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


    我氣喘籲籲地打了一個招呼,胸口劇烈起伏著,半天接不上話。


    瀝川很耐心地等著我的呼吸慢慢變成平穩,目光移到我的額上,皺眉:“出了什麽事?你的頭出血了。”


    “哦?”我撫開流海,摸了摸額頭,果然鼓出了一個大包。手上有幾滴粘粘的血跡。


    “別動,”他說,“我看看。”


    薄荷的氣息打在我臉上,冰涼的指尖,在我的額頭上摸來摸去。我剛剛平靜的心又以雙倍的速度跳了起來。


    “撞哪兒了?”


    “撞牆上了。”


    他的神情本來很嚴肅,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撞牆上?為什麽?”一麵說,一麵從錢包裏掏出一隻薄薄的密封小袋,撕開,從裏麵拿出一團濕濕的棉花,“這個是用來清潔傷口的,會有一點痛。”


    “噢!”我叫了一聲,他的手一抖,棉花掉在地上。然後,他緊張地看著我:“很痛嗎?”


    “有一點……”


    “那我輕點兒。”他又去掏錢包,拿出第二團棉花,給我擦幹淨了傷口,又找出一張創可貼,給我貼好。瀝川很會照顧自己,身上總是準備著創可貼。我認識他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後,瀝川想彎腰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棉花,我眼疾手快地替他撿起來,扔到垃圾桶裏。


    “撞得重不重?要不要看醫生?”他細長的手指,繼續撫摸我的頭頂,試探其它的傷處,好像一位正在受戒的老僧,“別是腦震蕩。”


    我很想回答說,撞得很重,你陪我看醫生吧。轉念一想,才幾滴血呀,太誇張了。


    “沒事。”我理了理頭發,歪著腦袋看他,“幾時回來的?”


    “今天上午。”


    瀝川看上去比我在瑞士見到他的時候還要瘦,臉上沒什麽血色。奇怪。一般說來,人的病都是越養越好。瀝川住院三個月,什麽也不幹,天天養病,家裏那麽有錢,什麽營養品買不起?怎麽還是一日瘦似一日,顴骨越變越高呢。


    “一個人回來的?”


    “rené也來了。他最近在寫一本關於中國古代建築的書,要來北京查資料。”


    “rené在大學教書?”


    “嗯。”


    我們一起在台階上站著,都不說話,各人想各人的心事。過了一會兒,我問:“瀝川,你沒開車來嗎?”


    “沒有。”他說,“我在等我的司機,估計是堵車了。”


    “我有車,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不了,謝謝。”


    “來嘛,跟我還客氣啊?”


    “對不起,還有別的事。”他說,“下次吧。”


    “沒別的事,你就是不願和我在一起對嗎?”我輕聲地說了一句,目光幽怨。


    他穿著件純黑色的風衣,修身而合體。頭發又硬又黑,還有點濕濕的,配著他那張瘦削而輪廓分明的臉,很酷,也很神氣。


    他沒回答,算是默認。


    這麽快,一切又回到了起點。瀝川的作風,想不習慣也不行啊!


    我扭頭就走。


    畢竟,瀝川回來了,就像太陽回到了太陽係。


    一向隻有自轉的我,頓時滑入了公轉的軌道。有風有雨有引力,一切回歸正常。


    次日上班,我精神抖擻。因為要翻譯一份重要的合同,怕浪費精力我沒開車,打車去了公司。


    一到大廳裏便有不大熟識的同事踴躍地跟我打招呼。昨夜一舞,雖不至於傾城傾國、至少讓我成了明星。


    “哎,小秋,早!恰恰!”


    “恰恰!小秋,昨天很勁爆,怎麽跳到high就跑了?害得你男朋友四處找你。”


    “噢……我有點急事,回家去了。”到辦公室把包一放,我連忙給艾鬆打電話。


    那邊響了一聲就接了:“小秋。”


    “對不起,很對不起,昨天我有急事,等不到跟你告辭就走了。”


    “沒出什麽事吧?”他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介意。


    “沒有。”


    “那就好。”他說,“下下個星期五我們所組織春遊,你能不能來cover一下?”


