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武江鎮就已萬籟俱寂了。方圓四十裏的鎮子,黑沉沉地不漏半點燈火,隻有銀白的月光冷清清照在青色的屋脊、枯黃的大道上。但是,在那一夜,武江鎮上至少有三成的人心中忐忑,不能安眠。


    鎮中的大道旁,臨街一戶就是崔老四家。老崔家早早地閉了門,關了窗,更在門縫窗隙裏塞緊了碎布。在屋外雖然聽不到半點兒聲息,但是在屋內,濁重的呼吸與刺鼻的旱煙味卻清清楚楚地表明,這屋裏醒著的人,絕對超過十個。而崔老四家自從去年大變後,本來隻有他和七歲的孩子在的。


    在門上,雖然四處都給堵得嚴嚴實實了,但是四尺高的地方,卻漏了一個孔隙。不停地有一隻眼緊張地從這裏望出去。


    黑暗中有人壓低了聲音問:來了麽?張望的人答:沒!


    金色的長街靜悄悄的,街上秘密鋪好的幹稻草暗淡地反射著月亮的光華。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了沙沙、沙沙的腳步聲。有個人踏著稻秸,快步走來。張望的人猛地抬起頭,用手裏的破布用力堵住縫。


    屋裏微微一亂,有人問:來了麽?黑暗中,那張望的人答:來了!


    又有人追問:他長什麽樣?張望的人怒道:不知道我不要命了麽?看他!他聲音顫抖,說完之後大口喘氣,竟是緊張得不行。


    不管鎮子裏有多少人醒著,在這個時候,劉七卻已經睡了。他很累,白天去了李莊,李莊那不開竅的老東西既交不出什麽七竅琉璃膽,又不知道讓孫女來討好自己,全無半點兒眼色。害得他連打帶勸,好一番教導。若是人人都像這老賊一樣,恐怕自己便是不累死,也會給氣死了。好在那女孩兒夠水靈,這才讓劉七這番辛苦回了本。


    對於武江鎮及周圍的幾個村子來說,劉七絕對是一個能止住小兒夜啼的魔星。這人從小便不學好,偷東摸西,騙人不眨眼。十二歲上父母逝去,在鎮上乞食半年後突然不知所終。十年後再回來,就已經是殘廢了。


    他的右手隻剩了兩根手指,更幹不成什麽活計,於是仍是乞討。這一回眾人見他可憐,給他的衣食倒是多了。誰知幾年後,突然有一天,他在大冬天裏赤了上身,露出一身的猙獰刀疤,單手提一口鋼刀,來到鎮口,三刀一掌震斷了村口的歪脖樹,立下了威名。自此以後,其人行事便肆無忌憚起來,收羅了左近的十幾個流氓混混,欺男霸女、強買強賣,成了武江一霸。因他隻有七指,追隨他的無賴便都稱他為七哥。鎮上人卻還記得他的姓,隻在背地裏叫他劉七。


    初時劉七雖惡,但終究沒有什麽作為,欺負人也不敢鬧出人命。誰知自去年起,朝廷頒下旨意,為賀聖上大壽,興建鶴齡宮,廣為搜羅民間奇珍異寶。劉七覷著機會,便來向鄉鄰勒索。金錢也好,美人也罷,誰若不提早孝敬他老人家,他隻須衝衙門努努嘴,隨便給你編排個寶物出來,就自然會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大爺來抄家。


    當年鎮上的老舉人丁先生仗著有功名在身,對他不假辭色,結果被衙門抓去拷問什麽醍醐醒酒氈的下落。可憐一個鶴發童顏的老頭兒,隔天就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首給抬了回來。


    楊村的楊二壯家,孝敬得薄了,劉七便說他家的田頭老樹是快長成的呤妖木,隻要再過九九八十一天就能引來方圓百裏的媚妖,做淩風之舞。楊二壯百般分辯,怎奈官府一心巴結聖上,聽說這種奇事,自然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當即派了人將大樹周圍圈起籬笆,百步之內禁止往來。楊家一家七口就指望著這幾分薄地,給官差一耽擱,誤了農時。楊二嫂一急,與官差動上了手,當場便給打死了。楊二壯上去阻攔,也被斬斷了腿。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惡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惡人有了勢力。劉七靠上了官府,官兵衙役都成了他的手下。在一年多的時日裏,他將武江方圓三百裏刮了個入地三分,被他壞了清白的女子不下百人,家破人亡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武江鎮裏民怨極大,可是官府的事,誰管得起?曾有幾個小夥子想私下裏幹翻他,卻哪是劉七這個練家子的對手?


