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大馬金刀,坐在江寧織造曹寅的客廳裏,卻有一個仆人走了進來,躬身道:“韋爵爺,我家老爺請書房裏見。”


    達官貴人之中,請客人書房裏相見,原本是尊重客人的意思。


    韋小寶心裏卻是大怒,暗罵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臉好大的臭架子!與老子的品級差了十七二十八截,不拿了手本,站立道邊,口報履曆,恭迎本爵爺大駕光臨,倒是這般作威作福。”


    曹寅在書房的門口迎接韋小寶,隻是打千道:“卑職參見韋爵爺。”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曹大人,你好啊?”


    心裏卻道:“曹大花臉,你好大的膽子!”


    曹寅的書房陳設得極是雅致,一架一架的古書,擺滿了四壁。間或點綴著一二幅字畫、一二件古玩,粗疏而不流於俗氣。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曹大花臉的書倒是比老子公爵府的書還要多,大約他也與老子一樣,書認得他,他不認得書,裝裝門麵罷。”


    曹寅正在賞玩吳道子的一幅畫,顯是意猶未盡,讓座之後,竟將韋小寶引為知音,道:


    “韋爵爺,吳道子的佛、道人物,真正登峰造極。你請看,筆跡灑落,勢狀雄峻,點畫之間,時見缺落,有筆不周而意周之妙。誠如蘇東坡所言:‘畫至吳道子,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手拈胡須,搖頭晃腦,哪裏是一個武林高手,分明是一個酸儒。


    曹寅看到韋小寶一派茫然的神色,不由得心裏啞然失笑:“對這等小流氓小無賴奢談吳道子,老夫不是對牛彈琴麽?”


    曹寅歉然一笑,道:“韋爵爺甚麽不知道?卑職這樣誇誇其談,可謂班門弄斧了。”


    韋小寶一驚,付道:“‘關門弄虎’?他奶奶的,曹大花臉要破罐子破摔。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在你曹大花臉麵前,老子又是甚麽虎了?你再關起門來,不是成了甕中捉鱉麽?”


    韋小寶極喜成語,十之八九卻是錯的,隻有“甕中捉鱉”說得對了。卻又常常用在自己身上。


    他這樣一想,心中倒也忌忡、口氣便和緩了,笑道:“曹大人,我察看水情,路過這坐,想著我們倆交情不淺,特意來看看你。”


    曹寅忙裏偷閑,好不容易有個欣賞名畫的空兒,這點雅興卻被韋小寶打斷了。麵上便有些不豫,恭敬但又淡然地應酬道:“多謝韋爵爺關心。”


    韋小寶看出了曹寅是虛與委蛇,心道:“看不起老子麽?老子且嚇他一一嚇。”


    便笑道:“不值甚麽。曹大人,還有幾個朋友向你問好呢!”


    曹寅順口道:“誰啊?”


    韋小主板著指頭,道,“我師父獨臂神尼九難師太,我義弟霹靂掌於阿大,天地會的兄弟玄貞道長他們。還有我的幾個不成器的老婆,本來都想來拜訪曹大人,我說,織造府何等的威勢,是官府衙門,諸位江湖人物下去也罷,他們才聽了我的勸。”


    在微山島,曹寅親眼看到韋小寶說的這一夥人如何地回護於他。心道:“這人說話不盡不實,大不可靠,不過也不得不防。”


    曹寅曾親手與九難師大動手過招,也親耳領教過於阿大的“獅子吼”神功,這些人若是真的來尋仇,倒是極難應付的。


    曹寅笑道:“曹某好大的麵子哪!”


    韋小寶道:“我說:‘這點兒小事,興甚麽師。動甚麽眾?我與曹大老爺極有交情,這點麵子,他一定會給的。’曹大人,你說是麽?”


    曹寅道:“韋爵爺的吩咐,卑職定當照辦的。不知是甚麽事?”


    韋小寶慢吞吞道:“我師父九難師太道:‘小寶,如果姓曹的不給麵子,你也不必客氣。哼哼,他那七成不到、六成多些的大成掌。比起你師父的鐵劍門神功,卻是差了十七二十八截。他若不服,你便叫他來與我比試比試。’曹大人,這可是我師父她老人家說的,與我可沒有幹係。”


    曹寅鼻孔裏“哼”了一聲。


    韋小主又道:“我的一個老婆是建寧公主,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他奶奶的,她仗著是皇上的妹子,金技王葉,沒上沒下,常常揪了老子的耳朵說話,不是太過目無長上了麽—


    —道:‘夫婿,你去告訴那個曹大花臉,乖乖兒的聽話罷。若是他不聽話,本公主與她到皇帝哥哥麵前打官司。’曹大人,他是女流之輩,你也不必與她一般見識。”


    曹寅心道:“九難師太武功雖然高強,也奈何不了我,可建寧公主是皇上的妹子,若是胡攪蠻纏,倒是無可奈何了。”


    曹寅賠笑道:“公主說笑話了。”


    韋小主一番胡說八道,鎮住了曹寅,這才輕描淡寫道:“曹大人,聽說你近日買了個女子?”


    曹寅麵孔一紅,尷尬道:“韋爵爺的消息真是靈通得緊哪。”


    韋小寶沒想到事情如此簡單,一個敲山鎮虎,便將老好巨猾的曹大花臉的實話嚇唬出來了。


    他頓時得意之極,笑道:“我韋小寶沒別的能耐,獨獨在女人身上……”


    曹府的一個丫餐進來倒茶,曹寅趕緊咳了一聲,打斷了韋小寶的話,道:“韋爵爺,請用茶。”待得丫蟹退了出去,曹寅特地關了門,壓低了聲音,道:“韋爵爺。


    卑職不明白你的意思。”


    韋小寶道:“哼,你明白得緊哪!”


    曹寅想了想,沉聲道:“好,既是韋爵爺問到了,卑職也不能不說。是的,卑職是買了個女子。”


    韋小寶慢慢道:“是從鹽梟手裏買的麽?”


    曹寅道:“大人明鑒。”


    韋小寶又問道:“那女子叫雙兒,對麽?”


    曹寅驚詫道:“韋爵爺,你,你甚麽都知道了?”


    韋小寶掩飾不住得意心情,翹起二郎腿,雙眼望天,道:“若是一般平常的女子呢,我也不會來打擾曹大人,隻是這女子大有來曆……”


    說到這裏,卻又住了口。


    曹寅道:“卑職愚魯,還請韋爵爺明示。”


    韋小寶道:“也不用明示、暗示了,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罷。雙兒不是等閑之人,她是大有來頭、大有身份之人。總而言之,她與我師父九難師太、我義弟於阿大、我老婆建寧公主、我大舅子當今皇上,還有神龍教長胡子洪安通教主、丐幫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藏頭露尾的黃龍大俠、天地會的玄貞道長……都是大有幹係,大有淵源。”


    韋小寶信口胡扯,雲天霧地。


    曹寅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那雙兒也就是尋常女子,怎能,怎能……”


    韋小寶不耐煩道:“看樣子對我說的話,曹大人一定不信啊是不是?你就去一個個地打聽去,看我說的是真是假?”


