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扶風與列奧告別,踏上歸程。老翅幾回寒暑,離開江南時他還是個十九歲的少年,歸來時卻已屆不惑之齡。


    踏入臨安城的那一刻,前塵往事忽然湧來,令趙扶風微微眩暈。春風含著西湖的清潤之氣,熨帖在肌膚上,他穿過湧金門,走進紅塵中第一等富貴風流之地。一路上,他隻盼著早日到達,將底野迦交到她手中,真的到了,卻生出一點兒怯意,不知如何以二十年後的身,麵對二十年前的情。


    趙扶風走進狹窄的連家巷,兩側的竹木小樓一棟挨一棟地擠著,伸向幽深的盡頭。包著青布巾的少女挎著馬頭竹籃,輕快地從他身邊走過,遺下芍藥的暗香,柔軟的賣花吟唱漸細漸遠。胡餅鋪裏傳出誘人的味道,有小孩子巴巴地在鋪門守望,被母親哄著牽走。


    仍是那條不打眼的小巷子,深隱在繁華的臨安城裏。少年時,每日就算人不來,夢裏也會將這巷子走上幾遍,趙扶風熟悉它就如自己掌心的紋路,卻不知為何,現在竟讓他感到莫名的生疏。走到中段,他腳步一滯,發現了症結所在:百年曆史的老巷,現在看來卻是嶄新的,一兩棟也罷了,戶戶都是如此,可就蹊蹺得很。


    趙扶風壓下心底升起的異樣感覺,疾步走到巷尾,呈現在眼前的是被大火舔噬過的荒地。他在焦黑的瓦礫中逡巡,舊日的痕跡沒有一絲一毫留下來。天是鮮亮的藍,周遭的一切化為光影,趙扶風伸出手去,輕聲道:快雪。他隻攬到了虛空,耳邊低徊的簫聲突然消失了。


    趙扶風聽江快雪吹簫隻有一次,在一個春日,連家覆亡後不久。華麗而跌宕的旋律,道出了那驕傲少女不會宣之於口的心。她沒能終曲,淚水濕了簫身。


    他將她護在胸口,等著護心丹的藥力發散。夕陽在山巔發出最後光輝,他一直抱著她,直到深藍的涼意在周遭浮動,新月在天頂微笑。如此悠長的擁抱,甜蜜又悲傷,仿佛一生隻這一次,而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昏迷了很久,他等得咽喉灼熱,暗暗發誓:若她能醒來,必傾力找到底野迦,解除寒鴉對她的禁錮。


    趙扶風站在野地裏,再度想起當日情景,隔著薄薄春衫是少女的柔軟,沒有溫度,香味淡而純,像初開的小荷。那一刻,若能將他強壯的心髒換給她,他不會吝惜。他站了良久,一步步走出來,向附近的街坊問訊。


    連府旁邊的小酒館,現在已是一家茶肆。春日溫暖,令人思睡,掌櫃和茶客的臉上都帶著倦意,趙扶風的到來將一室春困消弭於無形。落拓的男子,看不出年歲,卻像他腰間鞘都破損了的刀一樣,泄出光華。掌櫃二福小心地上來招呼他:客官想要什麽?


    隨便。趙扶風道,隔壁的子歸居怎麽起火的?什麽時候的事?


    他問得突兀,二福呆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啊,我想想,有十一年了,他掐指算著,是嘉泰元年的事了。火是從寶蓮山的禦史台燃起來的,那火可邪乎了,被風卷著,直燒了十多裏,滿天滿地的紅,把這一片五萬多戶人家都燒成了白地。我在船上住了一年,直到屋子重建好才搬回來的。


    趙扶風站起來,又慢慢坐下:掌櫃可知道連家的人如何了?怎麽沒回來?


    二福搓搓手,壓低聲音道:二十年前,連家出了樁禍事,幾十口人一夜間死得沒剩幾個了,血腥味兒在我店門口都聞得到。後來連家的小姐嫁了人,宅子就荒了。火災過後,也沒人敢在那塊凶地上建屋子,一直這樣空著。


    趙扶風遲疑地問:你說什麽?連家的小姐嫁人了?


