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晚上開始,時間對我已經失去了意義,拉上窗簾甚至無法分辨白晝黑夜,喬楚一直陪在我身邊,關掉了我的手機,也關掉了她自己的手機。


    除了哭泣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麽,大多數時候我們誰也不說話,隻有電視的聲音提醒我們外部世界依然在有序地運轉。


    喬楚不會做飯隻會叫外賣,我沒有一點胃口,就算她強迫我吃下了一份沙拉,幾分鍾之後也被我吐得一幹二淨,我們躺在床上,像兩個完全被世界遺忘了的人。


    太累了,二十多年積攢下來的疲憊在此刻一次性傾瀉而出,我心裏有個聲音在說:你還要去工作。我對她說:滾你的,老子不幹了。


    我樂意就這麽墮落了,怎麽著。


    外界發生的一切都與我隔絕開來,理所應當地,我不知道齊唐找我找瘋了。


    一貫有風度的齊唐,在那天的晨會上對我這種公然曠工的行為破口大罵:“她以為她是誰啊,想請假就請假,想來就來,想不來又不來,連招呼都不打,她當我這裏是什麽地方!”


    公司全體同事都沉默著,事實上確實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裏。


    齊唐顯然對這種局麵很不滿意,頭一個就遷怒了平時跟我走得比較近的蘇沁:“你!找過她嗎!”


    蘇沁嚇得一彈,連忙點頭:“找,找過的,手機都打爆了,她一直關機,qq也沒上過線,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意外?”齊唐一聲冷笑,忽然又意識到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便收了聲。


    會議草草地結束了,同事們交頭接耳都在表達同一個看法:齊唐是瘋了吧?


    邵清羽乘坐的航班剛剛落地,她才一開手機就被振得不行,未接來電十二個,全是齊唐,她剛準備回撥過去,馬上又來了:“這麽久才開機,你找死啊!”


    “你有病啊,你坐飛機不關機罔顧他人生命安全是吧!”邵清羽對齊唐一向都沒什麽好語氣,“這麽急著找我肯定沒什麽好事,我還是掛了吧。”


    “別別別,是我不對……”齊唐的語氣軟了下去,“我找你有急事,葉昭覺最近老是無緣無故地請假,這兩天假都不請了直接曠工,人是你介紹來的,你要負點責任吧?”


    好一個先聲奪人,邵清羽被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周圍的乘客都開始起身拿行李了她還坐著沒動:“到底你是她老板還是我是她老板啊,自己的員工曠工你倒是好意思怪我?”


    “你現在在哪兒,有沒有什麽辦法找到她?”


    “齊唐……”邵清羽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昭覺是攜款曠工嗎?”


    “那倒不是,怎麽了?”


    “怎麽了?齊唐,你看看你自己的反應,正常嗎?”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和喬楚同時從床上彈起來,有那麽一刹那我還是抱著幻想,會不會是簡晨燁回來了?


    然而這幻想在下一秒就破碎了,我清楚地聽見邵清羽一邊捶門一邊喊:“葉昭覺,你死了嗎,沒死就起來開門!”


    喬楚看了我一眼,輕聲問:“要不要我去應付?”


    長時間的哭泣和昏睡,加上房間裏混濁的空氣都讓我眩暈。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清醒地知道,邵清羽不是這麽好打發的。


    我摁住了喬楚,說:“我自己應付。”


    邵清羽的反應會很大,這個我在開門之前已經想到了,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的身後站著齊唐。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有點兒後悔沒去洗把臉,哪怕稍微整理一下儀容也好啊,也不至於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出現在他們麵前啊。我站著沒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該給出一個怎樣的反應才算正常。


    邵清羽一把推開我就往裏衝:“天!你是自己在家製作毒品還是怎麽的,見不得光啊這麽陰森森的……哎,喬楚你也在啊。”


    我還是站著沒動,低著頭,不敢抬起來看齊唐。


    我們倆像兩尊石像一樣杵了半天,他才開口說:“你手機關機了。”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我知道。”


    他又說:“你沒事就行了,那我走了。”


    聽到這句話邵清羽在我背後大聲衝著齊唐嚷:“喂,齊唐!我說你真的有病吧,之前在電話裏火急火燎的不是你嗎,這下你來都來了,不問問她為什麽曠工你就這麽走了,我看你真是有病!”


