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克爽道:“我當然知道,晴兒姑娘是鄭兄弟同師學藝的……”


    忽然察覺了不妙:“這小流氓拐彎抹角的,豈不是在說我與晴兒姑娘怎麽怎麽了?”


    還沒有想出了如何解釋,癆病鬼小叫花連人帶身子已然襲到。


    倉促之間,不及還招,鄭克爽隻得就地一滾,避開了致命的一擊。


    癆病鬼小叫花猶如瘋了的一般,一腳接著一腳,雙腳連環,將鄭克爽踢得不要說還招,根本連站起來的機會也是沒有。


    鄭克爽的武功,一是怪異,二是水上功夫。而那怪異也是因為水上功夫而來。


    今日在陸地,他的武功就毫無怪異可言,也就不具威懾了。


    是以在癆病鬼小叫花的攻擊麵前,鄭克爽顯得手足無措。


    癆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強,卻又身體孱弱,他與晴兒、雯兒姊妹自小同師學藝,一直傾慕著師妹晴兒。然而卻又自慚形穢,不敢對師妹表明心跡。


    這一次酒醉之後,又得韋小寶的挑撥,是以長期壓抑於內心深處的情感,如瀑布般不可抑製地噴湧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的武功原本便極為陰毒,這次“情敵”相鬥,更是招招殺手,招招不離對手要害。


    鄭克爽頓時險象環生!


    韋小寶幸災樂禍,雙臂抱在胸前,一迭連聲地添油加醋,道:“打,狠狠地打這個鄭小甲魚……哎呀,鄭小甲魚,他奶奶的你也大不成話了,你調戲晴兒姑娘的本事大得緊啊,打起架來,怎的這等窩囊?他媽的做縮頭烏龜麽?”


    就在韋小寶說話間,癆病鬼小叫花一腳踢向鄭克爽的太陽穴。


    鄭克爽閃無可閃,避無可避。


    這一腳帶著“呼呼”風聲,內力強勁。


    鄭克爽自知功力所限,也不敢貿然伸手去格,連滾帶爬,鑽進了桌子底下。


    癆病鬼小叫花一腳踢在桌子上,“嘩啦”一聲,那酒桌成了一堆碎木片。


    韋小寶叫道:“兩個鄭老兄啊,你們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這樣不是兩隻烏龜碰頭麽?


    他奶奶的,老子看也沒有勁頭啦。”


    忽然一塊碎木片飛來,擊在韋小寶的額角上,頓時鮮血長流。


    韋小寶道:“唉呀,唉呀……他奶奶的,怎麽打老子啦?”


    癆病鬼小叫花冷冷道:“你再他媽的胡說八道,擾亂了老子的心神,咳,咳,老子有本事,叫你這輩子不能說話。”


    韋小寶心道:“咳,咳,怎麽不咳死你啊?”


    卻是真的不敢再說話了。


    癆病鬼小叫花說話之間,招數卻是一點兒也沒有放鬆。


    一腳緊似一腳,一招狠過一招。


    鄭克爽根本就沒有站起來還手的機會,隻有在地上一直滾來滾去。


    滾著滾著,被那一棵老槐擋住了身子。


    鄭克爽再無退路。


    癆病鬼小叫花眼裏病態的目光發綠,如暗夜中的野狼。


    他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瘋狂地獰笑道:“咳,咳,嘿嘿,你跑啊,再跑啊!”身形躍起,雙腳朝鄭克爽的胸口猛地踏了下來。


    情急之下,鄭克爽雙手猛地舉起身旁的一隻石凳,擋在自己的胸前。


    隻聽一聲悶響,石凳破碎。


    那石凳有百餘斤,卻被癆病鬼小叫花一踏之下,碎成了數塊。


    這一踏之力,何止千百斤!


    若是踏在鄭克爽的胸口,試想他的血肉之軀,如何經受得了?


    緩得一緩,鄭克爽順勢滾了出去,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將一套“八卦十變泥鰍功”施展了開來,與癆病鬼小叫花鬥在一起。


    “八卦十變泥鰍功”是水裏的功夫。


    但不得已在陸地上施展,雖說功力大打折扣,卻也頗具威力。


    因為“八卦十變泥鰍功”那獨特的內家真力,常人極難應對。


    癆病鬼小叫花的陸上功夫,雖說高出對手許多,卻因怒火攻心,不免心浮氣躁,招數之間,也不免露出些許破綻。


    鄭克爽的武功也自不凡,抓住敵人的空當,長驅直人,急攻幾招。


    癆病鬼小叫花大吃一驚,隻得回招自救。


    十數招之後,兩人已是勢均力敵,打了個平手。


    癆病鬼小叫花不依不饒,連連把狠辣的招數,遞向鄭克爽的要害。


    鄭克爽又急又怒,道:“喂,朋友,你為甚麽與我過不去啊?”


    癆病鬼小叫花咬牙切齒,道:“你自己知道!”


    鄭克爽道:“敢情真的是為了晴兒姑娘?”


    癆病鬼小叫花隻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並不作出回答,卻一個“黑虎掏心”,一記長拳,狠狠地擊向鄭克爽的胸口。


    鄭克爽忽然垂手站立,任憑敵人施行殺手。


    癆病鬼小叫花一招得手,卻見敵人坐以待斃,不由得一怔。


    他也是“名門正派”的門下,不願揀這個現成的便宜,硬生生將拳收回。


    然而,癆病鬼小叫花並未達到一流高手的地步,遠遠做不到收發由心,是以那記重拳,還是擊中了鄭克爽的胸口。


    鄭克爽一個踉蹌,倒退數武,“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癆病鬼小叫花喝道:“你為甚麽不還手!”


    鄭克爽喘息片刻,麵色蒼白,慘然道:“我為甚麽要還手?”


    癆病鬼小叫花冷笑道:“你以為你不還手,咳,咳,我就殺你不得麽?”


    鄭克爽竟然向癆病鬼小叫花作揖道:“你殺了在下,在下感激之至。”


    說完,一動不動地垂手站立。


    癆病鬼小叫花看他的模樣不似作偽,並且兩人已過了數十招,知道自己的武功與對方相比,隻不過略占上風而已。


    他為甚麽閉目待斃?