    劉七一向睡得不沉。他作惡多端,自己心裏也明白,這鎮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因此睡覺時,他都半睜著一隻眼,而且從來不留女子陪寢。但他也並不是一個人住,隔壁的廂房裏,平日跟著他混吃騙喝的潑皮正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


    但是這樣的防備,防得住人卻防不住氣味,劉七睡得正美,卻被一股異味熏了起來。


    那是一股說不出是香還是臭的怪味,似乎有一點兒嗆人的微香,仔細分辨分辨,應該是細細的粉塵讓人產生的錯覺。更多的似乎是臭味,腐敗的、酸腥的那種。這味道極沉、極厚,中之欲嘔。


    劉七從床上坐起來,迷迷糊糊地罵:娘的,誰把屎拉在褲襠裏了?


    他又抽兩下鼻子,聞慣了那味道後,卻一時辨不出來路了。劉七再躺下,卻怎麽也睡不著,當下趿鞋下床,摸黑在桌上撈起一壇酒,狠狠灌了兩口,這才拿起火鐮,點著了桌上的油燈。


    燈火在燈芯上跳躍兩下,一點點伸展了身子。屋裏漸漸亮了,劉七顧盼自雄,不經意間往門前一瞥,卻隻覺眼前一黑那裏什麽時候,竟然站了個人!


    那人身量極高,穿一身洗得灰白的長袍。那白袍極舊,雖漿洗得幹淨,卻泛了三分的黃舊之色。他的頭臉給一塊圍巾層層裹住,那圍巾不是夜行人遮臉用的薄巾,而是厚厚的,更像常人冬日禦寒所用。厚巾掩住了口鼻,隻露出兩眼,兩端鬆鬆地堆在肩上,不知怎地就給人一種這人極為虛弱的感覺。可是這樣虛弱的人,懷抱一口長劍,在這樣的夜裏往那兒悄無聲息地一站,卻帶出三分詭異,七分殺氣。


    劉七吃了一驚,倉皇站起,喝道:什麽人!那人卻不回答,隻把眼上下打量劉七,良久,方哼了一聲問道:你就是劉七?那聲音略為嘶啞生澀,瞧來不是個多話的人。


    劉七心中一突,強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人兩肩一聳,似乎笑了一下,伸右手入懷,掏出一疊白紙,抖開,上邊紅的、黑的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人掃了一眼,緩緩念道:去年七月,說崔老四家秘藏-七饈寶圖-,令其長子、次子同入大牢的,是你?劉七身子一抖,沒有說話。


    那人再念:同年七月,你要挾趙德全一家,辱其幼女。趙德全之妻懸梁自縊,趙德全吐血臥床,那女孩兒卻傻了,當時隻有十二歲。幹下這禽獸不如勾當的,是你?劉七冷汗直淌,腳下發軟,慢慢向後退去。


    那人再念:同年八月,騙走張富家祖傳的-鳴鳳簪-,轉頭將其陷入獄中。張富在你乞討回鄉時,曾接濟你長達半年之久。這恩將仇報、狼心狗肺的賊子,是你?


    劉七知道今日事無善了,這時已從床頭摸著單刀,當下膽氣陡壯,刷地拔刀出鞘,扯著嗓子叫道:都是你爺爺我,那便怎樣!


