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你說要是咱們的飛船摔下去……”


    “你到底有完沒完?”星河頭也不抬地嗬斥女友,同時大力度地撥弄著視讀器,目光從一個版麵飛快地跳到另一個版麵,以展示心中的不滿。


    從一上飛船起,女友就沒完沒了地嘮叨。開始和旁邊的年輕女子聊,後來又和周圍那些沒文化的中年婦女聊,現在人家都不說了她還在說!不錯,她是第一次來外太空,可看什麽都新鮮也應該有個限度。星河已經有過無數的因公太空穿梭經曆,可惜他不能提及這一前提,因為這正是女友堅持不懈地要他帶自己上來一覽的原因。


    “看哪,那顆彗星!”


    星河覺察出女友的不悅,沒話找話地指著窗外——其實那裏根本就沒有什麽長尾巴彗星。


    女友依舊不說話。


    “我不讓你老說是怕人家煩,老坐飛船的人最怕有人說不吉利的話了。”星河把嘴貼到女友的耳邊小聲撒謊。


    女友把頭撇過去不理睬他。


    “那你剛才究竟想說什麽?要不咱小點聲說?”星河試圖用啟發式教學緩解剛才的不快。


    “我想說,要是飛船摔下去了,咱們能不能落到一塊兒?”女友的口氣滿含委屈。


    又來了。星河本想等著她說一句“我現在還不想說了呢”,這場冷戰也就告一段落了。


    “能,肯定能!”


    “不一定。”女友說。“我看了介紹……”


    “唉呀,你說你沒事看什麽介紹啊,一切聽乘務員的!”


    “那你剛才還看了呢!”


    “我看是為了看它和上次有沒有什麽區別!”


    “那說明你上次也看了!”女友毫不讓步。“至少你第一次看了!”


    “那好吧那好吧,你到底要說什麽?”星河把視讀器往旁邊一推,本來他是打算安撫幾句之後接著往下讀的。他騰出手來擺弄女友麵前的視讀器。“看,是不是這段——如遇突發事件,飛船將打開底板,順序放下座椅,各乘客落地的軌跡將為一條直線,故請乘客落地後不要隨意移動,以免增加搜尋人員的困難,妨礙救援工作的順利進行。”


    “這是正常情況。”女友馬上反駁道。“飛船要是有計劃地清人是會這樣,但要是非正常迫降就不是這樣了。”


    “簡直胡說八道!”星河終於發怒了。“我說你別老和個杞人似的成不成?”


    女友不再說話,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失望。


    這種可能並非不存在。星河在心中想到。他是個老太空,當然明白這些細節問題。當飛船遇到特殊情況時,將會非正常迫降,那時候座椅的拋撒方式就與正常情況截然不同了。為了避免眾多座椅在同一時間蜂擁而出後再度碰撞到一起,拋撒是以放射狀的方式進行的,也就是說會讓它們盡量大幅度地甩出。但由於這些座椅又不是先同時擺放成圓圈後再等速射出的,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方程可以描述它們的落點軌跡——它們唯一的運動共性就是極力遠離中心。


    這又有什麽奇怪。想到這些,星河的心中頂多微起波瀾。凡事總有特例,真要是這樣隻有聽天由命了,這總比連底板都打不開大家一塊被悶在飛船裏撞毀要好。


    看到女友半天沒再作聲,星河又有些於心不忍,他把密封的咖啡筒悄悄推了過去。沒想到女友突然溫存地挽住星河的胳膊,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那你得答應我……”


    “什麽?”星河知道女友多半還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但他決意忍住不再跳起來。


    “要是真的發生了非正常降落,咱們得死在一塊。”


    “這怎麽可能?”星河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女人有時候實在是蠻不講理。“抱在一起出去?座椅的救生功能都是事先計算好了的,那樣下去非摔得粉碎不可,連最後一點活下來的希望都沒了。”


    “我沒說這樣。”女友的雙唇囁嚅而動。“我是說咱們掉下去之後的事。咱們一定要趕到一塊兒才能死。”


    “嘁,嘁!這生死也是你能定的嗎?”星河一臉的不屑。“你能堅持到見著我才死嗎?再說這荒山野嶺的,你知道應該往哪兒爬啊?”


    “我能!我知道——你教過我俯視定位法,開始下落時的速度很慢,又是標準螺旋,不能把握的隻有最後一甩,我可以在此之前找準方位!你就更有這個本事了!”女友語氣堅決。“咱們不能一起活著了,你還不滿足我和你死在一起的要求嗎?”


