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和懦弱是兩碼事。


    惡人和壞人也是有區別的。


    這樣的道理,還是陳保兒第一次聽到,當然,是聽趙父說的。


    趙父怕死,也極為凶惡,之所以從未有過愧疚感,大概正是因為信奉的是這樣的道理。


    而陳保兒不過是多嘴理論了兩句,趙父便握著大刀片子,咧開紙一樣薄的嘴唇,譏諷說:“你要做觀音菩薩,那是你的事情!莫連累我!”


    陳保兒隻是撇撇嘴,不敢再說話了,畢竟,不久前,這個刻薄且凶惡的男人還要拿他去請功!


    村子其實並不大,房舍院落彼此離的也不遠,趙父指著一處院落詢問要不要把那半潮的木門劈下來做柴火用的時候,卻發現陳保兒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這件事情上麵。


    趙父有些不痛快,剛要橫起臉質問,陳保兒卻一臉驚異的指了指天際。


    抬起頭時,趙父便也呆住了,渾然忘記了自己要出來做什麽。


    他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星火,這漫天的雨霧,也隻勉強將那星火映出了一團朦朧的赤紅光暈而已。


    “如此雨夜,何來的星火?”趙父呢喃的時候,陳保兒卻兀自跑開了。


    等趙父反應過來,陳保兒已經隻剩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隨後便消失掉了。


    趙父邁了邁步子,看著那依舊濃重的黃霧,到底猶豫了,最後隻唾了口唾沫,提著刀轉身往另一處院子裏去了,之後,便是令人牙酸的劈門聲……


    陳保兒嘴皮子都在哆嗦,至於趙父有沒有提著刀跟上來,陳保兒根本沒心思去想,他此刻最在乎的,是引起這異常天象之人。


    錯不了的!一定錯不了的!


    玄門術數之中,如要引下如此星象,罡、印、訣、法、咒缺一不可。


    在陳保兒很小的時候,阿爺也曾試著用過,隻是腳下才踏起步罡,阿爺便吐了口鮮血出來,任憑陳保兒怎麽問,阿爺隻是失魂落魄的沉默,一語不發。


    這是陳保兒的記憶中,阿爺和那所謂的玄門僅有的一點聯係……


    此後,陳保兒每次和阿爺爭論那所謂的玄門術數的時候,阿爺總會苦笑,說,他的身子壞掉了,使不得那些東西了。


    身子壞掉了?怎麽才算壞?阿爺看上去無傷無病痛,身子怎麽就壞掉了?或許是老了吧,保兒如此想!


    腳下濺起的泥濘,在這雨夜之中格外的刺耳,濃重的雨霧之中,看不太清路,當陳保兒正在苦惱著該往何處走的時候,夜裏,便隱隱傳來了嗬斥聲,簡簡單單一個“鎮”字,聲音不大,卻似乎憑空在耳畔炸開一般,讓陳保兒頭昏目眩。


    而隨著這一聲鎮字落下,這漫天的雨幕竟在一瞬間蕩起一道肉眼可見的半透明漣漪,漣漪所過之處,黃霧硬生生的被驅散大半,隻是,那漣漪過後,散開的黃霧迷迷蒙蒙的再次聚在一起,反而愈加濃重了。


    不同的是,黃霧中,不知何時竟多了許多朦朦朧朧的人影。


    陳保兒呆了片刻,疑惑的朝著離自己最近的一道人影走去,待走近了,保兒伸出手,扯了扯那人的衣裳,那道人影也就轉過頭來,滿是白眼仁的眸子死魚一般直勾勾的盯著保兒,張嘴卻噴出一口黑氣來,正落在陳保兒臉上。


    保兒隻覺得腥臭無比,腦門也帶了一股病懨懨的沉重感,隨後是自肺腑而來的惡心,有股想要把五髒六腑全給吐出來的衝動。


    耳畔也似乎閃過一抹若隱若無的冷笑聲,這笑聲,奇怪的厲害,卻又有幾分熟悉,保兒記得,在先前趙父他們挖那所謂的妖墳的時候,這冷笑聲,他也是聽過的。


    保兒心底閃過一抹驚懼,在阿爺留給保兒的書中,曾說過,冤魂哭,厲鬼笑,這等邪物纏身,乃是大凶之象。


    那股頭重腳輕的惡心感怎麽也甩不掉,保兒弓著身子幹嘔了一陣,隻吐了些墨綠色的膽汁出來,腥臭,又酸澀。


    保兒痛苦的呻吟兩聲,便搖搖晃晃無頭蒼蠅一般跑開了,直到埋頭撞到了什麽東西的懷裏。


    還未看清,保兒便先聞到了一股草木灰味兒,又帶了些說不清的黴味兒,縈繞在鼻尖,隻讓胸口越發的沉悶了。


    而也就是這時,保兒聽到了樂聲,琴瑟琵琶嗩呐……像極了紅白事兒撞到了一條道上互不相讓的吵鬧聲。


    保兒退了退步子,抬起頭揉了揉眼,腦門那股病懨懨的沉重感,讓保兒有種如墜夢境的不真實感,可這漫天的雨,砸在臉上卻仍舊是那般結結實實的清冷。


    看清眼前這一幕的時候,陳保兒便僵住了,腦子裏也空的厲害,麵前是一頂十六抬得紅漆大頂轎,轎下,一群花花綠綠的小廝,麵色白的如同裹了粉,卻又在嘴唇上怪異的抹出一個殷紅的櫻桃嘴兒出來,男不男,女不女,似哭似笑,紙糊一樣的表情,詭異的厲害。