    一時之間齊唐沒說話,我也沒說話,我們都被邵清羽弄得有點尷尬。


    喬楚又適時地出來打圓場了:“昭覺家裏這麽亂七八糟的,也不好意思請人進來坐,再說我們三個女生在呢,這位先生——齊唐對吧——齊唐夾在這裏也不合適,他想回避就讓他回避嘛,下次打掃幹淨了再請他來坐好了。”


    我回頭朝喬楚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要不是她給了我和齊唐這個台階下,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人沒事就好。”最後齊唐就對我說了這麽一句話。


    我依然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連對不起抱歉都沒說,甚至連正視他一眼都不敢。


    “分手了?!”邵清羽在聽完來龍去脈之後再次不淡定地大叫,她根本不知道這兩個字對我的刺激和衝擊有多大。


    喬楚白了她一眼:“你別這麽咋咋呼呼行不行,誰沒分過手啊。”


    “她啊!”邵清羽依然很激動,指著我,“她就沒分過手啊!”


    “現在也分了呀。”我笑了笑,不知道這個笑有多難看。


    忽然之間,邵清羽整個人都塌了似的往沙發靠背上一倒,聲音裏竟然都有了哭腔:“你們幹什麽啊昭覺,你們倆幹嗎要分手啊?我以為你們一定一輩子都在一起的,你們這是幹什麽呀……”


    說著說著她真的哭起來了。


    我打了她一拳說:“邵清羽你幹嗎,你才有病吧。”


    說完之後,我也開始哭了。


    在我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無論是我和簡晨燁,還是邵清羽和蔣毅,我們都沒想過分手這件事,打從一開始我們都是奔著一輩子去的。


    執子之手我們相信過,與子偕老我們也從來就沒懷疑過。


    當年我和簡晨燁不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學,高中畢業的時候有些女同學就說了:簡晨燁到了大學絕對不會缺女孩兒喜歡,葉昭覺趁早做好被甩的準備吧。


    這些話對我不是沒有影響的,簡晨燁上的是藝術院校,誰都知道藝術院校美女多,坦白講那個時候我有過一點兒擔憂,不是欠缺對他的信心,恰恰相反是因為對自己沒有信心。


    葉昭覺實在是太普通了,就像高中時那些女生們說的,簡晨燁怎麽就看上葉昭覺了?


    可整整四年,我們每個月都見麵,不是我過去就是他過來。舍不得坐飛機,攢了一盒子的火車票,我課間打零工的那點收入轉頭全貢獻給了鐵道部。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二十歲生日的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月末,很平常的一個周三,下了課從教室裏出來就看到簡晨燁站在台階上衝我笑。


    沒有玫瑰花沒有巧克力,所有跟浪漫一詞有關係的任何東西都沒有,隻有他自己和一張火車票。


    我們在學校附近的快餐店一起吃了頓飯,我問他:“怎麽突然來了?”


    他笑笑說:“你生日嘛,就是來看看你。”


    簡晨燁曾經說過,一輩子隻和一個人在一起,這不丟人。是啊,有可能會遇到更好看更優秀的人,但一個人不可以這麽貪心的。


    我們之間從來都沒有什麽天雷地火可以講出來騙人眼淚的情節,我們有的隻是一份樸素的決心,一份無論將來怎麽樣我們都會在一起的決心。


    我親眼看見過很多人很多事的改變,翻天覆地的改變,但我一直覺得我和簡晨燁是不會變的,外麵世界的兵荒馬亂跟我們有什麽關係,關上門,我還是葉昭覺,他還是簡晨燁。


    我曾經對這段感情有多篤定,而今對人生就有多灰心。


    邵清羽哭了好一會兒終於停下來了:“他走了之後你沒去找過他?”


    我慘然一笑:“他要回來自己會回來,我去找他做什麽,跪下來認錯嗎,抱著他的大腿求他原諒我嗎?我還沒那麽賤。”


    一直悶聲不說話的喬楚在這個時候,忽然緩緩地說:“你做不到嗎?”


    我嚇了一大跳,斬釘截鐵地說:“當然!”


