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心有歉疚還是恐慌,抑或還是想用杯中水酒祭奠一下他以為已經死去的許樂,白玉蘭今天在兄弟的婚禮上喝了很多酒,悶酒。喝悶酒的人容易出汗,汗水打濕了他額頭的幾絡黑發,就像露珠順著柳條欲將滑落至湖中。


    白玉蘭不是施清海、利大少爺那種漂亮英俊的令人眼花的男人,他隻是一味以柔弱掩殺意,黑發散落於光滑額前,將他眼眸裏無比複雜震驚的神思劃出了幾片。


    從基金會大樓後麵那座山悄然離開後,他便以為許樂死定了,畢竟往後那些黑獄與特赦的事情屬於聯邦機密,他隻是大人物們放在許樂身邊的一枚棋子,根本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直到此時在酒店外麵,看著緩緩收回右腿的許樂,他才知道許樂還活著。


    這樣挺好,白玉蘭在心裏這般想道,走過熊臨泉的身邊,站到許樂的身前,輕言細語說道:“老板你好。”


    聽到老板這兩個字,許樂的唇角泛起一絲微澀的笑意,目光沒有落在白玉蘭的臉上,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再多看幾眼之後會發生什麽。他看著白玉蘭身後那些如臨大敵的軍官,眼睛微眯說道:“現在看來,我剛進白水的時候你說的那句話一點兒都不假,第七小組果然是你的。”


    白玉蘭沒有回答什麽,隻是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前。那些正準備拔槍的軍官發現場間的氣氛有些怪異,一時間沒有什麽動作,隻是警惕地瞪著許樂。


    又一個許樂認識的人從酒店裏麵跑了出來,正是曾經負責保護許樂的蘭曉龍少校,蘭曉龍是白玉蘭在十七裝甲師裏的戰友,曾經參與過mx機甲的研製過程,雖然不清楚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很清楚許樂和白玉蘭之間的問題,輪不到自己插手。


    他神情凝重地對著那些軍官說了幾句什麽,將眾人趕到了遠處,隻是如果呆會兒真有血光乍現,想必這些人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要不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白玉蘭沒有詢問許樂怎麽會活著出了軍事監獄,也沒有試圖逃走,隻是淡淡地請示,就像以前很多個曰子裏那樣。


    “這裏就挺好。”許樂低下目光,望著他問道:“我來隻是想問你幾句話而已。”


    “你問吧,都到了這個份兒上,想必你也清楚,我沒有再騙你的必要。”白玉蘭用手指輕輕撥開麵前的濕漉發絲,將手揣進褲子口袋,仰起臉來平靜說道。


    許樂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問道:“躺在醫院裏的是你父母吧?”


    白玉蘭神情微微一僵,緩聲回答道:“是。”


    “你確實是因為做私活兒,被送上了軍事法庭?”


    “是。”


    “你真的那麽愛錢?”


    “是。”


    “我是不是給了你兩千萬?”


    “是。”


    “你對我曾經講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許樂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後來一直在問自己,你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對你講過的事情都是真的,隻是有些事情沒有對你講。”


    “包括那天我們上山後,我最後一次讓你離開,你說想跟著我發一把瘋?”


    白玉蘭沉默了很久後,說道:“是,當時確實就是這麽想的。”


    許樂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問他為什麽離開,將自己雙手送給死亡,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歎了一口氣,說道:


    “你說過自己是最愛錢也最尊敬錢的人,那次卻想跟我發發瘋,我以為這是真的。以往周周去港都,你幫我掃除麻煩,你替我試機,你已經幫了我很多,兩千萬也差不多了……那次在流風坡外麵,我定下心去做那件事情,本就沒有計算你的份量,但你堅持要跟我去,說句實話,當時我是很感動的,覺得你總算不把我當成個出錢的老板,而是朋友。”


    刺殺麥德林是何等機密何等壯闊的大手筆,許樂一直堅持不讓白玉蘭跟著,就是不想把他拖進這灘爛泥潭中,但最後許樂帶上了他,這代表著何等樣的倚重與信任,隻可惜臨到最後,紅葉槍聲響起,此人卻消失無蹤,破壞了全盤計劃,斷了許樂的後路,將他的後背袒露在惡意目光之下……


    “不說什麽情義之類的屁話。”許樂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說明他的心情已經低沉到了極點,但他卻依然低著頭,看著腳尖,說道:“在醫院裏,在公司裏,你都對我重複過,你是個很有職業道德的人,認錢不認人,你喊我老板,說要把這條命賣給我,有沒有可以解釋的地方?”


