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走了反賊!”


    數不清的禦前恃衛、禦林軍,手執弓箭、火器,將韋小寶一眾圍得水泄不通。


    洪安通與九難師太等人,都是見過大陣仗的,此刻也不禁微微色變!


    前來劫獄的人,一個個都是經過認真挑選的,武功高強不說,還得膽大心細,是以入選的人並不多。而他們不但要衝出皇官大內,而且要維護韋小寶一家十一口人的周全。


    麵對著密密麻麻的敵人,特別是火器,大夥兒若想生出此門,隻怕難上加難了。


    九難師太暗自慶幸:幸虧誤打誤撞,順手牽羊地捉了個“活口”,使得敵人投鼠忌器,不然的話,隻有全軍覆滅九難師太將皇太後推上前一步,沉聲說道:“韃子皇帝,你看看這是誰啊?”


    她的聲音不大,卻使了渾厚之極的內力送出,便將敵人的喊叫聲盡數壓了下去。人聲鼎沸的午門,頓時沉寂下來了。


    九難師太喝令皇太後道:“你與你兒子說罷!”


    皇太後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腳步,道:“皇兒,我是你皇額娘啊。”


    康熙壓根兒沒有想到母親會落在了敵人手裏,驚問道:“皇額娘,你怎麽……”


    忽然大喊道:“韋小寶,他奶奶的你敢劫恃太後,還有天良沒有?”


    韋小寶道:“皇上,他奶奶的皇太後要來殺我,韋小寶要天良,性命可就丟啦。”


    康熙忽然柔聲道:“小桂子,你放了太後,咱們甚麽都好商量,我也甚麽都依從你,好不好啊?咱們君子一言,甚麽馬難迫。”


    韋小寶笑道:“小玄子,咱們甚麽都好商量,就是皇太後放不得。要是放了她老人家啊,那就君子一言,甚麽馬也追不上了。”


    倆人又是“他奶奶的”,又是“小桂子”、“小玄子”,還有甚麽“君子一言,甚麽馬難追”,一陣胡言,猶如江湖切口一般,讓在場的人都聽懵了。


    皇太後忽然道:“皇兒。”


    康熙含淚道:“兒臣在。”


    皇太後道:“我問你,大清的江山是怎樣來的?”


    康熙恭恭敬敬道:“太祖皇帝打出來的。”


    皇太後道:“傳位到你,是第幾代了?”


    康熙道:“兒臣是第四代。”


    皇太後道:“你以後還要傳給誰?”


    康熙道:“子傳孫,孫傳於。子子孫孫無窮匱。大清江山萬萬年。”


    皇太後麵露微笑,點頭道:“很好,很好!不愧是愛新覺羅的後代。”


    皇太後身子孱弱,被九難師太使內力逼住了穴道,氣息便有些不接。


    她微微喘息了一陣,又過:“皇兒,還有一層大道理。


    你就不大懂了。”


    康熙道:“請皇額娘教誨。”


    皇太後道:“你可記住了:盡忠難得盡孝,盡孝難得盡忠,自古忠孝不能兩全。”


    康熙道:“兒臣銘記在心。”


    皇太後突然大聲道:“為了大清的江山,你將這裏的反賊,盡數斃了!”


    九難師人猜想她要說出這等話來,拂塵已是伸出,點向皇太後的啞穴。可是,她的目光與皇太後的目光相對,個由得心頭一顫。


    瘦弱、纖細的一個弱女子,此刻眼裏顯現出來的,竟是一股震懾人心的凜然正氣。


    九難師太的拂塵,沒有氣力點下去了。


    康熙大驚,道:“皇額娘,那你……”


    皇太後勃然大怒,道:“不孝的東西!到底是大清的江山要緊,還是我的命要緊?”


    九難師太冷笑道:“哼哼,真正看不出,你倒是硬氣得緊哪!”


    韋小寶心道:“這有甚麽看不出的?真太後老婊子被假大後老姥子關了許多年,可硬是熬出來了,還不是為了小皇帝的安危、小皇帝的江山?他奶奶的,再膽小的女子,一做了太後便不怕死了。”


    九難師太道:“韃子皇帝,你的意思如何啊?”


    康熙道:“九難師太,請你放了太後,我恭送諸位出宮,你看如何?”


    皇太後還要說話,九難師太的手腕微微抖動,拂塵已然點了她的啞穴。


    經過一番變故,韋小寶對康熙、特別是對皇太後僅存的一點兒幻想也破滅了。


    生怕九難師太被康熙說得心動,韋小寶急忙叫道:“親親好師父,小皇帝的話聽不得,這筆買賣做不得。小皇帝要做鳥生魚湯,不做一碗壞之又壞的場,便顧不上講甚麽江湖道義啦。”


    九難師太皺眉道:“小寶,你說話就是這等難聽,甚麽親……甚麽的!”


    她年少時便皈依佛門,雖說默默地愛過心上人,然而始終沒有點破,連一句情話也沒有說過。這些年青燈古佛,更是看破了紅塵。


    聽得韋小室說話如此輕薄,雖說他是自己的弟子,九難師太卻也麵紅耳赤。


    韋小寶心道:“師父臉一紅,也如小花娘一般,美得緊呢,可惜老了點兒。想必年青時也是落魚沉雁、閉花羞月甚麽的。”


    韋小寶道:“話難聽,理不難聽。親親好師父,人家成語都說啦:不聽徒弟言,吃虧在眼前,鳥生魚湯,不講義氣,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九難師太俗家是明朝的公主;生在帝王之家,自然知道帝玉的心性,便道:“韃子皇帝,小寶的話你都聽見了?


    咱們可是信你不過。”


    康熙冷笑道:“信不過又能怎樣?難道朕堂堂一國之君,能受屑小脅迫不成!”


    九難師太道:“洪教主,你說怎麽辦?”


    洪安通長胡子一卷,將皇太後高高地拋向半空,口中說道:“他奶奶的,哪裏有這許多的話說?左不過同歸於盡罷了。”


    韋小寶一驚一乍地叫道:“神龍教的洪教主啊,你可要胡子下麵留人情啊……”


    “神龍教洪教主”六個字一人康熙的耳朵,立即將他的臉色都嚇黃了。


    康熙喊道:“洪教主,你不要亂來啊!”


    皇太後被高高地拋向了半空,就在即將摔到地麵的時候,洪安通胡子貼地卷去,將皇太後橫卷著,問道:“你說怎麽辦?”


    康熙歎了口氣,道:“好,你們贏了。”


    說著,喝令禦前侍衛和禦林軍:“放人!”


    九難師太道:“好,咱們成交了。不過,我們要請你母親跟我們走一趟。”


    康熙道:“你,你要將皇額娘帶到哪裏?”


