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左手扶了扶眼鏡,“您知道這個事情?”


    “那個案子是我做的屍檢。”蕾蓉說,“甲給乙臀部的那幾腳,導致乙臀部的靜脈內皮細胞壞死脫落,使流經受傷血管處的血液中的有形分子凝集形成栓子,栓子順著血液循環的路徑一直到達肺動脈,由於肺動脈的直徑比栓子小,於是栓塞形成了,並引發了肺動脈和冠狀動脈的痙攣,導致心髒麻痹和周圍循環衰竭,最終導致了死亡,所以甲當然要對乙的死亡負刑事責任——這和穆紅勇的猝死完全不是一回事,目前法醫學還沒有研究證明兩天前的爭吵能導致兩天後的死亡,穆紅勇之死是一個因長期生活習慣不良導致的、由勞累和情緒不佳誘發的不幸事件,決不能單純地歸罪於和出租車公司鬧糾紛。”


    左手道:“這麽說,蕾主任你還是堅持認為:出租車公司對穆紅勇的死亡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嘍?”


    蕾蓉口吻十分堅定:“不需要承擔法律責任。”


    左手把身子往後仰了一仰,很無奈地歎了口氣,指指桌上的飯菜道:“蕾主任,您別光顧著說話,也吃點東西吧。”


    蕾蓉用筷子夾了一個阿拉斯加鱈魚卷,放在口中慢慢地嚼著,鱈魚、海苔加上醋飯的香味雖然令人滿口生津,但她卻無心享受佳肴,放下筷子道:“左記者,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我還是希望您能到我們研究中心看一看、走一走,就能理解法醫是一項多麽複雜而又多麽需要嚴謹態度來對待的工作。”


    “說起您的那個研究中心,我想問一下,假如在死因鑒定問題上,您的同事和您有不同的意見,一般您會怎樣處理呢?”左手問。


    他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蕾蓉心中有點不安,但繼續回答道:“研究中心秉承科學至上的工作原則,科學麵前人人平等,不僅僅是我,對任何一位法醫的鑒定結果有不同意見,都可以提出質疑,在複檢中會更換驗屍人員……當然,所有的爭論要由我來做終極裁斷——”


    “這麽說,在研究中心裏,最後是由您說了算嘍!”左手笑了起來。


    氣氛有點不對。


    很不對。


    蕾蓉仔仔細細地看了左手兩眼:憑借多年驗屍的經驗,這個身材臃腫的男人如果此刻突然倒斃,應該是一具“邪屍”——邪屍是法醫們的一句“內行話”,意思是死者生前是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被警方擊斃或畏罪自殺後送來驗屍……


    說來也怪,有經驗的法醫不需要警方特別說明,一眼就能從一堆屍體中辨認出哪一具是“邪屍”,外行要是問起其中的“訣竅”,大部分法醫會聳聳肩說:“就是那麽一種感覺。”當然蕾蓉不會故弄玄虛,她會耐心地告訴你分辨一具邪屍其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看看它的上麵有沒有大量的疤痕、離奇的文身或吸毒留下的針眼,再看看致死傷口是不是器械造成,基本上就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不過蕾蓉也承認,大部分時候,她分辨邪屍也是“一眼認定”,那種活著的時候為非作歹、作惡多端的人,生前就會有“掛相”,這種掛相會一直殘餘到死後,屍體上依然籠罩著那麽一股子邪性,眼閉著、嘴張著也是一副做鬼也要做惡鬼的架勢。


    比如現在對麵而坐的左手,就有這種掛相,他那臃腫的、坑坑窪窪的臉盤上一雙比坑大不了多少的小眼睛,原本是笑眯眯的,但直到此時此刻,蕾蓉才發現他的笑容多麽奸詐,肥厚的嘴唇隨著謔謔謔的笑聲圈成一個奇怪的圓形,那聲音像極了夜貓子叫,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地看著獵物的優越感——他知道獵物的任何反抗和逃竄都是毫無意義的,早晚要成為自己嘴裏的一塊肉,但是他卻不著急亮出利爪,他要盡情享受玩弄獵物的樂趣,直到獵物在精疲力竭之後,畏縮成一團乖乖等死……


    蕾蓉神色如常,但口氣明顯強硬了一些:“從學術地位上看,我是目前國內最高級別的法醫師,所以我做終極裁斷是很正常的事情。”


    左手昂起腦袋,看了看頭頂上的木方格吊燈,有些昏暗的燈光照在他的大臉上。良久,他垂下頭,把扔在榻榻米上的皮包拉了過來,取出一張照片遞給蕾蓉:“這個人,你還認識嗎?”


    照片上,一個謝頂的中年男人端坐在辦公桌前,兩隻手交叉著放在桌麵上,擠出一臉假笑。辦公桌的一角擺放著國旗,身後的書架上淨是那種為了充門麵而做的百科辭典或者類似的套裝書,一看就是個老板。但是蕾蓉看了半天,卻一點印象也沒有,於是搖了搖頭。


    左手眯起眼睛,仿佛早就猜到答案似的一笑:“那麽,房莉莉這個人,你還有印象麽?”


    口吻簡直就像是在審訊,蕾蓉感到十分不快,但還是認真地想了一想,然後說:“對不起,我毫無印象,她是誰?”


    左手滿臉的肉像被足部按摩師揉過似的,劇烈地褶皺起來,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不會吧?她是你的初中同學,你怎麽會沒有印象呢?”