    那人冷笑一聲,把手一抖,一疊白紙化為一團白光劈麵打至。劉七揮刀一格,啪的一聲,十幾張白紙飛上半空,又如雪片般洋洋灑灑自半天落下。


    隻聽那人森然道:這是你們鎮上聯名的-除惡書-,上邊有你兩年來的累累罪行,還有三百七十一人的指印畫押。你仔細看看有什麽冤枉你的沒有?若沒有,那人冷哼兩聲,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劉七怪叫道:看他媽什麽,爺回頭就整死他們!誰要誰的命還沒準呢!他說著話,左手舞刀,右手殘掌一晃,直取那白衣人。


    嘣的一聲,那人已然拔劍。他拔劍時動作特異原本那劍是劍尖朝下、斜抱在他懷裏的,此刻他要拔劍時,卻先把兩臂一振,雙手大開,儼然有懷抱天下之勢,與此同時,那劍卻給他手臂一搓,如陀螺般骨碌碌在他胸前旋轉落下。


    劉七動作在先,這時本已迫近那人身前,待忽然看清那人拔劍的手法,竟驀地怪叫一聲,半空裏硬生生換氣,猛地沉下身形。便在此時,那人的兩手突然快逾閃電般一合再分,左手捉鞘,右手持柄,兩手之間便有了一道雪亮的劍光弧形連貫。


    嚓的一聲,那劍光堪堪掠過劉七伸前的左臂,鮮血飛濺,方才他若再前一分,便遭斷臂之厄。


    劉七勉強躲過一劫,單刀落地,踉踉蹌蹌向後疾退,像青天白日見了鬼一般,怪叫道:驚虹劍!驚虹劍你是赤手白雲!赤手白雲還活著!那人嘿嘿冷笑:劉仁泰,五年前我就說過,你要再敢為惡,天涯海角我都會找著你,要了你的狗命。


    劉七兩股戰戰,目眥盡裂,嘶吼道:怎麽是你?你不是死了麽!


    原來十年前,劉七從武江鎮出走,機緣巧合下得遇名師指點,習武三年。三年後他刀法已是小有所成,便不耐寂寞,下山闖蕩,未幾,便落草為寇,成了江北蒼頭山的四當家。兩年中,他夥同幾家寨主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因他刀法厲害,便有了個斷頭小劉的綽號。其實這名字雖惡,比之他的行事,卻溫柔多了。


    可惜好景不長,蒼頭山賊人的劣跡終於給遊俠雲舒懷獲悉。雲舒懷連夜上山,一劍盡破蒼頭山,幾家寨主傷亡殆盡。


    五年前,在江湖之中,遊俠雲舒懷的聲名可說是響如春雷。這人疾惡如仇,生就一副俠肝義膽,雖是富家子弟,卻自幼習武,十五歲便獨自行走江湖。待他父母過世後,更是將家中產業變賣一空,救下黃河下遊十一縣遭了水災的百姓。


    他麵目俊美,喜著白衣,一身功夫飄逸絕倫,初時人人景仰,都稱他為白雲公子。可是不過兩年工夫,這麽個溫文爾雅的綽號卻給改成赤手白雲。原來這雲舒懷雖然行俠仗義,可實在有點兒脾氣執拗、心狠手辣,凡被他找上的黑道人物,有確鑿惡行的,俱是非死即傷,因此小小年紀便已是兩手血腥,成了一個令黑道聞風喪膽、白道不以為然的人物。


    當年劉七碰上雲舒懷時,兩人都還不到二十。蒼頭山諸寇在雲舒懷的絕技一劍驚虹下輸了個一敗塗地,七家寨主死了六家,隻有劉七年歲最小,又慣說謊,這才哄得雲舒懷信了他隻是一時失足,家有高堂幼子的瘋話,隻削了他持刀的三根手指作數。


    劉七回到武江鎮,一直謹小慎微,就是被雲舒懷嚇破了膽。直到兩年前,江湖傳言雲舒懷死了,他這才鬆開尾巴,重露其惡霸本色。哪知今夜,這午夜夢魘中的惡鬼竟又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眼前了!


    卻聽那雲舒懷冷笑道:死麽?你們都還沒死,我怎麽忍心就早死了?