    “春遊?很遠嗎?”


    “就在香山公園。”他歎氣,“工會主席的老婆在報社,還約了一群女記者、女編輯,說是要和所裏的年輕人大搞聯誼活動。遊山玩水、吃吃喝喝、還有遊戲猜謎什麽的。”


    “猜謎?那也叫遊戲嗎?”


    “怎麽不是遊戲?我特能猜謎。”


    “那個……好吧……我盡量配合。”昨天晚上我求他cover,後來又不辭而別,實在很不好意思。


    “謝謝,改日我請你吃素火鍋。”他很高興,又說,“今晚的拉丁舞班,你去嗎?”


    “去呀,怎麽不去。”


    “那麽,晚上見。”


    “好的。”


    我收了線,跑到行政辦公室的郵箱裏查郵件,發現裏麵塞著一個沉沉的包裹,外麵一大堆德文,我掂了掂,是瀝川答應給我帶的巧克力餅幹。拿了正準備走,遇到艾瑪。


    “啊,這是什麽好東西呀?”


    “巧克力餅幹。”


    “見麵分一半。”


    “行。”


    我打開包裹,裏麵有好幾包。我塞給艾瑪兩包。她看了看包裝,笑著說:“哎,你麵子不小啊,這是瀝川送的吧!”


    我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


    “這是蘇黎世的餅幹嘛,我二外是德文。”


    “是我求他的,我特愛吃這種餅幹。”我心有餘悸地看著她。艾瑪特能八卦,無事都能瞧出端倪,有事更要究根問底。


    果然,艾瑪反複打量我:“看你平日一聲不吭的,居然能開口托他帶東西。我那麽愛吃巧克力,和他認識這麽多年,都沒敢張口。”


    “這不過是他關懷下屬、籠絡人心的伎倆,如此而已。”我麵不改色地詆毀開了。


    “哎,你不要這麽說,破壞瀝川在我心中的美感。”艾瑪雙手捧心,做花癡狀,“我剛才還在大門口看見他。真是帥呆了。我一激動,忘了打招呼。想追著他進電梯,不但沒趕上,一隻腳還差點卡住。結果,我關在門外,鞋子留電梯裏了!我那叫一個窘呀。在下麵等了幾分鍾,瀝川居然跟著電梯又下來了,給我送鞋子。還說對不起,沒開得及替我擋住門。真是彬彬有禮、風度翩翩。”


    我歎了一口氣,心裏想,你要是真愛上了他,那豈止是窘,整個一自虐,比白毛女還苦呢。


    十點鍾開例會,果然看見瀝川坐在江總的旁邊。江總代表公司全體人員歡迎瀝川先生回北京主持溫州工程的後續設計。由於健康原因,瀝川先生每日隻能工作三個小時,希望大家有事盡量在他工作時間的範圍內解決,不要在非工作時間打擾他的休息。輪到瀝川時,瀝川隻說了一句話:


    “謝謝。今晚六點半,會仙樓海鮮食府,我請大家吃飯,歡迎帶家屬。”


    翻譯組的女生們全部瘋狂了。


    香籟大廈的第十八層餐廳中午十二點準時開飯。我取了一碟沙拉,一碗茄子燉豆腐。加入了翻譯組的八卦圓桌。


    不出所料,今天的議題就是瀝川。


    “瀝川今天的領帶真好看,明明是暗紅色的,為什麽遠遠看去,閃閃發光呢?”


    “我覺得,他今天的那套燈芯絨西裝看上去才是帥了呢,研究了半天都不知是什麽料子。”


    “哎哎,我在想今晚上點什麽。會仙樓的鮑魚最好吃,我去過兩次都舍不得點。”


    隻有艾瑪一個人說:“瀝川這回病得不輕呢,走路都費勁了。”


    最高興的還是小薇,因為她又調回到瀝川的辦公室。


    “我也覺得王先生的身體沒完全恢複,”小薇說,“開完例會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再也沒有出來過。我給他打了幾次電話,他都不接。你看,現在也沒見他出來吃午飯。”


    我臉色微變:“會不會出了什麽事?”


