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打錯了號碼吧。


    我有一點點懷疑是瀝川。將手機捧在手心裏等待。


    足足一個小時過去了,電話再也沒有響過。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卻越跳越快。雖然這最有可能是瀝川的電話,我卻告訴自己不要接。


    我已經給了他三個月的時間,我們已經結束了。


    瀝川,你知道結束這一切,對我來說有多難嗎?


    難道,為了一個電話,一切又重新開始?


    又過了十分鍾,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莫名其妙地焦慮起來,心跳如狂,煩躁不安。終於,我無法克製地將這個號碼回撥了過去。


    瀝川,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隻要你要我回來,哪怕隻是一個眼神,我就回來!


    鈴聲響了三下,沒人接。我大怒,懷疑是不是有人惡意騷擾。緊接著,進入自動留言信箱,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重複著同一句話:


    “你好,我是王瀝川,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有事請留言。”


    磁性的中音,充滿魅力的聲音。


    那麽,是他。


    我掛掉電話,再撥。一連撥了十次,終於接通了。


    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一個很粗的男聲衝著話筒大聲說:“你是誰啊?”


    “我找王瀝川先生!請問您是哪位?”


    “我不知道誰是王瀝川,”那人說,“隻知道這裏有個喝醉的人,電話不停地響。他是你的朋友吧!”


    “喝……喝醉?!”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請問您在哪裏?這人是我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請告訴我您的地址!”


    “狼歡酒吧,h大街上的那個,你知道嗎?”


    怎麽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遇到瀝川的那個咖啡店附近。紀桓是那裏的常客,瀝川以前也常去。


    “知道知道!”


    “你快來接他吧,看樣子,他醉得不輕。”


    瀝川絕對不能飲酒,一滴也不行,不然會有性命之憂。這是rené和霽川反複告訴我的。我已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抓起手袋,衝出大門,忘記帶拐杖,差點摔個跟頭。我到大街上攔出租。一進車門就交給司機兩百塊錢,讓他到了狼歡在門外等我。


    司機在我發狂的催促下,十五分鍾之內趕到了狼歡。


    酒吧不大,燈光昏暗,人聲低喁,人來人往。清一色的男人,有老有少,連服務生都是男的。前台樂隊的鼓聲覆蓋了一切,有個學生模樣的歌手,用淳厚的中音唱一首古老而傷感的英文情歌。很多人圍在一邊,給他鼓掌。


    服務生帶著我在一個靠牆的角落找到了瀝川。他趴在桌子上,旁邊放著一小杯酒,當中有一顆橄欖。


    我問服務生:“這杯酒有多少?他全喝了嗎?”


    服務生搖頭:“這是馬提尼,度數不大,也沒多少,給他送來的時候就隻有這麽多,他最多喝了一口。”


    瀝川酒量不差,絕不至於喝一口酒就醉掉。可是瀝川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好像真是醉了。


    我輕輕地推了推他,在他耳邊叫道:“瀝川,瀝川!”


    他沒有醒。


    我又用力地推了推,他猛然抬起頭,目光散亂。


    “瀝川?”


    他微微睜開眼,迷離得看著我,好像不認得我。


    我拍拍他的臉,又摸摸他的額頭,有點燙,但不算是發燒:“瀝川,瀝川,你怎麽啦?”


    瀝川繼續不理我,又趴回桌子上了。倒是一旁的服務生說:“醉了的人都是這樣,你把他帶回家,喝點濃茶醒醒酒就好了。”


    “不對吧,他連一杯酒都沒喝完,怎麽可能醉了呢?”


    “他是來這裏找朋友的嘛,不一定隻喝自己杯中的酒啦……肯定是醉了,我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


    我把另一張桌上的蠟炬拿過來,在瀝川的臉前晃了晃。他正在出汗,滿頭大汗。我握了握他的手,手心是濕的。我又去推他,他忽然開始說話了,囈語一般,法語混著德語……好幾國語言,都亂了套了。


    “我說是醉了吧,都說醉話了。”服務生在一旁說。


    總之,得先把人弄走。我說:“我已經叫好了出租車,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他扶到車上?”


    “他……還沒付賬。”


    “多少錢?我來付吧。”


    “我去查一下。”


    過了一分鍾,他走過來說:“對不起,他是vip客戶,用的是年卡。你不用替他付賬。”


    說罷他去叫來兩個大塊頭的保安,將瀝川連扶帶抱地送上了出租。


    “小姐,去哪裏?”司機問。


    “港奧中心瑞士酒店。”


    車穩穩地開了,可是瀝川的樣子卻越來越不對勁。他原本一直胡言亂語,漸漸地開始急促地喘氣,漸漸地,話說不出來了,隻剩下了沉重、吃力地呼吸聲。


    我拚命敲司機的椅背,對著他大喊:“大叔!不去瑞士酒店了!他……他不行了!得馬上去醫院!越快越好!”