    癆病鬼小叫花雙拳一錯,蓄勢待發,道:“你真的不怕死?”


    鄭克爽做然道:“在下雖然不才,然而身負國恨家仇,不是怕死,卻是不敢去死;不過,若尊駕是因為晴兒姑娘殺了我,那便下手就是。”


    癆病鬼小叫花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對我師妹不死心麽?”


    鄭克爽道:“死心也罷,不死心也罷,咱們兩個,隻怕都與晴兒姑娘無緣了。”


    癆病鬼小叫花驚問道:“你這是甚麽意思?”


    鄭克爽道:“晴兒姑娘跟了於阿大走了。”


    癆病鬼小叫花問道:“於阿大?那是誰啊?”忽然想起在微山島上那個使了“獅子吼”


    神功的青年漢子,便道:“就是韋小寶的結義兄弟麽?”


    鄭克爽默默地點點頭。


    癆病鬼小叫花怒道:“姓於的是個甚麽東西!鄭……


    朋友,他在哪裏?”


    鄭克爽搖頭道:“不知道。晴兒姑娘常常唱一支小曲兒……”


    他的耳邊,響起了晴兒滿是深情的歌聲:“熨鬥兒熨不開的眉間皺,剪刀兒剪不開的腹內憂,菱花鏡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周文王的卦兒準,算不出的你我佳期湊……”


    晴兒在情不自禁地小聲哼唱這支小曲兒的時候,眼裏溢出的那份真情,那份厚愛,那份純潔,那份少女槽懷,令每一個男子嫉妒。


    若是得到那份眼神,他寧願去死。


    若是得不到那份眼神,他也寧願去死。


    鄭克爽心灰意懶,在癆病鬼小叫花淩厲的招數麵前,突然束手待斃。


    癆病鬼小叫花恨極,道:“那個於阿大是甚麽東西,藏頭露尾,身份不明,也他奶奶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麽?老子斃了他!”


    鄭克爽低聲道:“殺了他,晴兒姑娘一輩子也不會高興的。”


    癆病鬼小叫花恨聲道:“她高興了是為別人高興,不高興了也是為別人不高興,咳,咳,又關老子甚麽事了?又有甚麽區別了?哼哼,老子得不到的東西,他姓於的一樣得不到。”


    鄭克爽道:“不,隻要晴兒高興,便是整日裏與她心上人在一起,我,我也高興。”


    癆病鬼小花道:“哼,惺惺作態!……姓於的現在哪裏?”


    鄭克爽搖頭道:“我不知道。”


    癆病鬼小叫花道:“那好,老子先殺了他的盟兄韋小寶,不怕他不找上門來。”


    他的眼睛四下一瞟,叫道:“咦,韋小寶呢?”


    韋小寶早已走了。


    若是在以前,他一時不見了七位夫人的麵,便極為想念。


    可他這時卻不想進京城與妻兒老小相聚。


    他這時已然清醒,思付道:“江湖險惡,還是回京城的好。不過,那也沒有多少意思。


    再說,若是回了京裏,小皇帝問我:‘河督大人得勝班師了麽?河工治理得如何啊?’老子道:‘皇上鳥生魚湯。’……他奶奶的張口便是鳥生魚湯,可大也不成話。”


    十數天之後,韋小寶出現在黃河工地上。


    韋小寶原本是要去開封河督府的,這一日已是離開封不遠,他在河堤上慢慢走著,忽然前麵來了一營兵丁,前麵排著官老爺的“肅靜”、“回避”等執事,兩隊衙役,口中低而威嚴地呼叫著。


    隨後是兵丁敲鑼打鼓,喇叭吹得震天響;在隊伍的正中間,是一頂綠呢大轎。


    這裏是黃河大堤,除了河工上的官員,不會有甚麽地方官來。並且那頂綠呢大轎,除了朝廷大員,也是沒人配坐的。


    韋小寶一見大喜,心道:“靳輔老兒倒是識相,老子救了他的老命,他倒是知道巴結,知道老子要來,提前派了執事;來歡迎啦。”


    心中得意,便站在路口,拍打拍打衣衫,等著靳輔下轎迎接。


    豈知那一班子衙役,還沒到得韋小寶的跟前,便伸出手中的棒子作勢要打,口裏吆喝道:“閑雜人等,趕快讓開!”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他奶奶的,怎麽打起河督老爺來了?”


    再仔細一想,便恍然大悟:“原來靳輔老兒不是迎接老子的,是他自己辦公事去啦。


    哼,這裏就是黃河,又不是京城,你臭擺了給誰看啊?這等鋪張,還他奶奶的自吹自擂,甚麽兩袖清風、三袖清風,我看也是大大的靠不住。”


    他生怕稀裏糊塗地讓衙役們打上一棍子,便靠堤壩邊上站著。


    那隊伍好長,綠呢轎子又在隊伍中間,韋小寶越想越是窩火:“老子拚了性命,救了靳輔老兒,他倒自己擺起了威風,全不將老子放在眼裏。到底老子是河督,還是你靳輔是河督啊?”


    待得轎子到了麵前,韋小寶的心裏忽然湧過一個念頭:“他媽的,老子將靳輔老兒從轎子裏拖了出來,叫他丟丟醜也是好的。”


    忽然身子一晃,已然入了隊伍之中。


    韋小寶的“神行百變”,對付不了武林高手,對這些尋常兵丁,卻是綽綽有餘。


    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韋小寶已鑽進了綠呢大轎裏了。


    眾兵丁猶如遇到塌天大禍一般,亂糟糟地又喊又叫道:“不得了啦,這小子鑽進了轎子裏啦!”“驚動了小白龍他老人家的大駕,那可怎麽辦啊!”


    韋小寶剛進轎子,裏麵黑乎乎的甚麽也看不清,便一把抓去,罵道:“大膽靳輔,見了本督,還這等作威作福麽?”


    豈知一抓之下,沒有抓到人,卻是抓了個甚麽滑膩膩、冷冰冰的東西。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白色的小蛇。


    韋小寶素來怕蛇,“啊”地驚叫一聲,將小白蛇甩了出去。


    那轎子裏原本就沒有坐人,裏麵隻是放了一把太師椅,椅子上一隻紅漆托盤。那條小白蛇,原先就盤踞在托盤裏。


    韋小寶手一甩,小白蛇便又落進了托盤。


    轎子猛地停了下來。


    兵丁們七手八腳,大刀長矛,將轎子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韋小寶聽得外麵的動靜,將轎簾悄悄拉開了一條縫隙,一看之下,大吃一驚:“他奶奶的,抓強盜麽,這等張牙舞爪的?”