    喬楚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別過頭去沒再提這一茬。


    很久之後我在她寫的信中看到了關於這次對話的延續:昭覺,當時我問你,你做不到嗎?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自己的內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動,隻是我沒有敢流露出異樣。


    我被自己嚇到了,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我的潛意識裏是:也許……我能做到。


    你那麽幹脆果斷地回絕了這種可能性,不禁讓我捫心自問,在我和閔朗的關係中我已經陷入了何種程度,才會覺得那麽沒有尊嚴的事情比起失去愛人來說,並不算什麽。


    我看著你毅然決然的樣子,又想到自己,我知道我徹底沒救了。


    “昭覺,作為跟你們倆都認識了這麽多年的朋友,我倚老賣老公平地說一句,這件事你錯在先,你怎麽能連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個人就去打掉孩子呢?還有你——”邵清羽轉向喬楚,“你也真是的,她是當局者迷,你應該旁觀者清吧,你怎麽能慫恿著她這麽胡來!”


    關心則亂,邵清羽對喬楚說的話中分明有了責怪的意味,可這真不關喬楚什麽事,她三番五次勸過我不要這麽魯莽,是我自己顧若罔聞。


    我剛想開口替喬楚撇清關係,她便一聲冷笑搶在了我前頭:“邵清羽,既然你為人處世這麽周全,那昭覺需要你的時候,你人在哪兒呢?”


    一句話就把邵清羽逼得動彈不得,我心裏一顫,喬楚真是見血封喉。


    “我……”邵清羽果然沒法接下去。


    “算起來,你跟昭覺比我跟她認識的時間要久得多,你跟簡晨燁也比我跟簡晨燁要熟得多,他們倆之間的事情,你該比我清楚。按理來說和事佬這個角色,你該比我稱職才對,”喬楚慢慢地喝了一口水,“那為什麽那天晚上簡晨燁是敲開我家的門,讓我來陪昭覺呢?”


    在喬楚說完這些話之後,邵清羽的臉色變得非常非常難看。


    很久沒有人這麽不給她麵子了,很久沒被人把她堵得如此啞口無言了,氣氛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


    我看看喬楚,又看看邵清羽,本來思緒就亂七八糟,現在夾在她們倆之間更是左右為難。


    “得了,”喬楚站起來,“我也兩天沒回家了,家裏電視還開著呢,我先回去洗個澡休息會兒。晚上我們出去吃飯,你也該進點食了,正是身子虛的時候,別這麽糟踐自己。”


    她說完就徑直走了,看都沒看邵清羽一眼。


    隻剩下我和邵清羽兩個人了,我對於剛才發生的事覺得很抱歉,急忙轉移話題:“你這段時間忙什麽呢?上次齊唐還說,你爸都找不到你,擔心死了。”


    “哼,擔心個屁。”邵清羽明顯餘怒未消,“我愛在哪兒就在哪兒,我愛幹嗎就幹嗎,誰有資格說我?”她明顯是在針對之前喬楚說的那番話。


    我默默地低下了頭,罷了,我自己的生活已經一團糟了,我沒力氣也沒必要裝出一副關心別人生活的善良模樣,況且她說得也沒錯,她有錢有自由,誰有資格說她?


    過了好一會兒邵清羽大概是從那股鬱悶中解脫出來了,又變成了平時正常的樣子,握著我的手說:“我去找找簡晨燁吧,你們倆性格都這麽強,誰也不會先低頭的。”


    “不去,”我依然很嘴硬,“等他自己想明白。”


    “神經病。”邵清羽忽然大叫了一聲,“最近是流行分手嗎?”


    “還有誰?”


    “齊唐啊!剛剛來你家的路上,他自己說的。”


    兩天來頭一次,我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傷痛,被一個與我完全無關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具體怎麽回事你知道嗎?”


    “關我屁事啊,我才懶得問。”


    “哦——”我說不上來心底裏蕩漾開的那點兒淡淡的失望是怎麽回事。也真是奇了怪了,對於齊唐和vivian之間那點八卦我怎麽就這麽放不下。


    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太討厭那個女的了,想起她曾經當著全公司人的麵羞辱我,這口氣一直卡在我的胸口沒咽得下去。


    對的,我就是小人之心,我就是巴不得她和齊唐沒有好結果。


    “這樣吧,元旦的時候我打算借我爸的別墅辦個主題party,到時候我把簡晨燁也叫去,製造個機會你們再當麵好好溝通一下,說真的,昭覺,七八年的感情,我不信你們說分就真的分了。”


    邵清羽離開我家的時候握著我的手,特別誠懇地說了這些話,我心裏木木的,一點兒知覺都沒有。


    邵清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她以為我和簡晨燁就是吵了一架,很嚴重的一架,就像那些年在她和蔣毅之間發生過的無數次的那種吵架。


