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諸院演武第一日,陳長生在國教學院門前一劍破了周自橫的星域,借著未盡的劍勢,帶著唐三十六和軒轅破,駕長車直闖北兵馬司胡同,來到海棠花落的這間庭院裏,開門見山便要周通放人。


    當時周通麵無表情看著他們,他們看到了那片血海。


    無論他還是唐三十六,都無法承受那種精神的壓力與痛苦,險些崩潰,哪怕事後離開這座庭院很久,依然無法忘記那片血海帶來的悸意與恐懼,而那時候周通還隻是釋放出了一部分威壓,並不像現在這般是在直接進行攻擊。


    要知道周通全力施展大紅袍秘法時,哪怕他的對手是聚星上境的強者,大概也隻有像畫甲肖張這樣的時刻處於瘋癲狀態下的非正常人類才會不受任何影響,即便是梁王孫這樣的人物也會選擇暫守心靈。


    陳長生不過是通幽巔峰,就算他的神識再如何穩定強大,這一年裏再有進步,又如何能夠抗得住這片血海?


    現在看起來,他或者直接被周通的精神攻擊摧毀意識,或者僥幸地保持清醒,必須收劍而回,盡可能地遠離。


    對修道者來說,周通的這片血海就是苦海,如果不能脫離,那便隻能沉淪。


    但就算他選擇收劍離開,又真的能夠離開這座庭院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誰都沒有想到。


    陳長生的臉色很蒼白,但他沒有選擇逃離,也沒有倒下。


    他的身形從虛轉實,速度變慢了無數倍,但依然握著劍,向前刺去。


    他仿佛在齊腰深的粘稠血海裏前行,雖然艱難,雖然緩慢,但沒有停下腳步。


    看著漸漸要撕開血海的那道亮光,來道來自無垢劍的清亮劍光,周通眼瞳微縮!


    為何陳長生的神識竟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兩年多時間前,國教學院裏還隻有陳長生一個人。


    他在藏書樓裏定命星,神識招搖而上九天,直至星海深處。


    當時聖後與莫雨在甘露台上有過一番對話。


    他的神識很強,但並不誇張,真正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的神情很寧靜。


    唯寧靜方能致遠。


    可以至遠。


    現在,他的神識除了寧靜,更加堅韌。


    這一年時間裏,他借助藏鋒劍鞘裏有萬道劍意,無數次的磨洗過自己的神識。


    他的神識無數次的越過那片劍意的海洋,在彼岸接觸那座黑色的石碑,未曾迷失方向。


    周通這片血色的海洋,又如何能夠令他的神識沉淪其間?


    他的手腕上還戴著一串石珠,石珠的數量不多,每顆都是一座天書碑,那些石珠此時隱現光毫,護著他的道心。


    除了上述這些原因,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在於他自身。


    他現在的精神狀態正處於十七年人生裏的絕對巔峰。


    他知道自己即將死去,他向著死亡走去。


    他向死而生,一朝平靜下來,便無所畏懼。


    很少有人,能夠擁有他這樣的體驗,當然,相信也沒有人願意有這樣的體驗。


    甚至可以說,他已經勘破了生死,至少在這些日子裏。


    所以他能夠抵抗住周通的精神秘法攻擊,能夠在粘稠恐怖的血海裏執著前行,直至最終,劍光終於照亮了房間,劍勢終於在血海裏生生斬出一條道路,來到了周通的身前!


    周通幽深的眼瞳被劍光照亮,隱約可以看到一抹悔意。


    他知道陳長生的劍道修為極為高妙,所以不想在這方麵與陳長生纏鬥,隻想用最強的手段,在最短的時間裏解決這一切,所以他不惜放縱陳長生提升自己的劍意,直接選擇用精神秘法隔空進行攻擊。然而他沒有想到陳長生的神識現在竟強大了到如此程度,硬生生地擋住了大紅袍,闖過了這片血海,於是那把鋒利無雙的劍也已經來到了他的麵前。


    周通的眼裏出現一絲警意。


    即便是聚星上境的強者,也不能無視陳長生手裏的劍。


    從雪原到潯陽城,從京都到寒山,從薛河到梁紅妝,從林平原到周自橫,有太多的聚星境強者敗在了陳長生的劍下。


    但周通的眼裏依然沒有懼意,因為他不是普通的聚星境,他是聚星巔峰強者!