    曹寅心道:“你拿了這許多大有來頭的人壓我,我卻哪裏打聽去?不過,這小流氓雖說一貫地胡說八道,今日找上門來,隻怕確實知道了一些蛛絲馬跡,倒是不可不防的。”


    曹寅為人把細,便賠笑道:“韋爵爺的話,哪能有假?


    不說那些人了,就是韋爵爺大駕親臨,卑職也得伺候才是。”


    韋小寶道:“你明白就好,趕快交人罷。”


    曹寅道:“是,是,卑職這就帶了韋爵爺去。”


    韋小寶道:“雙兒難道不在這裏麽?”


    曹寅忽然如孩童一般麵呈忸怩之態,雖在書房之中。


    還是四處張望了一下,才低聲道:“韋爵爺也不是外人,實不相瞞,家慈規矩極嚴,而且不時有河東獅吼,卑職實在是……實在是……”


    韋小寶心道:“家慈不知是塊甚麽瓷?河東獅也不知是隻甚麽獅?將曹大花臉嚇成這個樣兒,總之是極厲害的瓷、極厲害的獅子。”


    韋小寶故意放高了聲音,道:“既是有厲害的‘家瓷’、厲害的‘河東獅’,你就不該買人家的女子才是啊?


    弄得娘家人找上門來,你怎麽說?”


    曹寅連連作揖道:“大人低聲,大人低聲。”


    韋小寶大樂:“曹大花臉既是怕了一塊瓷、一隻獅子,有柄的燒餅老子攥著了,便不怕他,便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裏之外。”


    韋小寶道:“要我低聲,那也容易,你老實告訴我,你將雙兒藏在哪裏了?”


    曹寅顳顬道:“在杏花樓。”


    韋小寶奇道:“你將她藏在那裏做甚麽啊?”


    曹寅道:“卑職將她納做了小星。”


    韋小寶生在妓院,常見到有闊佬花了銀子為婊子贖身,是以對“小星”這個詞兒倒是懂得的。


    他頓覺大事不妙,道:“辣塊媽媽不開花,你拿雙兒做了小老婆了?”


    曹寅一迭連聲道:“卑職沒出息,卑職沒出息。”


    韋小寶大驚,道:“你,你辦事了麽?”


    曹寅點點頭,覺得不妥,問道:“韋爵爺,雙兒她到底是……”


    韋小寶忽然跳了起來,大罵道:“你奶奶的曹大花臉!


    你色膽包天,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叫老子做了貨真價實、有假包換的烏龜王八,老子不叫你曹家戴上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子,老子便不姓韋,跟你姓,叫曹大烏龜,曹大王八!”


    曹家雖是武人,但又生在書香人家,哪裏待見在自己的家裏,被人如潑皮無賴般這等辱罵?那張臉,已自氣得紫紅了。


    然而官製所關,隻得跪倒連連叩頭,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韋小寶罵不絕口,道:“息你奶奶的怒!辣塊媽媽不開花,老子將你變成一隻活烏龜,變成一隻活王八,你能息怒麽?”


    曹寅隻是叩頭,不敢吭聲。


    韋小寶提起腳來,想朝曹寅的屁股上踹上一腳,可想到對方的武功實在高強,雖說他不敢還手,暗中使內力反擊過來,自己的腿隻怕是折了,猶豫了一下,便沒有踹下去。


    韋小寶喝道:“還不快領老子去見雙兒麽!”


    三拐兩拐,曹寅領著韋小寶進了杏花樓。那地方極為隱秘,顯是曹寅怕極了家中的“那塊瓷”、那隻“河東獅”了。


    曹寅對丫頭、老媽子揮了揮手,帶著韋小寶輕輕地上了樓。


    就見一個淡妝女子,臨窗輕彈琵琶。那背影不是雙兒,卻又是誰?


    那曲子似幽似怨,如位如訴,卻是韋小寶在雲南的時候,在陳圓圓修行的尼姑庵裏,親耳聽得陳圓圓彈唱過的,叫《圓圓曲》。


    韋小寶心道:“雙兒還會彈小曲兒麽?”


    韋小寶繼而醋意大發,暗暗罵道:“他奶奶的雙兒小婊子,在老子麵前假正經,連十八摸也不唱,倒在奸夫眼前彈甚麽圓圓曲、方方曲的!老子卻是看不慣這等作張作勢的臭作派!”


    曹寅此時聲音竟是異常輕柔,道:“雙兒,有老朋友看你來了。”


    雙兒“嗯”了一聲,道:“誰啊?”


    韋小寶冷笑道:“你親夫捉——”


    雙兒口轉身來,韋小寶忽然住了嘴。


    眼前,是一個十六八歲的少女,哪裏是自己的親親好老婆雙兒?


    雙兒卻連正眼也不著韋小寶,笑盈盈地對曹寅道:“老爺,你來了?”


    韋小寶道:“曹大……老爺,她就是雙兒麽?”


    曹寅道:“是啊。”


    韋小寶道:“從鹽梟的手裏買來的雙兒?”


    曹寅道,“是啊。”


    韋小寶忽然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我說你曹大人是個極重義氣、夠朋友的好漢,怎的能叫好朋友戴綠帽子、做烏龜王八?老子的眼光果然沒錯。曹大人,你果真是一句話值一千兩金子,人無信站不起來。兄弟佩服,佩服!”


    曹寅一怔,暗道:“甚麽叫‘一句話值一千兩金子,人無信站不起來’啊?”


    韋小主卻又道:“小花娘果然美貌,那個落魚沉雁,那個閉花羞月……不過曹大人。你既是貪花好色,便大大方方的,躲躲藏藏的不是大也委屈了雙兒姑娘了麽?至於你家裏那塊厲害之極的瓷啊,還有厲害之極的河東獅啊,交給我來對付。咱們好朋友講義氣,理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曹寅被韋小寶的話弄得糊裏糊塗,隻得答應了一聲“是”。


    韋小寶卻已拱手道:“兄弟告辭了。”


    曹寅道:“韋爵爺……”


    韋小寶搶過話頭,道:“咱們後會有期。”


    說著,竟然施展“神行百變”的功夫,如飛而去,像是怕曹寅捉住一一般。


    片刻之間,韋小寶己然來到了大街上,猶自暗笑不止:“老子忒也糊塗得緊,將人家的小老婆認做自己的老婆了,他奶奶的,鹽梟的人販子忒也可惡,賣了一個雙兒,又賣了一個雙兒。”


    看看曹寅並沒有追來,不禁自嗚得意:“幸虧老子有急智。將曹大花臉糊弄住了。若是他當真起來,計較老子一個誣良為盜的罪,老子倒是有口難辯……又怕甚麽了?他倘若真的鬧起來,老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他家裏去,將他家那塊極厲害的瓷、那隻極厲害的獅子都挑鬥起來,大夥兒一拍兩散,曹大花臉隻怕要退避三舍。


    退避六舍了。”


    卻又百思不得其解:“家慈是塊甚麽瓷?河東獅是隻甚麽獅?曹大花臉這樣怕了他們?”