    初中同學?一向認為自己的記憶力非常好,但此時此刻,在大腦的硬盤裏卻怎麽也搜索不到這一數據,蕾蓉的眼睛裏浮起了一層霧。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左手用指頭輕輕地敲擊著食幾,“我查過了,她和你是上一個中學的,隻比你低兩屆。”


    我的媽呀——蕾蓉差點脫口而出,我所上的初中,一個年級有四個班,每個班有40個學生,同一個年級的同學我都不可能叫得上名字,別說低兩屆了!這就好像你跟周立波要奧普拉·溫弗瑞的手機號他說我沒有然後你責問他你們不都是脫口秀主持人麽?!


    蕾蓉有點生氣了:“我認識不認識那個房莉莉,和眼下咱們要商討的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麽關係?”


    左手謔謔謔地笑了起來:“蕾主任,何必裝腔作勢,照片上的這個男人是穆紅勇所在出租車公司的老總,同時也是房莉莉的親叔叔,您怎麽可能不認識他呢?”


    電光火花似的一閃,蕾蓉猛地意識到左手今天請自己來,根本不是什麽“解釋”,什麽“道歉”,他此前表現出的謙恭、結巴,統統是一種偽裝,他是挖了一個陷阱引誘自己往裏麵跳呢!饒是她修養再好,也忍不住憤怒得漲紅了臉:“請問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幾乎就在一瞬間,身後格子門“嘩啦”一聲被人用力地扯開了!


    蕾蓉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好朋友郭小芬,隻見她兩瓣紅唇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粉盈盈的臉蛋上掛滿了汗水,大概是一路奔跑的緣故,滿頭秀發像被狂風吹過似的散亂不堪。蕾蓉正要問她怎麽找到這裏來了,郭小芬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隻說了一個字——


    “走!”


    郭小芬是《法製時報》的記者,因為容貌嬌美和觀察力超強,曾經多次在采寫的罪案類報道中分析案情,為警方陷入困頓的刑偵工作打開新的思路,因此不僅在媒體圈子裏享有盛名,在公安隊伍中也受到禮遇。左手一見她來了,笑容可掬道:“喲,小郭記者來蹭我這頓飯,可是左某的榮幸,坐下來一起吃點東西吧!”


    “走!”郭小芬抓著蕾蓉的胳膊往外麵拽,“快!”


    蕾蓉情知不妙,她趕緊出了包間,穿上了鞋。


    “等一等!”左手從食幾後麵站了起來,像在演川劇變臉一般,刹那間臉孔變得十分猙獰,“郭記者,你這是什麽意思?我請蕾主任吃飯,你攪得哪門子局?”


    郭小芬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左右看了看,發現右邊緊鄰的包間亮著燈,但關得嚴絲合縫的格子門裏聽不到一點點聲音,一伸手“嘩啦”將門推開了!


    裏麵,坐著驚慌失措的一男一女,男的摘下耳機,女的手指停滯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兩個人的嘴巴都像死魚一樣呆呆地張著。


    “你幹了什麽,你自己最清楚!”郭小芬指著左手的鼻子怒斥道,“當記者當得你這麽下作,真給這個行業丟臉!”


    左手慢條斯理地坐下,依舊是謔謔謔地幹笑著,用筷子夾起一條很長的烤多春魚,放在嘴裏咯吱咯吱的咀嚼著,許多魚籽從嘴角溢了出來,好像他在吐白沫似的。


    “走!”郭小芬拉著蕾蓉往料理店外麵走,一邊走一邊責備道:“你怎麽搞的,打你手機,給你發短信,你理都不理我?!”


    “我手機設靜音了……”蕾蓉還是稀裏糊塗的:“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那個左手,是業內有名的流氓記者,為了炒作新聞,什麽卑鄙下流的手段都敢用!你怎麽能赴他的約?”郭小芬氣衝衝地說,“我都下班了,突然在微博上看到直播左手對你的暗訪,他身上肯定有無線胸麥,你和他的對話都傳到隔壁包間,剛才你看到的那兩個人就把你的話斷章取義發在微博上,將你塑造成一個敵視弱勢群體的壞蛋!”


    “他為什麽要這麽幹?”蕾蓉驚訝得都忘了氣憤,“我沒記得我得罪過他啊?”


    “這裏麵肯定有個陰謀……”郭小芬說,“現在來不及追究這些了,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蕾蓉還是一頭霧水,她正想問郭小芬幹嗎走得這麽急匆匆的,突然聽見門口傳來一陣喧囂,郭小芬的臉色立刻就變得慘白,嘴裏喃喃道:“壞了,壞了……”然後拽著蕾蓉就往回走。


    “怎麽了,什麽聲音?”蕾蓉問。


    “微博上寫了你和左手會麵的地址,我估計是有人看了之後來尋釁滋事的!”郭小芬說,“快,咱們快從後門離開!”


    蕾蓉踉踉蹌蹌地被郭小芬連拉帶拽地倒退,兩個女孩穿過後廚,推開一道油膩膩的鐵門,便來到了日本料理店的外麵。這是一條黑咕隆咚的巷道,撲麵一股嗆鼻子的泔水味兒。


    快要到巷子口了,空氣變得清新了許多,總算逃過了一劫,蕾蓉感到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一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她看到了那條從巷子口外麵竄出的黑影!


    呼!


    耳畔聽到一陣淩厲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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