你說我出手殺人,有什麽證據麽?”吳虛子神情平靜。


    “我隻是基於一些最基本的常識和最簡單的推理,比如單單靠語言的詛咒,不可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這在霍桑先生破獲的‘催命符’一案中已經得到證明了,正是那個案件,標誌著斷死師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嗬嗬嗬嗬!


    吳虛子發出一陣怪笑,燭光像被陰風掠過一般搖了兩搖,險些熄滅。


    “我不知道,我剛才那番話,究竟有什麽可笑的?”陳泰來說。


    “你們推理者,隻會在死亡之後尋找凶手,而斷死師卻在死亡之前就預知一切。”吳虛子輕蔑地說,“誰說單單靠語言的詛咒不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你沒有聽說過‘千夫所指,無病而死’這句古語麽!死掉的那三個人,都是作惡多端,自取其咎!”


    “不要自欺欺人。”陳泰來說,“那三個人到底是被你斷死的,還是被你謀殺的,你心裏比誰都清楚。你說霍桑先生當年是被逐出師門的,胡說!明明是霍先生通過在東吳附中旁聽生物、醫學、化學等現代科學的課程,逐漸悟出,張其鍠給他講的種種所謂的‘斷死奇術’,不過是通過觀察病人五官、呼吸、汗液、膚色、心跳、毛發等等症狀,結合其年齡、體型、體態、既往病史,推導出一個大致的死亡時間和地點,並沒有什麽稀奇,而其中某些死得‘極其精準’的案例,則包藏著斷死師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霍先生認為在科學昌明的二十世紀,不應該再用傳統醫學的診斷術來故弄玄虛、蠱惑人心,這才主動離開的——既然你說詛咒真的可以殺人,那麽現在,我就是你最大的敵人,你來斷死我一個看看!”


    一直微眯雙眼的吳虛子猛地瞪圓了雙眼,滿目的凶光像剔骨鋼刀一般射在陳泰來的身上,嘴唇蠕動著……然而陳泰來鎮定自若,毫無懼色地望著他。


    三官廟裏一片死寂。


    多年以後,蕾蓉回憶起這一幕,依然心驚膽寒。畏縮在牆角的她,以為陳泰來會突然倒地斃命,甚至化為一泓血水——做了吳虛子幾天徒弟,幫他播放斷死咒語的錄音,親眼看到那些被斷死者一個個按照咒語所預言的猝死,她已經堅信斷死術具有神奇而可怕的力量——然而時間過去了很久,小廟裏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有他倆的影子被搖曳的燭光照映得虛實不定。


    咳咳,咳咳咳咳!


    突然,吳虛子狠命地咳嗽了幾聲,猶如氣球泄氣,整個人也幹癟了下來。


    “怎麽?斷死術不靈了?”陳泰來問。


    “你不應該這樣,不應該……”吳虛子長歎一聲,突然吐出一口血,影子在牆上崩裂一般顫抖著,白色的胡須被鮮血染紅!


    蕾蓉撲了過去扶住他,哭著大叫起來:“師父!師父!”


    一時間,陳泰來呆呆的,竟不知所措。


    吳虛子慘笑著:“我那個跟了我多年的徒弟,給我的飯菜裏下了毒,偷走了我的《斷死訣》……多麽可笑啊,隱姓埋名了一輩子,就想找個機會讓斷死術重現昔日的輝煌,卻這麽快就一敗塗地……”


    陳泰來上前扶住吳虛子,老人支撐不住,歪倒在他的懷裏,瘦削的身體輕得像漂在水上的木頭。


    “三起斷死的案子,都是我和那個20多歲的徒弟做的……”吳虛子喘息著說,用盡全力抬起胳膊,指著蕾蓉道:“和這個小女孩無關。”


    陳泰來鄭重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麽,用急促的口吻說:“告訴我,你們到底是用什麽方法,讓那些死者準確地死於‘斷死時間’的?”