    九難師太道:“城門口。我們出城,你派人接了你母親回去。”


    康熙道:“你說話可得算話。”


    韋小寶笑道:“君子一言,甚麽馬難追。”


    於阿大低聲對九難師太道:“師太,夜長夢多,還是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罷。”


    一行人出了北京,在城外接應的人早已雇好了馬車、馬匹,大夥星夜向關外疾馳。


    韋小寶原先以為,隻要離開了天牢,便如飛烏投林,自由自在了。


    豈知卻是大謬不然。


    洪安通、黃龍大俠、癆病鬼小叫花、鄭克爽、玄貞道長、晴兒、舒化龍……這麽多的人,每人都用自己獨門的點穴手法,在韋小寶的“手太陰肺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任脈”、“督脈”上點了穴道。


    韋小寶渾身受製,動彈不得。


    雖說九難師太為他輸入了渾厚的內力,但並不能起到解穴的作用。


    充其量,隻是讓他不至於大過難受而已。


    一路上,韋小寶被死死地關在車子裏,渾身麻木。半躺半坐地如廢人一般。


    韋小寶生性好動,眼下,將他憋得臉部黃了,真比死了還要難受。


    忍無可忍之時,韋小寶便大喊大叫道:“親親好師父。


    快來救命啊。韋小寶要死了,死得貨真價實,死得不能再死了。”


    九難師太心疼弟子,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公然出手相助。


    她隻得溫言相勸道:“小寶,你忍著點兒罷,過了幾日,就會好的。”


    韋小寶幾乎要哭出聲來,道:“忍不了啦,一刻也忍不了啦。”


    九難師太看他實在可憐,便道:“你將丹田真氣,慢慢地搬運至四白、曲池……”


    洪安通忽然冷笑道:“哼哼,哼哼!”


    於阿大道:“喂,你笑甚麽?”


    洪安通道:“老子笑有的人啊,明著不幫暗著幫,隻是可惜啊可惜……”


    黃龍大俠依然戴著人皮麵具,是以看不出他臉上的神情。


    他慢條斯理地問道:“又有甚麽可惜了?”


    洪安通道:“可惜的是這小子內力全無根基,卻又如何搬運?哼哼,九難師太,你這門高深的內功,豈不是對牛彈琴了麽?”


    於阿大怒極,道:“你!”


    九難師太到底是出家人,淡淡道:“洪教主,貧尼失禮了。”


    韋小寶道:“師父,弟子就要死了啊,你怎麽還幫著洪老烏龜!”


    九難師太厲聲道:“小寶!你能將就著活著,便頂天立地地活著,實在不能活了,師父便一掌斃了你,也不能讓你給鐵劍門丟人!”


    韋小寶潑皮無賴之極,雖說九難師太動了了真怒,他不敢公然頂嘴,卻嘟囔道:“甚麽鐵劍門、木劍門的?我看也是稀鬆平常,受人欺負了也無計可施,無法可想。師父,弟子退了狗屁鐵劍門了罷。”


    蘇荃見他越說越不成話,便勸道:“小寶,你怎麽這樣說話!”


    韋小寶道:“老子就這樣說怎麽了?哼,你以為我不知道麽?你與阿珂小花娘,巴不得老子即刻死了,免得礙了你們的眼。”


    蘇荃愕然道:“你甚麽意思?”


    韋小寶道:“沒有甚麽意思啊,有兩個小花娘,原先的丈夫又活轉來了,便想給現任的丈夫戴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子。”


    阿珂忽然道:“你們好好的說話,怎麽又牽扯上我了?”


    韋小寶詫異道:“我牽扯上你了麽?我牽扯上你甚麽了?老子說的是兩個小花娘勾結了奸夫,點了本夫的穴道,謀殺親夫啊,與你們兩位小花娘可是沒有一點兒幹係的啊……”


    阿珂“哇”地哭出聲來了。


    蘇荃喝道:“阿珂,你哭甚麽?”


    阿珂道:“他誣賴人!”


    蘇荃神色平靜,道:“小寶,你倒是說說,我蘇荃與阿珂,到底有甚麽對不起你的地方?”


    韋小寶道:“對得起得緊,無非送了老子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子戴戴,那也沒有甚麽。”


    蘇荃抬起手來,咬著牙,“啪”地摑了韋小室一個響亮的耳光。


    蘇荃雖說完全失去了內力,也打得韋小寶兩眼直冒金星。


    韋小寶一怔,喊道:“臭婊子!臭花娘!當真謀殺親夫麽?”


    蘇荃冷笑道:“謀殺了又能怎樣?省得在擔虛名!洪安通,鄭克爽,你們兩個滾過來!”


    美人發怒,自有一番威勢。


    喜怒無常的洪安通,狠辣陰沉的鄭克爽,竟然被震懾了,一起走了過來。


    蘇荃一指鄭克爽,問道:“鄭克爽,你原先是阿珂相好的,是也不是?”


    鄭克爽神情木然。


    蘇荃又問洪安通道:“洪安通,我原來是你的老婆,對不對啊?”


    洪安通竟然結巴起來,道:“蘇姑娘,我……”


    阿珂道:“荃姐姐,你說話怎麽這麽難聽啊。”


    蘇荃冷笑道:“甚麽叫難聽?他們男人,一個個的三妻四妾,就沒罪了,怎麽女子有個相好,或者先嫁了人,罪過就這樣大了?”


    蘇荃臉色鐵青,珠淚盈盈,道:“鄭克爽,洪安通,你兩個若是一條漢子,便一掌斃了他,我們兩個便跟了你們走,做你們的老婆。”


    雙兒大驚道:“荃姐姐,阿珂,你們說歸說,笑歸笑,怎麽開這等玩笑?”


    蘇荃冷笑道:“人活到這種度數,還有甚麽臉留在這裏?阿珂,咱們走罷。”


    說著,拉起兩個兒子,便賭氣離開。


    豈知剛剛走了幾步,晴兒忽然身形躍起,輕輕地落在二女麵前,笑吟吟他說道:“二位姐姐,這出戲就不必唱了罷。”


    阿珂怔道:“晴兒姑娘,甚麽戲啊?”


    蘇荃也大方得緊,拉了阿珂的手,重又走了回來,笑道:“小寶,這出戲看來不怎麽高明啊,沒開演。晴兒姑娘就喝倒彩了。”


    韋小寶道:“我說不行罷,荃姐姐非說行。你們不知道的,晴兒姑娘在揚州麗春院裏,爭風吃醋的事情經得多了,哪裏瞞得過?”


    阿珂越聽越糊塗,道:“我是越發糊塗啦!麗甚麽院那種地方,豈是晴兒姑娘所能去的?”


