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娜瞥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羅伯特,你聽我說,我並非讚同佐布裏斯特所說的一場足以奪走世上一半人性命的瘟疫就是解決人口過剩的辦法。我也不是說我們應該停止治療病人。我隻是說我們目前的道路是走向毀滅的一個簡單公式。人口增長呈指數級,就發生在一個空間和資源非常有限的體係中。末日會突然到來。我們的體驗將不是逐漸沒有汽油……而更像是驅車駛下懸崖。”


    蘭登籲了口氣,試圖理解他剛剛聽到的這番話。


    “既然說到這裏,”她傷感地指向右邊的空中補充道,“我相信佐布裏斯特就是從那裏跳下去的。”


    蘭登抬頭張望,看到他們正好經過右邊巴傑羅博物館簡樸的石頭外牆,它後麵是錐形的巴迪亞塔,高聳於周圍建築之上。他盯著塔尖,想知道佐布裏斯特為什麽跳樓,希望他跳樓的原因最好別是他幹了什麽可怕的事,而無法麵對最後的結果。


    西恩娜說:“那些批評佐布裏斯特的人喜歡指出他的自相矛盾之處,也就是說他研發的許多遺傳技術現在極大地延長了人的壽命。”


    “而這隻會進一步加劇人口問題。”


    “正是。佐布裏斯特曾經公開地說,他希望他能夠將妖怪重新裝回到瓶子裏,消除掉他對延長人類壽命所做的貢獻。我認為這在同一個思想體係之內說得通。我們的壽命越長,我們用在贍養老人和資助病人上的資源也就越多。”


    蘭登點點頭。“我在報刊上看到過,美國約百分之六十的醫療保健支出都花在了維係病人生命的最後六個月上。”


    “對。雖然我們的大腦在說,‘這很愚蠢,’我們的心卻在說,‘讓奶奶盡量多活一段時間吧。’”


    蘭登點點頭。“這是阿波羅與狄俄尼索斯之戰——神話中一個著名的困境。那是大腦與心靈,理性與感性的古老戰爭,這兩者絕少做出相同的選擇。”


    蘭登聽說過,美國嗜酒者互誡協會聚會時會引用這一神話故事來形容緊盯著一瓶酒的酗酒者,他的大腦知道那有損他的身體,但他的心卻渴望著美酒的慰藉。這裏傳遞的信息顯然是:你並不孤獨,就連神也左右為難。


    “誰需要阿加蘇西亞?”西恩娜突然小聲問。“什麽?”


    西恩娜瞥了他一眼。“我終於想起了佐布裏斯特那篇文章的標題,《誰需要阿加蘇西亞?》”


    蘭登從未聽到過阿加蘇西亞這個詞,但他還是根據希臘語詞根進行了猜測——阿加、蘇西亞。“阿加蘇西亞的意思……是‘善意的犧牲’?”


    “差不多吧。它確切的意思是‘為造福人類而做出自我犧牲’。”她停頓了一下。“也被稱作仁慈的自殺。”


    蘭登以前的確聽到過這個說法——一次是與某位破產的父親相關,這位父親選擇了自殺,目的是讓他的家庭得到他的人壽保險;另一次則被用在了一位悔恨交加的連環殺手身上,他因為害怕自己無法控製殺人的衝動而選擇了自殺。


    不過,蘭登能夠回憶起來的最令人恐懼的例子,卻是一九六七年問世的長篇小說《我不能死》。在書中描繪的未來社會裏,每個人都高興地同意在二十一歲時自殺,這樣既充分享受了青春,又避免了人口數量或者年邁問題給這座星球有限的資源增加的壓力。如果蘭登記得沒錯的話,《我不能死》的電影版將“終結年齡”從二十一歲提高到了三十歲,顯然是為了讓這部影片更加吸引構成票房主體的十八至二十五歲年齡段的觀眾。


    “那麽,佐布裏斯特的這篇文章……”蘭登說。“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理解了它的標題。‘誰需要阿加蘇西亞?’他這樣說是譏諷嗎?就像誰需要仁慈的自殺……我們全都需要那樣?”


