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筆記,原本以為隻能毀棄,現在托付給趙扶風,我就沒有牽掛了。江快雪站起身,決然道,去召集所有的人,我有話說。


    連秀人一動不動:不管怎樣,我是一定要跟著小姐的。


    我知道。你去吧!


    合府的人聚到後堂,氣氛肅穆。大家靜靜地看著江快雪,等她說出最後的決斷。她坐在連子歸的那把紫檀圈椅裏,把玩著一個木牌。血紅發亮的漆麵,張牙舞爪的龍紋纏繞著兩個陽文正楷:龍殺。


    江快雪的手驀地一鬆,牌子便滑到地上,她伸足踢弄著,慢條斯理地道:臘八那天,外公收到了這玩意兒。據說紅色的龍殺令代表滅門,但是很可笑,一個多月了,不可一世的龍殺迄今不敢踏進連家一步。或許請外公品評武功的人中混有龍殺的刺客,可他們甚至沒有勇氣越過天機閣的帷幕來證實自己的懷疑。


    看門的小童連青阮搶著道:那是因為小姐的見識跟主人一樣高明,震住了龍殺。管家連誠狠狠瞪了連青阮一眼,暗示他說話沒規矩。連青阮吐吐舌頭,不敢吭氣了。


    不是因為我高明,而是因為大家同仇敵愾,演了一場好戲。外公曾說,人心是最不可靠的東西,現在我可以肯定地講,外公錯了。如果咱們家有一個人說出外公的傷勢,龍殺早就動手了。


    二月初一的西園會,外公若還活著,必要露麵的,我們不能再耗下去了。飛光傳訊過來,行走的路線和藏身的地方都已經安排妥當。大家今夜一更從後院的地道出城,飛光會來接應,然後按我的分派,分成兩隊走。


    她說得微微喘氣,大家屏息等她平複,連誠才徐徐問道:小姐帶哪一隊走呢?


    我和秀人留下來。她的眼光越過眾人,落到男孩兒臉上,還有青阮,你願意與我一道麽?


    連青阮見大家都錯愕地瞪著自己,滿心驕傲地一挺胸膛道:當然願意。


    連誠跪到江快雪麵前,斬釘截鐵地道:小姐在哪裏,我們就在哪裏,決不會背棄小姐,隻顧自己逃命。他年已七十,年輕時的血性卻一分未減。一屋子的人都跟著跪了下來,沉默著,卻比語言更能表達堅持。


    江快雪站起來道:雖然那天在南屏山,外公一舉殺了龍殺最精銳的七滅和三破,但能在一夜之間血洗姑蘇慕容氏的龍殺,其力量仍是我們無法抗衡的。


    後堂喧嚷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卻都是一個意思:正因為如此,所有人都必須留下來保護小姐。


    你們大部分人的祖上,都曾為我的高祖父做事,代代傳承,直至今日。我與你們,名分上是主仆,其實也可算是家人。江快雪講得急了,輕輕咳起來,據說龍殺令從不空回,從未失敗,我希望你們打破這個神話。你們若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我連家的驕傲。


    有幾個年紀小的女孩兒,已經忍不住啜泣起來。


    江快雪立在後堂中央,一字一頓地道:你們是否要我請出外公的天機筆,讓外公來命令你們?他去世未及七天,你們就要全體抗命,將我氣死在這裏麽?這句話實在厲害,唬得人人都站了起來。


    我的病若還有一點希望,也不會留下來無謂的犧牲。但大家都看到了,我身體衰弱成這樣子,已是燈草燃到盡頭,沒兩天可活了。你們想留下來做我的陪葬,可以。她環視後堂,語調冷峻,隻是害我做鬼都怨氣衝天,做鬼都不會寬宥你們!