    韋小寶不覺害怕,忙將轎簾又放了下來,心中忖道:“老子若是這時出去,定然要被他們象剁肉一般剁成十七二十八塊。”


    隻聽得一個聲音喝道:“喂,你是甚麽人,膽敢驚動小白龍他老人家的大駕?”


    韋小寶極是奇怪:“老子的名頭大得緊啊,真正是名滿江湖。”


    便笑道:“你們既是知道我老人家的名號,怎敢這等大呼小叫的?”


    外麵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你,你真的是小,小白龍?”


    韋小寶道:“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小白龍的便是。”


    外麵的聲音道:“小白龍怎能這個樣子?”


    韋小寶詫異道:“老子的親娘生下老子就是這副模樣,還能變得了麽?你們不信,便將靳輔老兒叫來,一認就知道老子這小白龍是真是假了。”


    這些兵了見韋小寶身形一晃便進了轎子,又自稱小白龍,而且還稱呼老河督靳輔為“靳輔老兒”,忽然像悟到了甚麽。


    韋小寶聽了一下,忽然四周鴉雀無聲,又將轎簾拉開一道縫隙,一看,周圍的兵丁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一個個磕頭如搗蒜。


    這等前據後恭,韋小寶奇怪之極,道:“喂,你們這是做甚麽啊?”


    一個年紀較大的兵丁道:“小的們不知你老人家駕到,罪該萬死。”


    韋小寶道:“甚麽就罪該萬死了?你們趕快領了老子,見靳輔去者。”


    眾兵丁“喳”了一聲,將轎子抬起,飛奔而去。


    韋小寶膽戰心驚地將紅漆盤子端起,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對盤踞在盤子裏的那條小白蛇道:“咱們倆一般無二,都是小白龍,我不咬你,你也不要咬我,好不好啊?……”


    幸喜那白蛇極為老實,如一盤香似地盤在盤子裏一動不動。


    斬輔就在前麵不遠處。


    靳輔與曆任河督不同,他治理黃河,曆來吃住都在工地上。


    他早已得報,恭恭敬敬地立在道邊,等候“小白龍”大駕光臨。


    見到轎子裏走出了韋小寶,靳輔一怔之下,又驚又喜,忙跪倒磕頭,道:“韋爵爺,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啦?”


    韋小寶將漆盤一舉,笑道:“在下小白龍,奉旨治理黃河來者。”


    兩人略作寒暄,靳輔讓人將“小白龍”請進了臨時官邸,自己陪同韋小寶隨後進去。


    靳輔請韋小寶坐了上座,納頭便拜,道:“卑職靳輔,叩謝韋爵爺的救命之恩。卑職能有今天,全是韋爵爺所賜。””


    韋小寶笑道:“靳老爺,你這樣說,我可是不敢當了。


    那可是皇恩浩蕩,我不過是在皇上麵前仗義甚麽言罷了。”


    靳輔一迭連聲吩咐擺宴。


    因在河工上,宴席也極為粗陋。靳輔素來節儉慣了,如見了瓊漿玉液一般。


    韋小寶可是難以下咽,心道:“靳輔老兒摳唆得緊,便拿這個來款待救命恩人麽?”


    心中頗不舒坦,正要找靳輔的麻煩,卻見靳輔吩咐帳房,取來了一隻封袋。


    靳輔雙手將封袋捧給韋小寶,道:“韋爵爺,你老人家的薪俸請收下。”韋小寶道:


    “無功不受祿,這個卻是不敢當了。”


    靳輔道:“你老人家是河督,這是薪俸。”


    韋小寶接過,笑道:“既是薪俸,那是皇上的恩典,卻是不能推辭的,隻得遵命收下了。”


    將封袋放手中一掂,分量頗是不輕,心頭癢癢的,極想打開看看,卻又怕被靳輔小看了,道:“這河督的薪俸,還說得過去麽?”


    靳輔道:“薪俸都是一樣的,也要看甚麽人去做才是。


    比如你韋爵爺,能夠屈尊做河督,在皇上麵前又能說得動話,實在是沿黃千千萬萬草民的福分,薪俸自然便要高一些了。”


    韋小寶掂著封袋,笑道:“若是太多了,怕是不好意思罷?”


    靳輔舉起一隻巴掌,低聲道:“不多,不多。總共才五十萬兩。”


    韋小寶吃驚道:“五,五十萬?”


    靳輔道:“李家村的堤壩剛要合龍,河務上暫時隻能拿出這麽點錢。韋爵爺若是等著用錢,卑職日後再想辦法就是。”


    韋小寶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韋小寶不是沒見過錢的人,十幾歲時奉旨去抄奸臣鼇拜的家,一天就到手四十五萬兩銀子;在台灣做了三天的欽差,就刮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的地皮;到雲南吳三桂的平西王府做了一趟“賜婚使”,不但監守自盜,將賜婚的建寧公主從吳三桂的兒媳變成了自己的老婆,而且起碼得了吳三桂一百萬銀子的賄賂……


    可是,這裏是黃河,不是台灣。


    麵前是“治河八年,兩袖清風”的靳輔,不是搜刮民財的大漢好吳三桂。


    韋小寶眼睛微睨著靳輔。


    靳輔土頭土腦,衣衫破舊,麵色蒼老而又疲憊,怎麽也不像出手就是五十萬的闊佬。


    韋小寶心道:“這個糟老頭子穿著打扮,猶如丐幫的徒子徒孫一般,看不出倒是一個腰纏萬貫的闊佬。老子學了一個乖:越是有錢,越是要裝窮,那便是兩袖、三袖清風啦。”


    又想到:“有了錢不敢花,那又有甚麽意思?老子甚麽都能裝,裝窮光蛋卻是不會。老子有錢就得花差花差。這兩年多來,老子隻出不進,坐吃山空,也該有些進項,補補虧空啦。”


    其實,他真正誤會了靳輔。


    靳輔治河八年,確實是兩袖清風。但他卻又不是一個腐儒,知道對京中的大佬,該花的錢一定要花,若是該花而不花,那自己空有一身本事與抱負,隻要朝中有人搗亂,便將一事無成。


    見韋小寶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靳輔道:“韋爵爺,你想甚麽哪?”