    蘇荃道:“你信小寶胡說八道。”


    又對兒子說:“虎頭,你那位姑姑不讓咱們走,你還是回到爹爹那裏去罷。”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計謀。


    韋小寶原本想讓蘇荃、阿珂將兩個兒子帶離險地,並且外出求救。卻讓刁鑽古怪的晴兒一眼便看穿了。韋小寶除了在心裏罵娘,也是無可奈何。


    洪安通他們心中暗叫“僥幸”,便對韋小寶的看管,更加嚴密了。


    然而他們卻又同床異夢,相互猜忌,不讓對方與韋小寶有所接觸。便是到了住店之時,也是讓韋小寶單獨住一所客房。


    盡管如此,彼此間仍存有戒心,便誰也不能進入韋小寶的客房,隻是輪班在外麵守衛。


    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要取老子的寶貝,連老子的老婆也不叫來侍候麽?你們難道不知道老子的脾氣,老子沒有小花娘是睡不著覺的。”


    這一晚韋小寶生了一會氣,隻得孤零零地一個人鑽進了被窩。


    剛要睡著,迷迷糊糊的,突然看到床前站了一個蒙麵女子!


    韋小寶驚道:“誰?”


    那女子一把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外麵。


    韋小寶嗅著蒙麵女子手上的少女體香,忽然大喜過望:“雯兒妹子!”


    蒙麵女子低聲道:“小尼心無,拜見師兄。”


    韋小寶道:“雯兒妹子,你真要做尼姑麽?不過是說說玩玩而已,當不得真的。”


    心無,也即雯兒,道:“師兄說這等言語,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韋小寶心中極是反感,心道:“雯兒小花娘才被我師父拐去了幾天,便這等一口一個阿彌陀佛,他奶奶的中邪了麽?”


    韋小寶道:“雯兒妹子……”


    雯兒道:“雯兒已是死了,小尼心無。”


    韋小寶道:“好,心無就是心無,那又有甚麽區分了?


    總而言之妹子在我的心中,不管叫了甚麽,都是我的親親好妹子。”


    韋小寶說話油腔滑調,這一聲“親親好妹子”,卻是極為虔誠。


    因心無戴了麵紗,看不到她的神色。


    然而她的聲音,卻是極為冷淡:“師兄若再是這等說話,心無隻得告辭了。”


    韋小寶急忙道:“好,好,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叫你雯兒妹子了,更不叫你親親好妹子了,隻叫你心無妹子,親親好心無妹子……”


    心無到底被韋小寶逗得“撲哧”一笑,道:“阿彌陀佛,師兄嘴裏說不叫親……甚麽的,一口氣還是叫了這麽多。”


    韋小寶這才放心,道:“妹子,你怎麽來了?這裏凶險得緊,你快走罷。”


    心無沒有回答,心中卻極為感動,忖道:“師兄麵子上看起來油腔滑調,卻是極體貼人的。”


    想到“體貼”二字,不由得麵孔一紅。好在戴了麵紗,韋小寶也看不到。


    韋小寶輕輕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道:“你看我見了親親心無妹子,喜歡得太也過頭了。心無妹子,你的內傷痊愈了麽?”


    心無點頭著:“多虧了師父。”


    說著,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為他把脈,半晌,道:“師兄,共有七個人點了你的穴道,隻怕解起來,倒是極為繁難呢。”


    韋小寶罵道:“甚麽繁難?他奶奶的,這是不打算讓老子活了!他們都說這些人使的是獨門點穴功夫,外人是解不開的呢。”


    心無疑惑道:“獨門點穴倒是不假,可並非無法可解啊。解穴需要的是內力,師父九難師太,還有你的那位義弟於阿大,解起來許是不難。”


    韋小寶急忙道:“等等,心無妹子,你方才說誰能解我的穴道?”


    心無道:“師父和於大哥啊。憑他二人的內力修為,武功識見,解穴應當易如反掌。”


    韋小寶怔怔地自語道:“易如反掌?易如反掌?我師父和我義弟?”


    心無道:“你說甚麽哪?”


    韋小寶掩飾道:“噢,沒甚麽。”


    心無道:“時辰不早了,拖下去會被人發覺的。師兄,我替你解穴罷。”


    韋小寶驚喜道:“你也……”


    忽然想到,心無的功夫比之於阿大甚至師父九難師太,實在不相上下,他們能做到的,她自然也能做得到了。


    便改口道:“你怎麽趕來的?”


    心無道:“我一直暗地裏跟著你們,可他們武功高強,又戒備森嚴,我半點兒空子也得不到。今日早早就趕了來,藏在這家客棧,又藏在這間客房裏麵,想碰碰運氣,倒是真的給我碰上了。”


    韋小寶聽說她一直相跟著救助自己,極是感動,嘴上卻道:“韋小寶福大命大,遇到甚麽危難,觀世音娘娘便派了她的玉女來搭救。”


    心無的聲音,忽地又恢複了出家人的冷漠,淡淡說道:“先解任脈的穴道罷。”


    一直花了兩個多時辰,心無累得滿頭大汗、才解開了韋小寶的任脈穴道。


    心無歇息了一會兒,道:“師兄,你還有七道穴道沒有解開。每日午後,你看到哪家客棧的招牌上貼著一片火紅火紅的楓樹葉,你就住哪家。住進去之後,哪間客房的窗子上也貼著一片楓樹葉,你就住哪間客房。我藏在那裏等你。”


    韋小寶心花怒放,卻道:“他們一個個狠霸霸的,能聽老子的麽?”


    心無微微一笑,沒有作答。


    韋小寶心道:“雯兒妹子做了尼姑,還是這等聰明,知道潑皮撒賴的事情,她大哥最是得心應手。”


    從那天之後,韋小寶每天都找出不同的理由,住進心無提前選好的客棧與客房。稍不如意,便撒潑耍賴,要死要活地胡鬧。


    眾人的心思都盯在鹿鼎山寶藏上。倒也不敢大過為難了他。


    八天之後,韋小寶的穴道盡數解開。


    他這才下得床,美美地豎了個懶腰,道:“他奶奶的,這些日子憋也憋死了老子啦。”


    心無急忙道:“師兄,你還得假裝著穴道沒解開的樣子才是。”


    韋小寶道:“為甚麽啊?”


    心無道:“若是被他們日後發覺,重新點穴,隻怕不容意解了。”


    韋小寶滿麵得意,笑道:“日後?他奶奶的,他們還有日後麽?”


    心無驚問道:“師兄,你是說?”