    再沒人敢提出異議。


    月色清涼。


    每個人鑽進地道時,都忍不住回頭,看江快雪立在院子裏,冷冰冰地瞪著他們,似乎誰敢回頭,她就要翻臉。每個人的心裏,酸楚惶恐之外,卻都生出暖意來。連誠是最後一個,他跪在青磚地上,給江快雪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額上滲出殷殷的血。他澀聲道:請小姐保重。


    你也保重,照顧好大家。


    合上暗門,連秀人悲傷地道:小姐,都走了。


    嗯。江快雪對著空落落的庭院,隻覺中宵的涼意一絲絲浸進骨子裏來,百年世家,就這樣傾頹於一時。當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樣?終於還是寂滅。


    連青阮忍不住道:是小姐逼著大家走的。


    留下來就是死,走的話,也許能逃過龍殺的狙殺。我無力保護大家,隻能為走的人爭取一點時間。秀人,青阮,離西園會還有兩天,我們要唱好這出空城計。


    是。連秀人頓了頓,說出心底的疑惑,不過,我覺得小姐的病還沒到那一步。


    那樣說他們會走得安心一些。


    連秀人喃喃道:我覺得小姐不該這樣犧牲自己,應該是大家一起戰到最後一刻。


    你錯了,我不是為任何人犧牲,是為了連家的聲名留下來。死生是大事,我既不能夠牽累家人朋友,卻也不能對龍殺避讓。江快雪的聲音冷冷的,一字字仿佛春溪裏的碎冰,縱不會武功,我也是武林子弟。她輕輕拍著男孩的頭,青阮,你怕不怕?


    連青阮握緊拳頭,我會幫小姐把門守好的。


    江快雪讚道:好!不愧是我連家的人。


    連秀人肅然侍立,心想:主人的知交門生遍天下,小姐卻不肯開口求援。我從小就侍奉小姐,到今日才明白,她竟然如此驕傲和固執。


    三年一度的西園會,是少年子弟的成名捷徑。在車輪戰中勝出,站到連子歸麵前的人,必將揚名江南江北。


    二月初一,坐落於冷水峪的西園已是人頭攢動,連子歸卻遲遲未現。神話一般的武功,長空一般的胸襟,他是這時代的傳奇,所以大家都等得很有耐心。劍花社的一幫年輕人聚在園中最大的一棵櫸樹下,笑語喧嘩,頗引人注目。


    人群突然一陣騷動,有人興奮地嚷嚷:連先生到了。


    一輛油壁車漸漸駛近,車夫竟是個身著重孝的男孩兒,很多人都認出是連家的門童。男孩兒抿著嘴唇,滿臉與年紀不相稱的凝重。他躍下馬車,掀起翠幄道:小姐。


    一個黑衫女子走下車來。晦暗的衣服越發襯出她容貌的豔麗,倒是淡漠的神情叫人幽幽地透出一口氣。她彎下腰,向車裏伸出一隻手,道:小姐。無數人呆掉,婢女尚且如此,小姐該是何等樣子?


    少女穿著白色麻衣,仿佛暗藍天幕上的一抹微雲,溫淡春夜裏的一片月光。她清冷明潔地站在那兒,有種遼遠的神秘。場中一時靜了下來。


    趙扶風想起《蒹葭》,情不自禁地低聲道:嵩巔蒼蒼,浮雪朗朗。天人居此,流布清芳。跋涉從之,山高水長。翩翻從之,宛在天之上。他這一改動,將她比作嵩山之巔的積雪,竟說不出的合適。徐輝夜一震,回頭看向趙扶風,眼神中充滿不易為人察覺的悵惘和酸楚。


    江快雪道:抱歉得很,累大家久等。我外公已經過世,不能參加西園會了。


    人人驚駭,無法想象神話人物也會有生老病死。這種情緒猛烈地席卷全場,長久沉寂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連大俠怎麽死的?我們不信。


    確實死了,我不會紅口白牙地詛咒自己的外公。至於怎樣死的,與你們無關,我不想說。她提起自家的傷痛之事,麵上一片平和,話卻決絕,將眾人的各種疑問都逼回肚中。許多雙眼睛暗淡下來,畢竟為這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大家已經等了三年。


    外公臨終時對我說,西園會雖然因他而生,卻不必因他而廢,如果大家喜歡在這裏切磋武功,可以繼續。如果大家願意,我也可以做評判之人。江快雪頓了頓,道:得見少年子弟的英姿,是我的榮幸,外公在天有靈,也必歡喜。


    在場的都不是庸手,自然看得出這女孩子毫無武功,不由麵麵相覷。忽聽一聲斷喝,一條長槍舞得銀星點點,水潑不進,竟往江快雪身上紮來。連秀人拔劍欲攔,江快雪淡淡道:不必。


    果然,長槍在距江快雪心口一寸的地方停住,槍尖微微顫動,閃著藍光。動手的青年佩服她的鎮定,收槍道:得罪了,請姑娘指教。


    是中州雷家槍法,卻又夾著楊氏梨花槍的路子。


    青年點頭:是,在下中州雷遠,曾經從軍,在軍中學過梨花槍法。


    江快雪道:尋常人學槍,最大的弊病是能動而不能靜,能放而不能收。你正好相反,進退間心靜意定,卻沒能發揮出長槍的險和銳。你若不改善這點,遇到更為敏捷的對手,反而會被長槍所累。設若剛才秀人用月中斫桂這招在你右路橫削,你將如何?