    韋小寶胡思亂想,自言自語,一抬頭,卻來到了一座尼姑庵前。


    這尼姑庵不大,極是清雅,庵前凡株修竹,極是青翠。老梅橫枝,雖是花期早過,然而嫩葉疏落有致,卻是另一番情致。


    韋小寶粗俗之極,哪裏懂得欣賞美景?心中隻是奇怪:“這鬧市之中,哪裏來的一個庵堂?”


    又忖道:“天下尼姑是一家,我師父九難師太便住在庵裏也說不定。師父對雙兒極好,她老人家若是出手尋訪雙兒,定是馬到成功。他奶奶的,這世道太也不成話,老子沒了幫手,甚麽事也做不成了。”


    “韋小寶信步朝庵裏走去,卻被一個妙齡尼姑合掌擋住:“施主請留步。”


    那尼姑也就二十出頭,生得眉清目秀,一襲緇衣,雖是寬大,卻包裹不住窈窕身材;不施脂粉,更掩飾不了天生麗質。


    韋小寶心道:“小花娘俊俏得緊,做甚麽尼姑了?若是在揚州我媽媽的麗春院裏,一定是嫖客盈門,生意好得緊的。”


    韋小寶一雙眼睛賊兮兮的,笑嘻嘻他說道:“師妹你好啊?”


    尼姑俏臉一紅,暗道:“此人無聊之極,素不相識,卻又是甚麽師兄、師妹了?”


    鬧市之中,畢竟不是山野之地,那妙齡尼姑見到的潑皮無賴多了,合什道:“施主,萬壽庵是家廟。不能請施主隨喜,請施主見諒。”


    韋小寶道:“這裏叫萬壽庵麽?是誰的家廟啊?”


    尼姑道:“江寧織造曹府。”


    韋小寶一怔:“曹大花臉?他奶奶的,老子前生作孽,走到哪裏都見到大花臉奸臣。”


    韋小寶對尼姑道:“師妹,我與你說,我與曹家是數十年的交情,便是那曹大……老爺親自來,也要請我去庵裏隨喜的。”


    尼姑抿嘴而笑,道:“你有幾歲年紀了,能與曹大老爺有數十年的交情?”


    淺笑之間,麵頰如花。


    韋小寶心裏癢癢難忍,笑道:“這個麽,卻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師妹,你請你師兄進去,師兄慢慢地將其中原委說與你,好不好啊?”


    尼姑俏臉一板,道:“你這人好生沒趣,甚麽師甚麽師甚麽的?請便罷。”


    說著,便要關門。


    韋小寶身形一晃,人已進了院子,笑道:“來呀,你能捉住我麽?”


    尼姑急得要哭,隻得跺腳。


    正在這時,庵門竹簾兒一挑,一個孩童走了出來,道:“妙玉,你和誰說話啊?”


    那孩童七八歲年紀,生得麵紅齒白,粉裝玉琢,淡雅的月白衣衫,脖子上戴著金項圈兒。容貌、打扮,勝似女孩兒。


    韋小寶眼睛一亮:“這不是曹大花臉的孫子曹小花臉,叫甚麽曹雪芹的麽?我說這妙玉尼姑怎麽高低不讓老子進去,原來屋裏藏著個小花臉呢。他奶奶的,甚麽好東西了?”


    韋小寶頓時眉開眼笑,去拉曹雪芹的手,道:“芹哥兒,還認識我麽?”


    曹雪芹記性甚好,自然記得這位“韋爵爺”。他心裏生了厭惡,卻因家教甚嚴,不敢不尊敬長上,這才恭敬地請了個安,道:“韋爵爺吉祥。”


    韋小寶笑道:“起來罷,不必多禮了。”乘機便朝庵堂裏走去。


    曹雪芹卻在門前攔住,道:“韋爵爺,我們在外麵坐一坐,叫妙玉給我們沏上一壺好茶,咱們坐著看看竹子,你說可好?”


    韋小寶嘴上道:“好啊。”


    心裏卻罵道:“幾竿破竹子,又有甚麽好看的了?曹小花臉也與他爺爺曹大花臉一樣,表麵上一本正經,滿肚子花花腸子。”


    便在竹叢邊兒石凳上坐了,妙玉一臉的不豫之色,端了茶來,卻是兩壺,一壺是整個兒竹根雕的,一壺是普通的茶碗。


    妙玉將竹根茶壺放在曹雪芹麵前,將普通茶碗放在韋小寶麵前,韋小寶大怒,暗道:


    “老子身份高貴,又是堂堂一表人才,哪裏比不上曹小花臉了?連茶碗也分三六九等!”


    麵上卻不顯露出來。折騰了這許多的時候,確是口渴了,忙端了茶碗,“咕嘟咕嘟”就是一碗。


    韋小寶抹了抹嘴,道:“咱們南方的河水,就是比北方的井水好喝得多了。”


    妙玉冷冷一笑,自語道:“真正糟踐了我這隔年的大好雨水了。”


    韋小寶道:“這是雨水麽?我怎麽沒喝出來?”便要再倒一碗嚐嚐,哪知一壺茶就這小小的一碗,卻再也沒有了。


    韋小寶道:“師妹忒也小氣,師兄大老遠的來了,連茶也不管夠。”


    妙玉正色道:“貧尼與施主素不相識,再也不必說師甚麽的話了。”


    韋小寶笑道:“師兄也是好混說的麽?我……”


    妙玉怕他說出甚麽無賴的話來,忙道:“茶是沒有了,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了。’”


    她說完,自己也忍不往微微一笑。


    韋小寶一肚子的氣,被她嫣然一笑笑得無影無蹤,心道:“小花娘真是個怪物,氣起來好看,笑起來也好看。”


    韋小寶伸手便去取曹雪芹的茶壺,笑道:“不管飲牛啊飲驢啊,師妹這個茶好得緊,師兄也要多喝兩杯,不辜負師妹的一片心意。”


    妙王卻豁然色變,猛然嬌叱道:“放下!”


    韋小寶一怔,道:“怎麽啦?”


    妙王冷冷道:“這是五年之前,我在蟠香寺的梅花上收的雪,總共得了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施主大富大貴的俗人,卻是享受不得這方外至寶。”


    韋小寶心裏勃然大怒:“辣塊媽媽不開花,老子是俗人,曹小花臉便是他媽媽的甚麽雅人了?他奶奶的,小花娘欺人太,太也那個了。”


    韋小寶臉皮極厚,笑嘻嘻道:“師妹於茶道上,規矩倒是不小,揚州有一家大大有名的茶館,不知師妹去沒去過啊?”


