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薔看著馬上的女孩兒,人生的相遇就是這麽難以預料。


    他知道她在軍中,他是先鋒,在最危險的地方廝殺,她則是衛將軍楚岺之女,亦是大夏的皇後,在精銳嚴密兵士環繞的中軍大陣中。


    他能看到她馳騁而過,但他從來沒想過相遇。


    更沒想到,在這種時候,這麽危險,這麽狼狽——


    他渾身是血,鎧甲衣袍破爛,半跪在地上靠著長刀支撐,左臂上更是深深刀口血流不止。


    他還好不好?


    “我。”梁薔握著長刀,垂目,“還好。”


    雖然垂目依舊能感受到女孩兒的視線在他身上巡弋,落在他的左臂上。


    “是還好。”女孩兒說,很是感歎,還重複一遍,“還好,還好。”


    真還好?梁薔抬起頭,看著楚昭。


    楚昭已經不看他了:“阿樂來給梁公子治傷。”


    梁薔看到那個婢女從馬上翻下來,來到他身邊,拿著刀隔開他的衣袖。


    “好險啊。”阿樂說,“再往前送一刀,梁公子你的胳膊就斷了。”


    梁薔沒有說話,似乎也感受不到疼痛,木然不動。


    “先止血裹住傷口。”楚昭說,“回去再讓熟練的醫士救治,免得傷了經脈。”


    阿樂嗯了聲,給梁薔喂了一顆丸藥,利索地撒藥裹傷布止血。


    這短短時間,前方的廝殺已經結束了。


    “楚小姐。”有女聲高喊。


    梁薔不由看去,見前方一個女孩兒提著長刀,在她身旁還有一個女子,握著雙刀,雙刀都染紅了——


    “七八個逃了,丁大錘追擊去了。”那女孩兒喊,又問,“收兵嗎?”


    這是給楚昭的女護衛嗎,梁薔心想,怎麽聽聲音都有些不耐煩?沒有對皇後的敬畏。


    楚昭揚聲道:“急行軍,去赤那軍部所在。”


    那女孩兒不問了,隊列中響起整隊的號令。


    楚昭的戰馬也刨動馬蹄,阿樂飛快地裹好傷口,起身上馬。


    “梁公子。”楚昭再看梁薔,說,“你可還能隨我繼續殺敵?”


    梁薔抬頭看著她,手撐著長刀站起來:“末將此時未死,便要死戰。”


    楚昭道:“梁公子依舊勇武。”


    她說的依舊,不是指他受了傷,而是指以前。


    以前,權貴梁氏子弟在京城肆意遊玩,那時候,她讚他勇武。


    現在,發配邊郡的梁氏子弟,還能在戰場廝殺,她再次稱讚他勇武。


    這兩次稱讚,梁薔知道,都是女孩兒的真心話。


    她真認為他勇武。


    但他勇不勇武呢?以前他認為自己很勇武,現在麽——


    馬蹄踏踏,楚昭催馬疾馳而去。


    梁薔看楚昭的背影,能與她一起殺敵,此生此時必然難忘,他收回視線,翻身上馬,單手拎刀向那女孩兒疾追去。


    .......


    .......


    暮色降臨的時候,鍾長榮已經在營帳裏不知道轉了多少圈。


    “老鍾你不要擔心。”一個將官也忍不住多少次安撫,“小姐所去不是赤那軍主力,還——。”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就還好嗎?”鍾長榮惱火,“就算不是主力,那也是赤那軍的精銳。”


    另一個將官道:“有那個誰在——”


    這話更是火上澆油,鍾長榮恨恨:“她卑鄙奸猾,隻有害死將軍的本事,一群烏合之眾。”


    其他將官們對視一眼,神情無奈,這個木棉紅的確可恨,將軍大好的前程毀於她之手,不過,楚小姐怎麽說也是她的女兒。


    “女兒又怎樣?”鍾長榮冷笑,“麵對危險能把女兒拿出來換命,等見了凶狠的赤那軍,說不定她也會把女兒拋下逃命。”


    話音落,外邊傳來嘈雜喊聲“捷報,捷報——”


    鍾長榮風一般衝出去,差點將迎麵衝來的信兵。


    “鍾將軍,皇後娘娘和謝都尉大捷,擊潰赤那軍部,謝都尉生擒西涼王婿。”信兵大聲喊。


    跟出來的將官們都聽到了,發出歡呼聲,旋即整個營地都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喝。


    “大捷!大捷!”