    又開始撒嬌了。星河厭倦地閉上眼睛。在這個和平得讓人發瘋的年代,女人又開始撒無聊的嬌了。


    “你說,你能不能做到?”


    “能!我保證能!”星河突然意識到自己怎麽一直與一個女人一般見識,她們不就是需要一個漂亮的謊言嘛。“我就是死,也要爬到你的身邊,成不?”


    “真的?”


    “真的!”星河說的義正辭嚴。


    女友挽著星河的胳膊突然感動得一緊——即便是這麽費勁才得到的諾言,也足以令她感動。


    【中篇】


    星河在落下的最後一瞬間,突然對女友生出一種深惡痛絕的怨恨。要不是她,要不是她那張碎嘴,自己根本不會這麽倒黴!


    事故果然是突發的,一塊巨大的流動山體在一瞬之間撞破了飛船。這本是這顆小行星上特有的現象,問題是其體積相當罕見。一時間飛船上壓力頓減,因此必須緊急疏散,再晚可能就來不及了。在這種情況下,采取的自然是非正常方式。


    墜落的同時宇航服被扣合在身上,一係列安全步驟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與此同時乘客間的信息傳遞也自行中斷。可就在腳下的底板打開之際,星河突然把目光從下麵的黑暗中移開,本能地向身邊的女友看了一眼。他看見她張了張嘴,他知道她要說什麽。


    開始的下落過程的確十分平穩,足以讓一個有經驗的墜落者在落地之前認清方位,這一點女友說的倒是沒錯。雖說在外太空走了這麽多遭,星河卻從沒有真正遇過一次險情。不過由於職業的緣故,他畢竟經受過幾次專門的訓練,加上經驗豐富和老道,應付自如應該說不成問題。


    可是她知道這顆小行星的表麵積嗎,還是誤以為它和一家遊樂場一樣大了?在這麽大的範圍內既使辨清了方位又能怎樣?想到這裏,星河真的咧嘴笑了起來。他不再去看遠方的景色,而是故意注視著腳下的旋轉,以感受頭暈的難受感覺。他覺得要是能暈過去倒是更好些,至少可以不用為死前的煩惱所累。


    結果他真的如願了。


    星河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胸口跳動得十分厲害。他瞥了一眼氧氣瓶上的容量顯示,發現已經減少了總量的二十分之一,星河由此判斷了時間。他活動活動手腳,發現運動自如,完好如初。


    周圍包裹著一層濃鬱的藍黑色,就像失職的盤古沒有完成好自己的工作一樣。見棱見角的丘陵小峰四處林立,仿佛刺向空中的根根鋼針,據說很多人來這裏觀光圖的就是這種刺激和冒險!


    這下好了吧,險冒大了吧!刺激了吧!星河又開始煩躁起來,怨天尤人,咒罵所有的神靈。星河曾多次乘坐外太空飛船,飽覽了無數的良星勝景,要不是被迫聽從了女友的攛掇,怎麽也不會到這種破爛地方來度假。


    接著星河平靜下來,動手去旋座椅扶手上的管子,取出救生食品,開始補充營養。


    星河本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他知道飛船決不是因為女友的讖言了才失事的。事實上飛船出事的比例高達萬分之零點三,他隻不過正好趕上罷了。而且他相信每次航班上都有人——尤其是女人——因為擔憂或者無聊而說些不吉利的話,而這次自己也是正好趕上應驗了罷了。


    但星河決不是一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至少現在不是。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這種狀態的救援模型根本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期望解。所以他打算安靜地坐在這裏等待那沒有希望的救援,然後在最後時刻動用宇航服裏提供的危急藥品,而決不會去做什麽尋找女友的無聊舉動——別說淒涼地死在路上,就算真的死在她的懷裏又能怎樣?他相信女友也隻是說說而已,就算她真的開始實施這一計劃,遇到一些艱難也就會明智地自動放棄了。


    一般來說,失事之後三個標準小時大規模全方位的救援工作就會開始了,但說句老實話,這是一條私人開設的不規範旅遊航線,什麽“大規模”“全方位”之類的保證都讓人很難相信。登船之前星河就買好了雙份的保險,兩個人可以互相繼承。想到這裏星河倒還真希望女友能夠獲救而自己就在這裏死去,這樣自己過去因脾氣不好而虧欠她的倒是可以一次性地予以補償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星河對於生命開始抱一種無關緊要的態度。毋庸置疑,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也會本能地掙紮求生,可要是你告訴他死神即將無可阻止的前來拜訪,他照樣也能保持一種隨遇而安的狀態。