    韋小寶道:“你師兄啊,一會兒便要與他們分手啦。老子走老子的陽關道,他們走他們的獨木橋。爺兒們哥幾們姐兒們井水不犯河水。”


    心無道:“你想逃走?怕是不能罷?他們武功高強,又是戒備森嚴,你逃不了的。”


    韋小寶笑道:“他們的武功高強,你的武功也不弱啊?”


    心無道:“你是說,我們一塊兒跑?”


    韋小寶道:“是啊,誰叫咱們是結拜兄妹,又是同師學藝的師兄妹的呢?”


    心無略一躊躇,道:“可是,你逃了,你的夫人與孩子還在他們手上。”


    韋小寶道:“我的傻妹子,正主兒走了,藏寶圖飛了,他們死拿住老婆孩子做甚麽?拿上十七二十八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還得賠上銀子,幫我嫁女兒,幫我娶兒媳,不是太也吃虧了麽?”


    心無在認真地琢磨韋小寶的話,道:“你說得有些道理,不過,將夫人她們丟在敵人手裏,你心裏難道不記掛著她們麽?”


    韋小寶歎氣道:“記掛是記掛的。一夜夫妻百日恩,老子的那些臭老婆,雖說一個有一個的毛病,可對老子都不錯,真正舍不得她們。”


    停了一下,韋小寶又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能與親親師妹在一起,老子也就不大想她們啦。”


    心無站起身來,嗔怒道:“師兄,你再這麽出言輕薄,我就走了。”


    韋小寶鄭重道:“師妹,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市井流氓小無賴出身,我,我甚麽也不會,甚麽也不懂……”


    心無攔住了他的話頭,道:“師兄,師妹沒有看不起你。英雄不怕出身低,市井無賴也沒有甚麽了不起。不過,你是有妻室的人,說話就得有個分寸,懂得尊重自己才是。”


    韋小寶道:“我有妻室,也不多啊,不過才七個。七個這數目大是不妙,自從有了七個老婆,老子便處處倒黴,處處受氣。所以啊,我決心娶第八個老婆,八仙過海,那才是大吉大利呢。”


    心無“撲哧”一笑,道:“師兄真能說笑話。”


    韋小寶一本正經道:“我不是說笑話,是說實話。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弟子韋小寶若不娶八個老婆,叫我萬箭穿身,死得苦不堪言。”


    心無沉默半晌,道:“師兄,你有幾顆心?”


    韋小寶道:“一個人當然隻有一顆心了。”


    心無道:“是啊,你隻有一顆心,卻要分給八個女子,是做不到的。”


    韋小寶急忙道:“做得到,做得到。我對她們一般的愛,一般的疼,一般的……”


    心無搖搖頭,道:“你不會明白的。一個人隻有一顆心,一顆心也隻能給一個人。”


    韋小寶若有所思地重複著心元的話:“一個人隻有一顆心,一顆心也隻能給一個人……”


    忽然,他悟出了甚麽。


    為甚麽與七位夫人見麵時,隻是想著男女之事;而見到雯兒,卻不起一一絲兒邪念?


    為甚麽想到七位夫人,隻想及她們的美貌;而想到雯兒,卻如想到了天上的神仙?……


    他想起了“百勝刀王”胡逸之,為了得以接近心愛的女子陳圓圓,以一代大俠的身分,甘做一個種菜的農夫,去給她拉胡琴。


    他也體驗了胡逸之的話:“你喜歡一個女子,為的是讓她心裏高興。為的是她,不是為你自己。”


    韋小寶自小生在妓院,所聞所見的盡是男女肉體交接的情歡,現下隱約感受到男女之間,還有大大高出肉欲之上的情感。


    韋小寶點頭道:“雯兒妹子,我明白了,從今以後,不,從第一回見到你,我這顆心就給了你了。我日日夜夜地想著你,思念你……為了你,我甚麽事情都敢去做,甚麽樣的罪也能忍受……我對我的七個老婆是不錯,以後還會對她們不錯。可是,那是一回事,對妹子你,心裏又是一回事……”


    在女人麵前,韋小寶一向皮厚之極,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可是今日,他說話也結巴了。


    韋小寶恨恨地罵自己道:“他奶奶的,你平時那股機靈勁兒哪裏去了?”


    心無身子顫抖了一下。


    心無隨即合什道:“阿彌陀佛,師兄說出這等話來,罪過,罪過!”


    韋小寶動情地抓住了心無的手,道:“師妹,你也不要做甚麽尼姑啦。還了俗,咱們悄悄地挖了寶藏,找一個人跡不至的地方,就咱們兩個,好好地過一輩子日月,你說行不行啊?”


    忽然,心無的腕脈傳導過一陣強勁的內力,將韋小寶的手震脫了。


    心無道:“心無心無,心都沒有了,此身已歸佛門,豈能再流落紅塵!”


    韋小寶頹然坐落在床上。


    半晌,忽然,韋小寶站了起來,就像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掏出禦前侍衛張康年送的骰子,道:“雯……心無師妹,這樣罷,咱們擲骰子打賭,聽大由命。擲了至尊寶,你跟我走;擲了別十,我跟你去。”


    心無道:“你跟我去做甚麽啊?”


    韋小寶道:“咱門師兄師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做尼姑,我隻有去做和尚了。”


    心無道:“師兄,你不要再說笑話了好不好?”


    韋小寶道:“我今天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從來沒有過的認真。”


    說著,將骰子高高的拋起,扔了下去。


    雖說是灌了鉛的,不過他沒有作弊。


    骰子在地上“滴瘤溜”地轉了一會,才不請願似地停了下來:別十。


    韋小寶沒有喪氣,反而十分高興,道:“好好,老子做過流氓無賴,又做過大官將軍,再弄個和尚佛爺做做,倒也呱呱叫,別別跳。”


    心無知道這位師兄慣於胡說八道,也不理他,自顧自地思忖道:“師兄跟著他們,確實如在虎狼窩裏一般,還是早日離開為妙。”


    便道:“師兄,我先探一探。”


    心無一個“倒掛金鉤”,一點兒聲息也沒有,雙腿已吊在房梁之上。


    那客房的窗戶極高,心無舔濕了窗戶紙,向外看了一看,又仔細地聽了一聽,輕輕落下地,道:“後麵是你的盟弟於阿大守著的。”


    韋小寶大喜,道:“那就好啦,於老三敢不放老子走路麽?”


    想想又總覺得於阿大的身上,似乎有著甚麽不妥,忽然大聲道:“他奶奶的鄭克爽,人家晴兒姑娘不願意跟你,你做甚麽老是纏著人家?晴兒姑娘,如今是老子義弟的相好的,你插的哪一條腿啊?”