    妙玉道:“貧尼方外之人,揚州繁華之地,去不去也沒有甚麽。”


    韋小寶道:“嘖嘖,若是修行,別的地方不去也罷,揚州是非去不可的,去了揚州,別的景致不看也罷,麗春院是非看不可的。”


    妙玉畢竟年輕,禁不住問道:“麗春院?那是甚麽地方啊?”韋小寶一驚一乍,道:


    “師妹,虧得你還整日的吃齋念佛,連鼎鼎大名的揚州麗春院都不知道,嘿嘿,你哪裏能得正果?”


    妙玉奇道:“你不是說麗春院是甚麽茶館?與佛門得正果又有甚麽幹係?”


    韋小寶搖頭晃腦,道:“當然有幹係,大有幹係,有幹係之至。那可是辣塊媽媽不開花,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


    韋小寶一邊用揚州土話胡攪蠻纏,一邊心裏想著如何圓謊:“老子這謊可是撒得遠了點兒,倒是怎麽才能叫小尼姑相信呢?”


    曹雪芹忽然插話道:“我佛有雲:‘任你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


    妙王笑道:“真正難為你了。”


    韋小寶聽懂了一個“水”字,便道:“是啊,佛經裏有水,茶是水煮的,是以大有幹係了。師妹若是不信,日後到揚州麗春院去,品一品味兒,嘻嘻,師兄保管你立地成佛。”


    妙玉看他賊兮兮的眼睛,心裏老大的不舒服,板了臉,發話道:“天已不早,二位在此,多有不便,這便請回罷。”


    說著,便打掃起來,將曹雪芹用過的竹根茶杯收攏了,卻將韋小寶用過的茶碗,順手向門口扔去。韋小寶心內大怒:“臭尼姑小花娘!摔東扔西的,不是成心叫老子大大地塌台麽?”


    正想說幾句刻薄話,門口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唉呀,唉呀,講打麽?”


    一條威猛漢子,黑塔似的出現在庵門口。


    那茶碗無巧不巧,正扔在威猛漢子的身上。


    妙玉隻是個尋常尼姑,不會絲毫武功;曹雪芹是個孩童,又是富貴人家子弟。這兩人嚇得退後一步,話都不會說了。


    韋小寶卻站起身來,道:“喂,你……”


    忽然住口,來人不是別人,卻是茅十八。


    韋小寶道:“茅——”


    茅十八道:“毛?還沒打,便發毛了麽?”


    說著,連連向韋小寶使眼色:“老子到處找你,原來你躲在這裏與尼姑鬼混哪!你欠著老子的那筆帳,到底還是不還?”


    韋小寶雖說不知道茅十八的用意,看他的神色,知道一定大有文章,便道:“好漢做事好漢子當,算帳你找我韋小寶便是,與我的這位師妹和這位曹小……少爺可是沒有絲毫瓜葛。”


    茅十八一豎大拇指,讚道:“好,韋爺是條漢子,有擔待!”


    話音未落,茅十八十指如鉤,便鎖拿韋小寶的咽喉。


    韋小寶驚呼道:“喂,你做甚麽,敢情是瘋了麽?”堪堪閃過。


    身形相錯,茅十八悄聲道:“快同我打。”


    韋小寶也低聲道:“他媽的,真打麽?”


    茅十八道:“他媽的,打架還有假的麽?”


    韋小寶莫名其妙道:“茅大哥,你弄甚麽玄虛啊?”茅十八卻不再理會,一掌一掌,掌風呼呼,迫得韋小寶喘不過氣來。


    韋小寶一看來了真的,隻得展開了“神行百變”的身法,與他遊鬥。


    韋小寶哪裏是茅十八的對手?茅十八遊刃有餘,邊打邊道:“小白龍韋小寶韋爺的功夫,真正是名不虛傳啊。


    隻是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道:“他奶奶的,老子武功高深莫測,武林泰山北鬥,又有甚麽可惜不可惜的了?”


    茅十八學著韋小寶的腔調,不無譏刺道:“是啊,武功泰山北鬥,高深莫測,可惜啊可惜,連他奶奶的老婆都保不住。”


    韋小主驚道:“你是說雙兒?”


    茅十八冷笑道:“你能咽得下這口氣,老子這個大舅子可咽不下。”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你甚麽時候又成了我的大舅子了?”


    正要說話,茅十八忽然沉聲喝道:“看掌!”


    掌風颯颯,掠得韋小寶的麵孔生疼。


    韋小寶除了那個半生不熟的“神行百變”,其餘甚麽武功也不會,哪裏是在江湖上滾了多半輩子的茅十八的對手?


    再者韋小寶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茅十八能真刀真槍地與他動真格兒的。


    就這麽一慌神,茅十八一指點在韋小寶的“膻中”穴上。


    韋小寶滿眼怒火,朝地上倒去。


    茅十八一把抱住了他,扛在肩頭。身形晃處,將嚇壞了的曹雪芹順手抄起,抱在懷裏,一個“旱地拔蔥”,已上了牆頭。


    茅十八在牆頭上轉回頭來,向籟籟發抖的妙王道:“告訴曹寅,若想要人,拿人來贖!”


    茅十八飛身下牆,腳未落地,聽得一個聲音冷笑道:“這便留下罷!”


    茅十八臨敵經驗甚豐,陡遇強敵,卻是不亂,在半空中一提勁,身子落下時便錯了尺餘,敵人的一招“大成掌”也偏了尺餘。


    來人正是曹寅。


    他的一招“大成掌”當頂擊到,眼看著得手,卻在間不容發之際被敵人避了開去,也是大感意外。但他並沒有猶疑,不等茅十八站穩腳跟,第二招、第三招不停手地遞了過去。


    茅十八的武功本來不敵曹寅,加上肩頭扛了個韋小寶,懷裏抱著個曹雪芹,更是捉襟見時,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


    曹寅招招不離對手大穴要害,茅十八騰挪閃避,頓時險象環生。


    這還是虧得茅十八手中有了曹雪芹與韋小寶兩個人質,曹寅投鼠忌器,不敢太過逼迫,茅十八才有了閃避騰挪的餘地。


    忽然,曹寅雙掌相錯,靈蛇般繞著茅十八轉圈兒。倏地右掌疾拿茅十八的琵琶骨,左手拍向茅十八的“大椎穴”。


    茅十八再也無法閃避了。


    曹寅暗自慶幸,道:“相好的,留下罷!”


    茅十八笑道,“留下就留下。”


    一個急轉身,茅十八已然將蒲扇大的大手懸在了曹雪芹的頭頂,冷笑道:“姓曹的,大夥兒一拍兩散,同歸於盡罷!”