    他的境界修為比陳長生強太多,即便應對出現問題,讓陳長生的劍來到了身前,他依然不用擔心什麽。


    因為他的身前就是他的世界。


    無數星光從血紅色的官袍裏亮起,不是銀色的,同樣是血色的。


    籠罩周獄前後的血色海洋,忽然像落潮一般退下,然後凝結成一個血球。


    那個血球是如此的真實,仿佛就像是真的新鮮的血凝成的一般。


    庭院裏的海棠樹重新恢複青色,卻如得了一場理病,落下無數葉子。


    石階的縫隙裏,出現無數幹癟的昆蟲屍體。


    周通的身體便浸在這個血球裏,畫麵顯得極為詭異。


    這個血球便是他的星域。


    這是他的世界。


    周通的臉色很蒼白,在血中若隱若現,時沉時浮。


    血水開始沸騰,散放出難聞的血腥味道,聞到這種味道的人,極容易神魂俱喪,陷入癲狂的狀態裏,直至脫魂而死。


    程俊退至房屋後麵,才沒有受到影響,看著這幕畫麵,眼中滿是悸意。


    陳長生浴過龍血,而且無垢的體質本就特殊,沒有受到影響,繼續一劍刺向那個血球。


    周通蒼白的臉在血霧裏愈發鮮明,看著那道劍光與陳長生,眼神漠然無比。


    聚星境巔峰的星域,可以說無限接近完美,幾乎沒有任何薄弱之處,更不要說漏洞。


    陳長生的這一劍如何能破掉這片血海?


    無垢劍明明向著周通的咽喉刺去,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斜上方的空間某處,出現了一道劍光!


    嗤的一聲!那道劍光破血海而入,直刺他的左眼!


    周通冷酷的薄唇間迸出一聲厲嘯,雙袖疾舞!


    大紅色的官袍狂顫不停,仿佛波瀾起伏的血海,官袍表麵繪著的仙禽與妖獸仿佛活了過來,血海深處湧起難以計數的無麵無體的怨靈,發著淒厲而怨毒的尖叫,向著那道劍影撲了過去。


    那道明亮的劍光,輕而易舉地將那些怨靈撕裂成碎片,繼續向前,刺進了周通的左肩!


    嗤的一聲輕響,一道鮮血飆射了出來!


    聚星巔峰強者的完美星域,居然真的被破了!


    看著這幕完全不可能發生的畫麵,程俊臉色蒼白,身體微顫,根本說不出話。


    是的,這本來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當執劍的人是陳長生的時候,這種事情的發生,似乎又變得可以理解起來。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從最遙遠的過去到現在的無數年裏,以通幽之身越境破聚星,他做到的次數最多。


    因為他在天書陵裏便懂得了滿天繁星與修道者星域之間的關係,在北方的荒原上蘇離傳授過他劍法,給了他一雙看穿星域的慧眼。


    慧劍,是一種極為消耗神識、枯竭念力的劍法或者戰鬥法門,是蘇離教給他專門破星域的手段。


    這種劍法的重點在於感悟星空與生靈之間的關係,從而算到修行者星域的漏洞。


    陳長生在天書陵裏觀碑感悟的曆程與眾不同,所以他的推演計算能力雖然不如徐有容與蘇離,但在對慧劍的領悟上並不稍弱。


    從李子園客棧開始,他一直在推演計算,就是為了找到或者說猜到周通血海領域的薄弱處。


    他的劍早已出鞘,又怎會落空?


    鮮血飆飛,劍意大作,庭院溫度急劇變高,陳長生知道自己與周通的真實境界差距極大,一著得手,不敢有任何耽擱,用神識摧動體內的星輝星屑暴燃,化作難以想象數量的真元,通過無垢劍向前湧去!


    無垢劍變得更加明亮,散發著聖潔的白色光線與熱量,仿佛下一刻便會把周通的生機摧毀。然而在真實的下一刻,這畫麵並沒能發生……直劍明明刺穿了血海,刺進了周通的身體,這時候卻仿佛刺進了虛無,劍鋒之前什麽都沒有!


    周通的真身竟然不在血海之中!


    大紅色的官袍在夜風裏輕輕飄拂,不知何時,他已飄到了房間的半空中,散發著血腥恐怖的威壓!


    一個血球出現在他的右手掌心裏,那就是他的血海星域?


    星域,是聚星境修行者最強大的防禦手段,可以說就是他們的世界,有誰能夠離開自己的世界,然後把那個世界握在手中?


    陳長生以往在道藏裏見過類似的記載,但在真實的戰鬥裏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畫麵。


    周通離開了自己的世界,把血海星域變成了掌心的一個血球。


    這也就意味著,陳長生經過無比繁複艱難地推演計算,才用慧劍破掉了對方的星域,卻已經無法傷害到對方的本體,反而他的劍進入那片血海之中,便等若是被周通握在了手中,再也無法繼續向前刺出。


    通過劍鋒傳回來的感覺,陳長生很快便確認了這個令人心生寒意的事實。


    周通居高臨下看著他,麵無表情說道:“這就是那一劍?”


    從他決意要殺陳長生的那一刻開始,甚至早在去年夏天之前,他便開始收集有關陳長生的所有資料。那輛馬車一直停在百花巷裏,他知道陳長生在荒原裏、在潯陽城裏做過些什麽,他知道蘇離教過他三種劍法,甚至知道其中一種劍法的關鍵在於計算。


    既然知道,作為大陸最著名的陰謀家,略於謀算的大人物,他又怎會算不到陳長生會如何出劍?


    他散開的血海領域是真的,被陳長生所破也是真的,他的應對很冒險,哪怕已經準備好了後手。


    所有的這一切,都隻為了一個目的。


    他要廢了陳長生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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