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間裏脫了個精光。 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到鼻子跟前嗅,看有沒有尼古丁的氣味。然後,我又徹徹底底地洗了一個澡,一遍又一遍地塗肥皂。清理完畢,我換了件白色的繡花襯衣,是新的,還沒有穿過。我將換下來的衣物裝在塑料袋裏,拿到洗衣店幹洗。


    幹洗店就在門外不遠處。我和老板娘搭腔,問她吸煙的人會不會在衣服上留下煙味。


    “當然囉,”她說,“如果你吸煙,或者你周圍的人吸煙,你衣服上的每根纖維都含著煙味,怎麽洗也洗不掉的。自己半點聞不出來,敏感的人一聞就知道。我們這裏收二手衣的人都會事先打招呼,抽煙人的二手衣,不要。”


    我一聽,頭大得要炸掉了:“老板娘,衣服我不要了,麻煩您幫我捐了吧。……算了還給我,我扔垃圾桶裏得了。”


    我去商場,從裏到外地買了換洗的衣服——心情不好,隻好用購物療法。我在幾個商場裏閑逛,大包小包,拎了一手。回到賓館,已經是中飯時間。我折回自己的房間,鬼使神差地又洗了一個澡。我在水中觀察自己的手指。是的……有一點點黃色,是尼古丁浸的。心情最差的那幾天,我曾經一天一包,省吃儉用也要抽。要不是每個月要交兩千塊給陳律師,致使日子過得有些拮據,隻怕抽得更狠。唉,以前也不覺得嚴重,反正是自暴自棄。可是現在,瀝川回來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就這麽想著,煙癮又犯了。我的手指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頭痛、煩躁、精神渙散、唇焦口幹、坐立不安。我想到下午我還要翻譯文件,需要煙來幫我集中精力,便下意識地去摸我的手袋。還好,還好,謝天謝地,還有一包,所剩不多,還有兩支。我拿著手袋出大門往後,大門背後有兩個巨大的垃圾箱,一人多高。沒人願意在那裏逗留,呼吸垃圾的氣味。那才是吸煙的理想之地。


    h0u''me:n有一片空地,其實是個廢棄的停車場。我沿著賓館的大牆向左轉,聽見空地傳來一個男孩子的笑聲:“叔叔,往這裏扔吧!這裏!這裏!”


    “你過來一點,眼看著球,別看我的手。”磁性的男聲,低緩卻清晰。


    男孩子歡快地尖叫:“啊哈!我接到了!我接到了!叔叔,再來,再來!”


    還是那個男聲:“這回我可扔得遠了。你得快些跑才行。”


    “扔吧!扔吧!”


    是瀝川半跪在地上,陪一個三歲的小男孩玩球。孩子的媽媽站在一邊,微笑地看。


    “阿吉乖,咱們回家吃飯吧,不玩啦。叔叔都陪你玩了一個小時了。”


    “不嘛,不嘛,我要玩!我不吃飯!”


    “嗯,不可以不吃飯,不吃飯怎麽長大呢?這樣吧,咱們回家吃飯,吃飯媽媽帶你去公園,好不好?”


    “不……不……不……”


    “宋小吉!回家去!我都說多少遍了!”媽媽不耐煩地叫了一聲。


    小男孩總算磨磨蹭蹭地牽著媽媽的手走了。


    瀝川拾起地上的手杖,慢騰騰地站起來。看見我,“hi”了一聲。


    我沒理他,徑自走到垃圾箱旁邊,默默地站著,等他離開。就算我控製不住我的煙癮,我的修養也沒差到逼瀝川吸二手煙的地步。


    他偏偏不走,反而跟了過來。


    “生氣了?”他說。


    不理。


    “越是生氣,越是要到空氣好的地方站著。這裏全是垃圾,空氣多不好。”


    不理。


    “哎,要吃糖嗎?我這裏有好吃的糖。要不要?”


    不理。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遞給我。我一看,是那個“吉祥通寶”牌戒煙糖。


    “我試過,薄荷味的,挺不錯喲。……不喜歡吃糖?”


    我奪過吉祥通寶,直接扔進垃圾桶。


    他又掏出一個盒子,從裏麵拿出一張薄薄的好像創可貼一樣的東西:“這是戒煙貼,叫作‘花樣年華’,你試試?”


    我又一把奪過,扔垃圾箱,並惡狠狠地說:“還有什麽?全拿出來,我好一次扔光!”


    垃圾箱邊有一道水泥石台,幾級台階走上去,便站在了和垃圾箱頂一樣的高度。這垃圾箱居然有一間房子那麽大,需要專門的卡車來拖,一般的人扔垃圾時如果覺得太高,可以爬到水泥台上去扔。


    瀝川從地上拾起一根長長的樹枝,拉著我,一起走到水泥台上:“來,小秋。我們看看垃圾桶裏有些什麽?”


    搞什麽鬼啊!我們一起探頭往下看。


    垃圾桶裏會有什麽?垃圾。對不對?


