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個初秋靜夜的心跳聲,聽起來感動又憂傷。


    高中時對於顧辭遠的歉意,我一直沒用勇氣說出口,即使已經到嘴邊,出於自尊,我還是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高考結束之後,每個班都用班費在學校附近的ktv包了個包廂開畢業聯歡會,順便還邀請了老師們。


    搶不到麥,我就跟班上的男生拚酒,喝得他們連連擺手:“你他媽的是個酒桶啊”。


    其實我在洗手間吐得天昏地暗的樣子就隻有筠涼一個人看見。


    她輕輕的拍打著我的背,沒有說任何責怪或者勸誡的話,她大概明白我這樣做其實是在發泄心裏的難過。


    後來我去顧辭遠他們班的包廂把他叫了出來,關門的時候我還看到我媽的臉色特別不好看,可是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的良心趨勢我一定要跟顧辭遠說清楚。


    這是從他扔掉我那把小紅傘之後我第一次打破沉默跟他說話,我自己也沒想到一開口就會有那麽多句子從唇齒之間傾瀉而出:“反正以後大家就各奔東西了,有些話就說開算了……其實我根本就沒喜歡過你,我厚著臉皮倒追你不過就是為了氣我媽而已,我很幼稚吧……但真的應該跟你道個歉,畢竟連累你扮演了一個這麽無辜的角色……”


    顧辭遠一直沒說話,大廳裏溫暖的橙黃色燈光讓他的臉看起來有那麽一點失真,我的雙手用力的攪在一起,我承認其實我還是有點怕他生氣的,將心比心的想,這事要換了我,我肯定要日對方祖宗十八代的。


    可是一直以來對我冷冰冰的顧辭遠,他在知道這一切之後竟然沒有動怒。


    不僅沒有動怒,他還很和氣的對我說,你少喝點,脖子都紅了。


    不知道是出於感動還是內疚,是自責還是如釋重負,我的眼淚簌簌的就落了下來。


    填報誌願的那天上午我在校門口又碰到了他,他有意無意的問了我一句:“你填哪裏?”


    我一看到他那個公子哥的樣子就想起他在校內的狀態裏寫著“哪個學校的美女多啊?”,我鄙視這種膚淺的,惡俗的人!


    所以我就很幹脆的回了他一句:“關你屁事哦!”


    可能是拿了駕照之後心情好吧,他也沒跟我計較,還笑眯眯的說:“那你知道我去哪裏嗎?”


    我又瞪了他一眼,我想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啊,我不是跟他說清楚我對他其實沒興趣嗎,他幹嘛還這麽一副“大明星答粉絲問”的樣子啊?


    算了,想來我也算是虧欠了他,就滿足他這顆缺愛的心靈關懷他一下吧:“那你去哪裏呢?”


    他深吸一口氣,戲謔著說:“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啊。”


    我看著他,他滿臉的期待好像在等待我給他一個熱烈的回應,而我,我當然也沒有辜負他。


    我說:“哦。”


    當時隻道是尋常,誰曉得他竟然是認真的。


    哪怕我有那麽一絲一毫的相信,也不至於在新生大會上震驚成那樣。


    2006年世界杯決賽的那天晚上,他這個死敗家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在他一個朋友開的小酒吧包場,呼朋引伴,喝酒看球。


    不知道發什麽神經,居然把我也叫去了。


    好吧,去就去咯,反正意大利隊帥哥多,反正又不要我出錢買酒。


    其實我是個偽球迷,除了小貝,歐文,還有曾經代言聯想筆記本的齙牙小羅之外,我基本上就不認識什麽球員了,但那天晚上我卻表現得很亢奮:“啊……這個帥……啊……這個也帥……我靠,怎麽都這麽帥啊!”


    我的尖叫連連引得顧辭遠好一陣鄙視:“我靠,把球員當男模,把球賽當走秀啊!”


    他鄙視他的,我才懶得理他,水果沙拉裏麵的黃桃好好吃哦,趁他們盯著屏幕上的綠茵地,我毫無顧忌的用叉子在盤子裏亂戳。


    決賽進入加時賽的時候,所有男生的神經都崩成了不能再多一分力的弦,齊祖那記勺子點球讓顧辭遠他們這些意大利隊的球迷既亢奮又崩潰,看著他們一個個捶胸頓足的模樣,我真的覺得自己置身於精神病院了!


    隨著馬特拉齊爆粗口,齊祖實戰鐵頭功被紅牌罰下之後,意大利隊終於取得了2006年世界杯的冠軍,在一片歡呼聲中,顧辭遠像瘋了一樣把整瓶冰鎮過的喜力從頭上淋了下來,醇香中略夾微苦的氣息。


    我還在到處找紙巾想要擦掉濺到我身上的泡沫時,顧辭遠那個不要臉的居然抱著我的臉狠狠的親了一下。


    我的名譽……


    冰清玉潔的我……


    宛如空穀幽蘭的我……


    我好想殺了他……我……我要哭了!


    在洗手間裏用冷水衝了一把臉之後,我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上並沒有臆想中的惱怒神情,這還真是有點奇怪,算了算了,我就當彌補他這兩年因為我而遭受的精神創傷吧!


    回到喧囂的人群中我拿起包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先走了,關上門的時候看看見顧辭遠的頭左看看右看看,我忍不住在心裏罵,你以為自己是個qq在登錄啊。


    我並不知道,他當時其實是在群魔亂舞中尋找我的蹤跡,我隻知道他酒後這個失態的舉動害的我整個暑假直到大學都被筠涼當成笑柄。


    火車到站的時候,顧辭遠搖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竟然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了。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臂,不滿的說:“你的頭真重啊!”


    我望著他略帶一些稚氣的神情,終於將心裏醞釀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顧辭遠,對不起,連累你扮演了一個無辜的角色,那麽長時間……


    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把我拉進懷抱裏,給了我一個潔淨的擁抱。


    他的下巴磕在我的頭頂上,我們一動不動,姿態虔誠,怕驚動對方。


    過了很久,我聽見他說,宋初微,別賭氣了,我們好好在一起吧。


    那個初秋的靜夜,隔著衣服,皮膚,肌肉,骨骼,我聽到一聲緊跟著一聲的心跳,聽起來感動又憂傷,好像要跳出整個胸膛。


    在我跟顧辭遠抒情的同一時刻,筠涼這個不肯陪我回z城的沒良心的家夥,跟杜尋恩愛的手牽著手在購物中心逛得不曉得多開心。


    他們一人拿了一杯冰曼特寧,也許是太養眼了緣故,引來了很多路人側目。


    筠涼剛要說話,杜尋的臉色忽然變了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你先去看鞋子,我回頭來找你好了。”


    筠涼是何等會察言觀色的女生,她一看杜尋的眼神便知道他是故意要支開她,但她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隻是笑著點點頭:“好啊。“


    筠涼沒有問過杜尋:“為什麽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手機永遠是調成震動?”


    有些事情不必說破,有些表麵功夫一定要做,有些真像不必追究,人生有些時候,是越蒙蔽就越接近幸福。


    這個道理,她從十六歲起就明白了。


    電話那頭的女聲很亢奮,杜尋在男洗手間裏看著鏡子裏自己焦灼的麵孔,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果然,在一頓嘰裏呱啦的廢話之後,她宣布:“我下個月回來,想要什麽禮物嗎?“


    仿佛五月的晴天,突然閃了電,杜尋沉吟了片刻,終於用了很大的勇氣和力氣說:“等你回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一陣沒心沒肺的笑聲傳了過來:“什麽重要的事情?蒂凡尼還是卡地亞?”


    杜尋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回來再說好了。”


    筠涼在閑逛的時候被思加圖的海報上那款女鞋吸引了目光,銀灰色,鑲了小小的水鑽,不算誇張的5公分後跟,幾乎是第一眼看到它時,筠涼就決定要把它帶走了。


    我經常說蘇筠涼就是那種有一千能花一萬的敗家女,她自己也很慚愧,其實明明不是那麽急著要啊,其實明明不是沒有那樣東西就會死啊,可是為什麽每次看到喜歡的東西,理智總是敗給激情呢?