    是啊,嫁給了劍花堂主人。


    趙扶風甫入金國就已聽說了劍花堂的名頭,領袖江南白道,對群龍無首的北方武林也極具影響力。他想:方佳木何等淡泊的人,創這一番基業的自然是蕭索地說出來:徐輝夜。


    二福點頭:可不就是徐爺。


    趙扶風在桌上放了塊碎銀,徑直出了店門。二福納悶,沒吃東西付什麽錢呢,追到門口道:客官哪


    趙扶風回頭看他一眼:掌櫃的,謝了。


    二福愣愣地看著他遠去,忽然記起廿年前連家出事的那夜,有個少年也是這樣回頭看他,還說道:掌櫃的,晚上就別做生意了,早點關門吧。清澈如許的眼睛,他不會認錯的。


    融和坊內、灌肺嶺下的劍花堂,原是一幫尚武崇俠的年輕人聚會之所,草屋四五間而已,現在已是巍巍大派。依山而建的院落極見氣勢,粉牆黑瓦,石獅猙獰,朱色大門外立著兩名青衣劍士。


    趙扶風大步走上台階,一名劍士抬手攔住他的去路:幹嘛的?


    我要見趙扶風咽下快雪兩字,艱澀地改口,你們堂主夫人。


    見堂主夫人?劍士一愕,狐疑地打量著趙扶風的破敗裝束。


    蹄聲清脆,有人縱馬上了台階,趙扶風將身一側,眼前掠過一黑一白兩條影子,當先一人的珊瑚馬鞭揮舞若流星,馬速快得驚人。噅的一聲,奔馬越過門檻後穩穩停住,馬上的人轉過臉來,問:誰要見夫人?原來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一襲黑衣,爽朗清秀。


    請告訴你們夫人,故人趙扶風來訪。


    落在後麵的是個少年,鬆開馬韁,驚異地道:咦,你叫趙扶風?少年長衫雪白,犀帶綴玉,風姿俊秀,眉目絕似徐輝夜。


    嗬!黑衣青年興奮地躍下馬,撲過去挽住了趙扶風,扶風哥,你真的回來了,我竟沒認出你!哦,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青阮啊。


    趙扶風被連青阮拉著,穿過重重院落。那少年跟在後麵,不停打量趙扶風,眼神清淡,並不令人生厭。趙扶風身上一時冷一時熱,想:她竟有了這樣大的孩子!難道寒鴉之毒已經解了麽?難道萬裏為她求藥,其實隻是徒勞?


    來到後庭的主樓下,連青阮嚷道:阿姐,阿姐,你看是誰來了?樓上珠簾輕響,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走了出來,掌著欄杆向下笑道:青阮這急性子她的話戛然而止,單手在欄杆上一撐,竟從樓上跳了下來。鬱金裙在春風中展開,像一朵開到盛處的燈籠花。


    趙扶風喚了一聲秀人,禁不住揚起臉,望向尚在擺動的珠簾,問道:快雪呢?快雪在裏麵麽?久不聞回答,轉頭見連秀人瞪著自己,眼裏霧氣蒙蒙,趙扶風再也耐不住焦躁,澀聲道:快雪不肯見我?


    你見不著小姐了。連秀人澀聲道,小姐的身體,你也不是不知道,卻忍心拋下她,去找那勞什子。你走了沒多久,小姐就纏綿成疾,下不得床了,連秋天都沒挨過我記得那天是九月十二,小姐喝了一碗粥,精神也見好,就讓我把臥榻搬到園子裏,她想透透氣兒。連秀人哽咽了一下,她當時已經瘦得見骨,被滿園菊花一襯,越發可憐。小姐躺了好久,我以為她睡著了,想抱她回去。她忽然睜開眼對我說,秀人,這樣傾心盡力地盼一個人,我覺得自己都空了。要是當初我求他留下來,他會一直陪著我麽?


    連秀人的眼淚奪眶而出,旁邊的少年慌了手腳,用袖子為她拭淚,柔聲安慰:母親,別哭啊。連秀人的嘴角牽了牽,想笑卻笑不出來,續道:小姐何等驕傲,卻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想她是苦到了什麽地步。說了那話後,她就再沒開過口。那天半夜,我去給小姐加被子,發現她全身冷得徹骨透心,我用盡法子也不能回轉。她狠狠地盯著趙扶風,你、你是再也見不著她了。


    哀愁像洪濤一樣在趙扶風心底湧起,漫出胸膛。他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隻得一句:多謝你照顧她,陪著她。


    侍奉小姐本就是我分內的事。連秀人頓了頓,小姐的墓在寶石山,你自己去告訴她,她等的人回來了。


    趙扶風沉默片刻,道:我去看她。這一邁步,他才發覺四肢百骸都浸著酸痛,身子晃了晃,頭也不回地去了。


    連秀人澀聲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徐錦之安撫地握握母親的手後,方才與連青阮追上去。趙扶風並不等他們,越走越快,到得後來已是狂奔。徐錦之從沒見過這樣的輕功,人如利矢般破空而去,投入綿延的烏瓦中,轉瞬不見。