    恍惚間星河仿佛看見一架救援飛船,但他馬上認定自己所看到的是一個想象中的幻影,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是會給自己找些可信的希望。不過他還是打算揮一揮手,可是一想到天上即便真有飛船,上麵的人也未必就能注意到他的動作,於是放棄了這個可笑的舉動。


    星河開始咀嚼救生食品,費力地吸吮著飲用水,把腿腳伸展得盡量舒服些。壓縮食品很少,頂多夠維持兩頓的,但水和氧氣的量都還充足。他一直在把氧氣瓶的容量顯示當作鍾表來看。他對時間的重視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為了把握服用氰化藥品的時刻,這樣自己將毫無痛苦地離去。


    至於女友,已經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思念了。無疑,他愛她,他願意在最後的時候想著她。但是,現在卻沒法再愛下去了。愛情是精神的但也是物質的,何況精神的東西也是會隨著生命的死亡而消散殆盡一去不返,在這個宇宙中沒有什麽永存的東西,星河的世界觀相當唯物。


    【下篇】


    長時間的重複動作使時間趨於停頓,使人能夠察覺出最細微的感覺,骨骼碰撞的聲響一直在震蕩著她的耳膜,她覺得自己甚至能夠聽見汗水分泌的聲音。


    她在爬行,以一種非常艱難的方式爬行。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她摔傷了腿,也許是因為當時她隻顧著觀察方位,並把這些資料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其實在落地之前她並沒能真切地記住自己的方位,在這點上她遠不如星河有經驗,也不如星河那般處亂不驚應對自如。但無論旋轉得多麽厲害,她都堅決地記住了大方向,在那一刻她固執得如同地球上的一根雙色指南針。


    現在,她正在朝著那個方向爬行。


    在爬行的過程中她盡量保持小心,這顆小行星的表麵十分堅硬,而且凹凸疊起,可能會十分迅速地磨壞她的宇航服。她最低限度能夠接受衣冠不整地去見自己的戀人,卻決不願意在見到之前就讓自己的身體暴露在真空當中。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爬行了多久,但她卻總是去看氧氣瓶容量減少的程度。女人往往缺乏聯想意識,因此她沒有費勁地去折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隻是一味地直接觀察自己還有多少氧氣。


    但是有一個信念一直鼓舞著她,那就是她堅信自己能夠爬到星河的懷裏,一定能,絕對能。


    她太愛他了。她一定要與自己的戀人一起死去。那樣的話,既使是在冷寂的太空,她的靈魂也將不再孤獨。


    當然,無論是誰,隻要她愛他,她就會全身心地去愛。對她來說,愛情就是一切。


    救援小飛船完全是在徒勞地搜索,已經轉悠好幾圈了,可真正救活的乘客還是寥寥無幾。電腦給出的散落近似曲線根本不能正確描述失蹤人員的落點,駕駛員兼救生員一半是在憑經驗,另一半則是在憑運氣。


    現在他正掠過一個高聳的物件,它的樣子很像一棵巨大的鬆樹。當然這隻是個錯覺,因為那棵“鬆樹”可以抵得上地球上的一座山峰。救生員剛才就發現“樹下”有一小圈模糊的白暈,很明顯那是表征紅外顯示有熱體的標誌。不過剛才遠處還有幾團蠕動的白影吸引了他,所以一時無暇顧及,畢竟有動感的熱體更能使他產生興趣。同時考慮到這裏眾多的地熱火山,因此下去也有可能受騙。最次要的一個原因是出於安全考慮,下落的時候很可能被看不見的細小峰巔劃損甚至刺破,那樣的話就需要再派出一艘救援小飛船來照料他了,當然所有的救生員都是簽署過附帶著優厚酬金的生死保證書的。


    而現在,已經沒有其他幹擾了,救生員考慮是不是應該下去一趟認真看看。因為能夠找到的遇難者鳳毛麟角,就是下去受一下騙也是值得的,至少他會用更精巧的儀器分析一下。


    正當救生員躊躇之際,他突然發現遠方地平處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蠕動,於是他二話沒說毅然掉頭前往。那肯定是一個人!明確的目標比也許的目標更為重要。


    假如這是一幅自然的油畫,那麽整個背景和基調都是暗藍色的,天空,地麵,還有玻璃頭盔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臉。