    “其實不是,這個標題是個雙關語。”


    蘭登搖搖頭,沒有明白。


    “誰需要自殺——誰——w-h-o——世界衛生組織。佐布裏斯特在文章中猛烈抨擊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伊麗莎白·辛斯基博士,她一直霸占著這個位置,而且據佐布裏斯特說,她並沒有認真對待人口控製問題。他在文章裏說,如果辛斯基總幹事選擇自殺的話,世界衛生組織的情況會好得多。”


    “仁慈的家夥。”


    “我猜這就是天才所麵對的險境。他們才華出眾,能夠比其他人更專注,但代價卻是情感成熟度方麵的缺陷。”


    蘭登想起了介紹小西恩娜的那些文章,智商達208的神童,還有超出智力測試題表極限的才能。蘭登想知道,她在談論佐布裏斯特時,是否在也在某種程度上談論她自己。他還想知道,她打算將自己的秘密隱瞞多久。


    蘭登看到前方出現了他一直在尋找的地標性建築。他領著她穿過雷昂尼大街,來到了一條異常狹窄的街道十字路口。這其實更像一條小巷,上麵的路牌上寫著但丁·阿利基耶裏街。


    “好像你對人的大腦非常熟悉,”蘭登說,“你在醫學院主修的就是這個領域嗎?”


    “不是,不過我小時候看過很多書,對大腦科學感興趣是因為我……有一些醫療問題。”


    蘭登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希望她繼續說下去。


    “我的大腦……”西恩娜靜靜地說,“與大多數孩子的大腦不同,因而帶來了一些……問題。我花了大量時間,試圖弄明白我究竟怎麽啦。在這個過程中我對神經科學有了很多了解。”她與蘭登四目相對。“是的,我的脫發情況與我的病情有關。”


    蘭登將目光轉向了別處,為自己提出了這樣的問題而感到尷尬。“別擔心,”她說,“我已經學會了伴隨它生活下去。”


    他們走進覆有建築物陰影的涼爽小巷。蘭登思考著他剛剛聽到的一切,佐布裏斯特,還有他那令人不安的理念。


    有個問題不斷地折磨著他。他問:“那些想殺了我們的士兵,他們是誰?這根本說不通。如果佐布裏斯特在某個地方放置了一種潛在的瘟疫,大家不是都在同一條戰線上,都要阻止它被釋放出來才對嗎?”


    “那倒不一定。佐布裏斯特或許是醫學界的賤民,但他可能也有許多篤信他的理論的粉絲。這些人也認定,剔除老弱病殘是為了拯救地球的必行之惡。就我們所知,這些士兵正試圖確保佐布裏斯特的理想能夠得以實現。”


    佐布裏斯特擁有一支由追隨者組成的私人部隊?蘭登思考著這種可能性。誠然,曆史上不乏出於各種瘋狂念頭而選擇自殺的狂熱分子和邪教組織,他們相信自己的領袖就是救世主,或者相信宇宙飛船就在月亮背後等待著他們,或者相信最後的審判日近在眼前。相形之下,對於人口控製的推斷至少建立在科學根據之上,但盡管如此,這些士兵仍然讓蘭登感到有哪裏不對勁。


    “我隻是無法相信一隊訓練有素的士兵會讚同殺害無辜百姓……同時還得一直擔心自己也有可能得病而死。”


    西恩娜有些不解地望著他。“羅伯特,你認為戰士們上戰場是去幹什麽的?他們殺死無辜的人,同時自己也會冒生命危險。隻要人們相信那是出於正當的理由,任何事便都有可能發生。”


    “正當的理由?釋放某種瘟疫?”


    西恩娜望著他,褐色的眼睛在探尋著。“羅伯特,正當的理由不是釋放瘟疫……而是拯救世界。”她停頓了一下。“貝特朗·佐布裏斯特的那篇文章有一個段落引起了廣泛的議論,它提出了一個非常尖銳的假設性問題。我希望你能回答它。”


    “什麽問題?”


    “佐布裏斯特是這麽問的:如果你打開一個開關,會隨機地消滅地球上的一半人口,你會這樣做嗎?”


    “當然不會。”


    “好吧。但是如果有人告訴你,假如你不立刻打開這個開關,人類將在一百年內滅絕,你會怎麽做?”她停頓了一下。“你會將它打開嗎?哪怕這意味著你有可能謀殺朋友、家人甚至你自己?”


    “西恩娜,我不可能——”


    “這隻是一個假設性的問題,”她說,“你會為了不讓我們物種滅絕而殺死今天一半的人口嗎?”


    他們正在討論的這個話題令人毛骨悚然,也讓蘭登深感不安,因此當他看到前方一棟石頭建築的一側出現了一麵熟悉的紅色橫幅時,他如釋重負。


    “看,”他指著那裏說,“我們到了。”


    西恩娜搖了搖頭。“就像我說過的。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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