    她是真的不明白,我打掉孩子這件事隻是一個導火索。


    追根溯源,是我們在對方身上已經看不到一個自己想要的未來。


    有些人的分手是今晚原本想吃的那道菜售罄了,有些人的分手,是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


    去辭職的那天早上,我拉開窗簾才發現外麵白茫茫的一片,原來半夜下了雪,我竟然一點兒都沒察覺。


    被雪覆蓋的世界看起來如此潔白無瑕,有種童真的趣味,我從衣櫃裏拖出最厚的那件棉衣裹上,一腳捅進厚實的ugg裏。


    我沒有化妝掩飾自己的憔悴,反正那天那麽難堪的樣子都被齊唐看見了,也沒什麽粉飾的必要了。


    “你確定要辭職?”齊唐一臉出乎意料的表情。


    “是啊,實在太不好意思了,”我低著頭,羞愧是發自肺腑的,“本來就請了很多天假,又無故曠工好幾天,放到哪裏都說不過去,與其讓你炒掉我,還是主動辭職比較好。”


    “你也不算是無故曠工,清羽告訴我原因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邵清羽你這個渾蛋,我的隱私你也拿出來亂跟別人講,好在齊唐又補了一句:“失戀嘛,哪個成年男女沒經曆過,我也分手了呀。”


    “說到這個,你是為什麽分手?”我一下子沒忍住。


    “那你又是為什麽?”


    “我不告訴你。”


    “那我又憑什麽要告訴你?”


    我們倆互相瞪著,誰都沒有要退卻的意思,忽然之間都憋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笑出了我無限的感慨。


    我沒忘記過第一次見到齊唐的時候,我有多不喜歡這個人,但為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也隻能仰人鼻息,在這間辦公室裏接受他那些變態的提問。


    他問過我胸圍是多少,還問過我能不能接受為了工作陪上床這麽讓人恨不得扇死他的問題,那個時候我認定了將來他一定會在工作中百般刁難和折磨我。


    事實證明,他沒有。


    雖然他表麵上刻薄頑劣,但細細想來,我在他手下做事這麽久以來,他其實一直對我很友善,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也許隻是看在邵清羽的麵子上——我都真心感激。


    “沒想到到我離開的時候,我們反而能夠心平氣和地說話了。”回想起從前為了那些公事私事我們總是吵個沒停,我臉上的笑意濃了些。


    沒想到,相處久了竟然也處出了點兒真感情。


    “你真的可以不走的,我給你批假,調整好了再繼續上班。”我看得出齊唐眼睛裏那些挽留的意味是真的,可我怎麽好意思接受他的好意。


    “不用了,齊唐,謝謝你一直這麽照顧我。”


    “那好吧,我就不強人所難了……”齊唐站起來,繞過工作桌,我也順勢站起來伸出手準備跟他象征性地握一下,我沒想到——是的,我沒想到他會說,“抱一下?”


    雖然很意外但我卻沒法拒絕,已經不是上司下屬的關係了,朋友之間擁抱一下,這也很正常。


    於是我大大方方地說:“好啊。”


    於是齊唐就大大方方地抱住了我。


    這是我們之間真正意義上的和解,肢體的觸碰所帶來的安慰要遠遠超過蒼白的語言和文字,在我的記憶中,這個擁抱的時間最少超過了兩分鍾,我們都沒說話,隻是靜靜地擁抱在一起。


    我沒有去思考如果這一幕被別人看見了會作何感想,隻是順從著一種本能,像是身體自己做出的反應,我想要得到這個擁抱,全身的意誌和血液都湧向我們的手臂和肩膀,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特別恍惚。


    齊唐的衣服上有種特別好聞的香味,很淡可是很清晰,我有點兒沉迷,竟然脫口而出問了一句:“什麽香水?”