    白玉蘭自嘲地笑了笑,笑容竟有些清冷,沉默片刻後回答道:“還記不記得在曾經有一次我和你說過,如果都出了錢,我隻好講究一個先來後到……我本以為那邊不會對我有任何指示,我把習慣當成了真實,所以跟著你爬了那座山,但在山上我卻收到了對方的指令。”


    “原來邰夫人搶在了我的前麵。”許樂看著腳尖,有些難受地笑了笑。


    在狐狸堡壘的黑囚裏關押了一百多天,除了和那個老東西聊天,很多多餘的無聊時間,他都用在回憶這次行動的細節以及更遠一些的曰子。白玉蘭的離開,給刺殺麥德林的計劃帶來了毀滅姓的打擊,如果不是最絕望的關頭,聯邦的憲章光輝照耀進許樂黑色的眼珠,他和施清海隻怕早就已經死了。事後細細回思,許樂總是找不到白玉蘭出賣自己的理由,因為相處了這麽長的時間,他自認很了解這個秀氣男人。


    一直到他將視線往前麵推進了很久很久,才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


    能夠認識白玉蘭,並且把這個擅於暗殺保安的生猛秀氣男人收為助手,是許樂進入白水公司第七戰鬥小組之後的事情。


    而他進入白水公司,卻是實驗室數據之爭後,邰家為了讓他遠離風波中心而做出的調動,換句話來說,他與白玉蘭的相識,本來就是那位沈大秘書所做的安排。


    視線落在發源處,一切疑問便迎刃而解——白玉蘭本來就是、一直都是邰家安插在他身邊的人。


    在莫愁後山,許樂說與邰家合作,千世邰家又怎麽可能放心與他合作,從那一刻開始,許樂研製mx機甲,上舊月基地,整整大半年間所有行蹤與細節,全部在邰夫人的注視之下。隻不過那時雙方的利益一致,所以這種合作並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直到流風坡會所之後,許樂立意要殺麥德林,白玉蘭卻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把這種模糊的判斷反饋回莫愁後山,一直到局麵進入了最後一刻,邰夫人畫下這道伏筆,白玉蘭飄然遠去,許樂陷入死地。


    ……


    ……


    墨綠色的軍車前蓋翹起,慘不忍睹,警報長鳴,掩蓋了兩個人的對話。參加婚禮的軍官們警惕地圍在外圍,疑惑而緊張地注視著白玉蘭和許樂的身影,隻是此時白煙陣陣,這兩個身影竟是有些模糊。


    “各有各的處世原則,這個我接受。”許樂抬起頭來,沉聲說道:“你先拿的邰夫人的錢,講究先來後到,我接受。甚至你拿錢不賣命,我也接受,但你加入了進來,卻反手把我賣了,這個……我不能接受。”


    聽到這些話,白玉蘭隻是沉默不語,微濕的黑發在他的眼前晃啊晃,就像是催眠師的好手段,讓他陷入某種怪異的情緒之中。


    “在大樓裏,我中了十四槍,那件你替我找的硬陶防彈衣很好,破了四個口子,卻沒有出大問題。”許樂盯著他黑發絲下的眼睛,聲音很淡很遠,“但那是十四槍啊……我流了很多血,骨頭斷了很多根,差一點兒我就死了,事實上,我本以為自己那次就死定了。”


    在基金會大樓裏受了如此重的傷,如果不是具有甲殼類生物般強悍的生命力,就算第二軍區的醫療兵救護再及時,許樂隻怕早已死了,就算活著,此刻也應該是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而無法像此刻般,站在白玉蘭的身前,用清淡遼遠落寞的聲音,敘述著自己曾經的遭遇。


    “我還有個兄弟,現在還被聯邦政斧關押著,我不知道他能挺多久。”許樂很認真地說道:“我們沒有死,按道理來講,我應該慶幸然後將你的事情全部忘掉,因為我們畢竟沒有死,如果他死了,我肯定會殺了你,如果我死了,想必他也會殺了你。”


    “但你捅了我一刀。”許樂的眼睛眯了起來,說道:“狠狠地捅到了我的後背上,很痛,所以我不爽,所以我今天要來找你。”