    “不知道。”小薇搖頭,“如果不征得同意,他的辦公室我是不能隨便進去的。”


    我站起來說:“我正好有個合同的翻譯要找他,我去看看吧。”


    大家都奇怪地盯著我。


    “怎麽啦?”我說,“你們也看見了,他病得不輕,萬一在自己房間裏昏倒了怎麽辦?”


    “你去?不合適吧。也許他就是在自己的臥室裏休息。還是通知一下江總比較好。”


    “是啊。當年朱碧瑄和瀝川配合得那麽好,也不見瀝川對她多一分顏色,你就不要去了吧。”


    “我去看一下,沒事的。”我拔腿就走。


    去了第二十層樓,敲了敲瀝川辦公室的門。敲了十幾下,沒人回答。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推門而入。


    辦公室裏沒有人,空空的。空氣裏飄浮著一絲酸味。


    然後,我聽見嘔吐的聲音,那種很痛苦、很可怕的嘔吐。


    我衝到洗手間,看見瀝川雙腿跪著,扒在馬桶上吐得翻天覆地。他的臉鐵青,嘴唇沒有一絲顏色。


    我跪下來,從後麵抱住他:“瀝川……”


    他無睱顧及我,持續地幹嘔,身子不斷地痙攣。我不知道他已經吐了多久,隻知道他戴著義肢來維持這種跪姿會十分難受。


    “喝口水,漱漱口吧。”我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


    他一直埋著頭,接過我遞來的礦泉水,喝了半口,不知引發了哪根神經,又開始吐。胃早已吐空了,隻吐出一些粘液。我用力扶住他,用手拍他的背,大聲地問:“好些了嗎?現在你別站起來,猛地站起來會頭昏的。咱們就在地上坐一會兒。”


    瀝川無助地靠著我,半身軟綿綿地。開始,他還企圖用手支撐自己,最後所有力氣都喪失殆盡。


    我抱著他,在洗手間的地板上坐了近十五分鍾。有點害怕瀝川會為這個生氣。瀝川從來不想讓我看見他狼狽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有力氣說話了:“麻煩拿一下手杖——”


    我拾起手杖,遞給他。


    他費力地站了起來,到洗手池邊洗了一把臉。又拿出一個藥瓶,吞了一片藥。坐到對麵的單人沙發上問道:“找我有事嗎?”


    “沒……沒什麽事……就是擔心……”我嚇著了,不由得吞吞吐吐,“你沒吃壞什麽東西吧?”


    “沒有。”


    “我帶你去看醫生。”我伸手到口袋摸車鑰匙,猛地想起今早沒開車。


    “不去,哪兒都不去。”他不耐煩地看著我,“你別在我麵前站著!”


    我對自己說,不生氣,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決不生氣。


    我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輕聲說:“不去醫院也行,我就在這兒陪著你。萬一有什麽事我好叫救護車。”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即然這樣,不如你到樓下去替我買杯果汁吧。”


    “好,好,我馬上就去。”我忙不迭地跑下樓,買了杯瀝川一向喜歡喝的熱帶果汁,回到辦公室時發現小薇已經坐在那兒了。她攔住我說:“王先生正在休息,誰也不見。”


    “是這樣,他讓我替他買杯果汁。”


    “果汁交給我吧,”小薇很客氣地重複了一遍,“王先生特地吩咐了,誰也不見。”


    在小薇充滿猜疑的目光下,我顏麵頓失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邊吃餅幹,一邊生悶氣,一邊還得做手頭的翻譯。


    六點一到,我準時下班。電梯的門叮地一聲開了。


    冤家路窄,裏麵站著西裝革履、打扮光鮮、身上飄著淡淡ck香水的瀝川。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之外,他看上去悠然自得、形神瀟灑,好像一位要赴瓊林宴的探花郎。


    我冷麵朝天,走進電梯。


    “下班了?”他居然開口搭訕。


    “……”我看牆壁。


    “等會兒去會仙樓吃飯,你去嗎?”