    這是楚岺死後關鍵的一戰,由此之後,軍心穩了。


    “快,報京城,露布飛捷。”


    這邊將官們歡喜忙亂,鍾長榮則抓著信兵急問楚昭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信兵哪裏知道這個,一場戰事下來,而且還是正麵廝殺戰,人人都多少帶傷。


    他說:“娘娘率兵趕到的時候,謝都尉跟赤那軍已經打得很激烈了,娘娘帶人包抄,徹底斷了赤那部的生路。”


    旁邊的將官拍了拍鍾長榮的肩頭:“你就放心吧,小姐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她當了皇後,她又送別了父親,還擔起了父親未完的軍務。


    鍾長榮的確放心了,但又狠狠罵木棉紅:“惡人真是運氣好,倒教小姐欠了她人情。”


    ......


    ......


    夜幕下結束廝殺的戰場上依舊嘈雜。


    火光燃燒,屍首如山,傷兵哀嚎。


    傷兵已經先運走一批了。


    梁薔過來時,看到楚昭正在聽將官匯報傷亡,楚昭四周有男有女,他才多看一眼,那些人就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梁薔收回視線,轉身要走,楚昭已經看到了,喚聲梁公子。


    “你的傷很重,怎麽還沒走?”楚昭說,要問將官怎麽回事。


    “是我沒走。”梁薔主動說,又道,“我這就走。”


    ......


    ......


    不遠處的木棉紅問小曼:“這人是誰啊?”


    小曼正忙著擺弄自己的長刀,對戰中斷裂了,讓她很生氣,聞言抬頭看了眼:“姑姑你忘記了?那個差點被自己人殺了的兵。”


    她們當時接近這裏,斥候探說形勢古怪,於是楚昭和她們收了馬,悄悄摸過來,就看到數十人的左翼先鋒兵,和對麵數百的西涼兵。


    看起來是被包圍了,但並沒有發生對戰,那些左翼兵竟然還在說話,似乎還笑,然後兩個兵就砍向其中一個——


    看到這一幕時,楚昭下令射箭。


    那獲救的兵見了援兵便高喊“他們投敵了。”


    楚昭下令大家衝過去,小曼和木棉紅便去廝殺了,沒有再關注後邊的事。穀


    “這人竟然也跟著殺過來了,還不錯。”小曼說。


    木棉紅當然知道這個兵,但她問的不是這個,低聲說:“阿昭看起來跟他認識啊。”


    小曼再次看了眼:“我不認得,沒見過。”又撇撇嘴,“她認識的人可真多。”


    木棉紅抿嘴一笑,再看那邊,那個年輕人站在楚昭麵前。


    看來也不僅是識,還有舊,若不然在這邊躊躇,欲走還留。


    楚昭沒有再問梁薔早走晚走的事,這些他人事,他人自己做主就是了。


    “既然還沒走,有件事也要再向你確認一下。”她說,“梁公子——”


    梁薔打斷她,道:“我已經不是公子了。”


    楚昭笑了笑,道:“梁軍侯。”


    適才她已經問了梁薔的事,知道他們父子已經搏殺得了官身。


    梁薔垂目:“娘娘請吩咐。”


    楚昭道:“你們先鋒軍遇到伏擊後是怎麽回事?起了內訌嗎?”


    梁薔沉默一刻。


    “我們五百部眾,奮戰突圍,最終隻剩下不到百人。”他說,“西涼兵緊追不舍,且——誘我等投降。”


    楚昭道:“你不肯,所以他們對你舉刀?”


    梁薔再次沉默,然後單膝跪下:“娘娘,他們皆是好男兒,委實走投無路,我相信他們就算投敵,也是緩兵之計——還請娘娘給他們一個體麵。”


    這無疑就是了,旁邊的將官皺眉:“那怎麽可以?投敵比畏戰而逃還要惡劣,就算死也要定罪論罰,公布於眾,以儆效尤。”


    楚昭看著跪地的梁薔,再看將官,道:“既然人已經死了,我們此戰也取得大勝,就報喜不報憂吧,公布投敵罪行,反而會動搖軍心。”


    將官應聲是,但堅持道:“但不能按戰死撫恤,也不能與死難將士們入碑陵。”


    楚昭點頭應聲好。


    將官這才領命而去。


    “梁軍侯起身吧。”楚昭看還跪地的梁薔,說。


    梁薔道謝,站起來,依舊視線微垂,但能感受到女孩兒的視線審視他的胳膊。


    很認真很專注很——在意。


    梁薔垂在身側的手攥了攥,聽女孩兒輕聲說:“你快些回去,找最好的醫士,務必小心診治,不要留下遺症。”


    梁薔忍不住抬起頭,說:“我就算單手亦可提刀殺敵。”


    那倒是,上一世獨臂將軍梁薔名滿大夏,在鍾叔死後,梁薔和其父親接手邊軍,為蕭珣穩住了半壁江山,讓梁氏重回朝堂,讓梁家的女兒將她這個皇後取而代之,楚昭輕歎一聲。


    “你能兩臂雙全,必然能更勇武。”她說,看著梁薔,“梁公子,人生在世難免磨難,還請你放下家仇私怨,為國為民,護大夏平安,國朝必然不會虧待你。”