    心無驚愕地低聲道:“師兄你……”


    韋小寶擺了擺手,又大聲道:“晴兒姑娘,你忒也不成話了。你既又是山盟又是海誓地做我的弟媳,那便不該與鄭克爽小甲魚勾勾搭搭啊。於阿大戴了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子,我做義兄的臉朝哪兒擱啊?鄭克爽小甲魚還說甚麽夜深入靜不要緊,可隔牆有耳,老子可聽得一清二楚、三清四楚。”


    果然,就聽得外麵輕輕地腳步聲,快疾無比地向遠處奔去了。


    韋小寶笑道:“妹子,這一招‘調狗離店’之計還使得麽?”


    心無沒有回答,卻在自己的行囊裏麵又掏又摸地取出了一大堆物事,笑道:“師兄,你看看我這一招,還使得麽?”


    韋小寶一看,原來全是自己的物事:削鐵如泥的匕首、“含沙射影”的暗器、癆病鬼小叫花百毒不沾的手套、一大包蒙汗藥、一大把銀票。


    甚至連那對骰子,也在其中。


    這些物事,都是在康熙的書房裏,讓多隆搜了去的,不知如何怎麽到了心無的手中?


    心無道:“我去了皇宮大內,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師兄時刻離不開的,就順手牽羊拿來了。”


    皇宮大內,戒備何等森嚴,豈是“順手牽羊”那等的輕描淡寫!


    韋小寶道:“師妹,你不該冒這個險。”


    心無拉住韋小寶的手,道:“咱們走罷。”


    韋小寶在心無的帶動下,竟然也是身輕如燕,破窗而出……


    心無輕功卓絕,韋小寶的“神行百變”也初具規模,兩人離了險地,馬不停蹄,晝夜兼程,半個月之後,已是來到了鹿鼎山。


    鹿鼎山在關外滿洲極北之地,其山逶迤數百裏,高聳入雲,險峻無比。


    韋小寶伸長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道:“在地圖上,‘呼你媽的山’像粒芝麻,‘希你爸的江’也不過是一條細絲線,辣塊媽媽不開花,真正是望山跑死馬,敢情這麽大啊!”


    依照韋小寶原先的想法,鹿鼎山寶藏便如埋在一個小小的地窖子裏一般,不想卻要在這大山之中轉來轉去的尋找。


    心無心思縝密,道:“師兄,你將那些地名再背一遍看看罷。”


    韋小寶的記性倒是甚好,不打嗝地將甚麽“嘰裏咕嚕江”、“呼你媽的山”、“阿爸兒”“阿媽兒河”的倒背如流他說了一遍。


    心無略作沉思,道:“看來藏寶之地一極有可能在西裏木的河、精奇裏江、呼馬爾窩集山等等地方的交界之處了。”


    韋小寶接口道:“可交界的地方那麽大,卻又哪裏去找?”


    心無又想了一想,問道:“師兄,地圖上有沒有不是山河、江的地名啊?”


    韋小寶不假思索,道:“有是有一個,隻是太過奇怪,叫少林寺。”


    心無奇道:“少林寺?那不是在河南麽?”


    韋小寶道:“是啊,定是筆貼式稀裏糊塗地弄得錯了,是以也沒放在心上。”


    心無抬眼望天,自言自語道:“真正奇怪之極,滿洲極北之地,竟然出來了一個少林寺。”


    一陣金風吹過,樹葉紛紛落下。


    就在江岸邊上,群山環抱之中,樹梢晃動處,驀地顯現出一隻紅磚琉璃屋角。


    又是一陣金風,送過來和尚頌經的聲音。


    心無眼睛一亮,道:“師兄,那是甚麽?”


    其實並不用打聽,兩人急奔過去,心無一看,那寺院的門匾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


    “少林寺”!韋小寶在少林寺出過家,依稀認識這三字,喜道:“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老子這不是回了老家來了麽?他奶奶的,禿驢怎麽也不來迎接高僧?”


    心無極是把細,與韋小寶到了寺門,向知客僧施禮道:“大師有請了。”


    知客僧年約四旬,合什還禮。


    心無道:“貧尼兄妹外出,錯過了宿頭,想借寶刹歇息一宿,不知可以麽?”


    知客僧道:“都是佛門弟子,師太不必客氣。”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河南的那個少林寺連女子都不讓進去,這個少林寺卻是連尼姑也收羅,不知到底哪個少林寺錯了?”


    雖說同是佛門弟子,畢竟男女有別,是以知客僧將韋小寶與心無,安排在寺院旁邊的一個幽雅僻靜的院子裏歇息。


    侍候茶水的是一個小沙彌,心無問道:“小師父,前些年我路過這個地方,怎麽沒見過少林寺啊?難道這是新建的麽?”


    小沙彌笑道:“師太,你忒也小瞧了少林寺啦,這是順治五年建成的呢。”


    心無笑著誇獎了他一句,道:“小師父年紀輕輕,倒是博學得緊呢。我看那匾上的字,也寫得極為渾雄,極具大家風度。”


    小沙彌更是得意,道:“師大的識見,果是不凡。聽師父說,這字是順治爺親筆寫的呢。”


    待得小沙彌走後,心無極為高興,道:“師兄,咱們找準地方啦,你想,順治五年,也就是清兵入關不久,在關內搶劫的珍寶,正巧運回。少林寺三字,格局雖然宏大,卻是透出稚氣,順治其時正值年少,是他的親筆無疑。”


    韋小寶道:“還有,他巴巴地建個少林寺在這裏做甚麽?無非留個特殊的記認罷了。”


    心無點點頭,壓低了聲音,道:“不過,咱們得處處小心才是。你看那個知客僧麽?施禮之時,衣袖微微飄起,顯得內力深厚。還有剛才那個小沙彌,你可千萬不要看輕了,輕功大約不在你我之下。”


    韋小寶驚詫道:“是麽?我怎麽看不出來?”


    心無道:“隻怕少林寺是個藏龍臥虎之地呢”。


    韋小寶想了一想,道:“對了,既是這等重要地方,朝廷自然得處處小心。不要說藏龍了,隻怕連野豬、狗熊,都藏在這裏,臥在這裏。”


    忽然聽得一聲長笑,房梁之上,“呼”地落下了四個人來,將韋小寶與心無圍在了核心。


    韋小寶大驚失色:晴兒、鄭克爽、癆病鬼小叫花和於阿大。


    韋小寶道:“他奶奶的,老子說甚麽野豬啊狗熊啊,當真來了幾隻。”


    韋小寶心裏卻極是奇怪:“他們怎麽也知道這個少林寺?”