    就像第一次見到杜尋的時候,明明高考在即,但卻還是忍不住要認識這個人。


    就像明明知道杜尋肯定有什麽事情隱瞞著她,卻還是忍不住要跟他在一起。


    她不是道德淪喪,也不是愚鈍無知,她隻是天生就像飛蛾,注定了要去撲火。


    後來黎朗在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


    “初微,你和筠涼,都是通過被傷害這種方式來認識這個世界的。”


    就像這次,明明不缺高跟鞋,但因為真的很漂亮,她又再次上演了過去無數次的戲碼:“小姐,我要海報上那雙,36碼!”


    專櫃小姐抱歉的笑笑:“這個款,36碼的隻有一雙了,這位小姐正在試。”


    筠涼順勢看過去,灰色的沙發上那個穿著白襯衣的女子也正好抬起頭來看著她,是錯覺嗎,對方的眼睛裏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在四目相對時,筠涼也有微微的震動。


    從前每次看到書上說誰誰誰的眼睛像星星,她總會對這種陳舊的比喻嗤之以鼻,但直到她的目光對上這個女子,她才明白,世上真的有人,眼若寒星。


    那是泛著清冷的一雙眸子,似乎有點深不可測,可是就在下一秒,筠涼看到她的臉上綻開了一個笑容,像是夏日枝頭盛開的梔子花,清新潔白。


    她說:“你很喜歡吧,那讓給你好了,我看看別的。”


    筠涼一愣,回過神來之後連忙搖搖頭:“不不不,君子不奪人所愛。”


    對方莞爾一笑:“真要做君子嗎?那我開單了?”


    雖然是很遺憾,但筠涼還是維持了一貫以來的風度,微笑著點點頭。


    看著那個白衣女子翩然遠去付費的身影,筠涼幾乎在著胸口捶出內傷,可她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女子付款回來之後竟然把專櫃小姐包好的那個紙袋伸到她眼前:“小妹妹,送給你。”


    師太教育我們,當你覺得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時,它確實不是真的。


    筠涼難以置信的看著這個不過交談了兩句話的陌生人,心裏暗想:她該不是les吧!


    對方仿佛看穿了筠涼的心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的形狀:“放心吧,我喜歡異性,既然你說君子不奪人所愛,那我就也做一回君子,成人之美好了。”


    筠涼連連擺手,還是不肯收,實在沒有道理啊,如果對方是個男生或者男人,這還說得過去……但她自己明明也是個很美貌的女性啊。


    怎麽想,筠涼都還是覺得不妥。


    看筠涼遲疑的樣子,她倒也不勉強,抽出一張名片:“呐,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一個禮拜之內沒跟我聯係,我就自己穿了。”


    那張素雅的名片上寫著她的名字:沈言。


    周一中午在人聲鼎沸的食堂裏,筠涼把這件事告訴我,我兩隻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過了片刻,我惱怒的吧筷子一扔:“我靠,憑什麽好事都讓你給占了啊!怎麽沒路人送我burberry啊!”


    筠涼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請問這兩個牌子是一個檔次的嗎!”


    說得也對,我氣呼呼的撿起筷子夾了一塊土豆送進嘴裏:“那現在呢……你打算怎麽辦呢?”


    她像兔斯基一樣晃了兩下頭:“我還沒想清楚,再說吧,你和顧辭遠呢?”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好像被人戳斷了脊梁骨,繼而裝聾作啞繼續喝湯,筠涼用湯匙敲我的頭“喂,問你呐!”


    我無可奈何的抬起頭來:“姑奶奶,我承認,我妥協了。”


    周末得時候顧辭遠陪著我一起去了一趟敬老院,在休息室裏看到奶奶和一大群老人圍著一台電視看著不知道哪個燒餅劇組怕的清宮戲,女主角的塗著綠色的眼影,簡直笑死人。


    但他們不挑剔,他們無非隻是要看個熱鬧而已。


    奶奶看到我們的時候很高興,她一笑起來麵孔就像被風吹過的湖麵,皺紋如同波浪一樣向四周暈開,漏風的牙齒也暴露在我們眼前。


    顧辭遠看著休息室桌上陳列的那些紅豆黃豆綠豆感到非常震驚:“她們還能吃這個?”


    我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你還可以蠢一點嗎?你咬得動啊?這是給她們活動手臂的,揀豆子,懂不懂?”


    他朝我豎起了大拇指:“好淵博!”


    其實我也受之有愧,但我絕對不能告訴他,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比他還蠢,我還以為那些豆子是敬老院用來招待客人的,我當時還想說,幹嘛不放點好吃的,瓜子核桃小畫片什麽的,這豆子誰會願意吃啊。


    整個下午,我們一直陪著奶奶,其實她聽不太清楚我們說什麽,不過我想她也不需要聽,隻要我們陪著她,嘻嘻哈哈熱熱鬧鬧的就足夠了。


    我曾經看到隔壁一位癱瘓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等著護工替他換洗的場景,過去很久很久我都忘不了當時那種感受,那種喪失了意識,思想,甚至尊嚴的狀態,行將就木的狀態。


    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奶奶也變成那樣,雖然她以前因為我背不出詩懲罰過我,但長大之後來看,那點小事根本就不算什麽。


    臨走的時候,我緊緊握住奶奶的手,那雙布滿了繭的粗糙的手,久久舍不得放開。


    一直以來,我並不是擅長表達情感的那一類女孩子,但某些時刻,總還是會有些刻意掩蓋的情緒流露出來。


    顧辭遠哄得奶奶很開心:“我們下次還來看你,給你帶風濕膏藥!”


    出來的時候他伸出手把我的臉頰拉得好痛,自己哈哈大笑:“哈哈,大臉貓,開心點嘛。”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有很多很多力量被注入進我的心髒:鼓勵,堅持,偏執,盲目,激烈,瘋狂。


    它們融合一樣東西,叫做,愛情。


    為了懲罰我這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筠涼非要我在周末推掉顧辭遠的約會,請她一頓下午茶。


    顧辭遠厚著臉皮想要跟去,甚至不惜出殺手鐧:“我可以幫那麽拍照嘛。”


    說真的,我確實心動了一下。


    想想看,我們兩個美女如花似玉的坐在咖啡館的露天陽台上裝逼的小啜,旁邊一個大帥哥架著尼康第一款全畫幅的單反殫精竭慮的為我們拍照,這真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事……之一!


    但最終我還是沒有變節,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我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我不耐煩的揮揮手趕他走:“去找你那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玩兒去吧!”


    下午茶時光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閑聊中緩慢流逝了,我仰頭看著天際流雲,由衷的覺得這一刻真是良辰美景。


    我和筠涼都是那種第一眼喜歡的東西就喜歡一輩子的人,所以除了抹茶拿鐵和曼特寧之外,我們不會給出服務生其他的答案。


    這個時候的我們,還很年輕,因為生活中沒有太多難以承受的苦難,所以會迷戀味蕾上那一點香醇的清苦,等到後來我們在現實世界裏摔了跤,磕破了頭,蹭破了皮,又會自欺欺人的用甜膩的食物來取悅唇齒。


    結賬之後我和筠涼一起去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到一個男人伸手在那個對著鏡子補妝的辣妹屁股上捏了一下,我靠,在公共場合也要稍微注意一下影響吧,我和筠涼不約而同的投去了鄙視的目光。


    沒想到那個辣妹反手就是一耳光:“操你媽!”


    那耳光聲特別響亮,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我以為以為我和筠涼就已經算是夠極品的了,跟這個辣妹一比,我們簡直稱得上是淑女!


    那個男人在回過神來之後破口大罵:“摸一下怎麽了,就你這樣的貨色,怕是幾個月都沒開張了!”


    這話也太不堪入耳了……我和筠涼默默的低著頭洗手,在鏡子裏交換了一個眼神:此地不宜久留!


    結果那個女生的嗓門比這個男的還高:“是啊,老娘生下你之後就再也沒開過張了!”


    我和筠涼簡直要流淚了,這女的真是一朵奇葩啊!


    果然,這句話把那男的徹底激怒了,眼看他揪住那個女生的頭發就要動手了,我骨子裏那種莫名其妙的正義感又發作了!