    吸引陳保兒目光的,是轎子頂上憑空懸著的兩盞巨大的青黑的燈籠,死氣沉沉的映著兩團光暈,隻晃得保兒眼花繚亂,神智也有些不清楚起來。


    嘈雜的樂聲突兀的停了,隻剩轎子裏隱隱的輕笑聲,於是,那些花花綠綠的小廝,也跟著畫出一個笑臉兒出來。


    “來,上轎!”


    轎子裏有說話聲,毛糙糙的如同帶了刺兒。


    保兒腦子裏空蕩蕩的,也就依言穿過那些花花綠綠的小廝,往轎子裏爬去了,轎口的幔子,被風輕輕的撩開一角,透過這一角,保兒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


    待保兒走近了,轎子裏便突兀的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箍緊了陳保兒的脖子。


    陳保兒卻猶自沒有察覺一般,隻依舊僵著,直到半個身子都被扯進了轎子,這一瞬間,便響起漫天淒厲的笑聲來,此起彼伏虛無縹緲。


    陳保兒被那尖笑聲給驚到了,眸子裏重新恢複一抹清明,可被緊緊箍住的脖頸,讓他喘不過來氣,漲的滿臉通紅,這時,他才看清,轎子內那女人披散的長裙下,竟是一堆死人堆起的臥榻,一張張堆砌起來的死人麵孔,讓陳保兒汗毛炸立。


    那女人,卻轉過頭來,看清了那女人的麵孔,陳保兒喉嚨裏隻滋滋的擠出幾聲驚懼的呻吟,哪裏是什麽女人,分明是隻尖嘴毛腮的畜生披了女人衣裳。


    陳保兒試著掙紮了幾下身子,窒息感卻愈發的重了,眼前隻一陣一陣的發黑,在他幾近絕望的時候,隱隱聽到有人輕喝:“不知死活的東西!”


    接著,窒息感散去,陳保兒隻覺得到自己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再睜開眼時,身旁卻已經多了兩個人。


    年紀最小的那個一臉驚異的打量著陳保兒:“人?活的人?”


    陳保兒揉著迷迷糊糊的眼,看了看那兩人濕透的衣裳,半晌,才擠出幾個字:“道人?活的道人?”


    聽了陳保兒的話,年紀最小的那個竟有些局促。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便滿臉疑惑的問陳保兒:“你是何人,如此半夜,在此地遊蕩什麽?好端端的跌了這許多跟頭!”


    陳保兒愣了愣,隻問:“你看不見?”


    年紀大些的那人也愣住了:“看見什麽?”


    陳保兒轉過頭,四周張望了許久,隻看到不遠處一個瘦削的身影持劍而立,除此之外,夜裏空蕩蕩的竟再不見一道人影。


    “那是我師兄!大師兄!”見陳保兒在打量方文正,小石頭撓撓頭發,衝陳保兒說。


    陳保兒指了指夜空中映出的七盞星暈:“你師兄很厲害!”


    小石頭愣了愣,一臉的不知所措,可見陳保兒說這些話的神色很認真,不似作偽,麵上又突兀的湧出一抹欣喜來,啄米一般點頭:“那是自然!大師兄自然是厲害的!”


    李玄風麵色遲疑,隻扭過頭,哼了一聲:“裝神弄鬼!”


    陳保兒不明白這話裏的意思,又問:“這等術法,你們也會麽?”


    看著陳保兒一臉殷切,小石頭重重的點了點頭:“我們跑江湖要靠這些吃飯的,自然是會的,我來用給你看!”


    說罷,小石頭便手忙腳亂的解開了自己身上背著的油布包袱,從裏麵拿出了一摞碗出來,然後熟練的頂在頭上來了一式“金雞獨立”,見陳保兒愕然的表情,便又把碗舉在了腳尖,來了一式烏龍絞柱、站頭射雁。


    李玄風神色難堪的扭過頭去。


    小石頭卻似乎不罷休,收起了碗,又從包袱裏摸了小小的一壇烈酒出來,往嘴裏灌了幾口,吹燃了火折子,張嘴噴出一條火龍出來……


    陳保兒臉上的愕然,慢慢的變成了震驚,最後變成了呆滯。


    一旁方文正冷不防瞥了一眼,於是,手裏的劍臊的險些握不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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