    突然間,劉七的身子如彈丸激射,直撲上房梁。雲舒懷身子一動,待要追擊,卻見劉七的身形在房梁上一轉,又以更快的速度反撞下來。


    原來他心知自己作惡多端,因此對殺上門來的對頭多有防備,早在房頂上架好了一塊木板,藏好一柄尖刀。這設計雖然簡單,但妙在正合他的本門功夫。借著那木板傾斜的角度,劉七趁勢發力,在一瞬間,便將自己的身法加快了一倍不止。


    那雲舒懷麵露冷笑,長劍早已入鞘,這時一腿弓一腿繃,壓低了身子就等著劉七送上門來。


    隻見劉七隨風撲到,左手刀猛地刺出,雲舒懷兀自好整以暇、不動如山,直到刀刃及身的前一瞬,才將身子一擰,避了開來。劉七不及變招,心中冰冷,拚命將殘掌擊出,指望能多少逼開些赤手白雲的反擊。


    隻聽轟的一聲巨響,劉七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拍在雲舒懷胸前。砰,一大團白煙自雲舒懷身上四射而出,他後心處更是氤氳不休,給那一掌逼出了衣衫縫隙中許多的灰塵。這一記殘掌的掌力固然是不容小視,雲舒懷的白袍中灰土之多卻更讓人歎為觀止。這一來,雲舒懷給打得身形一晃,劉七借此機會擦身而過,撞碎窗戶翻到院中。


    以赤手白雲的功夫,竟然給這一掌打了個正著,便是劉七自己都不敢相信。這邊廂,他來到院中,打個滾站起來還在懵懂中,那邊卻聽一陣喧嘩,隔壁睡著的無賴漢子們,吵吵嚷嚷地開門出來。


    劉七大難不死,揮手招呼諸家兄弟,還沒說出話來,卻見自己屋中呼地飛出黑沉沉的一團物事,其勢疾如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地在劉七頭上撞了個粉碎。水聲嘩啦,那正是劉七喝剩的半壇酒。


    劉七給這酒壇砸得眼前一黑,還沒緩過勁來,一條人影已從破窗中跳出,半空裏一展腿,幹淨利落地將他踢倒在地。


    眾潑皮嚇了一跳,卻見一個白衣人右手持油燈,左手拖著一床薄被,冷冰冰地站在劉七身邊,手一晃,便將油燈摔在劉七身上。


    劉七身上全是酒,一件中衣染火就著。騰的一聲,幽藍的火苗眨眼爬滿了他的身子。劉七大叫一聲,跳起身來,兩手亂拍,口中叫道:快幫我滅火啊!眾潑皮往前一挨,雲舒懷便拔出劍來,快劍微動,挑瞎為首一人的左眼。


    若是他一劍殺了這潑皮,其餘人倒也不怕。偏是他這一劍毀的是潑皮的眼睛。那潑皮又疼又怕,扯開了嗓門哀號。其餘人平日隻在鎮上作威作福,仗勢欺人是習以為常了,可這般江湖裏的搏命手段他們何嚐見來!眼見同伴慘狀,一眾人立時不約而同地往後縮去。


    此刻劉七身上的火已攀到臉上,一聲聲慘叫著滾倒在地,往自己兄弟們身邊爬,眾潑皮縮得卻比他快上許多,離他越來越遠。就見劉七身上的火熊熊而燒,夾著騰騰黑煙以及刺鼻的焦臭氣。


    他就如此在地上輾轉哀號了足有半盞茶,雲舒懷目光錯也不錯地看著,直到劉七再也不動,身子蜷縮成一個小團,方淡淡道:你們若是還敢魚肉鄉裏他就是你們的榜樣。


    他說這話時,眼睛仍望著劉七,對那些潑皮竟是瞟也不瞟一眼,說完了,彎腰借著劉七身上的餘火引著了手上薄被,轉身就走。眾潑皮越過劉七兀自冒著黑煙的屍身,瞠目結舌地看著這白衣人如火龍騰空般逾牆而走,另一股惡臭漾起,竟是有人嚇得失禁了。