    韋小寶的興致好得多了,道:“靳老兄,你們興師動眾的做甚麽啊?”


    靳輔微笑道:“啟稟河督大人,李家村堤壩今日合龍,請了白龍大王來了。”


    韋小寶愕然道:“那不過是一條小白蛇,又是甚麽大王了?”


    靳輔道:“河工上曆來講究這個,堤壩合龍啊甚麽的,都要請個大王來。這個白龍大王,又是龍王之中最為靈驗的呢。我們請了多少次都請不來它老人家,韋爵爺,你老人家一到,它老人家也賞光啦。”


    韋小寶一經吹捧,不禁飄飄欲仙,笑道:“我明白了,原來咱們做河督啊,便是請龍王爺就是啦。那也是容易得緊。”


    靳輔一本正經道:“那倒也不盡然。像你老人家乃是大富大貴之人,不要說做個區區河督,便是將來做了王爺,也自然有天上的星宿相幫。”


    停了一下,靳輔感慨係之,道:“像卑職麽,那可就沒有這等福氣了,隻得‘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販夫走卒,共操役之勞了。”


    (庸按:“敷上刊木,奠高山大川”,語出《尚書·禹貢》,意思是說:大禹治水時,劃分地區為九州,隨山勢砍伐樹木,以通道路;又定高山大川為州的境界。這是大禹治水的主要方法。)靳輔這樣說話,倒並非譏刺韋小寶,而是發自內心的感慨。


    韋小寶心道:“靳輔老兒慣會掉書袋,敷土不知是塊甚麽土?刊木也不知是根甚麽木頭?……老子卻不去問他,免得像上次那樣,甚麽寧人吃食、寧人不吃食,惹得小皇帝老大的不高興。”


    李家村河工合龍,是治河工地上的一件大事,加之“白龍大王”大駕親臨,河督韋小寶也親自到來,更是增添了許多的喜慶氣氛。


    韋小寶是喜歡熱鬧的人,靳輔請他主持合龍儀式,他便慨然應允。


    靳輔樂得有個空閑,又去勘察水情去了。


    那儀式卻也簡單,無非是韋小寶帶頭拈香、磕頭而已。


    韋小寶心道:“老子的婊子媽媽見了有身份的貴客要磕頭,老子見了小皇帝要磕頭,修河的人見了蛇也要磕頭——可見天下事都是一個道理:見麵就磕頭,總是不錯的。”


    韋小寶高高興興地一直忙了三天,才將大堤合龍,將“白龍大王”送走。


    他本來是個小流氓小無賴,混跡朝廷,又學了紈絝子弟的稟性,習慣於燈紅酒綠,時時刻刻離不開喝酒、賭錢、玩女人。


    現下在河工之上,地處荒涼,除了民夫,不見人影,哪裏忍耐得住?


    卻又不便就走,他心裏道:“他奶奶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老子好賴拿了靳輔老兒五十萬銀子,拍拍屁股走了,那也太不成話了。”


    靳輔出去勘察水情,一去就是十餘天。韋小寶百無聊賴,吃了飯便要戈什哈陪著,四處閑逛。


    這一日晚上,信步走到一個窩棚之外,隻見裏麵燈火通明,傳出了毗五喝六的賭博之聲。


    韋小主便如到了家一般,大叫著歡呼一聲,一頭鑽進了窩棚。


    窩棚裏一幫民工,正在賭錢。大多數民工圍在一起擲骰子,將窩棚擠得水泄不通。


    韋小寶翹起了腳跟,卻見裏麵是一張方桌,四人分坐四角,正在推牌九。


    韋小寶笑道:“他奶奶的,賭牌九也不告訴老子一聲麽?”


    哪知民工們盡是一些粗壯漢子,韋小寶身單力薄,拚命地擠來擠去,卻如撞在一堵牆上一般,哪裏擠得進去一步?


    跟隨的戈什哈揮拳便朝人群打去:“他媽的,河督老爺來了,還不快回避?”


    韋小寶一生之中,隻有在賭場上才最講道理,當下踢了那‘戈什哈”一腳,笑著說道:


    “他奶奶的,賭錢場上無父子,分甚麽河督、民工?便是皇帝進了賭場,也是平頭百姓一個。”


    隻聽得桌子旁,一個麵目清臒的老者笑道:“老朽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第一回聽到官老爺說了一句人話。大夥兒讓讓罷。”


    這些民工似乎極聽老者的話,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道兒。


    韋小寶邊往裏進,邊拱手作了個四方揖,道:“謝謝諸位啦。”


    一屁股坐在老者的對麵,一看,隻有老者的麵前放著十數兩碎銀子,其餘的三位,大多數是銅錢,銀子也就是三錢五錢而已。


    老者道:“我們這裏是窮兄弟們窮樂和,卻是不入達官貴人的眼。”


    韋小寶一見賭注大小,頓時大為掃興,道:“大夥兒玩罷。”


    老者是莊家,擲骰子笨手笨腳,四個人連洗牌都洗不好,一看便是“羊枯”。


    老者又推了幾把,有贏有輸。


    韋小寶在旁看著熱鬧,雖是賭注極少,也使得他不禁技癢,暗付道:“他奶奶的,見了羊枯不捉,簡直傷天害理!”


    便笑著對老者道:“讓我推幾莊,行不行啊?”


    老者極是識相,將牌一陣攪合,推到韋小寶麵前,道:“理當由官老爺坐莊才是。”


    韋小寶接過牌,將骰子在手裏輕輕一拋,便知道是灌了鉛的。


    韋小寶不由得大喜過望:“老子原本不想贏你們,你們自己卻將做了手腳的骰子送上門來了,卻是怪老子不得了。”


    略做手腳,幾把下來,老者他們的銀子、銅錢,都歸了韋小寶了。


    韋小寶的眼裏,哪裏看得上這幾兩碎銀子、幾串銅錢?手一推,將銀子都推了回去,笑道:“大家好朋友,玩玩罷了。”


    那幾人頓時喜形於色,正要將各自的錢收回,卻聽得老者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些人似乎對老者極是忌憚,一個個地便將手仙汕地縮了回去。


    韋小寶心中極為不快,忖道:“他媽的,這不是與老子過不去麽?”