    “……”我看地板。


    “當”地一聲,電梯忽然停了,他按了“緊急停止鍵”。


    我向他怒目而視。


    “對不起,下午是我的態度不好,請原諒。”瀝川特別會道歉,每次道歉都顯得特誠懇。可是我還是很生氣,還是不理他。


    “……”


    “你買的果汁我都喝了。不信你看,還剩下一小半,我留著晚上喝。”他鬆開手杖,從挎包裏掏出一個玻璃瓶,在我麵前晃了晃。


    紅紅的果汁,果然隻剩下了小半。我看著他,哭笑不得。終於說:“你中午吐成那樣,晚上還吃得下海鮮嗎?”


    “就是吐了才要吃啊。晚上我要加倍地吃,把吐出去的東西都吃回來。”他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逗趣的笑。


    “瀝川,看來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你該多休息幾天再來上班。”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他說,“上班也是可以休息的。”


    我不禁仰頭看他。瀝川的心理真是強大啊,中午吐得死去活來,一副末日臨頭的暴君模樣,到了晚上,精神、脾氣就全回來了。


    “我沒開車過來,坐你的車去會仙樓行嗎?”


    “行。”可能是覺得下午那番以怨報德的行為太過分,他的口氣變得舒緩了。


    “能給我rené的電話嗎?”我趁火打劫。


    “為什麽?”


    “我想請他吃飯。”


    “拿你的手機過來,我輸給你。”他知道我記性不好,一秒之內記不住五位以上的號碼。


    我遞給他手機,他存下號碼。


    我趁機說:“把你的號碼也輸進去,萬一有事找你也方便。”


    他把手機還給我:“我的就算了,你不會有事找我的。”


    我氣結,看著他,翻了半天白眼說不出話來。


    他按了一個鍵,電梯緩緩下落。


    我陪著瀝川慢慢地走到大門口,司機已經在那裏等著他了。


    非常寬敞的德國車,瀝川替我開門,讓我先坐進去,然後他自己坐了進去,將手杖擱到一邊。他的全身煥發著清冷的香氣。


    “我讓小薇單獨給你訂了素菜。”他說,“你又改回吃素了?”


    “為世界環境做貢獻。”


    他輕笑。


    “笑什麽?”


    “我一直以為,這些年你什麽都可能變,唯獨吃飯的習慣是肯定不會變的。”


    “我變了很多嗎?”


    他回過頭來看我:“不,你什麽也沒變。我多麽希望你能變一點。”


    “你呢?你變了嗎?”


    “你覺得呢?”


    “你也什麽都沒變,除了變得離我越來越遠。”


    我們陷入沉默,會仙樓很快就到了。


    除了製圖部和行政部的個別職員,cgp幾乎人人有車。沒有車的幾個秘書都跟著江總和張總的車過來了。可能是有鮑魚吃的緣故,幾乎所有的人都通知了家屬。一到門口,瀝川就被守候在那裏的兩位老總攔住說話。我在酒樓的內廳看見了艾鬆和艾瑪,趕緊上前打招呼。


    “哎,有點後悔,早知道有鮑魚吃,我晚幾個月再改素食也好呀。”我笑著說。


    “瀝川就是會照顧女人,知道我們翻譯組的小姐們都是海鮮狂。如果按他自己的口味,大約吃意粉就可以了。小秋,你跟我們一桌吧!”因為早上瀝川給艾瑪拾了一次鞋,艾瑪今天不遺餘力地讚美他。


    “當然,我去問問素菜放在哪裏。”