    雞蛋殼、剩菜、剩茶葉、破塑料袋、煤球、魚骨頭、豬骨頭、死貓子、雞毛、鴨毛、爛菜葉子、空罐頭、破玩具、斷了腿的家具、劃傷的cd、玻璃渣、帶釘子的木條、塑料花、發黴的米飯、土豆皮、黃瓜皮、爛西瓜、爛橘子、電線、木工手套、蛆、蒼蠅……


    垃圾桶不是很滿,隻裝了不到一半的東西。瀝川拿著樹枝在裏麵扒拉。扒拉了半天,用樹枝挑起一片很大的包菜葉子,上麵爛得千瘡百孔,放在我的眼前晃蕩。


    “這是什麽?”


    “如果你繼續抽煙,幾年以後,你的肺就會變成這種樣子。怕不怕?”


    “怕什麽?這樣子挺好看的。”我說,“有什麽不妥?”


    某人氣結。半晌,他盯著我的臉,目光很有殺傷力:“謝小秋,看來你是要逼我走絕路。要麽,你戒煙。要麽,我從這裏跳下去!”


    我眨眨眼:“跳,你盡管跳。——這垃圾箱正好沒蓋子!”


    瀝川有潔癖,不是一般的潔癖。他一天要洗好兩次澡,不喜歡碰任何髒東西。垃圾箱這麽髒,我才不信他會跳呢。


    我正這麽想著,就聽見“撲通”一聲,這人真的跳下去了!


    “哎!瀝川!”


    瀝川戴著義肢,他絕對不可以做“跳”這種動作。我看著他,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他倒沒事,翻身坐起來,坐在垃圾裏,撿起一樣東西扔給我。


    “接著!”


    我連忙接住,仔細一看,是我剛才扔下去的那包戒煙糖。


    “一次兩顆。現在就吃!”


    盒子是嶄新的,塑封包裝。我撕開塑封,將糖吃了下去。


    “喂,你摔傷了沒有?我拉你上來!”


    “不上來!”


    “糖我已經吃了!”


    “你發誓!發誓戒煙!”


    “我……發誓。”


    “口說不算!你都說過了!說過了又反悔!”


    “我沒說過!”


    “昨晚上你說過!”


    “那是做夢。夢話不算!”


    “請問,某人把腳丫子伸到我麵前,說:‘瀝川,脫襪子!’這是不是夢話?”


    昏倒……無語……有這麽香豔嗎?


    “我投降,我戒煙。我發誓:蒼天在上,我,謝小秋,終生戒煙,如果做不到,就讓我惡虎掏心、五雷轟頂!”


    “把圍巾扔下來!”


    要圍巾做什麽?我解下絲綢圍巾,扔下去。他用圍巾繞住自己的手腕。圍巾是深藍色的,我看見一團濕濕的東西浸出來。我的心開始咚咚亂跳:“瀝川……你的手,在流血?”


    “沒有。你走吧。”


    “我拉你上來。”


    “你拉不動,去叫rené來幫我。”


    我悄悄地溜回賓館,假裝鎮定,不敢驚動別人。我敲開rené的門,發現霽川也在裏麵,兩人正在說話。


    “安妮?”


    “迪布瓦先生,我需要你幫個忙。”


    “沒問題。”


    “請跟我來。”


    我拉著他,悄悄走到門後,爬上水泥台,瀝川鎮定自若地坐在原處。


    “上帝啊!”rené叫道:“發生了什麽事?”


    “瀝川先生不小心掉到垃圾箱裏了,你快拉他上來吧。”


    rené二話不說,跳了下去,站在垃圾箱裏將瀝川推了上來。他自己則留在箱內東張西望,然後得意洋洋地撿起了一個紙盒子:“哎,你們看,這塊紙板不錯,用它做個假山怎麽樣?”


    rené人高馬大,身手敏捷。很快就從垃圾箱裏爬了出來:“alex,你沒事吧?……嗨,這衣服太髒,上麵全是雞蛋黃,別要了。等會兒進門人家要笑你啦。來,穿我的外套。”他不由分說地將瀝川的西裝脫下來,扔到垃圾箱裏。又脫下自己的西裝遞給他。然後他看見瀝川的手腕,臉色忽變:“你的手怎麽啦?”


    “沒事,一點小傷。”瀝川看著我,用命令的口氣說:“小秋,你先回去。”


    但是,他手上的絲巾越來越濕了,有一滴液體滴出來,滴到地上。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背後冒出森森冷汗。瀝川跟rené說了一句法語。我猜他是在說我有暈血症。因為法文的héphobie與英文的hephobia發音類似。


    rené過來拉我:“安妮,你現在必須離開這裏。”


    我沒動,說:“rené,別管我。你先帶瀝川去醫院!”