    曹寅怔住了。


    雙掌齊下,敵人必死無疑。


    可敵人臨死前的一擊,取愛孫的性命,也將是易如反掌。


    曹家其時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鼎盛時期,然而子息艱難,數代單傳。因此曹雪芹如“老祖宗”的命根子一般,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老祖宗”的性命,隻怕也要搭上了。


    曹寅是個孝子,上有高堂,下有愛孫,雙掌懸在半空,便無法擊下。


    茅十八極為得意,道:“不敢了麽?老子可是要失陪了。”


    曹寅雙掌作勢待發,喝道:“你要怎的?”


    茅十八道:“簡單之極。以人換人。”


    曹寅“哼”了一聲,道:“朋友,有本事咱們單打獨鬥,劫持人質,算甚麽英雄好漢!”


    茅十八學著曹寅的腔調,笑道:“對極,對極。有本事咱們單打獨鬥,劫持人質,算甚麽英雄好漢?算他奶奶的狗熊王八蛋!”


    曹寅氣得臉色煞白。


    茅十八一招“星換鬥移”,已是滑出數武。


    萬壽庵因是曹家的家廟,當然建在僻靜、幽雅之地。


    茅十八幾個起落,便要來到大街上。


    茅十八正在暗自慶幸,不提防背後一股大力突然排山倒海般地襲來!


    不管在江湖上,還是在官場中,曹寅都是大有身份之人。眼看著敵人倚仗劫持了人質,肆無忌憚地到了鬧市之中,光天化日,他如何能在鬧市中與人相鬥?那不成了潑皮無賴了麽?


    情急之下,曹寅不顧愛孫曹雪芹與韋小寶的性命,陡下殺手!


    茅十八是條爽直漢子,素無心機,一看曹寅投鼠忌器,便得意忘形,太過托大,沒想到敵人孤注一擲,挺而走險。


    待得他省悟過來,已是晚了。


    背心穴道,已被曹寅的淩厲掌風罩住,便是懸在曹雪芹頭頂的手,也無力拍擊下來了。


    曹寅一招得手,喜出望外,搬運了六成多的大成掌內力,蓄勢便朝茅十八的後心穴道拍落,眼看著茅十八便要喪生……


    一支拂塵,忽然架在曹寅的手腕上!


    曹寅頓感手腕酸麻,這一掌便拍不下去。


    茅十八笑道:“姓曹的,若要你這個命根子孫子和朝廷鷹大韋小寶的小命,五日之內,帶了我雙兒妹子去揚州贖人。晚了,老子便撕肉票了!”


    口中說話,腳下飛奔,乘機一溜煙地去了。


    曹寅卻見麵前立著一位獨臂女尼,不由得驚呼道:“九難師太!”


    九難師太含笑道:“曹大人,你好啊?”


    曹寅“嘿嘿”冷笑道:“獨臂神尼好大的名頭,卻與綁票的小賊串通一氣麽?”


    九難師太故作驚訝道:“阿彌陀佛,原來那人是綁票的小賊?貧尼卻是不知。”


    曹寅的鼻孔裏“哼”了一聲。


    九難師太道:“貧尼隻是來與曹大人算一筆舊帳的。


    曹大人,你使大成掌將我門下的陶紅英傷了,那又該怎麽說啊?”


    曹寅知道,既是九難師太插手,自己今日著想追上“綁票的小賊”,奪回愛孫,已是難了。


    曹寅冷笑連聲,道:“哼哼,師太要為門下報仇,便請下手罷!”


    轉身朝庵內走去。


    以九難師大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會朝不還手的敵人出招的了。


    九難師太微微一笑,拂塵揮處,瞬間不見了蹤影。


    韋小寶揉揉眼睛,坐起身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大罵茅十八:“茅十八大烏龜,茅十八大王八,他奶奶的謀財害命的茅十八,見色起意的茅十八,殺千刀、下油鍋的茅十八!……”


    韋小寶出身市井,罵人的話陰損毒辣,並且罵上三天三夜不帶重樣兒的。、”


    正巧茅十八端了一盆雞湯進來,朝他麵前桌子上一放,也罵道:“他奶奶的韋小寶,罵夠了沒有?老子這盆雞湯有穿腸的毒藥,你敢不敢吃?”


    韋小寶道:“你有甚麽狗屁毒藥了?無非是下三爛、下六爛、下九爛的蒙汗藥罷了。老子還怕了你不成?他奶奶的,不吃白不吃。”


    肚子餓極,一口氣喝了大半盆雞湯。


    韋小寶這才抹抹嘴,笑道:“茅大哥,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戲啊?”


    茅十八也笑道:“雙兒姑娘落在了曹寅的手裏,我便想了個主意,將曹家的寶貝疙瘩命根子擄了來,叫他用雙兒來贖。不想你韋兄弟也在那裏,老子便順手牽羊,將你一並綁票啦。”


    韋小寶一聽,心裏也是極為感動,道:“茅大哥,你對韋小寶真好!”


    茅十八道:“這算甚麽?你茅大哥這條小命是你韋兄弟給的,如今雙兒姑娘被劫,你茅大哥再不出力,還算個人麽?不過,今日若不是九難師太出手,咱們兩個隻怕不能全身而退了。”


    韋小寶驚喜道:“我師父?她在哪兒?”


    茅十八道:“她老人家走了。”


    韋小寶失望之極,道:“她走了?師父,你怎麽不見弟子一麵?”


    茅十八道:“他奶奶的韋兄弟,你簡直糊塗之極!九難師太何等的身份,豈能攙和在綁肉票這等江猢不齒的下流事裏麽?”


    韋小寶心裏卻是大不以為然:“動手過招是為了得勝,綁肉票同樣是為了得勝,又有甚麽上流、下流之分了?師父忒也遷腐得可以。”


    嘴上卻附和道:“那是,這等下流的事體,自然都是下流的人做的,哪能墮了師父的令名?”


    茅十八笑罵道:“他奶奶的韋小寶,你這不是罵你茅大哥自甘下流麽?”


    韋小寶道:“這又不是,曹寅若是與你茅大哥單打獨鬥,你即便不敵,拚了性命也要奉陪;如今他劫持了雙兒作為人質,卻是他下流在先,咱們下流在後……不,是他自甘下流,咱們卻是上流,大大的上流。這便叫以甚麽之道,還治甚麽之身,哈哈!”


    二人縱聲大笑。


    笑了一會兒,韋小寶忽然道:“茅大哥,這事兒隻怕有些不妥。”


    茅十八道:“有甚麽不妥啊?不是以甚麽之道,還治甚麽之身麽?”


    韋小寶道:“不是這個不妥,曹大花臉自鹽梟手裏買的那個雙兒我見到了,那雙兒可不是這雙兒,與老子的老婆相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茅十八道:“原來是這個。韋兄弟,你可上了曹寅的大當啦。”


    韋小寶問道:“她不是雙兒麽?”


    茅十八道:“這倒不是。那個雙兒確實也是曹寅買的,也確實是從鹽梟的手裏買的,更巧的是,她也確實叫雙兒。”


    韋小寶奇道:“他奶奶的,天下竟有兩個雙兒?這兩個雙兒又偏偏碰到了一塊?”