    老者將錢又給韋小寶推了過來,平靜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輸就輸了,贏就贏了,哪裏能夠反悔?官老爺未免大也看不起兄弟們了。”


    韋小寶笑道:“尊駕的賭品不錯哪。”


    老者拱手道:“承蒙誇獎,賭品即人品,老朽卻是不敢不遵的。”


    幾句話,說得韋小寶如遇知音,道:“說得好!人品是甚麽東西?天下最重要的是賭品。”


    說著,韋小寶站起身來,將錢捧在手裏,忽然向滿窩棚的人群撒出,道:“大夥兒拿了去分了,喝酒玩姑娘去罷。”


    民工門擲骰子、推牌九,實際上都是賭的血汗錢,這時候見財從天降,一怔之下,忽然歡呼一聲,一起躍起身來搶錢。


    刹那間人頭攢動,你爭我奪。


    忽然,老者自座位上一躍而起。


    半空中紛紛撒落的銅錢、碎銀子,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者卻又穩穩當當地坐在了座位上,便似壓根兒沒有動過一般。


    可是,韋小寶漫天撤落的錢,卻是一文不少,全部放在他的麵前。


    老者對韋小寶一拱手,道:“官老爺手氣好,老朽佩服得緊。”


    韋小寶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思付道:“真正看他不出,這老頭的武功恁的了得!”


    當下韋小寶也一拱手,笑道:“老爺子這等手疾眼快的招數,叫千手觀音啊,還是叫萬手如來?在下也是佩服得緊哪。”


    老者淡淡道:“這些草民眼皮子淺,倒是叫官老爺見笑了。”


    韋小寶道:“錢財是身外之物,老爺子也不必太過認真。”


    老者冷冷一笑道:“不錯,錢財身外之物,確實不該看得比性命還貴重。”


    話裏有話,韋小寶忽然打了個“激靈”。


    他眼珠子一轉,打了個哈哈,道:“好,這錢若是不收,倒是看不起諸位弟兄了。在下遵命收下。老爺子,咱們後會有期。”


    說完,韋小寶將贏來的銅錢、碎銀子揣進懷裏,轉身便走。


    老者道:“官老爺何必要走?他們出手太過小氣,咱們兩個賭他一盤,如何?”


    韋小寶笑道:“在下還有些公務,待得閑了,定來領教。”


    說完,便朝外走去。


    滿窩棚的賭客忽然全部站了起來,擋住了韋小寶的去路。


    跟隨韋小寶的戈什哈看出了苗頭不對,卻仗著官勢,猛然撥刀在手,喝道:“竟敢對河督大人無禮,要造反麽?”


    他揮刀便砍。


    卻見老者的身子在桌子上一蹭,手臂暴長,“戈什哈”


    的胸前穴道已被緊緊拿住,手中的刀,“嘩啦”一聲掉落在地。


    老者如拿甚麽玩偶,輕輕地將“戈什哈”放在身邊的凳子上,道:“大家好朋友,好好兒玩玩,你何必掃大夥的興?”


    戈什哈麵如土色,作聲不得。


    韋小寶久經江湖險惡,知道今日入了人家的轂中,倒是處變不驚,付道:“這些窮光蛋,無非是想贏老子幾個錢罷了——他奶奶的,咱們哥兒倆到底誰贏誰,還說不準呢。”


    老者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紙,道:“老朽這一張紙,賭五十萬銀子。官老爺,賭不賭啊?”


    韋小寶暗暗罵道:“他奶奶的,你去做禦前侍衛倒是再合適不過,甚麽玩意兒,便值五十萬銀子?便是賣你閨女、孫女的身價,也值不了這麽許多啊。哼哼,拿老子做羊枯麽?”


    忽然,韋小寶的心頭一震:“五十萬?他為甚麽不賭四十萬、六十萬,單單是五十萬?


    不就是靳輔老兒給我的數目麽?隻怕這老者大有來頭,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罷甘休了。”


    老者追問道:“官老爺,賭不賭啊?”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不賭也得賭啊!”


    韋小寶笑道:“不要說老爺子拿了一張紙,便是一句話,也值五十萬銀子啊。古人一句話還值一千兩金子呢,何況你老人家啊?”老者將紙片推在桌子上,道:“老朽的五十萬押上了,官老爺,你也請罷。”


    韋小寶將手一攤,道:“不瞞老爺子說,三十、五十萬銀子,在下傾家蕩產,倒是還拿得出。不過,一下子現兌現地拿這許多,卻為難得緊了。”


    老者的眼裏,忽然精光陡現,沉聲道:“官老爺,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一下子收進了五十萬,自然能一下子拿得出五十萬了。”


    韋小寶更是心驚,暗忖道:“這人處處敲打著老子五十萬銀子的‘薪俸’,到底是甚麽路道?”


    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驚問道:“請問老爺子,你老人家可是……”


    老者打斷他的話,道:“我是誰無關緊要,咱們賭錢要緊。”


    韋小寶心道:“老子這兩年財運不好,隻出不進。這五十萬看來又得跟別人姓了。”


    韋小寶口中道:“是。請老爺子吩咐,咱們怎麽個賭法啊?”


    老者道:“你是莊家,自然你說了算。”


    韋小寶思忖道:“老爺子剛才露了一手極為厲害的武功,凡是武功好的人,做起老千來往往得心應手,有贏沒輸,老子隻怕不是對手。這五十萬銀子,九成九要讓老頭拿走了。”


    又想道:“若是一盤定輸贏,老子連翻本的時機也沒有,大也吃虧了。”


    韋小寶想了想,便道:“老爺子,咱們五局三勝,怎麽樣?”


    老者點頭道:“我總隨你便是。”


    韋小寶將牌洗得“嘩嘩”直響,暗暗做了手腳,將天牌、地牌一副副地排好了,在骰子上吹了口氣,兀自念念有詞,道:“天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來顯靈,骰子小鬼抬元寶,一隻一隻抬進門!通殺!”