    “我來問吧,小姐們請坐。跑腿的事兒讓男生去幹吧。”艾鬆彬彬有禮地替我們張羅。


    翻譯組的翻譯們,要麽帶著老公孩子,要麽帶著男朋友,艾瑪帶來了一位蘇先生,據說談了有一個月了。艾鬆吩咐好了服務員,徑直就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喝了一口茶,看見瀝川坐在離我有點遠的另一桌上。


    上了菜後,服務員給每個人端來的一盅龍井鮑魚。放到我身邊的則是冬瓜燉豆腐。小薇給我點的素菜又香又辣,我有滋有味地吃著,掃眼看這一群海鮮狂,正津津有味地吃著鮑魚龍蝦,連艾鬆也不例外。然後,德語組麗莎的先生率先講起了黃段子:


    “話說我留學的時候,流行裸奔。七十歲高齡的老婦也想試試。一群老頭正在下棋,老婦從他們身邊裸跑而過。一老頭說:‘真不象話! 這麽皺的衣服也不燙一下,兩個口袋還翻在外麵。”


    小姐們笑得花枝亂顫,我則心不在焉,意興闌珊。


    艾鬆默默地觀察我,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情緒低落,問我最近想不想去天文台看星星。我說翻譯的活兒太多,一時抽不出時間。


    杯觥交錯中,我看見瀝川一直在很斯文地吃飯,好像胃口恢複了。大家都在喝酒,卻沒人向他勸酒。我的心漸漸放下來,覺得冷落了艾鬆,便起勁地向他請教科普知識。艾鬆給講了一大堆黑子、粒子、量子的故事之後,又向我介紹他最喜歡的一本科普小說《物理世界奇遇記》,說他小時候看那本書,看得不下一百遍,終於奠定了他將來要做科學家的夢想。


    “你最喜歡看的書是什麽?”他問。


    “《紅樓夢》。”


    我是文科生,本來書是我最喜歡聊的話題,以前我和瀝川躺在床上聊起我們共同喜歡的書:《在路上》、《荒原狼》、莎士比亞的悲喜劇……話多得不肯睡覺。唉,臥床太久,硬把一個理工科的瀝川熬成一前衛的文藝男青年。


    “我沒讀過《紅樓夢》。”


    “《三國演義》你讀過嗎?”


    “沒。看過電視劇。”


    “除了物理書之外,你還看過哪些厚一點的書呢?”


    “《愛因斯坦傳》算不算?挺厚的,有六百多頁。”


    我看著他,差點被喉嚨裏的茄子噎住。人和人怎麽能這麽不一樣呢!


    眼角餘光掃到遠處的瀝川,他正起身,很客氣地和周圍的人說了句什麽,慢慢地向h0u''me:n走去。


    入座之前我去過一次洗手間。一流的食府,洗手間也是一流的,大理石的台麵上擺著鮮花,香燭幽幽,一塵不染。有殘疾人專用的衛生間和更衣室。


    過了近三十分鍾,瀝川都沒有回來。


    我借口要上洗手間,走到後廳,那裏正好站著一位服務生。


    “對不起,先生,能不能麻煩你一下?”


    “小姐,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嗎?”服務生非常禮貌地問我。


    “我的一位同事最近身體不好,經常容易昏倒。他去了洗手間,有三十分鍾沒回來,能不能麻煩你進去替我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您等著。”


    我告訴了他瀝川的相貌特征。他推門進去,很快就出來了:“那位先生可能是喝多了,吐得很厲害呢。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不要。”


    看來餐廳裏經常有人醉吐,服務生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


    “衛生間裏還有別的人嗎?”我又問。


    “沒有。”


    “能不能幫個忙?”我遞給他五十塊錢,“請你替我看著他。如果他不能走路,麻煩你扶他一把。如果事態嚴重,我得送他去醫院。”


    “好的。”


    我一直守在洗手間的門外,想起在蘇黎世的那天我們去kunststuben吃飯,吃到一半他也去了洗手間,很長時間。回來之後,再也不動刀叉了。估計那時他就在吐,隻是不肯讓我知道。