    時候筠涼說,那一刻仿佛天地陷,風雲變,隻聽見我一聲怒吼“你怎麽打女人呢”,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我就衝上去抓住他差那麽一點點就要扇在那個女生臉上的手!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讓我們都崩潰了,那個辣妹不顧超短裙走光的危險,抬起穿著那款筠涼十分心儀的5cm高跟鞋,對準那個男人兩腿之間,狠狠一腳。


    全世界都靜止了……


    隻有那一聲慘叫,久久的回蕩在空氣裏。


    我們三個人坐在料理店的榻榻米上,我表情十分尷尬:“你真的不是……?”


    這個在幾分鍾前對我們來說還是陌生人的林暮色一邊飛快的翻看著菜單一邊回答我的疑問:“我真不是做雞的……”


    筠涼訕笑著圓場:“那你的穿著也確實很容易讓人誤會啦!”


    林暮色從菜單後麵抬起那雙睫毛刷得跟扇子一樣的眼睛看了我們幾秒:“我的穿著有問題嗎?都是真貨呀,我在國外買的。”


    她傲人的胸圍在那件性感的黑色的深v領下若隱若現,見我們都盯著她那裏,她把菜單一合:“有乳溝,才能沒代溝!服務員,點單!”


    我的腦海力迅速飛過一群烏鴉,這個女生真的真的太令人大開眼界了,老天,收了我吧!


    那天我們吃了很多,大麥茶甘醇的口感不過癮,林暮色叫來了清酒,我最喜歡吃的是鰻魚飯,而筠涼就一直在不停的烤著牛肉。


    林暮色喝了一點酒之後臉上泛起微微的紅暈,戴著美瞳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流光溢彩:“喂,敬你們一杯吧,感謝你們拔刀相助。”


    筠涼是酒精過敏的體質,雖然很想留著肚子好好享用端上來的三文魚壽司,可我還是端起了酒杯仰頭灌下。


    沙拉上撒著鮮紅的魚子,林暮色戳起一塊毫不顧忌吃相,笑得有那麽一點曖昧:“你們是不是……”


    我還沒反應過來,筠涼連忙否決:“不是啦!她有男朋友的,你別亂想!”


    一聽到說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林暮色兩隻眼睛都要放出光了:“真的真的啊?手機裏有照片沒?拿來看看啊!”


    我的手機裏……還真有一張顧辭遠的照片。


    作為攝影班的學生,他非常鄙視對著手機攝像頭自拍的那些人,可是我偏偏就是他鄙視的那種人啊!


    不食人間煙火的富二代,你以為每個家庭都能拿出一萬多塊錢來買個機身,再拿出一萬多塊錢來配個鏡頭,最後再拿出幾千塊錢來買三角架和《國家地理》記者專用的攝影包嗎?


    顧辭遠被我一頓搶白之後舉手認錯:“好好好,我是個敗家子,我是個玩器材的,你牛逼,你用手機攝像頭就能拍出震撼人類靈魂的照片來,好嗎?”


    我承認,其實我是有那麽一點,一點點,仇富。


    要不怎麽說人都犯賤呢,他看我不說話了,又來哄我:“好吧,那我犧牲一下形象,讓你用手機拍一下吧!”


    我大怒:“你想死啦!”


    最後迫於我的淫威,他被逼著拍了一張貌似在挖鼻孔的照片,我對自己的作品感到非常滿意的同時,他作為我媽的學生為老師這些年來的教育感到悲哀:“富貴不能淫啊,威武不能屈,我是都沒做到啊!”


    我橫了他一眼:“你淫什麽了,我清清白白的好女孩,跟你這個紈絝子弟在一起是便宜你了!”


    顧辭遠歎了一口氣:“宋初微啊,你什麽時候肯溫柔一點對我說話啊,這麽多年了,你總是這個德行。”


    溫柔在我的概念裏等同與矯情,做作,肉麻,這些都是我最反感的女生的特質,他居然叫我溫柔?


    等到眼神留下愛情經曆過後淺淺的傷痕時,我才會反思:也許是太年輕的緣故,我還不懂得怎樣去溫柔的去愛一個人。


    從那次之後,顧辭遠無論帶我去哪裏玩兒都會不辭艱辛的背著他的相機,用他的話說,他一看到我拿出手機就會想起自己那副蠢樣子,那是他從小到大拍過的最醜的一張照片。


    可是這張最醜的照片卻讓林暮色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哇噢,是我的菜,借我玩兒兩天?”


    我一口壽司卡在喉嚨裏都快要窒息了,筠涼一邊忙著給我倒水一邊打消她的邪念:“人家高中就見過家長了,一人攢了四塊五,到了法定年齡就要去領證了,你想都別想啦!”


    林暮色挑了挑眉頭,那算了,吃飽了吧,吃飽了買單!


    這個豪放的辣妹在我們離開料理店的時候再次語出驚人,牆上懸掛著的的電視裏正在播放娛樂新聞,著手拍攝《鹿鼎記》的大胡子張紀中正對著鏡頭侃侃而談。


    林暮色瞟了一眼之後驚訝的說:“我靠,馬克思複活啊!”


    筠涼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走吧!”


    其實不得不承認,林暮色真的很漂亮,如果說筠涼是春天裏一摸清新的綠,那麽林暮色就是夏日裏一把燃燒的紅。


    她是張揚的,高調的,活色生香的,令人垂涎欲滴的。


    而我,我是一無所有的,白。


    後來,我看到她的網絡相冊裏,那些參數標識為尼康d700拍攝的性感的照片 ,那些對著鏡頭嫵媚舒展的笑臉,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雙大手狠狠撕裂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我們第一天認識的時候的場景。


    原本隻是萍水相逢的,原本是不會有交集的,原本是跟我的喜怒哀樂毫無關聯的,原本隻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想起是我自己主動去招惹的她,就會有一陣冷風往我的身體裏灌。


    我隻是一個願望微小卑謙的小角色,我隻是希望家庭和睦,父母恩愛,將來遇到我喜歡的人,而他恰好也很喜歡我,這就可以了。


    可是就連這麽簡單的夢想,也被命運剝奪了。


    我們三個人逛了一會兒街之後筠涼的手機響了,結果居然是顧辭遠打來的:“你跟初微在一起嗎,她手機怎麽關機啊,偷情去了啊?”


    我一邊鄙視這個粗俗的人一邊手忙腳亂的翻著包包,真的好奇怪,剛剛明明還拿出來過啊!


    顧辭遠一邊在電話裏叫我別急,一邊往我們這邊趕來,我的腦袋裏卻是一片空白,我想我完蛋了,我媽肯定不會給我買新手機了,我以後隻能養一隻鴿子用來做通訊工具了!


    筠涼和林暮色也在一旁幫我回憶,電光火石之間,林暮色一拍額頭:“該不是你出來的時候,撞了你一下的那個阿凡提吧!”


    阿凡提?我和筠涼都愣住了!


    林暮色瞪著我們:“是啊,就是阿凡提啊!”


    想起她能把張紀中和馬克思混淆,那麽她將所有長了一張新疆麵孔的人都當做阿凡提,也就沒什麽奇怪了。


    我靠在筠涼的肩膀上,雙眼無神的看著一隻沙皮狗跑了過去,林暮色說:“要不你也養一隻吧,以後把手機藏到它身上的那些褶皺裏就不怕阿凡提了。”


    而筠涼的目光,始終鎖定在林暮色那雙銀灰色的高跟鞋上。


    [2]在那端莊優雅的麵具背後,你媽媽也不過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


    也許是因為那雙鞋太漂亮了,筠涼在反複的猶豫之後最終還是翻出了當日沈言給她的那張名片,按照上麵那一串數字播了過去。


    沈言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是很愉悅的樣子,她調侃筠涼:“你還真有耐性啊,今晚再不打來,我明天就穿去上班了。”


    筠涼也十分不好意思:“不要你送,我原價買吧。”


    不知道為什麽,沈言卻十分堅持:“我不差這麽幾百塊,說了送你就送你,小妹妹,就當我們有緣吧。”


    當時以為事情真的很簡單啊,當時以為一切都可以用“緣分”這個詞語來解釋,隻是那時候沒想過,緣分也有良緣和孽緣的區別啊。


    筠涼想了一下,終於妥協了,但她仍然堅持不能白收禮物:“那周末我請你吃飯好了。”


    沈言是個很幹脆的人:“也行,這樣你也安心啦!”