    雷遠悅服,眾人傾倒,於是西園比武開始。徐輝夜挺劍入陣,留下一幹朋友莫名其妙。咦,小夜說過要參加嗎?沒聽說啊,小夜做事總是出人意表。


    一直覺得輝夜身手不錯,沒想到竟然如此之高。看到徐輝夜五招就把雷遠逼出場外,趙扶風不由感歎。方佳木低聲道:贏了的話,可以與江姑娘麵對麵地說話,小夜決不會錯過這機會。江姑娘從不與人結交,唯獨對你青眼,小夜很不服氣。他微微歎了口氣,有件事,劍花社的朋友都知道,小夜曾向連氏求親,卻被嚴詞拒絕。


    趙扶風一怔,心緒頓時紛亂。待他回過神來,徐輝夜已連挑三人,找上了第四個對手。他橫掃全場,從不曾有人在西園會上取得這樣的絕對優勢。


    雖說是點到為止,但畢竟刀劍無眼,徐輝夜站到江快雪麵前時,衣服上已是血跡斑斑,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個子很高,容顏韶秀,低頭瞧她時,擋去了西沉的太陽。


    那樣灼人的目光,隔著衣裳也可感覺到溫度。江快雪從小就被教導要平和衝淡,此刻也禁不住暗生惱意:像公子這樣韜光養晦的人,為什麽今天如此鋒芒畢露呢?


    姑娘還記得我?徐輝夜眼睛一亮,聲音微微發顫。


    那年在姑蘇虎丘,我見過你,已經有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但我到今日才看出你武功的來曆。聽說公子是華山掌門柳束素的義子,果然使得一手雄奇的華山劍法。江快雪的聲音低了下來,隻不過公子出手,徒具華山劍法之形,實則是幻域影刀的底子。幻域影刀是遼國武聖的獨門武功,自遼國覆亡,便已絕跡江湖,想不到你竟然習得。


    江快雪摩挲著暗暗的烏木扶手,徐輝夜隻覺自己的心也被這樣摩挲著,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姑娘是第一個看出來的人。


    能夠與你比肩的人已經不多,但並不是沒有勝過你的,眼前就有一個,南海神刀門的趙扶風。江快雪嘴邊露出些微笑意,刀劍本是凶器,趙扶風的刀法卻達到了開闊明朗的境界,將來必是一代宗師。而你,戾氣太重,終究落了下乘。


    她輕飄飄一句話,就讓他由巔峰跌入穀底。徐輝夜的頭發和衣袖無風而動,眼白突然變紅,猛地俯下身子,溫熱的嘴唇幾乎觸到江快雪冰涼的耳垂。他拈起落在她漆黑長發上的一朵梨花,直起身來。素白的花朵在指尖旋轉著。徐輝夜表情狂熱,聲音卻溫柔得出奇:好香。


    江快雪的手握成拳,又慢慢鬆開。被寒鴉之毒侵襲的心脈,使她成了不能有喜怒哀樂的人,一切過激的情緒都是被禁止的。她冷冷道:你是我見過的最討厭的人,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你最好現在就滾。


    徐輝夜瞪著江快雪,額上微顯冷汗,怔了半晌,方訥訥道:我一時犯渾,不是故意冒犯姑娘。


    連秀人望著徐輝夜,臉色蒼白,眼神飄忽。


    問梨亭裏的情形頗古怪,一園的人都呆呆地做了看客。趙扶風的腳一動,又硬生生煞住。登上問梨亭,是戰勝者的榮耀,他不能無端進入。


    江快雪立起身來,冷冰冰地交待了幾句場麵話,飄然而去。她不肯對徐輝夜多作褒揚,但無論如何,她的風采和他的劍術已經傾動整個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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