    然而吳虛子已經一瞑不視了。


    “師父!師父!”蕾蓉想起自己離家出走之後,孑然一身、受盡欺淩、忍饑挨餓、一路漂泊,直到被這個名叫吳虛子的老人收留,才算稍微安定下來……而今卻眼睜睜看著師父離去,不由得淚如雨下。


    想著被吳虛子帶走的“斷死之謎”,陳泰來一時間無限悵惘。三官廟裏靜悄悄的,隻能聽見外麵溪水潺潺的聲音,以及蕾蓉的哭聲,漸漸的,一切都沉寂下來,東方的魚肚白將這座小廟籠罩上了病懨懨的灰色。


    陳泰來去神像的後麵把吳虛子的衣物找出來,撿了最幹淨的一套給他換上,又找了塊白布覆蓋上他的屍身。蕾蓉眼睛紅腫著坐在一旁看他忙忙碌碌,等到一切收拾停當,陳泰來上前說:“咱們走吧,先聯係警方來驗屍,然後把你師父的遺體找個墓地安葬——費用我來出。”


    蕾蓉沉默著,和他一起走出三官廟。陳泰來問道:“你那個師兄叫什麽名字?他有什麽特征嗎?”


    “師父隻讓我管他叫師哥,沒說過他的名字。”蕾蓉說,“而且,我和他沒見過幾次麵,隻記得他彎腰時,天靈蓋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師父說是他小時候被人砍傷的。”


    “你師父剛才提到一本叫《斷死訣》的書,我聽說過,卻沒有看到過……難道你師哥真的會為這麽一本書毒死你師父嗎?”


    蕾蓉想了想說:“最近幾天,我偶爾聽到過他們吵架,師哥說警察快要發現我們了,最好趕緊逃走。師父說不要緊的,師哥就逼他把那本《斷死訣》交給自己帶走,以防失傳,師父就罵他心術不正什麽的——”


    陳泰來打斷她:“他有沒有告訴過你,怎麽樣才能用一種很難發現的凶器殺死一個人?”


    蕾蓉搖了搖頭。


    看來,除非抓到吳虛子的大徒弟,否則那三個受害者的死亡之謎,真的要和他一起埋到地底下去了。陳泰來滿臉的失望。作為一個推理者,他當然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詛咒能夠奪去一個人的生命,他考慮過是否凶手使用了延時毒藥或者可溶性物質製作的箭頭或彈頭,但是法醫的屍檢結果,既找不到毒物反應,也找不到任何創口——眾目睽睽之下,怎麽可能讓某人沒有任何外因和外力作用的“準時猝死”?!


    秘傳了上千年的“斷死術”,大部分都是中醫精妙的診法,但是其中最隱秘的——當“斷死”不準時,斷死師為了驗證“斷死”的效力而出手殺人的方法,究竟是什麽呢?如果找不到這個謎底,看起來主犯已死,案子破了,但其實隻是用柴禾蓋住了火苗,天知道什麽時候又會燃起熊熊烈火!


    陳泰來一麵給專案組的刑警打電話,請他們抓緊趕過來,一麵思忖著案子。東方,太陽隻露出一痕,但漫天的朝霞已經將天際染成了一片火紅。陳泰來餘光一瞥,忽然發現,蕾蓉雪白的麵龐,竟籠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黃色,濕漉漉的睫毛猶如掛著露水的花蕊,然而那雙眼睛,那雙美麗而青澀的眼睛裏,卻充滿著迷惘……


    “蕾蓉,一會兒警察來到的時候,你就說,你是我的徒弟,是在我的命令之下潛入到吳虛子身邊打探情況的。”陳泰來說,“至於那個帶著錄音機在人群裏播放斷死咒語的孩子,你隨便編一個名字就行,剩下的事情由我來和警方交涉——換言之,從現在起,你就以溪香舍的一員的麵目出現。”


    蕾蓉咬著嘴唇,搖了搖頭:“不,你不是我的師父,我有自己的師父,何況,師父曾經告訴過我,你們推理者是我們斷死師的敵人。”


    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巴望著能給溪香舍看門都沒機會,成為陳泰來的徒弟,更是無數推理者不敢奢望的夢想,而今這小女孩竟一口回絕,令陳泰來啼笑皆非。不過大約也正是她的硬氣,讓陳泰來很是喜歡:“好吧,我不強求你,咱們討論個問題,你覺得什麽是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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