    約好沈言之後,筠涼跑來跟惆悵的我說:“到時候跟我一起去吧,我怕人少沒話說會尷尬。”


    我耷拉著臉看都懶得看她:“我手機丟了很憂傷,你不要理我,讓我自生自滅吧。”


    她繼續循循善誘:“哎呀,又沒叫你今天去,周末呢,說不定周末你心情就好了呢!”


    心情好?以後走在街上隻要看見阿凡提,我的心情就不可能會好!


    我衝著筠涼大聲喊:“不去!周末我要去市中心找那個阿凡提!”


    沒有手機的日子我真的好難過,碰到那種講課讓人昏昏欲睡的老師我就真的隻能趴在課桌上睡覺,連發短信騷擾顧辭遠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沒有手機,就不知道時間,沒有手機,就不能自拍,沒有手機,我就活不下去了!


    中午在食堂裏顧辭遠被我念叨的終於崩潰了:“姑奶奶,下午的課管他點不點名,老子不去了,老子帶你買手機去!”


    我嚇一跳,緊接著我悲痛而仇恨的看著他:“你把我當什麽人了!你以為我是為了你的錢才跟你在一起的嗎!我告訴你,不是!我不是那種人……”


    一堆廢話還沒落音就被他痛扁了一頓:“宋初微,你他媽的能不能不要這麽多廢話!送個手機給你,屁大點事,用不著升華到那個檔次去!”


    我呆呆的看著他,心裏在做劇烈的鬥爭:去,還是不去?


    莎士比亞說過,這是一個問題!


    這是一個大問題啊!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我要是收了他送的手機,他趁機對我提出非分的要求,這可怎麽辦啊……可是我寧死不受嗟來之食,這與世隔絕的生活又實在太煎熬了……


    左思右想還是很矛盾,顧辭遠也明白我的重重憂慮,他想了一下說:“那我們先去看看總還是可以吧?”


    嗯!看看當然可以,看看又不要錢,我連忙小雞啄米般狂點頭!


    可能我那個樣子太蠢了,顧辭遠臉上浮起一個“拿你沒辦法”的笑,哎呀,其實我的男朋友,真的還是蠻帥的呢!


    於是下午我也沒去上課,顧辭遠也沒去上課,奇怪的是我們竟然一點負罪感都沒有,他歎息著說:“我們真是狼狽為奸啊。”


    不對,我糾正他:“我們是金童玉女呢!”


    坐在公車上一路搖晃著,我想起剛剛開學的那天陪他去看單反時在公車上發生的事情,沒來由的心裏一陣暖流,我想不知不覺中,可能我真的喜歡上這個叫顧辭遠的家夥了吧。


    以前小時候看那些言情小說少女漫畫,裏麵總是有這種兩個人吵著吵著吵出真感情來的橋段,當時覺得,真荒謬啊,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明明那麽看不順眼的人,怎麽就喜歡上了?怎麽就愛上了?


    我把這個疑問拋給他:“喂,那天你看到那個猥瑣男拍我,是不是有一種看到聖潔的女神被褻瀆了的感覺?”


    他皮笑肉不笑的白了我一眼:“你瘋了嗎?我當時最強烈的感覺就是,那個人是不是也太饑渴了,連你這樣的姿色也不放過。”


    秋天裏溫暖的陽光從車窗外灑在我們緊緊牽著的手上,天氣這麽好,我的心情也比較好,自然不屑跟他鬥嘴:“對,我也覺得奇怪,性騷擾的對象不應該都是林暮色那種類型的女生嗎?”


    他奇怪的問我:“誰?”


    “就是我丟手機那天,你過來接我的時候,站在我和筠涼旁邊那個女生啊,不記得了?”


    他凝神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搖搖頭,表示真的沒什麽印象。


    這世界上的事還真有意思,那天林暮色看到顧辭遠氣喘籲籲的跑到我麵前的時候,簡直像蒼蠅看到屎——哦,這樣的形容不太恰當,應該說簡直像潘金蓮看到西門慶——這樣也不太恰當,確切的說,就像我看到食堂那個討厭的大媽多找給我錢一樣:心花怒放!


    當我再次提醒顧辭遠時,他很肉麻的攬住我的肩膀說:“好了,不要說了,我知道我帥!”


    真他媽的自戀!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說“我眼睛裏除了你,別的女生都看不見”嗎?


    我們在手機廣場轉了一圈,最後擠進了人最多的那間店,我看著陳列櫃裏琳琅滿目的樣機眼睛都快轉不過來了,我知道,我完蛋了!


    完蛋了,今天肯定不是是“看看而已”了,這個世界什麽我都能抵擋,我唯一不能抵擋的就是,誘惑!


    顧辭遠看著我那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就笑了:“挑吧,我帶著卡呢。”


    我感激涕零的看了他一眼,天知道啊,從我爸消失……之後,就再也沒有一個異性對我說過這樣充滿寵溺的話語了,我做夢都希望有一個人對我說“我所有的不多,但我願意把最好的都給你”,而這一天竟然真的來了。


    也是我眼裏的感動過了度,在別人眼裏看來就成了諂媚,那個坐在櫃台裏麵正在幫別的顧客解決售後問題的男生瞟了我一眼,臉上分明是不屑。


    我也不甘示弱的瞟了回去,唷,胸口掛著的那個工牌上寫著名字呢,袁祖域,還挺好聽的。


    切,好白菜都被豬拱了,這麽好聽的名字怎麽就給了這麽個思想陰暗的人。


    左挑右選終於選了一隻諾基亞n係列的智能機,粉紅色,據說是限量版。


    我當然也沒那麽幼稚會去相信這種流水線上的產物會是真正的限量,趁顧辭遠去排隊交錢的時間,我四處打量,忽然發現他們櫃台上那台筆記本上的蘋果標誌是貼上去的。


    這個發現令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袁祖域放下手中的活兒問我:“你笑什麽?”


    我也真傻,什麽叫自取其辱呢,我詮釋給你看:“我笑這個蘋果是假的。”


    “那關你屁事?”


    顧辭遠付賬回來看到我滿臉通紅的樣子覺得很奇怪:“你熱啊?”


    我搖搖頭,牽起他的手就往外衝,臨走前我狠狠的瞪了袁祖域一眼,心裏罵了一句“你個鄉霸燒餅”。


    就在顧辭遠陪我買手機的同一時間,正在a大上課的杜尋接到一條隻有兩個字的陌生短信:出來。


    正好是在上大課,幾百個人坐在階梯教室裏,一眼望過去全是人頭,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好奇心戰勝了求知欲,於是貓著腰從後門溜了出來。


    安靜的走廊裏沒有一個人,杜尋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他左右看看確定是惡作劇之後便打算返身進教室,忽然耳邊有風,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一雙手臂從身後緊緊抱住了。


    曾經無比熟悉的香水味讓他在頃刻之間頓悟了身後這個人的身份。


    那一把甜糯的嗓音裏充滿了淡淡的傷感:“先別回頭,我怕我會哭。”


    走廊裏有穿堂而過的風。


    杜尋感覺得到她的身體有輕微的顫抖,過了很久,她輕聲說:“這也許隻是你漫長人生中平淡的一天,但我會一直記得它,無論再過好多年。”


    “杜尋,我回來了。”


    沒有分毫的感動那是假的,往昔許多片段在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閃過,左右為難的煩惱也被久別重逢的感動所掩蓋了,在他轉身之前迅速的調整好了麵部表情,原本就是寡淡的性格,所以笑容也不需要太過誇張:“傻瓜,這麽矯情幹什麽。”


    陳芷晴的眼睛裏有隱隱約約的淚光,跟兩年前在機場哭得無法自抑的樣子沒有什麽不一樣。


    可是別的事情,卻不動聲色的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杜尋看著這張臉,這張幹淨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右眼的眼角那顆淚痣還在那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張臉從自己的腦海裏漸漸的模糊了,當它再次呈現的時候,竟然會覺得有那麽一點,陌生。


    他忽然想起博爾赫斯那句話:一個人進入暮年時,會有很多回憶,但經常自動浮現於腦海的,大概也不會很多,這當中會有一張年輕的臉,和這張臉引發的燦爛的記憶,這張臉不一定屬於妻子,也不一定屬於初戀,它隻屬於瞬間。


    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裏迅速閃過了筠涼咧開嘴笑的樣子。


    然而,最終他還是點點頭:“回來就好了。”


    要很久以後,他才會明白:愛可以燃燒,也可以永恒,但這兩者不可能共存。


    周末的時候我還是陪著筠涼一起去見了沈言,反正顧辭遠也不知道神神秘秘的搞什麽,據說是一個認識了蠻久的老友從國外回來了,要聚會,還裝模作樣的問我“一起去嗎?”