    齊唐怔了怔:“我不用香水,這是一款漿果氣味的掛香,一直掛在衣櫃裏所以衣服上沾了香氣。”


    “哦,這樣啊,很好聞啊。”我呆呆地說,隨即回過神來,“好了,那我先走了,你繼續忙吧。”


    齊唐放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葉昭覺,有需要幫忙的事情盡管說,不要跟我客氣,等你什麽時候想通了,隨時還可以再回來。”


    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一頭悶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願意抬起頭來看看周圍,從前是這樣,現在也還是一樣。


    我太過專注地凝視著自己渴望的那些東西,害怕稍微一不留神就被分散了精力分散了心,我相信隻有足夠堅決的人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所以我打定主意走一條路的時候從來不會左顧右盼。


    我以為,隻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的人,才有力量。


    跟簡晨燁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眼睛裏隻有現實,而當他離開了我,我能看見的隻有黑暗和痛苦。


    我在跟蘇沁他們一一道別的時候,沒有回頭看一眼齊唐的辦公室,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看向我的目光中有那麽多沉靜的憂傷。


    時間就這樣枯燥地流逝著,我把每一天都過得像是同一天。


    喬楚一直陪著我,有時候我過意不去也會跟她說:“別老在我這兒待著,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去找閔朗也好。”


    當我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神態總不太對勁,情緒也很低落,她說:“不知道他最近怎麽回事,好像很忙的樣子,可是問他忙什麽,他又不肯說。”


    我心裏一動,突然想起簡晨燁那天說的那句話,徐晚來月底就要回來了。


    是時候了,再不說就真的來不及了,我有點兒可憐喬楚,她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啊,在她和閔朗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時間造成的隔膜,還有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有件事要跟你講,”我終於說出來了,“我大概知道閔朗在忙些什麽。”


    喬楚慢慢地放下手中的ipad,她顯然是沒有做好準備,連暫停鍵都忘了摁,一大串一大串的英語從謝耳朵的嘴裏飛了出來。


    “因為我一直不知道你和閔朗的事,所以就沒有跟你提過一個人……”我被她的眼神弄得心裏發毛,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閔朗和簡晨燁是發小這個你知道的,但不止他們倆,還有一個人,是個女孩子,叫徐晚來,他們三個人是一起長大的。”


    喬楚的肩膀微微地垮了下去,臉上沒有表情,但這更讓我害怕。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繼續說。”


    我吞了一口口水:“盡我所能吧。”


    關於徐晚來,我知道的事情並不算多,但有一點我特別清楚:在閔朗的奶奶去世之後,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的話他肯聽,那這個人就是徐晚來。


    高中畢業之前我沒見過徐晚來,她在另外一所中學,畢業那年暑假我們幾個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白灰裏待著,那時候閔朗已經不上學了,奶奶的身體也已經不太好了。


    我第一次見到徐晚來,也就是在那裏。


    時間過去這麽多年了,我還是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的那種感覺,很清冷,很孤傲,有距離。


    不同於喬楚給我的那種驚豔,徐晚來是氣質超越了容貌的那種女孩子,穿一件白色襯衫,短頭發,小小的臉,眼睛裏有種很靈也很傲慢的東西,讓人聯想到……貓。


    她是很難讓人親近起來的那種姑娘,我想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盡管那個暑假我們廝混在一起的時間那麽多,最後也沒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對我一直很客氣,但偶爾我們單獨相處時總是不知道說什麽。


    很難歸納我對她的看法,喜歡或者不喜歡我都說不清楚,無論怎樣,這就是我和徐晚來的關係,友好,但卻生疏。


    閔朗喜歡她一直喜歡了很多年,這是簡晨燁告訴我的。


    其實根本用不著他說好嗎。有徐晚來在的時候閔朗的精氣神特別好,她一走他立馬就蔫了,連他奶奶和他說話都愛答不理的。隻要不是個瞎子,誰還看不出來閔朗那點兒心思。


    但徐晚來的態度,我確實一直看不明白,她那樣冰雪聰明的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閔朗喜歡自己。


    可她總是淡淡的,像一杯溫開水,如果有人拿他們倆開玩笑,她就會一直盯著這個人,眼神冰涼,既不說話也不發脾氣,就是一直盯著,直到這個人自己都覺得無趣了為止。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我們大二的時候,閔朗的奶奶去世了。


    簡晨燁特意從外地回來,我和他一起陪著閔朗,但那幾天閔朗一句話都不和我們講,隻管自己一個人悶在閣樓上,我們不敢上去,但又實在擔心他。


    最後簡晨燁說:“看樣子隻有等她回來再說了。”


    他說的這個“她”,不言而喻,隻有徐晚來。


    我出去買飯的時候,正好看到徐晚來提著旅行箱從巷子口進來,她一臉神色匆匆,一見麵就問我閔朗情況怎麽樣。


    我歎了口氣說:“我真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吧。”


    徐晚來進去之後跟簡晨燁打了個招呼,便噔噔噔地上了樓。


    我們倆在樓下屏住呼吸聽著上麵的動靜,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很小,根本聽不清楚。過了好一會兒我們聽見了一種聲音,我和簡晨燁對視著,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和自己同樣的震驚。


    閔朗哭了。


    這太讓人不可置信了,我們一直都認為閔朗是那種你拿刀砍他,他也不會流一滴眼淚的人,包括他奶奶去世的時候,盡管他萬分悲痛,可是臉上就是沒有一點兒表情。


    我能夠理解他作為雄性動物的自尊和一個成年人該有的克製,但打死我也沒想到,他會在徐晚來麵前哭,這個女生到底是有什麽魔力?