    又過了二十分鍾,門終於開了,瀝川低著頭走出來。


    看見我,沒說話。徑直坐在我身邊的沙發上。


    “瀝川,你得回去休息,或者去醫院。”


    “能替我弄杯水嗎?”他慘兮兮地說。


    我拿來一瓶礦泉水,給他倒了一小杯。他從懷裏掏出止吐的藥片,努力吞了一口水,還沒吞完就“哇”地連藥片一起吐了,我正好站在他麵前,就吐了我一身。


    我閉上眼。雖然這是瀝川的餘瀝。餘瀝就是餘瀝,一點也不美。


    “對不起……”他到口袋裏摸手絹。我攔住他,把他按在沙發上,又遞給他一杯水:“吃藥,坐著別動。”


    我脫掉外套,去餐廳找到他的司機,又悄悄向江總解釋了一下。司機從後座拿出輪椅,將瀝川送到車上。


    我在路上給rené打電話,問需不需要送瀝川去醫院。他說不需要,讓我們送他回賓館。汽車停在了東二環路的港奧中心瑞士酒店,rené已在樓下等著我們了。


    我們一起把昏睡的瀝川送回臥室。rené幫他換上睡衣。瀝川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是說一天隻工作三個小時嗎?”回到客廳,rené問我,“alex怎麽去了一整天?”


    “也許今天是第一天,他不想走太早?”


    rené端著咖啡,心煩意亂地在客廳裏踱來踱去。


    “rené,瀝川為什麽老想吐?今天他都吐了兩次了。”


    “alex每天都要吃一種藥,那藥對胃刺激挺大,所以老想吐。此外,他還很容易疲勞,動不動就犯困。”


    我想起了以前他每天早上吃的那種白色的藥丸:“是那個增強骨質的藥嗎?”


    “不是。”


    “那藥能不吃嗎?”


    “不能。不過他可以再吃phernergan。”


    “phernergan?”


    “一種止吐的藥。也有副作用,會降低血壓,他容易昏倒。”


    我抽了一口涼氣:“那他豈不是天天都想吐?天天吃不下飯?”


    rené苦笑:“你說得沒錯。alex挺頑強的,吐了吃,吃了吐,一天吃無數次飯,所以他看上去還不是很瘦,是不是?不然早成白骨精了。”


    “rené,”我說,“瀝川這樣子我挺不放心的,今天晚上我得在這裏陪著他。”


    “這……alex不會同意的。”


    “alex睡著了。”


    rené想了想,說:“那好,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我回隔壁讀資料,有事你來敲門吧。”


    送他到門口,我又問:“看樣子瀝川的病根本沒好多少,為什麽你們又要回北京?留在瑞士不是更好嗎?在北京事兒多,他不得休息。醫療條件估計也跟不上。”


    “一家子人都反對他來,是瀝川堅持要來的。”


    罪過。瀝川回來,是為了堅守自己的諾言。可是,這個傻子,諾言不應該比許諾的人更重要啊!


    我急忙說:“那我勸他吧。”


    他看著我,忽然歎了一口氣:“不用勸了,安妮。瀝川不打算回瑞士了。他說他喜歡北京,會永遠留在這裏。”


    說這話時,他的嗓音微微發顫。還想說什麽,終於什麽也沒說,把門關上了。


    瀝川睡著了,蹙著眉,身子卷成一團,很安靜。


    我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八點,他以前一般十二點才睡。我到了洗手間洗了一條熱毛巾,幫他擦了擦臉。他動了一下,翻了一個身,又睡了過去。


    瀝川極愛幹淨,不洗澡就睡覺,對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何況今天他還吐了兩次。我去洗手間換了一條毛巾,解開他的睡衣,輕輕地替他擦身子。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一直蹙著眉,很疲勞,很虛弱,緩緩地呼吸著。有時候,他的手指會忽然抖動幾下。有時,抖動的是睫毛,好像要醒過來的樣子,終究力氣不濟,雙眼沉沉地閉了回去。他的小腿一直是冷的,我用熱毛巾敷了很久才熱起來。