    相比於巨大的山峰森林,她一點也不起眼。假如有一個觀察者要尋找她,相信不比在汪洋中尋找一隻小舟更加容易。


    幸好她本人並不知道這些,否則她能否堅持下去就很難說了。她爬行的方向大致正確,但按照她目前的爬行速度來看,她至少還需要三瓶氧氣才能接近星河所在那座山峰。況且順著這“大致正確”的方向來看,她也會與星河在800米之外交肩錯過。


    她是從地上的巨大陰影發現飛船的。她甚至都沒有力量抬起頭來看它一眼,更不用說舉手招呼了。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星河終於找到了救援飛船。他在找我的半路上發現了救援隊。現在,他帶著他們來了。


    於是她微笑著昏了過去。


    那棵巨大的“鬆樹”由於其明顯的標誌,最後成了此次救援的集散地。獲救的人員稀稀落落,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慶幸總之諸位人等痛哭不止,在大氣稀薄的小行星上空上帝俯瞰著一群無聲啜泣的人群。在這裏,她終於見到了坐在那裏的星河。


    女友不顧自己身上傷痕累累,撲到星河的身上失聲痛哭。她愛他,她深愛他,所以她才堅持要爬到他的身邊,才要與他見上最後一麵,才要最後死在他的懷裏。途中她幾次接近絕望,試圖咬開氰化物的瓶子一了百了,但都是靠著這股感情的力量支撐住了自己,用自己平素並不堅強的毅力製止了輕生的念頭。


    其實她何嚐不知道這樣做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其實她何嚐不知道靠這種移動和爬行見到自己戀人的可能有多小。可是,她還是要這麽做。


    星河平靜地坐在那裏。沒有恐懼,沒有痛苦,麵帶笑容,神色安祥,莊重而豁達,理智而客觀,仿佛功德圓滿後坐化圓寂的有道高僧。


    但是,他死了。


    【完】


    ◎◎◎◎◎◎◎◎◎◎


    評《經典因果》


    文/嚴蓬


    這大概是我看到的第一次,星河文章中的主人公死的這樣簡單幹脆,而不是纏綿悱惻;這樣無聲無息,而不是蕩氣回腸……也就是說,星河的思想產生了很多的變化,那種帶著宿命的悲劇色彩的,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英雄主義不再支配著星河筆下的人物了。


    在這篇《經典因果》裏,作者為主人公安排了一個頗有諷刺意味的結尾,讓經驗豐富,始終充滿理性的“星河”最後死去,卻讓隻憑著感情做事的“女友”生存了下來。這是一種悖論,一種帶著傷感和無可奈何,帶著困惑與不滿的追問。


    在現在已經紅得發紫的村上春樹的小說《好風長吟》裏麵,有過一段類似的故事:一條船沉沒了,一個男的抓著救生圈,喝著啤酒在海上漂流,兩天後給飛機救起;另一個女的拚命遊了兩天,爬上了一個孤島。兩種生活態度,誰對誰錯?


    在很多好的文學作品中,問題的答案並不重要。關鍵在於問題本身以及提出問題的方式。可喜可賀的是,星河終於也學會以敘述而不是討論的手段來使讀者進行思考了!這種思考,將是讀者主動、審美的來進行的。


    從本文還有最近發表在《科幻大王》上麵的《告訴我你的曆史》等篇看來,星河的文筆,不再象以前那樣充滿了王朔式的油滑與調侃,變得更加平實自然(除了本文開頭的一些對話)。以前星河的語言頗多智巧之處,卻缺乏控製,表麵看起來珠光寶氣,可總給我一種廉價寶石的感覺。看那些優秀的作品,波瀾不驚中卻流轉著活力與張力。現在星河的作品真的成熟了許多,接近了“真正”的文學。


    這是星河轉型完成的標誌麽?我們還需要證明。


    還有個“小”問題一直想說一下。我始終對星河熱衷於以自己的名字來命名小說主人公的做法非常不解而且不喜。近來這種做法似乎有四處流傳,蔚然成風之勢。既見何夕效法在前,又有楊平學步於後。我確實的想了想,發現記憶中竟沒有一位文學大師、小說高手嚐試過這種方式——以自己的名字作為作品主人公的名字(最多隻是以“我”作為一個線索),也真是怪事一件。難道他們都不知道,這樣做可以使讀者對作者印象深刻,而且總能讓人把主人公的性格和作者聯係起來,起到深化人物性格的作用麽?也許,他們就是喜歡聽到別人說:“星河,你筆下的星河寫得棒極了!”或是“《經典因果》裏麵的星河比《網絡遊戲聯軍》裏的星河更能反映出星河的思想。”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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