    簡晨燁抬起頭看著閣樓,輕聲對我說:“哎,我們走吧。”


    喬楚開始用力地揉搓自己的臉,像是要趕走某種鬼魅的情緒,力度大得我都擔心她會把整張麵皮撕下來。


    她的呼吸變得非常急而且重,像某種動物垂死時所發出的聲音。


    過了好久,好久,她才問:“後來呢?”


    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那天的閣樓上閔朗和徐晚來他們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


    後來我們三個人陪閔朗一起回了趟鄉下,把他奶奶的骨灰送回去安葬。在大巴車上的時候,我瞥到閔朗握住了徐晚來的手,而她也沒有掙開,隻是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坦白講,閔朗當時的神情就像一個終於得到了遙控飛機的小男孩。


    離開鄉下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們順著木梯子一起爬到房頂上,記憶中那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白,一地清光。


    我們坐在屋頂上看著遠處,群山之中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我靠著簡晨燁說:“喂,有點想哭。”


    而坐在我們旁邊的閔朗和徐晚來,卻沒有認真欣賞風景,而是在拉拉扯扯做一件怪怪的事。


    我假裝不在意,其實注意力全在他們身上。


    閔朗手裏拿著一個玉鐲子拚命地往徐晚來手腕上套,徐晚來拚了命地躲,兩人誰也不說話,就是沉默著反反複複地我拉你扯地折騰,當時那個狀況看起來特別像閔朗非要徐晚來做童養媳。


    最後還是簡晨燁開口說:“徐晚來,你就戴著吧,你不戴的話閔朗會去死的。”


    那個玉鐲子是閔朗奶奶留給他的,我猜測大概是老人家說過將來要送給孫媳婦之類的話。最後的最後,那個鐲子戴在了徐晚來清瘦白皙的手腕上,而閔朗的臉上,出現了那麽多天來唯一的一次笑容。


    往後這麽多年,他身邊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有性格,一個比一個漂亮,但是——是女朋友也好,說得難聽點是床伴也好,沒有任何一個姑娘再讓我看到過那個樣子的閔朗。


    喬楚站起來,走到冰箱前拉開門,直接開了一罐啤酒仰頭就開始喝,我猜想那些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到了她的胃裏,大概會成為一簇一簇的藍色火焰。


    “很好,”她說,“很好。”她又開始喝。


    我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一分鍾之內把整罐啤酒就這麽灌完了,現在,她好像緩過來了一點兒。


    “昭覺,你接著說。”


    “已經沒什麽要說的了,徐晚來後來去了意大利學時裝設計,而閔朗開了這個小酒館,聽說她在國外交了男朋友,而他的風流事跡更是人人皆知。後來他們沒有在一起,沒人知道為什麽,就像那個下午閣樓上的秘密。”


    喬楚回過頭來看著我:“你為什麽突然向我提起這個女人?”


    我望著她:“喬楚,徐晚來就要回來了。”


    距離清羽party還有一周的時間,我收到了邵清羽群發的信息:主題定好了,女生全部要穿黑色禮服裙,塗紅色唇膏,著裝都給我統一啊,不然不準入場!


    群內哀鴻遍野:


    作死啊,這麽冷的天你要老娘穿裙子!凍死了你賠不賠啊!


    就是啊,你要是夏天你這麽玩也行,現在是冬天啊神經病!


    ……


    我看著那些消息在手機屏幕上連番滾過去,沒有一個人說我想說的話。


    冷,這不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黑色晚禮服。


    邵清羽這個神經病,她真是完全沒有考慮過我的處境,如果是平時,我或許還可以求助一下喬楚,可是眼下她剛剛被徐晚來和閔朗的事衝擊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去給她添麻煩。


    似乎隻有一個辦法了。


    我給邵清羽單獨發了一條信息,我說:清羽,我就不去了。


    打電話過來的人不是邵清羽,而是齊唐,他那邊有點嘈雜:“我和清羽在一起吃飯呢,你為什麽不去?”