    我才沒那麽不懂事,他們一群老友,我夾在那兒又插補上話,多無聊啊,還不如跟著筠涼去蹭吃蹭喝。


    遠遠的看著沈言朝我們走來,一襲白衣,氣質清凜。


    我忍不住驚歎:“看過這樣的女人才曉得什麽叫超凡脫俗啊!”


    筠涼也嘖嘖稱讚:“第一次見到她也是穿的白色,她真是我見過能把白色穿得最好看的女人。”


    而此刻的她走到我們麵前,停下來笑一笑:“姑娘們,我們去吃火鍋吧!”


    三個人都很能吃辣,所以幹脆叫了全辣的鍋底,麻辣的火鍋最適合沸騰的友情。


    吃到一半我忽然聽見身後有個聲音挺耳熟的,回頭一看,竟然是林暮色!


    她看到我和筠涼也顯得好興奮:“啊啊啊,好巧啊,我被人放鴿子了,跟你們湊一桌吧!”


    四海之內皆兄弟嘛,這算什麽大事,筠涼手一揮,快過來吧。


    坐在我旁邊的林暮色這次打扮得還挺像回事,黑色雪紡配了一根白色的腰帶,妝容也不誇裝,我得心悅誠服的說一句,我要是男生,也會被她吸引的。


    吃到一半她問我:“你新手機買了吧?我們留個號碼呀,有空一塊兒玩,我反正不打算讀書了。”


    我有點驚訝:“啊,那你打算幹什麽啊?”


    她側過臉來笑:“遊戲人間啊,好啦,快把號碼給我。”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我跟林暮色交換手機號碼,我跟沈言交換電話號碼,筠涼跟林暮色交換電話號碼,既然都交換了這麽多,也不差最後一次了,所以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沈言跟林暮色竟然也交換了電話號碼。


    噢,這個世界真的太小了!


    買完單之後我們四個人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統一整理儀容,林暮色一邊嚼著香口膠從包包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在手腕處噴了噴,又在耳後塗塗抹抹,我好奇的問她:“你隨身帶香水的?”


    她很坦然:“對啊,香口膠和香水是一定要隨身攜帶的啊,誰知道什麽時候要接吻,要上床啊,當然得隨時做好準備工作啊。”


    這番言論把比我們大了六七歲的沈言都震撼了:“太生猛了!”


    林暮色不以為然的挑挑眉毛:“韓劇裏那個胖子金三順不是說,去愛吧,就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這話有點矯情,應該說,去愛吧,就像還是個處女一樣!”


    我發現要跟林暮色做朋友,真的需要一顆強壯的心髒,要不真吃不消!


    筠涼曾經跟隨她極富藝術氣質的母親去越南,老撾,柬埔寨那些國家旅行過,回來之後她很我說:“你知道嗎,柬埔寨有好多好多地雷。”


    那是早年戰爭時埋下的,沒有清除幹淨,有很多無辜的人被地雷炸殘,甚至炸死。


    所以在那裏生活的人都知道,野草叢生的地方不可以去,山羊去到的地方不可以去,關著門的房子更加不可以去,那些地方有地雷,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要了你兩條腿或者是一條命。


    有的地雷隻有一瓶香奈兒no 5的瓶子那麽大,但殺傷的範圍卻有好幾十米。


    當時我聽她完手惟妙惟肖的講述之後很篤定的說,那跟我才沒關係,我又不會去柬埔寨,炸也炸不到我。


    那個時候的我不懂得,其實在太平盛世的生活中,也一樣埋有炸彈。


    這些炸彈是無形的,是看不見的,但它一旦爆炸,帶來的傷痛也許比那些埋在土地裏的炸彈還要巨大,還要深遠。


    我清楚的記得在筠涼連紙條和短信都沒有留給我就匆忙趕回z城的那天晚上,天空中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的傾盆大雨。


    我在宿舍裏像頭困獸一樣踱來踱去,已經睡下了的唐元元忍不住叫我小聲一點,換做平時可能我還會跟她鬥鬥嘴,鬧一鬧,可是眼下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筠涼身上,所以幹脆關上宿舍門跑到外麵走廊上來了。


    筠涼的電話不是打不通,但是打通之後沒有人接這更讓人擔憂,漫長的忙音每一秒在我聽來都是煎熬,我對著手機喃喃自語,接電話啊,接啊,筠涼,你接電話啊!


    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有什麽事情不能一起扛呢?我知道你性格驕傲,可是我不是別人,我是宋初微啊,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宋初微啊,為什麽你連我都要躲著呢?


    靜謐的夜晚,我的哀求顯得那麽無助,又那麽淒惶。


    辭遠的聲音在手機裏聽起來那麽飄渺卻有那麽真切:“初微,今天z城的日報上的頭條新聞了你看了嗎?”


    我覺得很奇怪:“沒啊,我又不是新聞專業的學生,看報紙幹嘛?怎麽了?我們高中被評上全國重點中學了?”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鍾之後,終於開口:“筠涼她爸爸,被雙規了。”


    夜幕突然驚現一道如經脈般的閃電,樹影鬼魅,雷聲轟然炸開。


    我握著手機站在漆黑的走廊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筠涼是趕深夜的那躺火車回去的,因為是臨時買的票,所以沒有位置的她隻能站在吸煙處。


    夜晚的車窗像是一麵鏡子,死灰一般的眼睛盯著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


    她緊緊的抿著嘴唇,想要抓緊一點什麽去獲取一點力量,最後雙手卻隻能停在冰冷的車門把上。


    調成靜音的手機在包包裏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整個晚上所有人都在找她,我,辭遠,杜尋,還有她媽媽,可是她一個電話都不想接。


    她一句話都不想說,仿佛隻有不開口,才能留住一口真氣支撐自己回到z城。


    窗外的山野偶爾有幾點燈光,過了很久很久,她閉上了眼睛。


    鏡子裏的那張臉上,有眼淚大顆大顆的砸下來。


    掏出鑰匙打開家門,筠涼見到自己的母親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電視裏的內容是她們平時最討厭的電視購物,一對表情和動作都很誇裝的男女在推銷一款長得跟iphone一模一樣的手機:“超長待機48天!”


    鑰匙換做平時,筠涼一定會很鄙夷的說:“遠看以為是apple,近看原來是organe!”


    可是今天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從玄關走到沙發不過短短幾米的距離,她卻走得十分艱難。


    偌大的房子裏除了電視裏那對聒噪的推銷員的聲音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媽媽終於開口了:“你不上課跑回來做什麽,你回來也於事無補。”


    筠涼倒了一杯滾燙的開水灌下之後才終於恢複了一點精神:“你可以離婚,但我永遠是他的女兒。”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劃破了她母親偽裝悲傷的麵具,麵對這個已經洞悉了真相的女兒,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無力再去掩飾什麽,她忽然察覺到,原來自己一直以來粉飾太平的那些苦心和手段都是那麽低級的伎倆。


    筠涼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媽媽,我沒有指望你能陪他共患難,這對你也不公平。過去這些年裏,他縱然在外麵是有些……但起碼他還是提供了你我衣食無憂的生活,這個你不要忘了。”


    她媽媽氣得從沙發上彈起來,指著她,聲色俱厲:“筠涼,你是這樣跟媽媽說話的嗎!”


    筠涼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個色厲內荏的女人,她不會明白,身為女兒的自己在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自己心裏有多難過。


    如果她接下來要說的這些話,會像尖刀一樣傷害到媽媽,那也是因為在多年前,媽媽的所作所為就像尖刀一樣捅在她的心髒上,一直固定在那裏。


    她不是沒有想過拔掉,但那個地方是心髒,她不敢冒險,她不確定自己能夠承受得起那種痛。


    痛不欲生。


    筠涼定了定神:“媽,你知道,我說的都是實話,退一萬步講,你敢說你從來就沒有做過對不起爸爸的事情嗎?”