    雲舒懷緩步來到街上。武江鎮的人在街上鋪的稻草極幹,他拖著薄被一步步往前,身後的稻草漸次燒著,慢慢地一條街都著了。稻草燃得極快,但暗紅的餘燼卻一時不熄。遠遠瞧來,黑沉沉的武江鎮便如給一柄燒著的劍從正中劈開一般。


    雲舒懷便走在這劍鋒上。他的身後是火焰的光與熱,而他的眼前,卻隻有沉沉夜色與習習冷風。


    驚虹劍劍長三尺七寸,卻隻有一斤八兩重。劍身極細、極薄、極亮,因此才能在生死決戰中用一刹那的光華奪走人的呼吸。這劍,是雲舒懷的師父親授,有了它,雲舒懷的劍法才能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但是現在,雲舒懷手裏擎著的,卻是沉雷。


    沉雷劍可說是與驚虹劍完全相反的一柄重劍。它又寬又厚,沉甸甸的足有三十一斤。與其說它是一柄劍,倒不如說是一截帶刃的鋼鞭銅鐧。驚虹劍是名副其實的神兵利器,而沉雷劍卻是雲舒懷花了三兩銀子,在一家路邊的鐵匠鋪隨便打造的,它的劍身也並沒經過特別打磨,隻是粗糙地露出些精鐵磨出的亮銀色。


    兩件兵刃唯一的相似之處,也就是長度了。沉雷劍也是三尺七寸長,因此,雲舒懷才能用它來使出那招一劍驚虹。


    此處便是青岩山病人穀雲舒懷的家了。青岩山山勢奇險,山石多為石灰岩質,極易風化。因此看上去雖然固若磐石,可隨便一腳踏上去,可能便會斷裂塌陷了。前朝時曾有地方官欲著風物誌,派人進山考察其形貌,結果入山十一人,兩天工夫便傷了三人、死了一人,一行人铩羽而歸。從此青岩山惡名遠揚,山內少有人煙。


    雲舒懷三年前來此,便是看上了它的僻靜,更為了感懷自己的際遇,將山穀命名為病人穀。


    這時距離雲舒懷趕赴武江鎮殺死劉七,已有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中,秋意更濃,天氣漸涼。雲舒懷卻喜歡這冷。他總是在夜裏練劍,因為夜裏更冷。冷,他練起劍來出汗也就少了。


    一劍驚虹講究的是一個快字,一個勢字。快,是說劍出鞘後的狠毒;勢,則全看劍在鞘中的沉穩、拔劍出鞘時的機會。這兩點,都要求雲舒懷手眼心腦在一刹那達到完美配合,因此練劍時體力心神俱都極為緊張,以他現在的情況,想要氣不長出、麵不改色,那是再也休想,不過能少出些汗總還是好的。


    振劍。劍在鞘中。鞘中劍在胸前猛地旋轉一十三圈。


    拔劍。考慮不同對手的不同特點,選擇劍落到最合適的高度角度的一瞬間拔劍出擊。一劍必殺。


    收劍。


    雲舒懷自患病起,每日用三十一斤重的沉雷練劍五百次,除了出山殺人外,從無間斷。五百次下來,他自然不免累得骨軟筋疲,大汗淋漓。


    練完劍,他就來到屋後藥缸前站下。那藥缸更像一個木質的浴桶,有一人多高。桶中半桶水,半桶藥,桶下是日夜不熄的炭火,把那藥慢慢煎熬著。


    此時雲舒懷來到桶前,將沉雷劍插在地上,轉身寬下外衣。


    卻見他內裏並沒穿中衣,隻貼身打了層雪白的繃帶。那繃帶白得不正常,解下時更簌簌落下片片板結的灰粉。待到雲舒懷把繃帶一圈圈解下,便可看到他繃帶下的肌膚幹枯起皺,灰撲撲的全無半點兒水色。細細分辨,那白灰竟是用於吸收水汽的石灰粉。