    晴兒笑道:“妹子的功夫與心計都好得緊啊,隻是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心無卻是顯得極為平靜,道:“既是大夥兒一塊來了,平分就是。”


    韋小寶道:“是啊,何必狠霸霸的?按照江湖規矩,見者一份也就是了。”


    晴兒冷笑道:“江湖上還有另一個規矩,叫做黑吃黑,二位難道不知道麽?”


    心無道:“你要怎樣?”


    晴兒道:“不怎麽樣。隻是想挑斷了二位的琵琵骨,再幫我們找到室藏就是了。”


    韋小寶嚇得說不出話來,心無卻冷冷道:“姐姐,你想你幾位做得到麽?”


    晴兒道:“從前我們幾個人合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


    眼下麽,哼哼,你相助心上人打通穴道,功力消耗殆盡,處置你還有何難?”


    韋小寶望著心無,心無默默地點點頭。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老子注定了要死在晴兒小花娘手裏的了。”


    絕望之時,韋小寶看著於阿大,道:“三弟,你打譜怎麽辦?”


    於阿大道:“我……”


    忽然,晴兒輕聲哼起了動聽的小曲兒:“熨鬥兒熨不開的眉間皺,剪刀兒剪不開的腹內憂,菱花鏡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


    於阿大頓時含情脈脈,目不轉睛地看著晴兒,道:“我聽晴兒姑娘的。”


    韋小寶罵道:“於阿大,你忘恩負義!有了老婆,便不要兄弟了麽?你難道不知道有個成語,叫做妻子如衣衫,衣衫破了能換,兄弟又是手又是腳的,斷了就他奶奶的接不上啦。”


    晴兒嫣然一笑道:“人家於大哥啊,就是喜歡要衣衫,不喜歡要手足,你管得著麽?”


    韋小寶道:“晴兒姑娘;你要挑斷琵琶骨甚麽的,價碼實在大高了些,能不能落一落?”


    晴兒道:“你當本姑娘與你做買賣麽?喂,你們還等甚麽?趕快下手罷。”


    於阿大撇開了韋小寶,與晴兒一人一把長劍,挑向心無的肩頭;癆病鬼小叫花與鄭克爽對韋小寶恨之入骨,自然將兵刃遞向韋小寶。


    心無斷喝道:“姐姐,你們不要胡來,我有要事要說。”


    韋小寶也道:“對對,你們不要胡來啊,我也有要事要說的。”


    晴兒道:“挑了再說。”


    率先長劍挑出。其餘三人一看,也是立即下手。


    就在這時,隻見黃龍大俠疾步搶了進來,身形晃動,也不知用了甚麽手法,四人的穴道,一起被點,手舉長劍,一個個泥雕木塑一般。


    黃龍大俠將心無與韋小寶拉在了身後,道:“晴兒,鄭義虎,你們自相殘殺的本事,倒是大得緊哪。”


    晴兒罵道:“又是你!你是甚麽東西,敢來教訓本姑娘!”


    心無喝道:“姐姐不得無理!他老人家是……”


    話音未落,黃龍大俠一把拉下了蒙在煉臉上的人皮麵具,道:“晴兒,你不認識我了麽?”


    在場的人,除了韋小寶,誰也沒見過黃龍大俠的本來麵目,晴兒和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一見之下,魂靈嚇得出竅。”


    晴兒顫抖著聲音,道:“你,在怎麽會是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鬼啊?”


    心無喝道:“還不快叫義父!”


    那時候的雯兒、眼下的心無曾經給韋小寶講過丐幫原幫主成龍的事情,這時見突然冒出了雯兒姊妹的“義父”,心道:“怎麽黃龍大俠是兩個小花娘的義父麽?她倆的義父,不就是丐幫的前幫主成龍麽?雯兒親口告訴我的,說是成龍死了,由此而引發了丐幫的許多變故,她也因了這個幹係成了丐幫叛徒的,卻又怎麽沒有死?他奶奶的,丐幫行事亂七八糟。”


    晴兒道:“義父不是死了麽?妹子,還有鄭師兄,我們都是親眼看見的,又是親手將他老人家埋了的,怎麽又出來一個義父?”


    心無道:“姐姐,鄭師兄,義父根本就沒有死,那不過是女兒與義父演的一場戲。”


    又對韋小寶道:“韋大哥,我也騙了你……”


    兩年之前,由於天地會內部的糾紛爆發,一夜之間土崩瓦解。於是在江湖上,原先被大地會顯得名聲不大的幫會,就顯山露水了。


    丐幫就是其中之一。


    正在這個時候,韋小寶隱蔽雲南,江湖上不知從哪裏吹來了一股風,將韋小寶掌握了鹿鼎山藏寶圖的秘密,拂拂揚揚吹得到處都是。


    丐幫幫主成龍,也就在這個時候,心中動起奪寶的念頭。


    他自知事情極為不易,便與義女雯兒商議,演出了這幕假死的悲劇。


    這樣,丐幫內亂,江湖門派不至於太過防備,而且這樣雯兒與晴兒以及成龍自己分兵三路行事,劫寶之事又多了幾分希望。


    這個秘密,隻有成龍與雯兒知道。


    成龍以“龜息”之法,屏住了呼吸假死,在埋葬的當天晚上,被雯兒悄悄地救了出來。


    從此,黃河岸邊出現了一個黃龍大俠,而江寧織造曹寅的府上,多了個善解人意的丫鬟……


    心無道:“師兄,我所以選中了織造府,是因為江寧織造曹寅不但在朝廷中極有權勢,而且在江湖上也交遊極廣。以師兄在朝廷中爵爺的身份和在天地會中香主的位置,又是揚州人氏,隻要在江南現身,江寧織造曹寅都不會沒有耳聞。”


    韋小寶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麽大的隱情,驚訝得伸出舌頭,許久吞不口去,道:“辣塊媽媽不開花,丐幫的這等心機,比起小玄子皇帝與老婊子大後,也是有過甚麽而甚麽不及啊。”


    心無身為尼姑,卻向韋小寶福了一福,道:“韋大哥,多有得罪。”


    成龍也是深深一揖,道:“韋兄弟,你若要怪罪,便怪罪我罷。”


    韋小寶苦笑道:“也沒有甚麽怪罪不怪罪的,丐幫的兄弟得了這許多珍寶,叫花子一個個成了大富翁,那也好得緊哪。”


    成龍道:“韋兄弟,本來我是想將珍寶據為丐幫己有,不過這兩年在黃河邊上,親眼看到數不清的百姓飽受黃災之苦,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就改變了主意,要將這些珍寶運到黃河沿岸,賑濟災民。韋兄弟,這珍寶本該為你所有,你說這樣行不行?”