    這痛究竟是身體上的痛還是信任被背叛的痛?許樂沒有說,眯著的眼眸裏全是凝重認真之色。


    但白玉蘭聽的很真切,他在心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正如以往他曾經對許樂說過的那樣,自幼的生活經曆,從軍後的殘酷人生,讓他對人世間沒有太多的溫暖感情,除了那些生死與共的戰友和無言無語卻格外可親的鈔票。然而按照沈秘書的吩咐,跟在許樂身邊這麽長的時間,白玉蘭心中謹持的理念,也在潛移默化地發生著變化。


    他從來沒有見過像許樂這樣簡單直接純淨的家夥,他本以為自己跟著許樂,似乎也能簡單直接純淨一點,結果沒有料到世事終是不盡如人意,他終究還是一個監視者,一枚鋒利的棋子。


    白玉蘭沉默了片刻,將右手從褲兜裏掏了出來,三根手指夾著一把秀氣的小刀,他用銳利的刀鋒輕輕撥開眼上的濕漉黑發,望著許樂很認真地說道:“你捅回來。”


    在十七裝甲師和白水第七戰鬥小組這兩個圈子中,曾經擔任過特種尖刀小隊隊長的白玉蘭,毫無疑問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比他年資更長的軍官稱呼他為小白,大部分的軍人尊敬地稱呼他為老白,無論他是不是現役軍人。但所有人都知道白玉蘭還有一個外號,那就是玉蘭油,因為他是一個在戰場上最可怕的老兵油子,就算沒有任何槍械在手,隻憑從不離身的那把秀氣小刀,便足以殺盡三千,流盡敵雪。


    隔著白煙,人行道四周散開的軍官們,注意到白玉蘭取出了隨身的軍刀,神情頓時為之一緊,向著二人的方位緩緩逼近,隨時準備出手。


    許樂卻像是沒有注意到外圍的緊張氣氛,看著白玉蘭手中的秀氣小刀,想到第一次與此人在白水公司裏的危險交手,又想到在地下基地裏白玉蘭傾囊相授機甲艸控技巧,心頭未軟,隻是微感惘然,他隻是很簡單地想信任某些人,他自幼都是這樣做的,然而這種信任,總是容易被聯邦裏的罡風吹的飄零散落,不留痕跡。


    沉默片刻,他從腰後撥出那把磨了半個小時的三棱鋒刀,對白玉蘭說道:“你那把刀太小,捅人不夠痛。”


    白玉蘭笑了起來,明亮的雙眼似乎要將眼前的黑發都耀的燃燒起來一般。


    ……


    ……


    噗哧一聲,鋒利的三棱刀深深地刺進了白玉蘭的後背,許樂緩緩地鬆開手,退了一步,看著虎口上的些許血花,沉默不語。


    白玉蘭轉過身來,麵部肌肉痛楚地抽搐了幾下,望著他臉色蒼白,搖頭說道:“跟了你這麽久,知道你有一個最大的弱點。你看上去挺狠,有時候也能殺人不眨眼,但隻要遇到你認識的人,你基本上就很難下手了。”


    許樂沒有說什麽,隻是伸出了手,攤在他的麵前,說道:“把那張銀行卡還我,兩清。”


    白玉蘭有些困難地搖了搖頭,輕聲細語說道:“我花錢很快的,還是再讓我欠你一條命吧。”


    許樂沉默片刻,自嘲一笑,說道:“讓你欠我命,我害怕將來又是我欠你的命。”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走過大街,上了那輛黑色的汽車。


    ……


    ……


    四周的軍官圍了過來,雖然他們已經看出這件事情大有蹊蹺,最後白玉蘭完全沒有做任何抵抗,任由那個年輕人捅了一刀,可是此刻看著老白後背流下的鮮血,和那道淒厲的傷口,他們依然是血氣向上一湧,準備做些什麽。


    “收了。”白玉蘭憤怒地吼道。


    他望著街那邊的男人背影,忍著劇痛,顫聲低沉說道:“他是許樂,我欠他的。”


    說完這句話,他就倒了下去,血沫子從雙唇間噴了出來,刺進後背的那一刀,已經傷了他的肺葉,傷勢極重。


    “快送醫院。”熊臨泉大聲吼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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