    繃帶繼續繞下,露出雲舒懷更多肌膚。隻見他肩頭腋下、前心後背、兩臂兩腿上,觸目驚心地散布著塊塊花斑。這些斑點有些色作粉紅,有些卻枯黃如落葉,更有些是黑裏透紅。斑點有大有小,小的如指甲蓋,大的卻如拳頭一般。其中又以黑紅色的斑點最大,一塊塊鋪在他原本平坦的肌膚上,微微隆起,邊緣模糊難辨,中間鼓起,有的尖上給磨破了,便綻開了裂口,吐出些紅嫩的肉、黃亮的水。瞧來水靈靈的,倒有些像是一張張嬰孩可愛的小嘴。


    雲舒懷借著月色打量自己的身體,臉色青冷得渾不似活人。他將繃帶團一團,塞在火中燒了,就近在火邊拿起一柄匕首,趁著火光大亮的當兒,狠狠地在臂上挖起來。


    他挖的全是那些黑紅的斑塊,下手又快又準,一刀刺入,一旋就剜下杯口大的一塊血肉。左臂剜完換右臂,眨眼又到了雙腿。一時之間,雲舒懷一個身子血肉模糊,赤紅黏稠的血在灰白幹燥的肌膚上滑過,月下瞧來猙獰詭異,倒像是埋入地底許久的腐屍,剛從墳中掙紮爬出一般。但他卻不覺得疼。便是如此,才令雲舒懷越恨越怕。


    三年前他追殺惡盜花馬,深入南方瘴癘之地,回來時竟就染上了這病!初時隻覺得患處又疼又癢,後來便麻木無知,一個好好的身子常常動彈不得。前些日子去殺劉七,便是因為中途突然犯病,才幾乎給他逃了。


    雲舒懷割完四肢的爛肉,雖不疼痛,但流血甚多,不由也有些虛弱,那胸前腹上還有黑斑,他卻再挺不住了,當下用力彎曲手臂,喃喃道:不能死啊,不能死!說著轉身縱入藥缸。藥水滲入傷口,原本麻木無覺的地方突然就鑽心大痛,直疼得他幾欲昏厥!


    原來這三年以來,昔日風流倜儻的白雲公子、叱吒風雲的赤手遊俠,過的便都是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用沾滿石灰的繃帶吸走可能傳染毒物的汗水,用利刃強行切除病重的患處,用上百種草藥熬成的湯水沐浴雲舒懷就這樣掙紮著活到現在,並在這三年中除掉惡人四十七名,範圍遍布方圓千裏,而他殺的每一人,都是惡貫滿盈、罪有應得。


    這一泡雲舒懷足泡了半個時辰,方才爬出藥桶,換上衣裳。沉雷劍還插在一旁的地上,他過去拾起。


    便在此時,一人道:你現在就用它來練劍?雲舒懷身子一滯,旋即鬆弛下來,道:是。


    那人笑道:什麽時候赤手白雲也變成一身蠻力的莽夫了?


    雲舒懷慢慢轉身,道:我若不用它練出力氣,恐怕身子早就僵如朽木了。麻風病可是說著玩兒的麽?說著,他竟微笑起來。


    這雲舒懷所患的竟是麻風病!這病在世上流毒甚久,春秋戰國時各國就多有規定,麻風病人不得為王侯,且視其為不逮人倫之屬。幾千年來,麻風病從未停止作惡,而對它的防治卻少有進步。隻因這病極難醫愈,又會迅速傳染,更兼惡毒可怕。患病後期,患者每每骨節脫落,腳跛手勾,鼻陷眼瞎,讓人望而生畏。因此民間便有人傳說,此病是病人前世作惡,命裏帶來的;也有人認為是有鬼怪在暗中作祟,總之,麻風是非人力所能控製的,得病之人也都是報應活該。由此對於麻風病人,一般百姓不僅談之色變,更全無半點兒同情。秦朝時律法規定,麻風病人得集中處死,後世官府曾辟有曆所,專門隔離患者,但是在大多數時候,將麻風鬼燒死深埋,才是民間最常見的做法。