    韋小寶心道:“小命握在你的手裏,我說不行也得你願意啊。”


    可是,一想到這麽多的珍寶,自己卻一無所得,又暗自惋惜。


    正猶豫間,一眼看到了心無的一雙秀目,正滿懷希冀地凝視著自己。


    韋小寶脫口而出,道:“這些珍寶麽,我早就送給了雯兒……不,送給了心無師妹了,她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好啦。”


    心無眼裏滿是笑意,道:“謝謝你!”


    成龍道:“韋兄弟,我替黃河百姓,也謝謝你啦。”


    韋小寶道:“不值甚麽。”心裏卻道:“空口說白話麽?


    你要謝我,就叫你女兒不要做尼姑罷。”


    成龍道:“丐幫弟子聽著,就這麽定了。人各有誌,勉強不得。於阿大、鄭克爽兩位朋友,按照道上的規矩,挖了珍寶之後,你們盡自己所能搬運就是。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鄭克爽胸懷抱負,一心想的是複興祖業,是以對錢財看得較重,當下默不作聲。


    於阿大卻搖頭道:“我不要錢。”


    成龍道:“那你有甚麽盤子,盡管開來罷。”


    韋小寶笑道:“成老爺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這個把兄,看上你家大小姐啦。”


    晴兒忽然“啐”了一口,道:“他看上我了,誰看上他了?哼,自作多情。”


    於阿大結結巴巴地間道:“晴兒姑娘,你,你不是答應過我,我的麽?”


    晴兒道:“我答應你甚麽了?哼,本姑娘隻是想借你的手奪寶罷了。嫁你?你撒泡尿……”


    一個黃花閨女的嘴裏,竟然吐出這等粗俗的村語,令人乍舌。


    成龍大怒,喝道:“住嘴!”


    心無道:“義父,你將姐姐的穴道解開了罷。”


    成龍道:“哼,我不過是假死而已,你們便將丐幫鬧得天翻地覆!”


    他先解開了於阿大和鄭克爽的穴道,手指向癆病鬼小叫花虛點,道:“你助紂為虐,那日在江南客棧之中,你中了神龍鞭的劇毒,我真不該救你。”


    癆病鬼小叫花撲地跪倒,道:“原來是師父援手,弟子謝過師父的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思敏捷,笑道:“我說鄭老兄怎麽老也打不死的呢,原來有成老爺子在暗中保駕。不用說,那日在山洞裏,雯兒妹子與我一起走投無路,鄭老兄與丐幫的兄弟都死在我的手上,我說我怎麽有這樣大的法力呢。還有,他們死後突然失蹤,大地會的弟兄又接信來相救,大約也是成老爺子的手筆了?”


    成龍笑而不答。


    他默默地凝視著晴兒,晴兒倔強地抬起了頭。


    成龍歎息了一聲,到底為她解了穴道、心無關切地上前攙扶道:“姐姐……”


    晴兒一甩手,道:“要你假充好人!”


    成龍喝道:“晴兒!”


    心高氣做的晴兒眼裏噙滿了淚水,道:“我沒有義父,也沒有妹子!你們合夥兒欺負我……”


    猛地衝了出去。


    心無要去追她,成龍伸手攔住,搖頭道:“不必管她,隨她去罷。”


    晴兒剛剛衝出門去,便“哎呀”大叫了一聲。接著,一個聲音冷冷道:“成幫主,為了寶藏,連貌若天仙的女兒也不要了麽?”


    屋子裏的人大驚,一起衝了出去。


    洪安通的長胡子,緊緊地卷住了晴兒的脖子。


    九難師太、玄貞道長、舒化龍……一眾劫天牢的江湖豪傑。一個不少的全部到了。


    韋小寶的七位夫人、兩子一女,也來了。隻是神情更加委頓。


    於阿大一見咱兒受製於洪安通之手,大吼一聲,獅子般地猛撲了過去。


    洪安通胡子一緊,晴兒頓時幾近窒息。


    洪安通道:“你不要胡來,再過來一步,老子便先送你的心上人見閻王去。”


    成龍道:“洪教主,虧你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這般與小輩過不去,不害臊麽?”


    洪安通笑道:“成幫主,虧你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這般不講江湖道義,不害臊麽?”


    成龍道:“好罷,請你開盤子罷。”


    洪安通道:“簡單之極。韋小寶是本教的副教主,你將他交還給本座,本座便還你女兒。”


    玄貞道長道:“洪教主,韋小寶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江湖上人所共知。要交,也得交還給咱們天地會才是。”


    成龍道:“兩位這樣說,那更是不能交了。韋小寶是丐幫新任幫主,諸位不會不知道罷?”


    於阿大冷冷道:“韋小寶還是朝廷公爵呢,難道要將他交還皇上?”


    一直像是置之度外的九難師太,忽然道:“你們這是做甚麽?幹麽搶我的徒弟?”


    蘇聖道:“小寶,你哪裏也不能去!他們都沒安了好心!你是我們的丈夫,你該跟我們走……”


    韋小寶忽然大吼一聲,道:“夠了!”


    他根本沒有內力,可這一聲吼叫,竟然震懾得武林高手們一起不吭聲了……


    韋小寶道:“我是公爵,我是副教主,我是幫主,我是鐵劍門的弟子,我是香主,我還是七個女子的丈夫……可是,我自己是誰?啊?我自己怎麽沒有了?啊?你們怎麽將我弄成這些東西!”


    韋小寶越說越是悲憤,道:“老子告訴你們罷,老子是揚州麗春院裏婊子韋春芳的兒子,老子連老子的親爹爹是誰,是漢、滿、蒙、回、藏的那一族人,老子都不知道。麗春院的嫖客都叫老子小烏龜,老子的媽媽叫老子小王八蛋。……嘿嘿,老子若是就在揚州,做自己的小烏龜、中烏龜、老烏龜,做自己的小玉八蛋、中王人蛋、老王八蛋,聽書,賭錢,喝酒,嫖姑娘,老子的一輩於要過得多麽自由自在。”


    韋小寶越說越是悲槍,道:“可是,自從你們將老子弄成了甚麽香主、爵爺,老子就坐在火盆上了,哪裏過得上一大的安穩日子?”


    一直模模糊糊地凝結在心裏多少年的想法,此刻突然理順了,猶如撥開烏雲見了晴天,韋小寶的心頭頓時豁然開朗。


    韋小寶朗聲道:“不錯,鹿鼎山藏寶圖是在我肚子裏,你們誰要,我便領著你們挖去就是。交了藏寶圖,老子順帶著將甚麽教主、香主、幫主、還有他奶奶的丈夫,一並交還給你們,討還老子個輕快身子,還回揚州麗春院,給嫖客拎大茶壺去。不過,老子勸你們得了珍寶,也不要太過得意,嘿嘿,錢多了不但咬手,也咬人,更咬心哪!”