    “最近的醫院是協和。”司機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也覺得情況嚴重:“別是酒精中毒,這可是會死人的!”


    我心跳如狂,緊緊地抱著瀝川。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瀝川,瀝川,瀝川……”


    他渾身軟綿綿的,像嬰兒一樣無助地靠著我。


    我用手試探他的呼吸。非常急促、非常吃力。


    這當兒,我想起來一個人,連忙打手機找rené。


    電話響了一聲就通了。


    “安妮!”


    “rené!瀝川出事了,他不對勁,我正送他去醫院急救,你快來!快點來!”


    “瀝川在你那裏?我正四處找他呢!哪家醫院?”


    “協和。”


    “安妮,保持鎮定,我馬上就到。”


    到達醫院時,瀝川已經完全昏迷了。


    一群人將他送進急救室搶救。為首的是一位中年醫生,非常幹煉,迅速檢查了他的身體,對手下的人吩咐:“急性呼吸衰竭。馬上做氣管插管,上呼吸機。”


    說完這話,我便被一個護士攔到了門外,她問我瀝川的病史,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她了,急性肺炎、嚴重貧血、血型、嘔吐……她給了我一堆表,要我填寫。


    我雙腿發軟、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幾年前父親病危的情景再次浮現眼前。我拄著拐杖,退到牆邊,緊張地大口喘氣。


    神色未定,急救室的門忽然開了,那個中年醫生叫道:“哪一位是謝小秋?”


    我衝過去應道:“我……是我……”


    “我是倪醫生。請問,你和病人是什麽關係?”


    “女……女朋友。”


    “是這樣,我們剛給病人做了氣管插管,上了呼吸機。在拍胸片確認插管位置時,發現他的胸口有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單側肺組織形態不整。這些都不在你寫的病史上,請問他的病情你了解多少?”


    我傻掉了。結結巴巴地問:“什麽內植……導管?我……我不知道他的病史。他不肯告訴我。”


    “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解釋。他還有沒有別的家屬?”


    “有,有,是個外國人,正往這兒趕!我這就打電話!”


    我拿出手機準備撥號,看見rené從門外一頭大汗地跑了進來。我向他招手大叫:“rené!快過來!這位醫生需要知道瀝川的病史!”


    rené急切地用英文問我:“那個……醫生懂英文嗎?”


    “我是翻譯,你說,我來翻。”


    “對,對,我糊塗了。”


    “alex是osteosar 二期。”


    天啊,哪壺不開提哪壺,其實醫學詞匯多年前我有專門背過,進了cgp之後,腦子就被建築學詞匯塞滿了,一時轉不過彎來。所幸我還知道分析詞根,“osteo”是骨,“sar”是惡性肉瘤,結合在一起指的是什麽,有否專門術語來指稱,就不知道了。


    rené見我遲疑,補充了一句:“bone cancer (譯:骨癌)。”


    我的身子猛地一晃,“當”地一聲拐杖掉到地上,他及時地扶住了我:“你不要緊吧?”


    我搖了搖頭。rené也太小看我了。這種時候的我豈敢昏厥?


    定了定神,我對醫生翻譯:“病人曾患有骨癌,osteosar,二期。”我把英文重複了一遍,協和是北京最好的醫院,這裏的醫生對醫用英語應當不陌生。


    “alex十七歲查出骨癌,做了截肢手術和化療。二十五歲那年發現肺轉移,做了肺葉切除。”rené繼續說。


    我麻木地翻譯著,好像一個死刑犯在聽最後的宣判。


    “經過三年的化療,癌症暫時控製住了,沒有複發。”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說:“可是,化療的過程中,醫生又發現他白細胞減少、免疫力降低。後來紅細胞也漸漸減少,貧血症狀明顯。”


    翻譯到這裏,那個醫生已知道了大半,問道:“是不是s?”


    我不知道什麽是s,看了看rené,rené顯然知道這個詞,他點頭:“是的。”


    “哪個型的?”