    那不速之客也笑了,月下瞧來,這人年紀四十開外,相貌頗為儒雅,蓄著長髯,身穿一件葛袍。他與雲舒懷一照麵,上下打量半晌,方苦笑道:舒懷,你的病越來越重了。


    雲舒懷攤開雙手,雙眼望向掌心,用力握拳,慘笑道:從得上的時候我就料到了,既然好不了,當然就隻能越來越惡化。不過,當初你說我三年之內就會全身癱瘓,這卻錯了呢,我到現在都還能殺人。


    原來來人正是江湖人稱醫聖人的單方。這人醫術高明,仁心仁術名動江湖,與雲舒懷本是忘年之交。三年前雲舒懷染病,四方求醫時第一個找的,便是他。可是即使聖手如他,卻也拿這麻風沒辦法,隻能開了些緩解雲舒懷痛楚的藥,這藥能治好一般瘡傷,對於麻風來說,卻僅是聊勝於無而已。在那之後,兩人便沒有再見。


    三年之後的重逢,兩人俱有一番感慨,卻始終相隔二十步對話。麻風惡疾,便是神醫也要忌憚三分。


    單方眼望骨瘦如柴、狼狽不堪的雲舒懷,心中悲痛:舒懷,別再殺人了。


    雲舒懷咧嘴笑道:為什麽?這點兒小病小痛還壓不住我。大丈夫處世,自當頂天立地。我不能因為染上了這勞什子,就窩在山裏碌碌終生。當初學這一身功夫,為的就是除暴安良,如今功夫既成,若要我不殺惡人,除非天下再無該殺之人。


    單方嘴唇翕動,連張了幾次口,終於說了出來:可是你這病若四處亂跑,傳染給別人那可如何是好?


    雲舒懷笑聲未絕,聽了他這話,猛地收聲,良久才道:原來你來是為了這件事。


    單方黯然道:不錯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身罹惡疾還能如此堅持,本是值得敬佩的,可是麻風不比其他。若是別的病、別的傷,就是缺胳膊斷腿,你說一聲要去殺誰,我不會有半句話說。就算你去不了,我背也會背你去可是你得的是麻風,是我也治不好的病啊!若是你把它傳染給了別人,你於心何忍,我於心何忍?舒懷,你一世英名,我不能讓你自己把它毀了。


    雲舒懷怒道:我當然會小心!麻風之痛,我比你更明白!你以為我每次出山都是大搖大擺麽?我怕飲食傳染,從來都是自帶清水幹糧;石灰性燥,能殺毒吸水,我的身上就總裹著沾灰的繃帶;我從來都是晝伏夜出,遠避通衢大道;要殺人前,總先通知好村民,在我走後放火清燒。這些還不夠麽?


    單方搖頭道:你計劃雖周,卻所謂百密一疏。若是來托你殺人者在與你接觸時染病怎麽辦?若是你在外邊犯病,無法動彈怎麽辦?舒懷,這種險還是不要冒了,人命賭不起呀!你不知道,南邊為了防止麻風流傳,官府已曾多次下令屠村


    雲舒懷冷笑道:屠村?對呀,把麻風鬼殺光,才能一了百了。那你今天是來殺我的了?


    舒懷!你聽我勸行不行!你四處殺人,有人撫掌稱快,可更多人是提心吊膽。再這麽下去,早晚會激發民怨。你非得讓村民野婦拎刀提棒漫山遍野圍殺你麽?別再出去了,江湖裏的不平事,你不管自然會有人管的!


    雲舒懷縱聲長笑:有人管?誰!那些大英雄、大俠客?算了吧,他們忙著國仇家恨、爭權奪利吧。我若不去殺劉七,劉七至少還能在武江鎮禍害十年!我若不去殺鬼水龍王,鬼水龍王還能盤剝赤水船工一輩子!我明天就要出去殺人!此去二百裏,地方官的孽子打死好人,卻逍遙法外,對百姓的壓榨更變本加厲我便要去殺他,你能把我怎樣!嘿嘿,殺人七尺布,除惡一擔灰,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本來就是這麽簡單的事!