    我幹幹地笑了兩聲:“不想去不行嗎?”


    “我也會去啊。去嘛,就當分手了散散心,說不定能認識更帥更優秀的男人呢。”


    “齊唐你說話怎麽跟個大嬸似的……”我頓了下,低聲問,“你旁邊有人嗎?”


    過了片刻,那點嘈雜的聲音消失了,齊唐的聲音傳了過來:“現在沒人了,我走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好了,你有什麽難言之隱就說出來吧。”


    “齊唐,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跟你說這些,其實我應該直接跟清羽說的,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我對著她會說不出口……”莫名其妙地,一種很委屈很委屈的感覺充盈在我的心裏,眼淚開始無聲地流下來,“我不想去,齊唐……我覺得那個場合跟我沒關係,就算我能借到禮服裙站在那裏也隻會像個格格不入的小醜……可能我這麽說,你也沒辦法理解,但總而言之,我不想去……你幫我跟清羽說說,好嗎?你幫幫我……”


    他沉默了很久,最後他對我說:“葉昭覺,你別哭,我會幫你的,你相信我好嗎?你別哭。”


    他的聲音非常非常輕,就像春天裏紛飛的柳絮,有一朵,落在了我的掌心。


    被快遞叫醒的那天早上,距離新年隻有三天了,快遞單上沒有寄件人的地址,我有點納悶,最近根本沒買東西,聯想起平時看到的那些社會新聞,我真害怕這裏麵是一個炸彈。


    坐在沙發上,我拆開最外麵那層快遞的盒子,裏麵還有一個黑色的盒子,上麵簡單地印著valentino(華倫天奴)這行字母,那一刻,我的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就連兩隻手也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就算是傻帽也猜到裏麵是什麽了。


    盒子上有一隻白色的信封,我急忙打開來看,卡片上是很簡短的 幾句話:


    按照你的身高我選了8碼,如果不合身的話盡快聯係我,可以換。


    陳汀送你的那枚胸針可以拿出來配了。


    你再也不是沒有晚禮服的女孩。


    落款的那個名字是,齊唐。


    我慢慢地把那張卡片放到一邊,慢慢地打開了盒子,很奇怪,這些動作好像都不是由我自己完成的,這種感覺真是無法形容。


    當盒蓋完全被打開的時候,我看到了那條黑色的裙子被整整齊齊地疊在盒子裏,我連碰都不敢碰它,因為這一切實在是……太不真實了。


    我顫抖著打通了齊唐的電話,他一接起來我馬上就說:“我不能收這條裙子。”


    齊唐沒有作聲。我接著說:“我請你幫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很明白。”齊唐直接打斷了我,“但這是我的意思,上次你接下陳汀那個項目完成得那麽好,我連一句表揚的話都沒公開說過,這是你應得的獎賞,不算欠我人情。”


    “可是,這也太貴重了……”我知道他隻是找了個借口讓我穿起來心安一點,“齊唐,我真的很謝謝你的這份心意,可是我怎麽好意思。”


    “葉昭覺,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這麽小家子氣。難道你認為你這輩子都沒有可能回贈我等價禮物的機會了嗎?再說,這點錢對我來說又算什麽。”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別囉唆了,去試試大小。”他說完之後就直接把電話掛掉了。


    這真是一條很美很美的裙子,當我穿著它站在浴室溫暖的黃色燈光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時,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之前我不敢碰它。


    我不認識自己了。


    我不認識那個穿著奶牛斑紋睡衣的葉昭覺了。


    潛意識裏,我知道,我一旦穿上了它,就不可能舍得脫掉,盡管我知道自己不配。


    喬楚倚著門框看了我半天,忽然輕聲笑了:“昭覺,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齊唐和他那個作死的女朋友長不了?”


    我呆呆地轉過去看著她,不明白這話裏的含義是什麽。


    “那天他和邵清羽一起來找你,我看到他看你的時候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


    “那個人,他喜歡你啊。”喬楚拿著齊唐手寫的那張卡片,輕聲說。


    仿佛有一萬顆原子彈在我腦袋裏爆炸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有一種強烈的被刺痛了的感覺,喬楚的這句話中有某些模糊的東西,刺痛了我的心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粒紅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獨木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獨木舟並收藏一粒紅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