    茅十八道:“是的。曹寅老好巨猾,花了十萬銀子,買了雙兒姑娘,大約知道你韋兄弟難纏,又花了二千銀子,從鹽梟手裏買了另一個雙兒。”


    韋小寶笑道:“老子的親親好雙兒,有閉花羞月之容,落魚沉雁之貌,賣了十萬,值!


    那假冒的雙兒卻是隻賣得兩千,真是一分錢一分貸,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公道得緊。”


    想了想,又問道:“茅大哥,這許多的內情,你怎麽知道的?”


    茅十八道:“自從那日在麗春院裏,我使刀誤傷了你之後,又被曹寅擊了一掌,養了月餘才養好了傷。揚州是我的老窩,我便在揚州東遊西蕩。


    “說來也巧,五天之前的那個夜晚,我到城外想找老財主周扒皮借幾兩銀子使使,碰上了兩個鹽梟,兩位老兄哺哺咕咕,一個道:‘老子拚了性命,擄了雙兒那女魔頭來,賣了十萬兩,卻隻得了二百兩銀子。他們坐地分贓,卻成千成萬的拿,太也不公!’“另一個道:


    ‘你知足罷。你聽說過沒有?那女魔頭的老公是個有名的潑皮無賴。’韋兄弟,那可是鹽梟罵你,可不是我。”


    韋小寶笑道:“這有甚麽?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是潑皮無賴小流氓啊?”


    茅十八學著那鹽梟的話,接著道:“‘小流氓厲害得緊,手眼通天,日後若是尋仇,咱們倆的小命保不保得住,還難說呢。’“先前的那鹽梟道:‘你又不是沒在場,那小子落在了咱們胡達胡師父的手裏,又是賣給丐幫的,他哪裏逃得出來?’”


    韋小寶心裏說道:“兩個鹽梟既是提到了胡達,這話對樣了。”


    茅十八又道:“另一個鹽梟道:‘丁老三不知從哪裏弄了個小婊子雙兒,才賣了兩千兩銀子,倒是他一個人獨吞了,還有公道麽?’“先前那鹽梟笑道:‘你想多分銀子,倒也不難,也去做龍頭老大的小舅子啊?’“另一個鹽梟大怒,道:‘他奶奶的,你才是龍頭老大的小舅子!’“兩人說著變了臉,我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一隻手卡住一個人脖子的大椎穴,笑道:‘兩個小舅子,都給老子乖乖地站住了!’”


    韋小寶笑道:“兩個小舅子落在閻王爺手裏,大概也隻有乖乖的份兒了。”


    奉承得茅十八心中極是熨貼,道:“兩個小子頓時傻了。我道:‘你兩個將兩個雙兒的甚麽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誰說得對了,我賞他二百兩銀子;哪個要瞞了一句話,老子擰斷他的脖子。要銀子還是要脖子,哼哼,二位掂量著辦罷。’”


    韋小寶道:“茅大哥這話問得可不大對頭,銀子要要,脖子更得要啊。”


    茅十八道:“其實我就是嚇唬嚇唬他們。


    “豈知其中的一個經不住嚇,篩糠般地籟籟發抖,道:‘我說實話,我說實話。那兩個雙兒一個是妓院裏的小婊子,一個卻是大有來頭,是甚麽鹿鼎公、驢鼎公的老婆。’”


    韋小寶嘩了一口,道:“鹿鼎公就是鹿鼎公了,哪裏又冒出一個驢鼎公來?”


    茅十八道:“我當時也沒有閑心抓他的話柄,追問道:‘你們將鹿鼎公的夫人賣與誰了?’“他說道:‘這後來的事兒就不是我們兄弟經手的了,聽他們說,是賣給了江寧織造曹……,“這時,另一個鹽梟卻打斷了同夥的話,哈哈大笑起來,我道:‘他奶奶的,你笑甚麽?’那鹽梟冷笑著對同夥道:‘兄弟,不就是二百兩銀子麽,你胡扯一通?同你說,這個你就不如我知道的清楚明白了。’“我道:‘你知道,你來說,銀子歸你。’“豈知那人卻極是強拗,道:‘你這般狠霸霸的做甚麽?官老爺審案子麽?你鬆開手,我便老老實實地告訴你,老子賺了你這二百兩銀子;這般硬逼,老子卻是寧死不招!’“俗話說:‘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我的手一搭上兩人的脖頸,便知道他二人的武功、內力都是平平,心道:‘老子便放開你,你能跑了不成?’便鬆了手,道:‘好,你來說。’”


    韋小寶叫道:“茅大哥要糟!”


    茅十八奇道:“你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這個人八成玩的是甚麽緩兵之計,緩將之計。”


    心裏道:“這有甚麽奧妙?老子被迫無奈,連投降的事都做呢。”


    茅十八歎息道:“若是韋兄弟在場,那就好了。我的手一鬆開,那人竟迅疾無比地拔出匕首,一下子插入他夥伴的心窩裏。”


    茅十八繼續道:“我大驚,重又抓住了他的脖頸,喝道:‘你做甚麽?’“那人並不反抗,扶住了快要咽氣的同夥,幽幽說道:‘兄弟,咱們鹽梟雖說在江湖上並不是甚麽了不起的幫派,可咱們自己要瞧得起自己。龍頭大哥處事確實不公,不過,咱們窩裏怎麽鬥都可以,就是不能借了外人的手來出自己的氣。嘿嘿,嘿嘿,那不是忒也叫人家名門正派瞧不起了麽?”


    “韋兄弟,你是知道的,你茅大哥曆來吃軟不吃硬的,我敬服他武功不濟,倒也是一條漢子,便鬆開了手,道:‘你走罷,我不難為你。’“那鹽梟慘然道:‘謝謝你啦。不過。


    我們鹽梟的規矩,你也一定知道,那鹽毒之苦麽,哼哼,哼哼,也是不用提了。’“我常在江淮一帶行走,知道鹽梟對於叛逆之徒的懲治極為嚴酷。”


    “那鹽毒是從鹽裏煉製而出,將人不論是甚麽部位劃破了口子,撇了鹽毒,便無藥可治,浸人體內,苦不堪言,在七天七夜之後才得死去。”


    茅十八沉默片刻,道:“說完,那鹽梟倒轉匕首,猛地插入自己的心窩……”


    茅十八一生闖蕩江湖,見過多少慘烈的場麵?卻是不知為甚麽,對這兩個鹽梟之死,心中極為黯然:“他奶奶的,人這東西忒也沒味兒了,人家不殺你,你他媽媽的自己抹脖子。”


    韋小寶岔開了話頭,道:“茅大哥,後來你就找雙兒去了?”