    眾人聽得他長篇大論的一席話,竟都怔怔的。


    韋小寶斷喝一聲,道:“他奶奶的,還等甚麽?挖寶去罷!”


    眾人正欲動身尋寶,於阿大忽然高聲喝道:“泰山石敢當!”


    “泰山石敢當”五個字,韋小寶似曾相識,立時回想起來了,在揚州,囚禁雙兒的墓地,曹寅就向“盜墓賊”喊過。


    韋小寶正疑惑,就聽得滿山遍野,千千萬萬的人喊叫得地動山搖:“泰山石敢當——”


    倏地,火把高照,如同白晝。就見密密麻麻的清兵,將少林寺包圍得水泄不通。一尊尊褪了炮衣的大炮,炮口一起瞄準了群豪。


    群豪大驚失色!


    韋小寶恍然大悟,對於阿大道:“好個三弟,原來你是奸細!”


    於阿大冷笑道:“哼哼,堂堂正正禦前一等侍衛、鼎鼎大名江湖古怪老人的高足,豈能與你這個小流氓小無賴稱兄道弟?”


    暮地出手,抓住了韋小寶,向山上疾奔。


    群豪猝不及防,救援已是不及。


    於阿大挾持著韋小寶,經過公主麵前的時候,公主忽然叫道:“站住!”


    於阿大以禦前侍衛的身份,在皇室積威之下,聽了公主的聲音不由得一怔。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公主忽然直撲過來。


    於阿大知道,此地高手如雲、稍稍耽擱,便將身陷重圍。


    不及多想,一掌擊去,已然中了公主胸口;公主悶哼一聲,頓時倒地。


    一耽擱,九難師太、成龍等已是搶了上來,手中兵刃,徑直刺向於阿大的要穴。於阿大扔下韋小寶,幾個起落,已然到了清兵陣地。


    韋小寶抱起公主,含淚道:“親親好公主,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公主睜開眼睛,微微笑道:“小寶,不要叫我公主,我是小王八蛋的老婆。”


    韋小寶道:“好老婆,好老婆。”


    公主緩緩地搖頭道:“不,我不是好老婆。小寶,下一輩子我們結成夫妻,我一定好好侍候你,做一個好老婆,好母親……”


    忽然,她的頭一歪,就此斃命。


    韋小寶搖晃著公主,哭叫道:“好老婆,你不能死,你為甚麽走得這樣早啊。”


    忽聽山坡之上,康熙說道:“她走得不早。韋小寶,你能攆得上的。”


    韋小寶道:“皇上,你不該殺了她。她不是你的親妹子,也是與你一塊兒長大的啊。”


    康熙道:“不,就是她是我的親妹子,隻要危及朕的江山,朕也非殺她不可。”


    韋小寶道:“你,你真狠心!”


    康熙歎息道:“沒有辦法,朕若是與你一樣生在揚州,便與你一樣喝酒、賭錢了。可是朕生在帝王之家,一國之君,就顧不得甚麽江猢道義、兒女情長了。”


    韋小寶道:“我明白了,小桂子與小玄子再要好,小桂子還是小桂子,小玄子還是小玄子,小桂子與小玄子,永遠成不了好朋友。”


    康熙點頭道:“你算明白了一些。可惜的是你應該及早抽身,不該越陷越深,終至不能自拔。”


    停了一下,康熙道:“小桂子,看在我們兩個打過架的份兒上,我讓你死個明白罷。你知道,鹿鼎山藏寶圖的秘密,為甚麽在江湖上傳了開去?那是江寧織造曹寅根據朕的旨意,存心在江湖上散布出去的。還有,朕為甚麽要你做河督,讓你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朕又派了兵馬護衛你?”


    韋小寶苦笑道:“我哪裏知道?小玄子聰明智慧,賽過諸葛之亮,運籌甚麽之中,甚麽千裏之外,小桂子隻有甘拜下風,大叫投降了。”


    康熙冷笑道:“閣下也大可不必這等謙虛。告訴你罷,朕不能讓一個知道鹿鼎山藏寶圖的人逍遙法外,懂了麽?”


    韋小寶道:“我懂了。韋小寶在江湖上一現身,江湖人物便都像蒼蠅見了屎一樣地圍了過來,你便能一網打盡了。”


    康熙突然喝令道:“開——”


    “炮”字未及出口,忽然聽得一個蒼老而又渾厚的聲音道:“玄燁,不可莽憧!”


    康熙名字叫做愛新覺羅·玄燁,可是在當世之中,敢這樣直呼其名的,除了皇太後,哪裏還有別人?康熙喝道:“是誰?這樣……”


    就見“少林寺”中,忽然飄起一朵紅雲,紅雲托起一位長髯過胸、寶相莊嚴的老憎。


    老僧輕功極佳,縱身躍起,便如大紅袈裟托起一朵紅雲。老僧緩緩飛來,緩緩落在群豪之中。


    康熙忽然跪倒在地,道:“兒臣參見父皇。”


    韋小寶納悶道:“甚麽父皇?小玄子的父親不是順治麽?”正巧老僧落在韋小寶的身邊,韋小寶一見大喜,道:“行癡大師,你好啊?”


    原來,這老僧正是康熙的父親順治,青年時便放棄了皇位,在五台山清涼寺出家為僧,法名行癡。因韋小寶曾在五台山保護過他,是以二人相識。


    行癡朝韋小寶點點頭,便對康熙道:“玄燁,你要做甚麽?”


    康熙道:“啟奏父皇,兒臣誅殺叛逆。”


    行癡道:“就是因為鹿鼎山藏寶圖麽?”


    康熙道:“父皇明鑒:藏寶圖幹係太大,關係到大清的龍脈,也就是關係到大清的江山。”


    行癡道:“玄燁,你對我的話,總也理會不深。要做牢江山,隻須牢記‘永不加賦’四字,也就是了,與龍脈何幹?”


    康熙道:“父皇……”


    行癡道:“再者,藏寶圖與眾人無涉,你不可濫傷人命。”


    康熙隻得點頭道:“是。兒臣遵旨。”


    行癡道:“韋施主,你當真知道鹿鼎山藏寶圖麽?”


    韋小寶道:“是。”


    行癡森然道:“那可留你不得了。”


    倏地,手起一掌,拍在韋小寶頂門的“百會穴”上。


    行癡下手又準又狠又快,群豪不及搭救,韋小寶已是大叫一聲,身子一癱,倒地氣絕身亡……


    若幹年之後,五台山清涼寺。


    “風流殺手”韋虎頭與“蕭颯魔女”韋雙雙姊妹,大鬧清涼寺,非要找尋一個法號無心的和尚……


    江湖又起波瀾!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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