    連青阮站在灌肺嶺上,俯瞰茫茫都城,隻覺任它再深再痛的感情,也不能撼動這天這地分毫,一時間悲從中來。


    趙扶風找到了寶石山中的連氏墓地。鬆柏的暗影慢慢爬上林立的石碑,隻有邊上的幾座還浸在橙色的夕照裏。他在碑林中逡巡,驀地素白碑麵上,蒼黑的江快雪幾字跳入眼簾。他跪下來抱緊她的墓碑,直到體溫熨熱了冰涼的石頭,冷月的光輝灑落一地。


    趙扶風在墓碑前躺下來,沒有絲毫倦意。晚風吹拂,樹木的暗影便應風而舞,仿佛有人走過,他真希望是她從墓中出來。太陽數度升起落下,他忘記時間,守在墓旁,一顆心就像被大霧籠罩的戰場,茫茫裏透出隱約的殺伐之聲。


    時光悠遠,她的容顏日漸模糊,他的思念也不再濃烈。他帶著底野迦歸來,她卻已逝去,仿佛在自家走熟了的院子裏,一腳踏空,跌下懸崖。他猛然發現,原來這一腔情意要拋灑揮擲,人間也沒個安排處。


    第三日中午,林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連青阮走在前頭,後麵緊跟著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看到江快雪墓前的趙扶風,連青阮喜道:方大哥你猜得不錯,這兩天他一直守在這裏。


    趙扶風早不是當初的明朗少年,方佳木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提起趙扶風的領子,忽然一掌摑在他臉上,喝道:阿風,人已經死了,你做這個樣子給誰看呢?


    趙扶風晃晃頭,看清麵前的人,恍惚地問:你說誰死了?他瞪著方佳木,兩人對峙良久,趙扶風隻覺方佳木瞳仁中的自己漸漸鮮明起來,被一把鈍刀鋸著的心突然迸出新鮮熱辣的痛楚。趙扶風垂下頭,道:你說得不錯,她已經死了,無論我陪她多久,都不能挽回了。不再理會方佳木,他一步步走出林子。兩天沒進水米,趙扶風腳步虛浮,卻沒有回頭。


    方佳木正想追上去,卻聽連青阮道:方大哥,你看這是什麽意思?轉頭見江快雪墓前的石級上,新刻著幾行字,指力入石三分,筆筆帶血,委實是觸目驚心,不由一字字念出來:悲結生疾,沒命黃壚。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長,名為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故見鄙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當暫忘。方佳木揉揉眼睛,低聲為連青阮解說:這是吳王夫差的小女兒紫玉唱過的歌。昔日紫玉愛慕韓重,吳王卻不允,紫玉氣結而死。韓重來紫玉墓前憑吊時,紫玉的魂魄為韓重唱了這首歌,並且邀請韓重到墓裏三天三夜,盡了夫婦之禮。


    連青阮深深吸氣:我知道扶風哥的意思了,他希望小姐像紫玉一樣邀他到墓裏去。


    方佳木心中一酸,搖頭道:胡鬧。兩人趕上趙扶風,見他神情木然,渾不知東南西北地走著。方佳木架起他:青阮,我們帶他回去。一路無話,走進西湖邊一座小院時,趙扶風終於動容,盯著院中的轆轤和石磨,輕聲道:劍花社。


    方佳木拍拍他的肩,高興地道:你還記得咱們結社的事情啊,我可是原樣兒搬過來的。


    疏落的幾間草屋,吹進來的風帶著樹林的清氣,梁下燕子呢喃,壁上的劍卻已經蒙塵。方佳木盛了一碗粥,不由分說地給趙扶風灌下去,道:輝夜喜歡熱鬧,我喜歡散淡,是以他有劍花堂,我有劍花社,也讓老朋友們有個落腳的地方。上月煙羅他們一班人鼓搗著去桂林,幸虧我沒去,否則就跟你錯過了。咳,我實在看你這胡子不順眼。找了把小刀出來,幾下就將趙扶風的虯髯剃了個精光,露出一張清減憔悴的臉來。


    連青阮在旁看得有趣,笑道:方大哥,你用惜花劍的手法來剃胡子,真是幹脆利落,不留痕跡。


    方佳木也笑著端詳:是麽?阿阮你也別閑著,去去去,把廚房燒的熱水拎來,這臭人也該好好洗洗了。兩人七手八腳,竟將趙扶風剝了個精光,塞進大木桶裏。


    趙扶風隨他們擺布,直到兩人興致勃勃,竟想幫他洗澡時,方才出聲:木頭,青阮,你們婆婆媽媽的,是在做什麽?