    茅十八道:“那鹽梟說,你也被抓住賣了。我想,韋兄弟是個福將,又是狡猾多端……”


    韋小寶笑罵道:“他奶奶的,甚麽叫狡猾多端?那叫小白龍韋小寶雄才大略,賽過諸葛之亮,甚麽甚麽之中,甚麽千裏之外。”


    茅十八道:“我與曹寅交過手,知道那鷹爪孫爪子極硬,又老好巨猾,雙兒姑娘落在他的手裏,隻怕是大大的不妥,便急忙趕了去,卻是真的找到了那個小婊子雙兒姑娘。”


    韋小寶道:“那小婊子我也見著啦,生得也是稀鬆平常,哪裏能值二千兩銀子?哼哼,曹大花臉色中餓鬼,肯出這等大價錢。”


    茅十八不理他胡說八道,接著說道:“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真雙兒姑娘的蹤跡。我想,江湖上傳聞,總是不盡不實的居多,莫非鹽梟以訛傳訛了?


    “然而總是放心不下。


    “那一日我乘著黑夜,冒險潛入曹寅的窗下,忽然聽得一個粗嗓門道:‘曹大人,快刀斬亂麻,你得痛下重手才是!’“曹寅咕嚕咕嚕地吸水煙,半晌道:‘唉,我也有我的為難之處。我與韋爵爺一殿為臣,這事兒也不能太過急躁,撕破了麵皮,大夥兒無趣。還是謹慎為是,留些相見的餘地。’”


    韋小寶笑道:“曹大花臉與我交情不淺哪!”


    茅十八道:“那人嘿嘿冷笑,道:‘曹大人做事滴水不漏,卑職當真佩服得緊。不過麽,若是此事沒個痛快了結,上頭追究起來,哼哼,大人擔當得起,卑職官小職微,卻是罪無可赦的。’“曹寅聲音極是不樂,道:‘既是上命差遣,咱們理當竭盡全力,同舟共濟才是,又分甚麽你我了?再者雙兒姑娘她軟硬不吃,你不是也沒有辦法了麽,怎能都算在我的頭上?’”


    韋小寶一怔,猛地跳了起來,道:“甚麽卑職、大人?


    甚麽上命差遣?曹大花臉是江寧織造,連江浙巡撫也讓他三分,能夠差遣他的,除了朝廷,還能有誰?難道是小皇帝叫他抓了雙兒?”


    茅十八道:“韋兄弟,老哥哥甚麽都服了你,就是一件,你對韃子皇帝不能一刀兩斷,老哥哥一百二十分地看不慣。那一日,我遇到了顧炎武顧老先生,他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家真正是有學問的人,這八個字真正對了我的心思。”


    韋小寶道:“他奶奶的,他有學問,老子就沒有學問了麽?”


    茅十八笑道:“你的學問大得緊哪!我問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甚麽意思?”


    韋小寶道:“老子懶得掉書袋。”


    茅十八道:“不懂了不是?其實我也不懂,還是顧老先生解釋了我才知道的:滿清韃子不是我們漢人,自然不會與我們漢人一個心思。”


    韋小寶道:“是我族類,心眼兒就定準不異了麽?崇幀皇帝是漢人,怎麽殺了忠心耿耿的漢人大忠臣袁崇煥?


    李自成是漢人,怎麽逼死了崇幀皇帝?”


    茅十八一怔,道:“講歪理兒,老子可不是韋小寶韋爺的對手。不過,人家顧老先生是大有學問的人,總不會錯的。依我看哪,韃子皇帝對你也未必存有甚麽好心,你還是小心些的好。”


    韋小寶心道:“對老子存了好心的人、又有幾個?”便轉了話頭,道:“我自然明白。


    茅老兄,咱們還是接著來說雙兒罷。”


    茅十八道:“我知道曹寅的狗爪子確實厲害得緊,不敢在窗外等得時間太長,便潛出了曹府,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等待著與曹寅說話的人出來。”


    茅十八繼續道:“不大一會兒,一個身著夜行衣靠的蒙麵男子走了出來,我出其不意,從暗中暴出,伸手便鎖拿他的‘命門穴’。”


    韋小寶笑道:“茅大哥,偷施暗算麽?”


    茅十八正色道:“姓茅的雖說武功不濟,卻是自來不做這等下三爛的勾當。是以在出手之前,已是提前喝了一聲:‘好朋友,留下罷!’”


    韋小寶心裏罵道:“他奶奶的,你不是死要麵子活受罪麽?”


    果然,茅十八苦笑道:“豈知那鷹爪孫極為了得,雖是倉促之間,卻是處變不驚,倏地轉身,與我對了一掌。


    他氣態悠閑,站立不動,我卻‘噔噔噔’倒退了三步,猛地將後背靠在牆上,心裏血氣翻滾,‘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蒙麵男子笑道:‘到底誰留下來啊?’“說完,出手如電,徑直拍向我的胸脯。我一時真氣難續,呼吸也是不喝,哪裏能夠出手還擊?眼瞅著必死無疑,隻得閉目待死。


    “蒙麵男子卻倏地轉身,將掌力擊向了後麵。


    “原來是九難師大出手救了我。


    “蒙麵男子倉促一掌,卻也將九難師太襲向他背心的拂塵擊歪。”


    韋小寶武功不高,識見倒是不低,道:“世上有幾人能是我師父的對手?想必我師父與你一樣,不肯偷施暗算,是以未出全力而已。”


    茅十八奇道:“韋兄弟的武功,想是大有精進,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不過那人的武功,也實在是匪夷所思,連你師父九難師太也極是佩服。她當時說道:‘閣下的武功高明得緊哪!’“那人笑道:‘能得九難師大的誇獎,在下三生有幸。


    不過若是師太使出全力,這一招“淨瓶楊柳”,已是取了在下的性命了。’“九難師太搖搖頭,也笑道:‘不,其實貧尼已是輸了。’“蒙麵漢子愕然,道:‘師太手下留情,在下感激不盡,說輸了甚麽的,不是羞辱在下麽?’“九難師太道:‘閣下能說出貧尼的武功路數,貧尼對閣下的武功卻是一無所知,貧尼豈不是已然輸了一招了麽?’“蒙麵漢子沉默一會,道:‘師太見諒,在下本該將師門、來曆稟告你老人家,無奈師尊嚴命,不得泄漏他老人家的名諱。’“九難師太點頭道:‘我知道了。不過這位茅十八茅爺,與貧尼倒是有些淵源,閣下看在我的麵子上,揭過這段梁子罷!’“蒙麵漢子道:‘這個何需師太吩咐。在下也不敢讓茅爺為難。師太,在下告辭。’“九難大師微微一笑,道:‘見了老怪物,代貧尼問候他罷。’“蒙麵漢子一怔,未置可否,卻是極其恭順地向九難師太躬身行禮,如飛而去。


    “我急了,道:“師太,放他不得!’“九難師太道:‘此人身手不凡,強留他也難,不如大方些,讓他去罷。’“我道:‘他身上擔著極大的幹係呢!’“九難師太道:‘不就是雙兒那丫頭麽?此事曹寅做得極為隱秘,解鈴還需係鈴人。解救雙兒,還得找曹寅才是。’“我道:‘就是這事為難,那曹寅是朝廷大官,武功又極高強,我想了許多主意,也沒有得到雙兒姑娘的真實信息。’“九難師大沉吟道:‘曹寅也是武林成名人物,做事卻怎地如此鄙劣?綁肉票麽?聽說他有個寶貝命根子孫子,將心比心,若是他孫子被人綁票,他的心裏如何想法?’“我心中一動,道:‘他奶奶的,有他曹寅初一,就有我茅十八十五!