    手指在掌心輕輕地一撥,骰子擲了出去,果然是個七點。


    韋小寶心中大喜:“好久不賭了,老子的手法還是沒有生疏。”


    韋小寶麵上卻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道:“手氣黴透了,不要摸個別十罷?”


    伸手便拿第三副牌。


    牌還未到手,老者忽然伸出手來,將桌子上的牌攪亂了。


    韋小寶怒道:“喂,這算甚麽?”


    老者淡淡道:“你贏了。”


    老者並沒有摸自己的牌,更沒有看對方的牌,便自認輸了。


    韋小寶笑道:“承讓,承讓。”


    他一邊洗牌,一邊暗暗警覺:“這老頭精明得緊,看來定是知道老子摸了副天牌了。老子搗鬼,還是小心一些的妙。”


    第二次擲骰子,手指在掌心將骰子轉得厲害些,果然,骰子落在桌子上,“骨碌骨碌”


    地轉了半天,卻是個九點。


    老者道:“這一副又是你贏了,咱們還是省點兒事,第三副罷。”


    不摸牌,更不看牌,便連著認了兩次輸。


    韋小寶暗暗稱奇:“老子出了娘胎便賭牌九,卻是從來沒見過這等賭法的。”


    五局三勝,韋小寶等於沒賭便贏了兩局,已是占足了贏麵。


    第三局,韋小寶剛剛洗完牌,才將骰子拿在手中,還沒有來得及擲,老者便不動聲色,說道:“我摸天門第一副牌。”


    天門第一副牌,卻是副地杠,韋小寶洗好了預備自己摸的。


    聽得老者的話,韋小寶道:“我還沒擲骰子呢,你就怎麽知道天門第一副是你的?”


    老者道:“擲不擲都是一樣的。”


    韋小寶哼了一聲,手腕高高抬起,骰子便落在了桌子上。


    他心中有數,落下來一定是個八點。


    豈知就在骰子已然定下時,其中的一隻莫名其妙地翻了個身,八點變成了五點。


    老者道:“我說我是天門第一副,如何?”。


    韋小寶極為喪氣,道:“好,老子也跟你學學,算你贏了一局。”


    接著是第四局,又是韋小寶剛將牌擺好,老者便道:“這回我要天門第三副。”


    韋小寶道:“哼,骰子是你兒子,還是你老子?這等聽你的話!”


    一擲,卻又是在最後關頭,骰子顛倒了一下。老者言中了。


    韋小寶咬牙道:“好,算你狠!”


    兩人各勝兩場,平局。


    韋小寶自小在賭場滾來滾去,甚麽樣的人物沒有見過?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心中卻極不服氣,“嘩啦嘩啦”


    地洗了牌,擺好、負氣問道:“老爺子,這一局你要哪一副?”


    老者道:“聽天由命罷。”原來,韋小寶知道老者內功高強,又精於賭博一道,雖是自己擲骰子,老者卻能使了甚麽門道,隨心所欲地將骰子弄出他所需要的點數來,是以“決勝局”的這一副牌根本沒有作弊。


    洗牌不作弊,擲骰子自然也就不需要作弊了,隨隨便便地擲了個七點。


    韋小寶道:“咱們倆誰認輸啊?”


    老者道:“官老爺果然冰雪聰明,在官場上一定得意,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公侯萬代。”


    韋小寶道:“討你的吉言。”


    伸手便要摸牌,老者卻擋住了他,道:“韋爵爺,我看不必賭了。”“韋爵爺”三個字,一下子將韋小寶的心提了起來:“這人果真知道老子的來曆,然而老子卻是不知道他的路道,他奶奶的非輸不可。”


    韋小寶慢慢道:“爵爺甚麽的可不敢當,在下見了老爺子,可是麵生得緊,卻又麵熟得緊啊。”


    老者說道:“對老朽麵生麵熟,卻不打緊,韋爵爺,咱們賭牌九也沒有多少昧道,不如幹脆做筆生意,怎麽樣啊?”


    韋小寶在心裏苦苦思索:“老子是在甚麽地方見過他的呢?難道真的是……”


    老者又催促道:“到底怎麽樣啊?”


    韋小寶道:“請老爺子劃下道兒來罷。”


    老者道:“咱們又不用動手過招,劃甚麽道兒?老朽就用這張紙,賣你五十萬銀子。”


    韋小寶心中忿忿然,忖道:“老子倒是不心疼這五十萬銀子,卻是吞不下這口氣。就憑你一句話,輕飄飄地就拿走五十萬沉甸甸的銀子麽?老子這個羊牯,做得太也不值了。”


    老者將折疊的白紙握在手中,笑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韋爵爺,其實我這張紙呢,原本就是一張白紙,一點東西也沒有。”


    說著,手一張開,那紙已化成了碎片,老者順手揚去,便如空中落了一場大雪。


    老者緩緩道:“老朽便用幾句話,換韋爵爺的五十萬兩銀子,看值是不值?”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不開花,你的話是聖旨麽?金口玉言麽?值這許多銀子?”


    老者道:“韋兄弟,沿黃數百萬生靈,性命都係於靳輔一人身上;靳輔的性命,又係於你韋兄弟一人身上……”


    他停了一下,笑道:“韋爵爺,這兩句話能賣得五十萬兩銀子麽?”


    韋小寶驚愕地脫口而出,道:“黃龍大俠!”


    這幾句話,正是韋小寶與黃龍大俠第一次見麵時,黃龍大俠正告韋小寶的。也正是為了黃龍大俠那身怪異之極的武功,更是害怕他發出的若是韋小寶不聽他的話,他便要殺了韋小寶的兒子、女兒,叫韋小寶斷子絕孫的威脅,韋小寶才冒了性命救了靳輔。


    後來,在微山湖中的微山島上,黃龍大俠又與洪安通、癆病鬼小叫花、鄭克爽、晴兒一起,抓住了韋小寶,要將他置於死地。


    不過,那幾次黃龍大俠都是戴了人皮麵具,見不到他的真麵目,想不到他生得清臒、儒雅,就像鄉下一個教私塾的老秀才。


    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好啊?真正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隔四夏。今日得見尊範,也是三生有幸,四生有幸。”


    黃龍大俠一怔,他不知道韋小寶常常用錯成語,心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成語倒是聽說過了,卻哪裏又冒出甚麽四夏來?還有甚麽三生有幸、四生有幸,此人當真莫名其妙。”


    但他聽得出此人說話口不應心。便也隨口敷衍道:“那也不用客氣啦。”


    韋小寶忖道:“老子真正倒了八輩子的大黴,武功一塌糊塗,卻又盡遇到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三生、四生有幸?