    “ra。”


    醫生神情凝重,將我拉到一邊,遞給我一張紙,沉聲說:“病人病情很危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這是病危通知,你簽個字吧。”


    說完,他就回急救室了。


    我接過那張紙,隻覺金星亂冒,半天都看不清上麵寫的字。我揉揉眼睛,逼著自己往下讀:


    病危通知書


    診斷: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尊敬的患者及家屬:


    你好,你的家人現在在我院治療,目前病情嚴重,隨時可能進一步惡化危機生命,特此告知。請予以理解並積極配合醫院的搶救治療。盡管如此,我們仍會采取有效措施積極救治,如果你還有其它要求,請在您接到本通知後立即告訴醫生。


    患者或家屬簽字:


    交代病情醫生簽字:倪永康


    我將通知書逐句譯給rené。rené苦笑,說瀝川像這樣的病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家人、朋友的神經,除了老人之外,已被鍛煉得很堅強了。


    我倒在守候室的椅子上,身子不斷地發抖,震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rené一直緊緊地擁抱著我,用斷斷續續的中文安慰我:“alex不會有事的,alex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凝視著急救室裏隱約的燈影,心中默默祈禱。


    無論如何,這樣的等待都太可怕了,裏麵傳來的每一個響動都讓我驚恐。門上的掛鍾無聲地移動,每根指針都是一把劍,向我刺來。


    等了很久很久,幾乎半個世紀吧,牆上的指針告訴我隻過了十分鍾。


    覺察到我的身體仍在不停地顫抖,rené去買了一瓶果汁遞給我,讓我喝一口,說這樣可以減輕壓力。


    我滿頭冷汗地看了他一眼,神經已緊繃得快要斷掉了。我搖頭拒絕,什麽也不想喝。甚至感到胃部在不停地翻騰,有一種嘔吐的感覺。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法語念著某種經文的rené:


    “哎,rené,瀝川的病,你再講詳細點。”


    他回過神來,反問:“剛才那些,你聽了還不夠?還不怕?”


    “不夠。你說了一大堆術語,我對付著聽了個半懂。”我說,“這麽說,瀝川的腿,不是因為車禍?”


    “是車禍發現的。”rené說,“那年瀝川的媽媽開車帶他去買東西,半道上出了車禍。他媽媽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輕傷,可是好久也不好,還痛得要命,接著就查出了骨癌。惡性的。當時醫生說,情況太嚴重,就算做手術也沒什麽機會。於是就進行了保守的化療。”


    “……”


    “那時,大家都以為alex隻有幾個月的活頭了,一家人傷心得要命。想不到化療之後,運氣不錯,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轉。於是他父親就帶他到美國去看一位名醫。那位名醫認為還有機會做一個大膽的手術嚐試。於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術之後繼續化療,恢複得很好。有整整八年沒有複發。在這些年中,連醫生都告訴我們,alex的癌症已經根治。雖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個常人那樣生活,不必成天擔心死神的降臨了。”


    瞬時間,故事所有環節在我的記憶中一環一環的扣上了:“六年前,瀝川突然離開我,是不是因為他的健康再次惡化?”


    rené點頭:“瀝川每半年都會回醫院做例行的檢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出癌症轉移到了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轉移的成活率非常低。這等於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說,你當時正在熱戀之中,隻有十七歲,不忍心告訴你,怕你傷心。他更不想讓你看見他受苦的樣子,寧願你恨他一輩子。所以,他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咬著牙,不讓自己抽泣出聲:“那他……那五年……是不是過得很苦?”


    rené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醫生對轉移的病灶進行了肺葉切除,之後他經過了整整三年的化療。人瘦得脫了形,頭發也掉光了,非常虛弱,連站起來力氣都沒有。說真的,他的樣子完全變了,就算你見了,也不會認得他。化療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還有骨痛和幻肢痛,有幾次,實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怕他父親和爺爺奶奶們傷心。總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熬下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滿是淚水:“那他為什麽不給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勸勸他,陪他說說話,替他寬寬心也好啊!”


    “alex下了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rené歎道:“alex的意誌無比堅強,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鬥爭那麽多年。安妮,你做好準備,等會兒他醒了,知道你已經了解了一切,他還是不會改變主意,還是會要你走。”


    我看著rené,吸了一口氣,繼續問:“rené,什麽是s?”


    “elodysstic syndro(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症)。”他說,“是一種造血細胞異常增生分化所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我不知道中文應當怎麽翻譯。”


    “造血功能障礙?”我還是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一種非常難治的貧血症。可能是由於alex的長期化療引起的。這種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會轉變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x的免疫力特別低,生活需要特別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有可能導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瀝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之後,像發了瘋似地罵他。


    “因此瀝川每天都要吃藥?吃那些讓他嘔吐的藥?”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種藥,防止骨質疏鬆。因為骨癌和化療使他的骨質產生了變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飯前三十分鍾他還要空腹吃下另一種藥,排鐵。”


    我覺得rené對這些術語的了解,隻怕已讓醫學院的學生們羞愧了。


    “排鐵?為什麽要排鐵?”