    這是多年來筠涼與母親第一次直麵相衝,她與我不一樣,我的叛逆不過是虛張聲勢小打小鬧,而她的叛逆卻是深深埋藏在內心,一直慢慢蓄積,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便會像火山爆發,地動山搖。


    她媽媽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在時光的洪流中已經長成了目光堅毅的成年人,她根本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樣,她已經對這個家庭,對這個社會,甚至對這個世界有了清晰的認知,她有完全屬於自己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她不再是可以被輕易蒙蔽的小姑娘,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敷衍得了得不諳世事的少女。


    她曾經是來自於自己身體的一團骨血,而今,她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生命。


    對峙了很久,母親終詞窮的於癱坐在沙發上,筠涼轉身去自己的房間,關門前她聽見母親幽幽的問她:“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


    她輕聲苦笑:“十六歲……或者更早吧。”


    一直以來筠涼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她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隻知道那天下著鵝毛大雪,下了晚自習她執意不肯回家,要我陪她走一段路。


    記憶中那天街燈照出一臉黃,她一直沉默著,什麽也不說,直到分手的時候才對我說出那句話:“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作為她唯一的朋友,她也沒有讓我知道她在那天中午目睹了什麽。


    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在學校門口擋住她,說要帶她去看一樣“很有意思的東西“,筠涼一貫膽大,竟然沒問對方身份就跟著走了。


    在某間酒店的對麵的甜品店,這個戴著墨鏡的女人替她叫了一份熱飲,薑汁撞奶。


    筠涼說,不用熱的,冰的也可以。


    對方笑:“還是熱的好了,待會兒看到的東西,會讓你感到全身都冰涼的。”


    看著自己的母親跟一個男人從酒店裏走出來,這是什麽感覺?


    我沒有經曆過,我不知道。


    多年後,筠涼終於當著我和沈言的麵說出了這件事,她形容起當時的感受:就像被人強灌了鏹水,整個胸腔都無聲的潰爛了。


    母親臉上的笑容像利刃一樣刺瞎了她的眼睛,也劃傷了她原本純白無暇的青春。


    雖然穿著厚厚的呢子外套,雖然還戴著手套和毛線帽,可是那一刻,就像被人剝光了衣服綁在馬車上遊街示眾,所有人看向你的眼神都像是嘲笑,譏諷,唾棄,所有的眼睛裏都充滿了惡毒……


    忽然希望有一塊足夠大的布,將自己包裹起來。


    忽然希望自己,在那一刻,灰飛煙滅。


    那個女人很聰明也很厲害,她直到最後也沒有取下墨鏡,隻是在臨走的時候對筠涼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你媽媽端莊優雅的麵具背後,也不過是個不要臉的婊子。”


    不要臉的,婊子。


    這是筠涼十六歲生日收到的,最震撼的生日禮物。


    多年後這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她再次想起當日的場景,在黑暗的房間裏,她蜷縮成一團,緊緊的抱住枕頭,把臉埋在被子裏無聲的痛哭。


    腳步聲在她房門口停了下來,過了良久,那把疲倦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進來:“我們在事發前,已經辦妥了離婚手續,明天帶你去律師那裏,再谘詢一下相關的事宜。”


    房間裏一片死寂,得不到的回應的女人在遲疑了片刻之後,最終還是轉身走了。


    暗夜裏唯一的光亮來自筠涼的手機,杜尋的名字仿佛神諭。


    終於,她摁下了通話鍵。


    [3]沒有用的,我不會原諒你。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背著背包站在男生公寓樓下心急如焚的等著顧辭遠,他從朦朧的晨曦裏跑過來摁住我的肩膀說:“再等等,杜尋馬上就到了。”


    也許是一夜沒睡的緣故,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辭遠買來了熱豆漿給我做早餐,可是我真的難過的一口都喝不下,曾經看一個女生說,世界上從來都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我承認她說得有她的道理,可是筠涼與我情同手足,她遭遇這樣的變故,我的沉重也不是裝出來的。


    杜尋連的士都沒下,朝我們揮手:“走啊,還磨蹭什麽。”


    如果說之前他們對我隱瞞戀情還讓我心裏還有些許不高興,那在這個清晨,看著杜尋凝重的臉,我真的完全都不計較了。


    隻要他是真的喜歡筠涼,愛護筠涼,別的什麽都不要緊。


    一直到我們坐上了回z城的火車,我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稍稍平定了一點,餘光瞥到依然深鎖著眉頭的杜尋,我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我很了解她,她不會做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情的。”


    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甚至算得上是敷衍的笑,雖然這笑容裏沒什麽誠意,不過也能夠體諒他對筠涼的擔憂。


    其實,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杜尋之所以憂心忡忡不光是因為筠涼家中的變故,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要怎樣在這亂成一團的情況下解決跟陳芷晴之間的關係,如果選在這個時候向筠涼坦白,那無疑是火上澆油。


    坐在我身旁的顧辭遠緊緊握住我的手,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緊緊閉上了眼睛,過去的一切猶如黑白的默片一幀一幀閃過,然後定格,放大……


    筠涼曾經笑言,如果將來我們兩個人之中有一個人出名了,比如她得了普利策獎,我得了矛盾文學獎的話,上台致詞的時候一定要提起對方的名字,並且還要說“如果沒有她這個美貌與智慧並重的閨蜜,那就不會有我的今天”……


    小時候隔壁鄰居家買了一個叫做vcd的東西,連接好電視機之後就可以放光碟聽歌。


    我記得好清楚,那是1995年,因為嘔吐物堵塞了呼吸管,鄧麗君與世長辭。


    當時她的男朋友保羅就在她身邊,如果他伸手拍拍她的背,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後來有個記者說,采訪保羅時,他的臉上全無哀傷,真叫人唏噓。


    斯人遠走,卻依然可以從光碟裏看見她穿著大擺的白色紗裙,溫柔的吟唱,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裏,日子過得怎麽樣,人生是否有珍惜……


    長大之後,有時候我看著筠涼,腦袋裏總會反芻這首歌。


    她說過,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不知道春風得意的她到底是遭遇了什麽事情,才會在萬般感傷之中發出這樣的喟歎。


    以我的性格,雖然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是筠涼她一定很明白,她何嚐不是我唯一的朋友。


    在被送去h城之前,我並不是一個讓父母頭痛的頑劣的小孩。


    我也有過乖巧聽話的時候,周末的時候穿著體操服,提著牛皮底的舞蹈鞋去學芭蕾,節假日的時候作為班上的文藝骨幹在全校師生麵前表演節目,頭發綁成兩個小羊角辮,再戴上兩朵巨大的頭花,眉心中間用口紅點一個紅點算是美人痣。


    那些照片至今還夾在陳舊的相冊裏,隻是我早已不會打開抽屜去翻啟。


    不去看,就可以一直逃避,不去看,就可以當做從來沒有發生過,一切不曾存在過:曾經,我也是讓父母與有榮焉的孩子。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麽幾個重大的轉折點,站在人生的米字路口躊躇猶豫,生怕行差踏錯,因為你走出了這一步之後,永遠都沒有機會知道別的路上有些什麽樣的風景。


    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轉折點就在十一歲那一年,平鋪直敘的生活裏,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那個事件,是父母不顧我的拚死反抗,執意要將我送去h城。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就驚呆了,可是他們嚴肅的神情確切無疑的證明他們是隻會我,而不是跟我商量,硬邦邦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那是我長那麽大第一次撒野,我哭得麵容扭曲,把飯桌上的碗筷全部掃到了地上,瓷器破碎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中間夾雜著我鬼哭狼嚎般的咆哮。


    沒用有,任我怎麽反抗都是徒勞的,他們根本就不顧及我的感受,收拾好行李,飛快的辦好了轉學手續之後將我送往了h城,他們看起來那麽急切,好像我是一個他們急於甩掉的包袱。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變得非常,非常,非常沒有安全感。


    但與生俱來的那種奇怪的自尊心,又使我羞於承認這一點,所以在我走矯情路線的那些年裏,我經常說,我就像水一樣是沒有傷痕的。


    可是後來我在顧辭遠麵前再次說起這句話的時候,他很認真的跟我爭辯:“水怎麽會沒有傷痕呢,水是最容易有傷痕的,因為就算是很輕微的觸碰,也會泛起漣漪啊……”


    其實在聽到顧辭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裏有種很溫柔的情愫慢慢蕩漾開來,但是我要做個矜持的姑娘,所以我給他的回應就是一個白眼:“少給我裝文藝腔!”