    “也好。雖然不嚴重,也需要處理一下。那我們先走了。”他過去,帶著瀝川離開了我。


    我的心還在砰砰地亂跳,眼前金星亂冒。這麽多年過去,我對紅色已有了一些抵抗能力,可瀝川的血令我坐立不安,眼冒金星。我在地上坐了一分鍾,調節呼吸,覺得好些了就站起來,從水泥台上下來。迎麵又碰上了rené。


    “rené?你不陪瀝川了?”


    “alex自己去醫院,他不要我陪。”


    “可是……萬一……”


    “安妮,alex不是小孩子。他不放心你,讓我過來看你有沒有事。”


    “沒事。剛才有點頭昏,現在已經好了。”


    rené將懷裏的一個長長的藍色紙筒交給我:“這是alex讓我交給你的文件。他讓你盡快把它們譯出來。”


    我和rené一起往賓館裏走,半途中我突然停下來,問他:“rené,瀝川為什麽貧血?”


    “他以前就貧血。”


    “很嚴重嗎?是先天的嗎?”


    “alex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問我這樣一類問題,會嚴重觸犯他的個人隱私。”


    “那瀝川的車禍是怎麽回事?”


    “車禍?什麽車禍?”他鼓著藍汪汪的眼睛看著我。


    “他的腿……”


    “哦……那個車禍。嗯,你看見了,挺嚴重的,差點死掉。”


    “那是哪一年的事?”


    “那年他十七歲。”


    “後來呢?”


    “什麽後來?”


    “他說他先學經濟又學建築,兩樣加起來要八年,他二十一歲大學就畢業了。”


    “alex十五歲上大學,學了兩年經濟,出了事,改學建築。少年天才,就是這樣。”


    “那麽……六年前,他忽然從北京調走,又是怎麽回事?家庭危機?經濟危機?”


    他想了想,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alex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問這樣一類問題,會嚴重觸犯他的個人隱私。”


    “那麽,瀝川現在去的是哪家醫院?”


    “不知道。”


    說完這話,我知道不能再從rené口裏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何況我們也走到了賓館的大門,rené說他要去做模型,我徑自回屋,撥瀝川的手機。


    沒人接。我放心不下,去服務台要了就近醫院的地址,叫了出租車,去找瀝川。


    我在第三人民醫院的門口再次給瀝川打手機,這回鈴一響他就接了。


    “瀝川!”


    “嗯?”


    “你在哪家醫院?是三醫院嗎?”


    “是。我已經看過醫生了。”


    “這麽快?不會吧!”這醫院很大,病人很多,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應當排很久的隊。


    “那個……我說我是外國人,給他們看護照。說我有急事不能等。所以他們就讓我優先了。”瀝川不緊不慢地說。


    還挺聰明的。


    “你在哪一樓,我來找你。”


    “你在哪裏?”


    “三醫院的門口。”


    “嗯,已經看見你了。”


    我展目一看,瀝川遠遠地坐在等候室的沙發上向我招手。我走到他身邊,看見他換了一套西裝,手腕上包著一層白紗,顯然去醫院前已經洗了一個澡。


    “醫生說嚴重嗎?”


    “不嚴重,很小的傷口。”


    “血止住了?”


    他遲疑了一下,說:“嗯。”


    “那你為什麽還在這裏坐著,”我觀察他的臉,臉色蒼白,“不舒服嗎?”


    “外科在三樓,我沒找到電梯,走上去又走下來,有點頭昏。”


    我坐下來,輕輕問道:“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


    “下次再不跳了,好嗎?”我凝視著他,心痛地說。


    “你還抽煙嗎?”


    “不抽了。打死我也不抽了。徹底老實了,行不?”


    他淡淡地笑了,臉色卻越來越白,甚至隱隱發青。


    “你別的地方沒受傷嗎?”


    “沒有。”


    “瀝川,你臉色不好,咱們再去看醫生吧?”他越是平靜我越是擔心,不由得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沒事。”


    “反正都已經在醫院裏了,看一次也是看,看兩次也是看。”我繼續苦勸,他卻假裝去拿一張報紙,把手從我的手中抽了出來。


    “不看,我沒事。休息休息就好。”


    這當兒,他的手機響了。顯然是霽川打來的。他先說了幾句中文,緊接著,兩個人就用法語吵了起來。不得不說,法語即使用來詛咒聽起來也是美的。但他們吵什麽,我卻摸不著頭腦。然後,我看見瀝川猛然收線,精疲力竭地往沙發背上一靠。沒過五分鍾,霽川向我們快步走來。兩個人一見麵,繼續吵。仍舊是法語。吵了半天,瀝川沒力氣理他了,霽川還在說:“stupide!”


    “abruti!”瀝川低吼。


    “débile!”霽川又罵。


    “idiot!”瀝川又吼。


    雖然兄弟倆的聲音都很低,但看表情看架式兩人快要打起來了,我愣在一旁,不知應當勸誰。所幸霽川很快就偃旗息鼓,過來對我說:“安妮,你先回去,好不好?我有話要和瀝川說。”


    我點點頭,出門招出租車。


    接下來,我有整整三天,沒看見瀝川。


    這三天分別是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真正的年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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