    單方深吸一口氣,慢慢道:你莫要逼我!


    那就痛痛快快動手,殺了我呀!雲舒懷雙眼赤紅,已然失去理智。單方還沒動手,他卻已舞動沉雷劍直撲上來,單方稍稍閃身避讓。


    雲舒懷本已筋疲力盡,這時出手毫無章法,一招招使來,完全破綻百出。單方讓了他十餘招,方叫道:舒懷,隻要你答應我從此不再出山,我馬上就走!我信你!


    雲舒懷狂笑不已,喘息道:你哪這麽囉唆!既然已存下殺我的心思,何必再惺惺作態。你的金針呢?隨便給我一下,不就了賬了?


    哧的一聲,單方金針已出手,隻一針便刺在雲舒懷大穴上。雲舒懷身子一震,兩眼努出,左手卻抬起,將衣襟撕破。


    隻見金針所中處泛出一片黑紅,雲舒懷獰笑道:犯病壞死的地方沒感覺的!他啪地打落單方金針,合身撲上。單方不敢與他接觸,閃身一避,順勢在他腰上一踢,雲舒懷的身子騰空躍起,哐啷撞進木屋。


    單方還待追進屋中,雲舒懷卻已在屋中站起,手中也換了驚虹劍。輕劍在手,登時如毒蛇靈動,從牆壁上的破洞中遙遙一指,立時便封住了單方的追擊。


    單方給困在屋外,連換身形,想從門、窗、破洞三個入口攻進房裏,但是雲舒懷便如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每每搶在前邊將來路封住。


    良久,雲舒懷突慘然笑道:救人我不如你,但論殺人的手段,你可差得遠了。單方久攻不下,正急躁間,忽見屋中大亮,登時吃了一驚。凝神細看時,隻見屋中火光熊熊,雲舒懷手中擎著火折子,已在身形轉動間,將屋中床褥盡數引著,丟得四處都是。


    屋子本就是木頭的,稍加引燃,登時火光四起,濃煙滾滾。單方大驚,叫道:舒懷,你做什麽?待要強衝進去,卻給雲舒懷一連幾劍逼得狼狽萬狀,又退了出來。


    隻聽雲舒懷獰笑道:單方,你知道我每次殺人,為了防止流毒,會怎麽做?我殺的人,一定會放火燒了他。不這樣,誰知道被我碰過的屍體會不會傳播麻風?現在輪著我自己了,這火當然要燒得格外大些。因為我才是最大的毒源啊。


    單方慘呼道:舒懷!不要!


    雲舒懷在火中以劍指地,輕輕道:從知道得的是麻風開始,我就知道咱倆的交情算是完了。治療疾病的你和傳播瘟疫的我,早晚會落到勢不兩立的境地。可你一向仁術救人,我早已滿手血腥,這殺麻風鬼的活兒,終究還是我來幹合適些。至於你還是別髒了手吧。


    單方眼望火中老友,隻見此刻他一張臉給火光映得通紅,沒了懨懨病色,瞧來分外精神。雲舒懷兩眉高挑,咬牙瞪目,瞧去雖有些猙獰,卻意氣洋洋,竟恢複了幾分昔日翩翩公子的跋扈風采。


    單方當即喉頭一窒,哽咽道:舒懷雲舒懷朗笑道:可恨我染上這鬼病。不然,殺的惡人一定比你救的好人多。


    猛然火光一卷,已封住門窗孔洞,一人一劍,就此消失在茫茫火海之中。


    單方的臉被大火烤得滾燙,一雙眼也給熏得熱淚縱橫。


    就見那木屋越燒越旺,漸漸屋裏的火卷到了屋外,屋腳的火攀上了屋頂。一座木屋光華四射,直燒得如同透明了一般。這大火燒了大半個時辰,直燒得牆倒梁塌。到天明時,餘火才盡都熄了。單方眼望一片焦土,悲從中來,扔了手中金針,踉踉蹌蹌逃也似的奔走了。


    青煙嫋嫋,熱氣騰騰。這火,真能將所有一切都化為灰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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