    在h城的那一年的時光,在我後來的成長中很少被想起,也許是因為它整個基調太灰暗,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我太孤獨,總之,那段時光就像是萬紫千紅中一抹素白,也像是急管繁弦中一點寂靜,是不重要的,是理所當然被忽略的。


    但很少想起,並不代表真的忘記。


    突然置身在一個陌生的新環境當眾,曾經的同學和夥伴都遙遠得像是前世的記憶,周圍全是帶著探究的新奇的目光。


    不管顧辭遠日後怎麽當笑話聽,我都可以理直氣壯的說一句,那個時候,我確實長得很可愛!


    所以女生們都不跟我做朋友,而還沒成長到懂得欣賞美麗異性的年紀的男生們,更加不會跟我做朋友,我就像是班上多餘的人,隻有每次考試的時候,會成為全班矚目的焦點。


    從小我就聽我那個當老師的媽反複絮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所以我再不懂事也知道,書是一定要好好讀的。


    好在我並不是班上唯一被排擠的異類,跟我同等待遇的還有那個胖姑娘,她最擅長做的事情就是把教科書的封皮揭下來套在課外書上,在全班同學的郎朗晨讀聲中,津津有味的看著那些充滿了萌動氣息的少女漫畫。


    她對我說過的所有話當中,我記憶最深刻的是關於“嫉妒”的,她說,嫉妒是七宗罪之一,所以你要寬恕她們。


    她所說的“她們”是我們周圍那些尚不了解人性邪惡卻已經彰顯出些許端倪來的女孩,比如在我的課中裏放死老鼠的a,在樓梯上伸出一隻腳拐得我當眾摔倒的b,還有在老師麵前說“宋初微考試的時候躲在下麵翻了書”的c……


    那些我不願意回想起來的往事,卻實實在在的鏤刻在原本純良的少年時光,隨著白雲蒼狗成為了不可篡改的曆史。


    中間每個月媽媽都會來看我一次,給我買些吃的,雖然她一次比一次憔悴,可是一點也激發不了我的憐憫之心。


    我是怨恨他們,我知道肯定有些什麽事情在我懵懵懂懂之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否則為什麽每次都是她一個人來看我?爸爸為什麽不來?


    媽媽給我的解釋聽起來總是那麽牽強,爸爸工作忙……爸爸出差了……爸爸本來都上車了,臨時有事又回去了,下次一定來……


    我總是冷眼看著她編著這些聽起來十分蒼白的借口敷衍我,她以為我智障嗎?在把我強行發配到h城來之前,父親逐漸減少的回家次數……以為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察覺嗎?


    如果不是她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如果家庭裏多一點溫暖,怎麽會這樣?


    每當我用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被我暗地裏成為狼外婆的外婆總會在旁邊添油加醋:“看看她,小小年紀就是這麽看人的,長大之後不得了……”


    後來我跟筠涼提起過一點關於在h城的生活,我說你可以想象嗎,每天上學路過那個廢舊的車站,看著鐵軌朝遠方無限的延伸,那種感覺……很蒼涼。


    那時候年紀小,就算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也不懂得要怎麽說。


    後來長大了,第一次看到“寂寞”這個詞腦袋裏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那兩條鐵軌——無限延長,永不交接,這就是寂寞吧……


    那種猶如煉獄一般的生活在六年級時結束了,媽媽來接我的時候很驚訝的發現我已經“噌噌”長到一米六了,她的表情有些震動有些欣喜,還帶著一些握手言和的卑謙。


    可是沒有用,我不會原諒的。


    那些輾轉反側的夜,那些蒙頭哭泣的夜,那些明明步履蹣跚卻依舊要倔強的強撐著,假裝自己很驕傲的日子,它們不允許我忘記。


    回z城的火車上,媽媽傷感的對我說:“初微,以後家裏就是你跟媽媽兩個人生活了……”


    我看車窗外飛馳著倒退的山莊和田野,眼眶裏很不爭氣的蓄滿了淚水,可是我始終背對著她,就是不肯轉過來。


    回到z城之後我就像變了一個人,鄰裏之中時常有些長舌婦碎碎念,一不小心就會聽進耳朵裏。關於父親的失蹤,我沒有開口問過媽媽一個字,那種奇怪的心態就像是鴕鳥一樣,我很怕我一問,就成真的了。


    自從這個家由三個人變為兩個之後就變得非常安靜,安靜得甚至能聽到對方呼吸的聲音,我們越來越少說話,越來越少交流和溝通,對於日漸加深的那道隔閡,誰也沒有勇氣去推翻它。


    我說過,如果沒有遇到筠涼,我的人生肯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但是呢……沒有如果。


    筠涼是在初一的下期轉到我就讀的班級的,聽說她是因為生了一場病之後耽誤了功課,所以她父母決定將她送到我們這所以教學質量為榮傲視群雄的中學來,惡補一把。


    那個時候的她顯得有些鶴立雞群,老師好心要她站在講台上向同學們自我介紹一下,誰也沒想到這個大小姐居然那麽不給老師麵子:“介紹什麽呀,有什麽好介紹的?我叫蘇筠涼,可以了吧?”


    班主任的臉漲得通紅,我想如果不是看在筠涼她爸爸的麵子上,老師肯定當場就掐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了。


    坦白講,其實我對筠涼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她太過傲慢的姿態讓我當即斷定她“非我族類”,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也許我們的矯情也僅限於在若幹年後的同學會上點頭微笑,算是打個招呼,而實質意義上來說不過也是陌生人而已。


    顧辭遠把我從放空的狀態裏搖醒,杜尋臉上原本就很凝重的表情又加重了幾分。


    雖然,我知道,他很喜歡筠涼,但他給我的感覺仍然是太過沉重了,好像被雙規了的那個人是他自己的父親似的。


    難道他本來是打算做蘇家的上門女婿?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真不厚道,真的,難怪顧辭遠說我永遠沒有正經的時候。


    我們敲開筠涼家的門時,她剛從律師事務所回來,雖然她強打著精神對我們微笑,可是臉上卻寫完了完全掩飾不了的疲倦。


    坐在沙發上的四個人誰都沒有先開口,我用眼神逼迫顧辭遠打破沉默,可是他也用眼神回敬我:“你難道是啞巴?”


    最後還是筠涼自己先說話了,即使是在這麽難堪的情況下,她依然維持了自己的尊嚴和風度,而不像有些女生看到男朋友來了撲上去抱著就一頓狂哭。


    她的聲音裏也充滿了倦怠:“讓你們費心了,其實……事情總會過去的,我比你們,比所有人,甚至可能比我自己以為的,都要堅強,人一輩子總要遇到些大的小的災難,我以前過得太好了,現在一次報了……。”


    我本來還沒什麽事,聽她這麽一說,我鼻腔裏突然覺得酸酸的。


    杜尋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攬住她的肩膀,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筠涼跟她媽媽最後一次談判是帶著我一起去的。


    我本來死都不肯,雖然我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可是這說到底還是筠涼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坐在旁邊,想想都尷尬。


    可是筠涼強起來真的很可怕,看著她陰沉的臉,我所有的堅持都化為了烏有,隻好硬著頭皮去討人嫌。


    雖然我很不好意思,但筠涼的媽媽態度卻十分友好,她臉上暖暖的笑容讓我產生了一種她跟筠涼的父親沒有任何關係的錯覺,似乎那個麵臨牢獄之災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


    等我們落座之後沒多久,我從她們母女二人的對話裏才聽出來,原來不是我的錯覺,那個男人真的已經,不是她的丈夫了。


    我這才明白為什麽筠涼一直要我一起來,如果沒有人陪伴她,如果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暫時卸下偽裝依賴一下,她說不定真的會崩潰的。


    我和筠涼的手在桌子下緊緊的握在一起,她的掌心裏有微微的潮濕,也隻有這點異樣,稍稍泄露出了她內心的慌張。


    筠涼端起茶杯不急不緩的吹了一口氣,小心的啜了一口之後才開始說:“媽媽,其實現在發生的這一切我都不感到意外,我隻是很難過罷了……以前老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這句話會用到我的父母身上來。”


    我憐憫的看著筠涼倔強的側臉,心裏泛起一些難以言敘的傷感。


    這麽多年來,她在外人眼裏總是表現出一幅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樣子,就像站在頂峰上睥睨眾生的公主,她不容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醜態落入別人眼裏。


    我也問過她,這樣做人累不累?