    這是在跟他說和了嗎?梁薔轉開視線,道:“律法判定有罪,臣不敢有怨言,唯有盡心竭力立功贖罪。”


    沒有怨言這話楚昭當然不信,但也沒必要再說那麽多。


    這次誤打誤撞救下了梁薔,避免了他失去胳膊,希望梁薔能記她的恩情,她跟梁氏能和平共處最好,如果不能,這一世,她是絕對不會讓梁氏奪走她的東西。


    “梁軍侯,時候不早了。”楚昭說,“你快些啟程回營治傷。”


    梁薔沒有應聲,似乎還在想什麽——


    他先前說的話太生硬了。


    不管真相如何,是這女孩兒保住了他的胳膊。


    他應該謝謝她。


    以及跟她道個歉,當初在京城最後一麵的時候,他的態度不怎麽好。


    她跟謝氏交好又有什麽錯,人人都要逐利,他不也是嗎?


    難得他們今日能在戰場相遇,這大概也是天意。


    天意如此,他不能錯過。


    此時此刻也沒有別人,她們本是舊相識,她適才一聲聲喚他梁公子,他在她眼裏還是梁公子,那她在他眼裏依舊是楚小姐。


    “楚——”他轉過頭來,要說話。


    有女聲比他聲音大:“——小姐,阿九回來了!”


    阿九?梁薔的聲音被蓋過去,他也停下來,看眼前的女孩兒星辰般的眼睛一亮。


    “怎麽這麽慢?追擊殘兵這麽久?”她說,抬腳就要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梁薔道,“梁軍侯,你好好養傷,雖然先鋒軍有些意外,但你的功勞依舊會如實上報。”


    梁薔垂首:“末將謝娘娘恩典。”


    腳步匆匆,女孩兒的聲音沒有再傳來,梁薔抬起頭,看到前方光影閃爍中有人闊步而來。


    不管是京城的小巷幽暗,還是邊郡戰場夜色昏昏,梁薔一眼就認出那年輕將官。


    謝燕來。


    謝燕來宛如一隻飛燕,黑甲白麵,身高背挺,負手而立。


    那女孩兒站在他麵前,圍著他左右看。


    就算聽不到聲音,梁薔也能猜到她在說什麽,有沒有受傷啊?你還好不好啊?


    但她應該不會說快去讓醫士看看,而是自己要親自看。


    那女孩兒果然伸手去拉謝燕來的胳膊——


    有人站過來,擋住了視線。


    梁薔一怔,見是一個婦人,穿著破舊兵袍,她似乎在尋找什麽,嘴裏念念:“還有什麽遺漏啊?”


    然後她看向他。


    “怎麽還有傷兵呢。”她驚訝說,“這位小哥,你傷得這麽重啊,快隨我去醫治。”


    這是楚昭身邊的女侍,梁薔知道,也親眼見這些女子拿著兵器跟楚昭一起殺敵,戰事結束跟隨楚昭救治傷兵。


    這婦人已經熱情地伸手拉扶他。


    做同樣的事,不是同樣的人,梁薔冷冷道:“不用。”說罷轉身走了。


    “看到沒。”小曼走過來,撇嘴,“她認識的人都是壞脾氣。”


    木棉紅看著年輕人的背影笑了笑:“脾氣壞沒什麽,還是要看心地如何。”


    不遠處,楚昭也在看梁薔的背影,指給謝燕來看。


    “是梁薔,梁薔,還記得嗎?”她說。


    謝燕來眼看頭頂:“不記得,你認識的人跟我有什麽關係。”


    楚昭哈哈笑:“什麽我認識的,你跟人家妹妹說過親。”


    “那我也不認識,不像你——”謝燕來垂目看她,冷笑,“跟人家妹妹打架,還能跟人熟絡親密。”


    “我哪裏跟他親密了?”楚昭笑,又揪住他眉飛色舞說,“我跟你說,我救了他的命。”


    將先前的事講給他聽。


    謝燕來越過她看向遠處,梁薔的身影已經不見了——他還沒走過來就看到這小子了,哼。


    “翩翩公子淪落到如今要你救命。”他說,再低頭看麵前的女孩兒,“你覺得他感激你,還是更恨你?”


    楚昭搖頭:“燕來啊,不要總是這麽陰暗嘛,年紀輕輕,多想點美好的事。”


    謝燕來嗬嗬兩聲:“娘娘人美心善身處光明,燕來不一樣,沒娘娘這麽好運氣。”


    楚昭挑眉嘻嘻一笑:“原來阿九你知道我人美心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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