    隻怕十七二十八生都沒幸了。”


    他知道這些高手,除了找麻煩,別的沒有大事,心中怨恨之極,道:“晚輩見了老爺子,便不由得想起一個人來。”


    黃龍大俠道:“想起誰啊?”


    韋小寶道:“想起我爹爹。老爺子,你老人家真正如我的親爹爹一模一樣。”


    韋小寶心中得意之極:“也不知道老子的爹爹,是哪一個狂嫖爛賭的混帳王八蛋,你便做老子的爹爹,那也好得緊哪。”


    他極會演戲,麵上卻是一副極為尊敬的模樣,繼續道:“老爺子,我甚麽事也不懂,你老人家便像我爹爹那樣,好生管教我罷。”


    黃龍大俠心中大是感動,道:“韋兄弟,快不要這等說。實話說罷,老朽常常在暗中跟著你,看你這人雖說有時滑頭些,心倒是不錯的。”


    韋小寶心中大怒,暗暗罵道:“他奶奶的,這等孝順麽?常常暗中跟著老子,倒不是老子的爹爹,簡直是老子的兒子了。”


    黃龍大俠語氣懇切,道:“那一日你在開封河督府,靳輔托人給你留下了十萬銀子,你不但沒收,反而說了一番義正辭嚴的話,很是令人感動。”


    那日在河督府,靳輔的老鼠胡子師爺給了韋小寶十萬銀子,韋小寶不但沒要,反而說道:“靳大人把我當成甚麽人了?沿黃百姓,祖祖輩輩受黃禍之累,大是苦不堪言,咱們體恤他們還來不及,怎麽能額外增加他們的‘賦徭’?”


    其實韋小寶愛財如命,哪有見到十萬雪花銀不動心的道理?隻是康熙諗知韋小寶的脾氣,臨行前便先告誡他:“你若是見錢眼開,到時候可不要怪我這個大舅子不給麵子啦。”


    黃龍大俠不知原委,當時正伏在屋頂上,聽了之後竟是大受感動。


    韋小寶忽然嘻嘻笑了起來。


    黃龍大俠道:“你笑甚麽啊?”


    韋小寶道:“我說了,老爺子不要怪罪,那一日我不知道你老人家在房頂上,以為是甚麽野狗啦黃鼠狼啦在房頂上與老子搗亂,倒將野狗、黃鼠狼、野貓、耗子的甚麽十七二十八代祖宗,罵了個狗血噴頭。老爺子,那可不是罵你啊。”


    黃龍大俠淡淡道:“老朽做的就是挨罵的行當,也計較不了這許多。”


    他話鋒一轉,道:“今日咱們沿黃州縣的弟兄們等在這裏,韋爵爺,你想想為甚麽?”


    韋小寶道:“賭錢啊。”


    黃尼大俠道:“黃災深重,大夥兒也沒了賭錢的興致。


    隻是聽說河督大人要拿五十萬兩銀子賑災,便都來領銀子了。”


    韋小寶心裏恨極,暗暗罵道:“狗屁黃龍大俠,鼻子真正的比狗還尖!老子剛剛拿了薪俸,他奶奶的便討飯來啦。”


    黃龍大俠猛地跳在桌子上,喝道:“弟兄們,快快謝過了韋爵爺的大恩大德。”


    那一夥兒賭徒,一起站立了起來,抱拳道:“沿黃百姓,謝過河督大人。”


    人多,又個個是粗豪漢子,聲音震耳欲聾。


    韋小寶嚇得一顫,心道:“哪裏是感謝老子?分明是威逼!”


    但他極為光棍,自慰破財免災,隻得將五十萬銀子的銀票掏了出來,笑道:“銀錢身外之物,人用了狗花了,都是一樣的。”


    韋小寶講的是一口揚州土話,又說得極快,大家根本沒有聽出他說的到底是甚麽話,他舌頭一卷,罵人的活已是出口了。


    好在這些人即便聽出了也不會在乎,一個個感激涕零,將韋小寶當作了賑災放糧的包龍圖、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舉世難得的清官大老爺了。


    黃龍大俠喝道:“大夥兒不要吵了,河督大人仗義疏財,拿出這麽多的銀子賑災,咱們可得當著他老人家的麵,鄭重其事地起個誓。”


    黃龍大俠大喝道:“拿酒來!”就見有人抬了一大壇酒,放在桌子上。


    黃龍大俠掌緣如刀,往酒壇子上輕輕一揮,壇子便被削去了一截。


    截麵光滑,便是再鋒利的刀子,也削不出來。惹得眾人大聲喝采。


    黃龍大俠拔出匕首,雙手捧給韋小寶,道:“河督大人,請!”


    韋小寶驚問道:“做,做甚麽?”


    黃龍大俠道:“五十萬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關乎千千萬萬災民的性命,請河督大人帶領弟兄們,喝血酒,起毒誓!”


    韋小寶生性怕痛,笑道:“老子五十萬兩銀子的血都出了,幾滴人血就免了罷?”


    黃龍大俠低聲道:“韋兄弟,實話對你說罷,眼前的這些人,一個個都是被黃災逼得走投無路的主兒,逼急了甚麽事都做得出來的。”


    韋小寶道:“他奶奶的,老子五十萬兩銀子拿了出來,沒皺皺眉頭,他們還能怎樣?”


    黃龍大俠道:“話不是這等說,這些刁民,都教官府騙怕了,都說官老爺們說話如同放屁一般,實在信不過的。


    你喝了血酒,他們知道你是真心誠意,永不反悔,也就放心啦,不然……”


    忽然,數十位“賭客”齊聲道:“請河督大人領頭喝血酒!”


    韋小寶嚇了一跳,暗道:“喝血酒起毒誓就不能反悔了麽?老子說過的話,向來不算數,要反悔便反悔,你管得著麽!”


    然而看那陣勢,哪裏容他不出血?