    老子也將他的寶貝孫子劫了,叫他拿雙兒姑娘來換。師太……’“我抬頭一看,師太不知甚麽時候走了。”


    韋小寶笑道:“我師父要麵子,不願意攙和到這等綁票公案裏去。”


    茅十八也笑道:“老子本來也是要麵子的,不過為了小王八蛋韋小寶,也隻得不顧身份,做上一回綁票的土匪啦。”


    雖是說笑,韋小寶心中也著實感激,道:“茅大哥,你將曹雪芹那個小肉票放在哪裏了?可得好生保護,讓曹大花臉搶了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妙。”


    茅十八道:“這是在揚州,可不是曹寅的老巢,他要做甚麽手腳也難。再說,曹雪芹是他曹家數代單傳的命根子,曹寅也不敢太過冒險。”


    聽說是揚州,韋小寶大喜道:“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老子殺回老家啦,這可是他奶奶的衣甚麽還鄉了,老子麵光得緊。”


    說著,韋小寶又道:“茅大哥,你將曹小花臉帶了來,讓老子扒了他的褲子打屁股,他奶奶的,出出心裏的這口惡氣!”


    茅十八愕然道:“甚麽大花臉、小花臉的?”


    韋小寶笑道:“就是曹雪芹啊。茅大哥,我告訴你,讓你長個見識:他爺爺是曹大花臉,他爹爹是曹中花臉,曹雪芹不就是曹小花臉麽?”


    茅十八伸手揭開韋小寶床裏麵的被子,道:“韋兄弟,你看這是誰啊?”


    ——曹雪芹的身子露了出來。


    曹雪芹正在酣睡,臉色紅撲撲的,呼吸猶如飲了醇酒一般。


    韋小寶捏住了曹雪芹的鼻子,笑道:“小花臉,睡得香麽?起來與你爺爺玩玩好麽?”


    曹雪芹酣睡如故。


    韋小寶問道:“茅大哥,這小花臉怎麽了?”


    茅十八笑道:“沒甚麽,你茅大哥怕他小孩兒調皮不聽話,點了他的昏睡穴。”


    韋小寶勃然大怒道:“你奶奶的,咱們也是江湖成名人物是不是?這樣折騰一個屁事不懂的小小孩童,還要臉不要啊?”


    茅十八也惱羞成怒,道:“你奶奶的,小花臉是你祖宗麽?你這等護著他!”


    可茅十八罵歸罵,盡管心裏有氣,還是立即出手,解開了曹雪芹的穴道。又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掉頭走了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曹雪芹才醒了過來,一眼看到韋小寶,翻身坐起,迷茫地揉揉眼睛,問道:“前輩,這是在甚麽地方啊?”


    韋小寶將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道:“你不要說話,咱們被強盜綁票了。”


    曹雪芹道:“甚麽叫綁票啊?”


    韋小寶道:“就是綁了孩童來賣銀子。”


    曹雪芹不解道:“賣銀子?孩童也不是牲口啊,怎麽能買賣。”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小花臉安富尊榮,甚麽也不懂得。”


    想了想,說道:“怎麽不能?越是富貴人家的孩童,越能賣出個好價錢的。”


    曹雪芹道:“前輩,他們將你與我一塊兒綁票,你也是富貴人家的孩童麽?”


    韋小寶笑罵道:“老子是甚麽孩童了?更不是甚麽富貴……”


    忽然心裏湧出個念頭:“曹大花臉將老子的親親好雙兒買了去,此時也不知叫老子戴了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子了,老子也不能善罷甘休。對,老子將他十七二十八代單傳的寶貝命根子,弄到花花世界裏走上一走,叫他好好長長見識罷。”


    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著,自己盤算了一會,極是得意:“你叫老子戴了綠帽子,老子叫你曹家出一個古往今來、獨一無二、天下第一的無行浪子,曹大花臉,你可賺足了便宜哪!哈哈!”


    (庸注:數十年之後,中華文學史上出現了一部最大的“淫書”《紅樓夢》,書中的主人公賈寶玉自稱是“天下第一淫人”,不知其作者曹雪芹,這次與天下第一小流氓韋小寶結伴的揚州之行有沒有關係?隻得有待紅學家的考證了)心念一動,韋小寶改口道:“我當然更是富貴人家的……出身了。我同你說,我的家裏比你們曹家啊,不知富貴了多少倍呢!”


    曹雪芹搖頭道:“我們曹家有甚麽富貴的?不過是麵子上的事罷了。我常常聽得父親在背後長籲短歎,說甚麽大有大的難處,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咱們曹家外表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骨子裏其實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說完,神色竟是黯然。


    韋小寶奇怪道:“曹大花臉的家教,其實也是一塌糊塗,弄得子孫後代也不會說話,說出的話也沒有人聽得懂。一百隻足是甚麽蟲?蜈蚣麽?可哪裏有一百隻足的蜈蚣?他奶奶的,曹家的蜈蚣生了這許多的足,怪不得曹大花臉總是狠霸霸的。”


    想了半日,韋小寶也沒有弄清“百足之蟲”,便自語道:“反正曹家也不會出甚麽好蟲,定然是一條大大的壞蟲也就是了。”


    曹雪芹道:“前輩……”


    韋小寶急忙打斷他的話,道:“不要吭聲,我們倆趕快逃命要緊。待會兒那強盜來了,保不準要將你蒸煮蘸了醬油吃了。”


    曹雪芹嚇得打了個冷顫,道:“前輩,人,人也是能,能吃的麽?”


    韋小寶道:“怎麽不能?童男童女的肉最嫩,強盜更是喜歡的。”


    見將曹雪芹嚇得夠了,韋小寶又安慰道:“不過你放心,有我在,他們吃不了你。哼哼,老子發起脾氣,咱們倆合夥,將強盜蒸煮來吃了也說不定。”


    注:韋小寶與曹雪芹在萬壽庵遭劫,實有其事。萬壽庵是曹雪芹的家廟,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上康熙的奏折中明確提及家廟“萬壽庵、水月庵”兩處,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也有描寫。水月庵原址於1980年在今江蘇省南京市珠江路大平橋南找到,萬壽庵遺址也於1991年3月14日在南京中山東路289號和291號被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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