    “為了治療s,alex需要定期輸血。長期輸血會導致體內的鐵超負荷。為了防止鐵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鐵劑。這種藥叫作deferasirox,對胃和消化道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後很容易惡心、嘔吐。”他再次歎氣,“alex特別不想你知道他有s,因為你有暈血症,而他,動不動就要去驗血、輸血,嚴重的時候每周一次。”


    “就沒有一種可以完全根治的辦法嗎?”我著急地問,想起以前看過的各種悲情電視劇,《血疑》之類,“比如骨髓移植什麽的?他不是有哥哥嗎?”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的位點配型。霽川很願意捐獻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經申請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問累了,rené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單上簽了字。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男人,滿頭銀發,匆匆向急救室走來,邊走邊穿白大褂。rené站起來,向他迎了過去:“dr. gong!”


    那人似曾相識,仔細再看時,我猛然想起他就是幾年前和瀝川在咖啡館裏喝咖啡的老人,我還記得瀝川叫他龔先生。


    那人站住,衝我點了一個頭,對rené直接說英語:“怎麽樣?正在搶救?”


    “嗯,”rené說,“是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嗎?”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還衝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é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啟弦教授,著名的腫瘤專家。是瀝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髒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著,急救室的門忽然打開了,龔啟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é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麽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維持呼吸,靠升壓藥維持血壓。為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不然小命就交待了。”


    我和rené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序,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著,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也不要碰他。會有專門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兒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著一旁的兩個沙發,示意我們坐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二樓,過會兒再來,有急事給我打電話。”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rené看著我的腿,終於問:“安妮,你的腿怎麽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é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hu0ya0似地。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裏發呆,整晚整晚地不說話。後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歎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隻允許有一位陪客,rené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rené,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裏待一會兒。每次見到瀝川,瀝川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麽可擔心的。護士每隔十分鍾過來看他一次,檢查輸液和排尿的情況。每隔三個小時,灌一次鼻飼。每隔兩個小時,還會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著,一根四十厘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氣管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持下,緩緩起伏。我看見一個醫生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麽痛苦的程序,床上的瀝川看似毫無知覺。他隻是靜靜地躺著,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於呼吸機上的顯示器,上麵的字數不斷地跳動著,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個動畫片。這一夜,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瀝川。看著他蠟像般地躺著、生命的跡象仿佛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摸摸他的頭發,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著。


    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有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麽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它會出故障,不再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厘米的軟管會不會被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每次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速度衝向護士,弄得她們有點煩我……


    瀝川在icu裏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才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升壓藥。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很快就蘇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麽能說話。看見了我,指尖微動,我緊緊地握住他。


    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我沒離開過icu,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é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裏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他,陪他說說話什麽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嗎?”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é調侃。


    我問rené,霽川知不知道瀝川又病了?rené搖頭:“我可不敢告訴霽川,那個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進了icu,肯定在第一時間把他弄回蘇黎世軟禁起來。他們哥倆又要大吵大鬧。以前大家都還向著瀝川,這一回肯定不會了,全家都要對alex宣戰。”


    我迷惑了:“為什麽呀?”


    “你們這對傻鴛鴦,alex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決定不再回瑞士了。他說他自己時日不多,願意死在中國,葬在北京。他已選好了墓址,連墓碑上的話都想好了。”rené閉上眼,好像麵前有一具棺材,然後用牧師的聲音說,“這裏睡著王瀝川。生在瑞士、學在美國,愛上了一位中國姑娘,所以,死在中國。阿門。”


    仿佛為了配合rené的劇情,床上的瀝川一動不動,雙眸緊閉,平靜安詳。


    我無限心酸。


    蘇醒的時候,瀝川很虛弱,還不怎麽能說話。雖不需要呼吸機,仍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著,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繼續打盹。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icu裏送進來一個病人,大聲地**,把我吵醒了。


    睜開眼,看見護士正在幫瀝川翻身。他的皮膚蒼白得沒有半分生氣,身上纏繞著各種管子,他好像被卷在一團亂麻之中。翻好身後,護士用凡士林拭擦他身體受壓的部分。我過去將床鋪弄平整,協助護士將幾個枕頭塞在瀝川的背後。


    正在此時,瀝川忽然張口對著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沒聽清,他又說了一次,護士就離開了。我們相互對視著,一時間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說:“so,你是,我的家屬,”話音很輕,聲音嘶啞,幾乎每個字都有重音,“since when?(譯:從何時開始的?)”