    韋小寶也極光棍,袖子一捋,笑道:“兄弟們與我一起喝酒起誓,那是朝姓韋的臉上貼金哪。姓韋的祖上燒了高香,結識這麽多的英雄好漢。”


    心裏卻將這幫人罵了個夠:“他奶奶的,老子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作孽,叫老子碰上了這一幫子混帳烏龜王八蛋。日後老子銀子不要了,也要將他們一個個地送到開封府去,脫了褲子打屁股,打完了再發配三千裏外,與他媽的守城軍士為奴。”


    韋小寶心裏罵得夠了,才學著黃龍大俠的樣子,高高抨起衣袖。


    可是那匕首下去卻是極輕,隻在胳膊上劃了條白自的道道。


    韋小寶笑道:“老爺子,你的匕首不快啊。”


    黃龍大俠淡然道:“有的人皮厚,尋常匕首自然劃他不破了。”


    韋小寶自然聽出了黃龍大俠話中的譏刺之意,卻又怕痛,不願意再劃第二刀,便用手拚命的擠,半晌才擠出兩滴血來。


    將可憐巴巴的兩滴血滴進酒壇子裏,韋小寶將匕首轉給黃龍大俠,笑道:“幸虧老子的皮薄,不然拿了大炮來也是轟不出血的。”


    黃龍大俠一匕首下去,胳膊上拉開一條深深的口子,鮮血流進了酒壇。


    一個一個地傳了下去,不一會兒,那酒便變得血紅血紅的了。


    黃龍大俠取了碗,舀了一碗血酒,恭恭敬敬地端送給韋小寶。


    韋小寶接過,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他咂咂嘴,說道:“老子甚麽酒都喝過,狗血酒倒是第一次喝。”


    韋小寶將那“狗”字說得極輕極快,說完了卻又暗暗後悔:“他奶奶的,老子也是狗?


    這不是連自己一塊兒罵了麽?”


    黃龍大俠領著其餘眾人,卻是一人一碗地喝得極為鄭重。


    血酒喝完,黃龍大俠起誓道:“蒼天在上,後土在下,河督韋小寶籌集的五十萬銀子,每一錢都當使在沿黃災民身上。若是有人中飽私囊,叫他掉進黃河裏,喂魚鱉,萬劫不得翻身!”


    接著,黃龍大俠便當眾分派銀兩:某州某縣多少,某州某縣多少……按照人口及受災程度,分派得極為合理。


    大夥兒都沒有疑議。


    最後,黃龍大俠抱拳道:“韋爵爺,你若是看得起大夥兒,從今以後便拿我們當兄弟,但有差遣,水果火裏,在所不辭!”


    韋小寶也抱拳道:“好說,好說。日後兄弟們再缺錢花了,也來找姓韋的便是。”


    大家正要散去,忽然黃龍大俠冷冷道:“何方高人?請進來罷。”


    話音剛落,腳尖在桌麵上一點,身子已橫著從人頭上飛了出去。


    眾人正驚愕間,就見黃龍大俠手中提了一個人,又從人頭上飛了回來。


    片刻之間,黃龍大俠已然戴上了人皮麵具。


    那人顯見已被拿住了胸口要穴,黃龍大俠將他朝桌子上一摜,喝道:“你是甚麽……”


    一眼看到那人的麵目,訝然道:“原來是你!”


    韋小寶一看之下,不山得也是一喜,拍掌道:“辣塊媽媽不開花,你來了麽?”


    那人不是別人,是癆病鬼小叫花。


    癆病鬼小叫花被黃龍大俠封住了胸口大穴,本來就滿是病容的臉上,更是蒼白。


    韋小寶見癆病鬼小叫花,心道:“老子吃這隻小烏龜的氣,吃得忒也夠了,碰巧黃龍大俠這些弟兄們白拿了老子五十萬兩銀子,老子便叫他們收拾收拾他,也出出心中這口惡氣。”


    正要開口,癆病鬼小叫花卻道:“咳,咳,韋……幫主,快,快救救師妹。”


    韋小寶一聽“師妹”二字,不由得大為關切,道:“哪個師妹啊?”


    癆病鬼小叫花道:“是,是晴兒師妹。”


    韋小寶一聽不是雯兒,便放了心,道:“原來是晴兒小花娘啊。”


    癆病鬼小叫花哀求道:“幫主,請你看在大家都是丐幫中人的份兒上,咳,咳,救救晴兒師妹。去晚了,隻怕她,她沒有命了。”


    韋小寶道:“哼,這時候就認了老子這個幫主了?你們早做甚麽了?惡有惡報,晴兒小花娘死了活該,你又急的哪門子?”


    癆病鬼小叫花未及說話,黃龍大俠忽然目露精光,喝道:“晴兒……晴兒姑娘在哪裏?”


    癆病鬼小叫花道:“在,在黃河裏……”


    黃龍大俠“啊”的一聲,朝著癆病鬼小叫花的胸口就是一腳。


    他身形一縱,便已沒了蹤影。


    癆病鬼小叫花被黃龍大俠一腳,踢得“哇”地一聲,肚子裏的水像噴泉般的射了出來。


    那水黃乎乎的泥漿一般,不一會兒便在地上吐出了一大灘。


    韋小寶一看,已明其理:“定是晴兒小花娘遇到了甚麽大對頭,將她扔進黃河裏去了。


    哼,晴兒小花娘陸上功夫了得,水裏麽,便與我小白龍一樣,一塌糊塗之極,還有不吃虧的?”


    看癆病鬼小叫花苦膽都吐破了,付道:“這小子不自量力,一心去做護花使者,不料自己也灌了一肚子的泥漿,這才來討救兵的。”


    韋小寶幸災樂禍,問道:“誰這麽大的膽子,將晴兒小花娘扔進黃河裏啦?”


    癆病鬼小叫花道:“是鄭,鄭克爽,咳,咳……”


    韋小寶大奇:“他奶奶的,鄭小甲魚拚命地追晴兒小花娘,怎的下了這等毒手?”


    他極喜歡看對頭與對頭打架,何況還有武功高深莫測的黃龍大俠也在其中?便叫道:


    “小的們,去黃河邊兒上,看烏龜、甲魚打架去者。”


    一看,卻是一個人影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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