    她反問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怎樣做人才不累?


    早慧的孩子總不那麽快樂,但隻要表麵上依然是風光鮮亮的就夠了。


    可是命運不是一塊橡皮泥,不會任由我們隨心所欲把它捏成我們想要的樣子,這次筠涼家變,不僅在摧毀了她的生活,更是摧毀了她在外人麵前一直拚力維持的的驕傲和尊嚴。


    蘇媽媽麵有愧色,語氣也有些刻意的迎合:“不要想那麽多了,以後你的學習費用,生活費用,媽媽會擔負的。”


    筠涼笑一笑,有些淡淡的不以為然:“不用了,媽,我一直有個秘密沒告訴你,我有存款,而且數目不容小覷。”


    這下不要說她媽媽,連我都覺得極度震驚!


    怎麽可能呢!那麽愛買大牌彩妝套盒,那麽迷戀限量版發售的香水,堅持從帽子到鞋子都一定要在商場的專櫃買,從來不上淘寶的敗家女蘇筠涼,她居然說她有存款?


    看著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樣子,筠涼隻好解釋說:“其實很早以前,爸爸那些事我就有所耳聞了,所以今時今日這個結果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在做那些,享受那些,接受那些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


    “媽,那天在律師那裏你不是說了嘛,你隻是一個女人而已,你自己不為自己打算,沒有人會為你打算……很慶幸,我遺傳了你的基因,並且早早就付諸行動,我雖然愛漂亮,經常亂花錢,但是從小到大的壓歲錢我全部存著一分都沒有動過。”


    筠涼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媽媽的眼睛裏漸漸蒙起了一層霧氣,幾次張嘴想要說什麽卻都沒有說出口,最後筠涼伸過手過去握住了她顫抖的手,堅定的說:“媽,我知道,以後的生活跟以前的檔次是不能比了,但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是成年人,我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你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吧,有一點是不會變的,我永遠都是你的女兒。”


    這場談話的後半段幾乎是筠涼的獨白,而她母親的沉默是這場談話結束的那個符號,不是句點,是省略號。


    我們起身離開的時候,筠涼的聲音裏忽然有些抑製不住的動情:“媽媽,祝你幸福。”


    出了咖啡廳之後我看到筠涼眼睛裏那些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淚終於碎裂成行,我沒有安慰她,我實在也不知道要怎麽樣安慰她,隻能做些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拿出紙巾遞給她。


    她看了我一眼,感激的笑笑,千言萬語都用這個淡淡的笑概括了。


    就如同多年前那個殘陽似血的黃昏,我在昏暗的教室裏,從逼仄的座位上站起來對她展露的那個微笑一樣。


    從h城回來之後我雖然是長了各個子,但並沒怎麽長腦子,所以很多細小的變化我都沒察覺到。而日益惡化的母女關係又讓我拉不下臉來去詢問一些懵懂的我隱約察覺卻不明就裏的東西。


    初潮是在這種情況下到來的。


    整整一個下午我坐在位置上不敢動彈,連老師上課喊起立我都喬裝成不舒服的樣子趴在課桌上。


    曾經在h城時如影相隨的恐懼和孤單再次像潮水一樣將我包圍,我死死的咬著嘴唇,恨不得就地死了才好。


    下午放學之後所有的人都走了,我還趴在桌子上,十幾歲的年紀,第一次懂得了什麽叫做絕望。


    我不知道要怎麽辦,穿著邋遢的褲子,在路人們恥笑的目光裏走回去?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筠涼出現的時候我已經哭得滿臉都是淚了,她輕輕的叩響我的桌子,我抬起臉來看著她,不明白這個平日裏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的同學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站在我的麵前。


    她把衛生棉塞到我的手裏,話語很短促:“貼上。”


    在那時的我看來,她簡直就是一個天使。


    一切弄好之後,我看著她,心裏那些關於感謝的句子一句也說不出口,所有的話語都包含在我那個笑容裏。


    筠涼在那個時候就已經不是個矯情的人,她什麽話也沒說,隻是脫下自己的外套讓我係在腰間。


    分開的時候她終於帶著一點嫌棄似的跟我說:“洗幹淨再還我哦。”


    那件事是就像一個分水嶺,從此之後我跟筠涼成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們甚至不介意別人怎麽編排或者扭曲我們,那個時候,我們都是活得那麽自我而又放肆的孩子。


    從我自孩童蛻變為少女的那一天開始,到我們各自的十六歲,再到一起上大學,還有以後漫長的人生,我們會一直駐紮在對方內心最深處,做永不過期的居民。


    想起年少的往事,我們都有些傷感,我連忙轉移話題:“筠涼啊,真沒想到你那麽有遠見,竟然曉得要自己攢錢,我一直覺得你就是個敗家女呢!”


    她聳聳肩:“師太有句話怎麽說的,當大人不像大人的時候,孩子唯有快快長大。”


    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讀過一個關於索羅門的故事。


    索羅門是神的寵兒,地上的君王,無人能比。


    有一日,他在夢裏聽見一句話,突然驚醒,膽戰不已。然而他在驚恐中卻忘了是什麽,於是召集天下智者,令他們想出這句話。.


    筠涼轉過臉來對我笑:“初微,你知道那句話嗎?”


    我默然的點點頭,當然,我知道。


    故事裏說,三個月後,智者們獻上一枚戒指,上麵刻著:一切都會失去。


    真的,一切都會失去,筠涼輕聲歎息:“從我察覺到我爸爸那些事情之後,我就預計到了今天,過去那些年裏,有時候我真的希望是我杞人憂天了,我真希望我那筆存款永遠也不會派上用場。”


    事情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接到了梁錚的電話,他在手機那頭義憤填膺的吼我:“宋初微,你徹底over了!你居然翹三天課,你再不回來我就上報班導了!”


    盡管我被他氣得快要吐血了,但看在他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份上,我也隻能俯首帖耳對著空氣猛點頭:“好好好,我明天就回來!我明天要不回來我是你女兒!”


    真沒想到啊,這個平時滿口之乎者也的榆木腦殼竟然回了我一句:“我才不想有你這麽不求上進的女兒!”


    掛掉電話的那一刻,我的咆哮幾乎響徹雲霄!


    回到公寓的時候唐元元那個八婆正好在化妝,看到憔悴的筠涼,她竟然口不擇言的問:“我靠,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啊,跟才打完胎一樣。”


    也許是近來發生的事情讓筠涼已經疲於反擊了,她僅僅隻是瞪了唐元元一眼就再也沒別的表示了。我直接操起一本書飛過去:“唐元元,你去找梁錚約會吧,別在這兒缺口德了。”


    化完妝的唐元元對我媚笑一下:“約我的人可不是隻有梁錚一個哦。”


    看著她瘦骨嶙峋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真的覺得這個世界很荒唐,這個世上的女的死光了嗎?為什麽連唐元元這種女生都可以遊走在多個男生之間?


    洗完臉的筠涼恢複了一點精神,麵對我的疑問,她又展示了昔日的毒蛇風采:“初微,你文章寫得好,不如別人床上功夫好。”


    我超級鄙視的看著她:“你說話怎麽越來越粗魯了,你是林暮色啊!”


    同一時間,回到a大的杜尋打開關閉了3天的手機,陳芷晴的短信和未接來電的提示像雪花一樣飛來。


    杜尋沉思了一會兒,給她打了過去,陳芷晴的驚呼還沒落音,他就搶先說:“芷晴,方便見個麵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初冬的雨,淅淅瀝瀝的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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