    沒想到一睜開眼的瀝川就那麽咄咄逼人,我驀然失語了。


    “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為什麽,還沒走?”


    “你能少說幾句不?”我沒心情也沒膽子和剛剛搶救過來的病人鬥嘴。


    護士長來了,尷尬地對我說:“對不起,謝小姐。這位病人說你不是他的家屬,要求你立即離開icu。”


    我站起來,怒極攻心,幾乎想掐他。隻覺眼前一陣發黑,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護士長及時地扶住了我,將一旁的拐杖遞過來。我氣得手直哆嗦,拾起沙發上的手袋,將床邊小櫃上我的手表、手機、鑰匙、口杯一股腦的收進袋中。


    護士長忍不住替我解釋:“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況。您是這位女士送來急診的。她在這裏守了你七天七夜,幾乎沒合眼。您說,她不是家屬。”她指著對麵房間裏躺著的一位老人,嗓音有點激動,“看見那位老爺子了嗎?他的三個兒子都來了,在病床前麵,為醫藥費吵得不可開交,最後跺跺腳,一刻鍾功夫,全走光了。他們倒真是親人,您說是家屬嗎?”


    瀝川不為所動,雙目直視天花板,沉重地喘氣:“我要她……立即離開。”


    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鳴器頓時一陣亂叫。一群護士衝進來,為首的是值班醫生。


    護士長連忙對我說:“謝小姐,病人情緒不佳,情況也不好,你還是回避吧。”


    說罷,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icu。


    過了一個小時,護士長出來了。見我仍舊守在門外,也不坐,撐著拐杖伸長脖子往裏看,苦笑著搖頭。


    “他怎麽樣?沒事吧?”我趕緊問。


    “暫時脫離危險。我們已經把他轉入普通病房了。你還是回家歇會兒吧,至少好好地睡一覺。”


    “哪個病房?”我問。


    “407。”


    “我去看看。”我拔腿就走。


    “唉——”身後再次傳來護士長的歎息。


    407是單間隔離病房。


    我悄悄地走進去,以為瀝川睡著了。不料,他竟睜著眼,迅速地發現了我。


    遲疑片刻,我走上前去,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hi——”我心疼壞了,顧不得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地溫柔了,“你覺得好些了嗎?”


    他張嘴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清,把耳朵湊到他麵前。


    他說:“回去……睡覺。”


    到底還是顧念我,心頭微微一暖,我的眼眶頓時發紅:“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陪著你。”


    “我有……護士。”


    “我知道。”


    不知哪裏閃過一陣疼痛,他用力咬了咬牙,身子卷起來,手緊緊拽住床單,出了一頭冷汗。


    “不舒服嗎?”我緊張地看著他,“我去叫醫生。”


    “不……”


    他急促地喘氣,又似被痰堵住,想咳嗽,又咳不出,胸口發出嘶鳴之聲,臉頓時憋得通紅。


    我衝出去叫護士,護士進來搖高了床背,半抱著他,輕輕拍打他的背助他排痰。折騰了十幾分鍾,他精疲力竭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本已疲憊不堪,見他像嬰兒般虛弱無助由人擺布,仿佛隨時都可能出事。一時間又急又怕,睡意全無。我去二樓餐廳吃了點東西,又喝了杯滾燙的咖啡。回來時,在病房裏看見了rené。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穿著護工的衣服。


    “rené,這位是?”我端著咖啡,顧不得禮貌,指著那個小夥子問道。


    “江浩天先生給介紹的一位護工,叫小穆。他父親重病時是他照料的,非常專業、也非常仔細。我怕護士們忙不過來。再說,alex病起來不好伺候,脾氣特大還別扭。在蘇黎世的時候就把leo和他爸折騰得夠戧。就他爺爺有時過來吼他兩句,還管用。”


    我莞爾。這段描述完全符合瀝川在我心中的印象。瀝川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虛弱,尤其是我。在這一方麵,他異常頑固,我已領教多次了。


    “嗨,小秋,你的黑眼圈太嚇人了,快回家睡一會兒吧。這裏有我,你明天再來。”


    我堅決搖頭:“我不放心,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你已經七天七夜沒好好睡了。”rené觀察我的臉,“別瀝川的病好了,你倒下了。”


    “不是我不想睡,可是,萬一發生了什麽意外……”我的嗓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我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rené想了想,說:“這樣吧。icu房外有家屬休息室,你去那兒休息吧。”


    “rené,”我忽然說,“我得洗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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