    方佳木住手,微笑:對了,這才是我認識的阿風啊,天塌下來也要當被子蓋的。一邊拉著連青阮出去,一邊嘀咕,那種失魂落魄的鬼樣子,我還真他媽的看不慣。


    氤氳的熱氣裏,趙扶風的眼睛濕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臉,也分不清是水是淚。想著傾心愛戀的人已化為枯骨,再不能對他輕笑薄嗔,這荒涼餘生又將如何排遣,他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咯啦一聲,屋頂被撞開了一個大洞,四個蒙麵客撲了進來。三把刀罩住浴桶中的趙扶風,封死了他反擊的所有角度,另有一人在趙扶風脫下的衣服中翻翻撿撿,找出個寶藍色的琺琅小瓶,打開瞧了瞧,眼中迸出火花來。一聲呼哨,他騰身而起,便要撤了。


    間不容發之際,趙扶風伸出手,拿住了右首一人的腕子。他的動作並不花哨,平淡得就像拿杯子喝水。那人眼前一花,手腕痛不可當,掌中刀便滑到趙扶風手中。刀一易主,四個蒙麵客心中都是一凜,隻覺肅殺的刀氣席卷而來,如冬之暴雪,刺人眼睛,摧人肺腑。


    趙扶風的身形旋風一般展開,鋼刀削過第一人的腰,劃過第二人的胸,切到第三人的頸,刀勢依然不絕。旋風的中心,刀光耀眼,淩厲無匹地穿過騰上屋頂的第四人的肋。藍色藥瓶急速墜下,趙扶風輕輕接住,扣在掌心。


    四名蒙麵客來不及反應,便已委頓在地,不勝驚駭地看向麵前的男子。陽光在他深褐的肌膚上閃耀,水珠晶瑩,肌肉瘦而結實,充滿不可思議的力與美。悲痛和絕望使趙扶風忘記了神刀門的克製之道,沿匪夷所思的曲線,挾汪洋恣肆的力量,他這一刀超越人所能達到的極限。在他掌中,凡刀亦成神器。


    有個受傷較輕的回過神來,從窗口一躍而出,被院中的連青阮一把揪住。他趴在窗邊,驚歎道:方大哥說你一個人就可以料理,我開始還不信。


    方佳木笑道:我知道你不必咱們插手,卻也沒料到你竟精進如斯。


    趙扶風搖頭道:方才出手,力量已經不是我能控製,這樣並不好。他俯下身,揭下其中一個的蒙麵巾,盯著完全陌生的麵孔,你們怎麽知道我身上有底野迦?你們奪它是為什麽?


    那人冷冷地笑了:神刀門下,果然不殺一人,隻可惜留著我們也問不出什麽。他將手插入頸間的傷口,血如泉湧,頓時氣絕。餘下三個手中有刀的,亦一起自盡。趙扶風胸口發堵,沒料到世間竟有人這樣輕慢自己的生命,決絕赴死。


    方佳木將他們全身檢視了一遍,歎道:什麽標記都沒有,多半來自黑道幫派。


    連青阮道:底野迦是解毒聖藥,能解寒鴉、流蘇等諸般奇毒,有人覬覦不足為奇。奇的是,扶風哥當年尋藥的事沒有幾個人知道,現在回來也不過兩三天,怎麽就有人巴巴地尋上門了呢?


    方佳木道:這也難說,江湖中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們劍花堂啊,不拘大事小事,隔天便傳得沸沸揚揚。就連我這不問世事的,昨兒也在茶肆聽說,前天劍花堂來了個人,好大來頭,錦之少爺和青阮公子親自迎進去,又親自送出來。還有更好笑的,說阿風是堂主夫人的舊情人雲雲。輝夜與秀人伉儷情深,卻傳出這種流言,忒也無聊。


    他說這話,本為調節氣氛,無奈趙扶風心事重重,勉強咧嘴一笑,比哭還難看。連青阮卻冷笑一聲,道:那也未必。阿姐最近疑心堂主置了外室,又不好說什麽,叮囑我留意呢。方大哥,我知道堂主跟你是生死交,你不必幫他澄清,我也寧願是誤會。


    方佳木堅持道:我知道輝夜,他斷不是那樣的人。


    當晚三人連榻而眠,卻無甚話說。屋頂破碎,透出青色天空,星光在春之原野上閃耀。如果不是這接踵而至的死亡,該是何等歡喜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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