    做完一切,我把床頭的台燈調到最暗,握著他的手,在一點幽光中,默默地凝視著他。瀝川睡得更沉了,蹙起的眉頭舒展了。他的臉異常平靜,帶著一絲微笑,好像正在做一個好夢。


    淩晨三點的時候瀝川開始在床上翻來翻去。我跑到客廳去倒牛奶,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睜開了眼。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鍾,接過牛奶,詫異地問:“小秋,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怕你還吐,在這裏陪著你。”


    他抬頭四處地看:“我……又吐了?”


    “沒有,你一直睡著,睡得挺好。牛奶別喝得太急,小心又吐了。”


    他坐了起來,坐不穩,得一隻手臂撐著。我找了一隻枕頭墊在他的腰下。


    “你……一直都在這裏嗎?”


    “嗯。”


    然後,他就問了一句令我哭笑不得的話:“在這裏幹什麽?”


    “沒幹什麽,坐著唄。”


    “我們是幾點鍾回來的?”


    “八點。”


    “現在半夜三點。你幹坐了七個小時?”


    “當然也幹了點別的事。”我狡黠地笑了笑。


    他趕緊把手伸到被子裏,發現自己穿著衣服,鬆了一口氣。


    我望著他笑,不說話。他發現內衣已經換過了,窘著臉說:“你趁虛而入啊。”


    “你今天吐了兩次,一定想換套幹淨的衣服睡覺,對不對?”我將臉湊到他麵前,搖頭晃腦。


    他三口兩口地喝完牛奶,精神好了,掀開被子起來穿衣服。


    邊穿邊問:“後來你吃了晚飯沒?”


    “沒。現在肚子正餓著呢。”


    “我也餓了。”


    他穿好衣服,戴上手表:“我們到樓下吃夜宵,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行呀。”


    我們坐電梯出門,找了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


    瀝川隻能喝粥,要了份魚片粥。我點了一個素食套餐,外加一個土豆湯。


    我們都餓了,各自吃了十分鍾,不說話。看得出瀝川的胃口不好,吃一口要吞咽半天。可是他吃得很努力,一勺接著一勺地往嘴裏送。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吃下了半碗,拿著餐巾擦擦嘴,準備說話了。我連忙攔住他:“別說了,瀝川。我知道你想說啥。”


    “我想說啥,你說說看。”


    “你想說,”我學著他的語氣:“小秋啊,你得ve on。今天那個和你坐在一起的小夥子,我看不錯,你和他挺有戲。你們好好發展。”


    “……”


    “我現在病成這樣子,你也看見了。不是我不要你,我實在沒辦法。”


    “……”


    “和你說過多少次啦,人生不能為一時美色所惑。”


    “……”


    “以後別來找我啦。就算看見我死了,你也別管我。我跟你,沒關係了。”我咬了一口水果,說,“你想說的,是不是就是這些?”


    瀝川看著我,淡淡地說:“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說了。”


    “瀝川,如果你現在身體很健康,什麽事也沒有。你讓我走,我會放手。我已經過了一個五年,難道我過不了另外一個五年嗎。可是,你病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得了什麽病,隻要你還病著,我絕不走,絕不會袖手旁觀。因為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你要是不嫌累,那些話你盡管反複地說。總之,我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舔舔嘴唇,微笑:“對我來說,愛,是一種禮物。不是你能給,才表示你有。而是你給了,你就有了。”


    聽這話時,瀝川一直垂著頭,他的手,微微地發抖。


    之後,他送我回家,路上一個字也不說。


    到了公寓,我深吸一口氣,說:“瀝川,你回瑞士吧。別在這兒待著了。”


    “嗯?”


    “你的病根本沒好。這裏人多,你免疫力低,感染的機會更大。”


    “不是說,我跟你沒關係了麽?”他譏諷,“你關心我的病和去向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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