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總以同一場景重現。


    他跌落……背朝下,徑直墜向深淵底的冰封大河,安多羅斯的槍筒之上是彼得·所羅門無情凝視的灰色眼眸。墜落時,頭頂的世界不斷後退,當他墜入瀑布上遊翻滾的水霧時,一切都在消失。


    有那麽一瞬間,萬事萬物都是白色的,就像天堂。


    然後,他跌落在冰麵上。


    冰涼。黑色。痛苦。


    他在顫抖……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著下墜,殘忍地撞向岩石,將他置身於不可思議的冰寒的空虛。他的肺憋得發疼,需要空氣,可胸肌在冰寒徹骨中劇烈收縮,根本無法舒張呼吸。


    我在冰麵下。


    瀑布旁水流不斷,冰層顯然不厚,安多羅斯直接砸穿了冰麵,落入深水。他正在被衝向下遊,身體被一片透明的冰層天花板困在水下。他伸手抓撓冰麵,想要破冰而出,卻無奈沒有撬棒。肩膀上灼熱的槍傷漸漸消退,子彈帶來的刺痛感也一樣消失了;疼痛此刻都被因身體麻木而引發的激顫阻絕。


    水流在加快,彎道的河水反複回流,統統打在他身上。他的身體急需氧氣。


    突然他又被枝條纏住,跌落河道的一棵樹將他釘在流水中。動動腦子!他盲目地摸索枝條,找尋樹幹刺破冰麵的地方,漸漸貼近了冰封的河麵。手指終於觸摸到了樹幹旁的小孔,有流水,他使出渾身的氣力頂動樹幹,想把小孔撐大;一次、兩次,開口越裂越大,足有幾英寸了。


    他倚在樹幹上,反扭腦袋把嘴湊近那小小的洞口。冬日的氣息吸入肺裏,他覺得暖和了一些。氧氣仿佛也點燃了他的希望。他把腳蹬在樹幹上,肩背用盡全力朝上頂。死樹周圍的冰層被枝杈和破碎的樹皮刺得千瘡百孔,本來就已薄弱,當他強勁的雙腿在樹幹上使上勁時,頭和肩膀便衝出冰封,碎冰抖落在冬日的夜色裏。空氣灌進了他的肺腑。半個身子還浸沒在水中的他奮力地向上扭動,掙紮著用雙腿和雙臂又蹬又拉地把身體從枝杈中抽出來,最後他終於從水裏脫身,氣喘籲籲地躺在冰麵上。


    安多羅斯扯下浸透冰水的滑雪罩塞進口袋,朝後上方的瀑布上流看去,尋找彼得·所羅門。河流的彎道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的胸口又開始疼得灼人了。他悄無聲息地拖來一段小枝條,蓋在冰窟窿上以掩人耳目。到早上,這個窟窿又將被冰封住了。


    安多羅斯蹣跚地走入樹林時,天下起雪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才跌跌撞撞地走出樹林,倒在一段小型高速公路的路壩旁。他神誌不清,體溫過低。雪越下越大,隻見遠處有一對車前燈在慢慢靠近。安多羅斯狂亂地揮舞手臂,孤零零的輕便運貨車當即靠邊停下。車牌是佛蒙特的。二位穿紅色格子花呢襯衫的老人跳下車。


    安多羅斯艱難地朝老人走去,摁著鮮血淋漓的胸口。“有個獵人……打中我了!我要……醫院!”


    老人毫不猶豫地幫安多羅斯坐進副駕座,打開了暖氣。“最近的醫院在哪裏?”


    安多羅斯不知道,但他指向南方。“下個出口。”我們才不去醫院哪。


    第二天,有人向警方報案:來自佛蒙特的老人在暴風雪中失蹤了,但誰也不知道他是在哪裏消失的。也沒有人把他的失蹤和次日報紙上的最新頭條新聞——伊莎貝爾·所羅門遇害——聯係起來。


    安多羅斯醒來,躺在廉價汽車旅店的破舊房間裏,這兒的旅店整個冬季都封門停業,荒無人煙。他記起自己是如何闖進來撕破床單包紮傷口的,又是如何找到一張搖搖晃晃的床,再蓋上一摞散發黴味的舊毯子。他餓極了。


    他一瘸一拐地進了洗手間,看到水槽裏有幾顆血淋淋的鳥槍彈。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親手把它們從胸部傷口裏撿出來。他抬眼看著汙濁不堪的鏡子,不情不願地揭開血汙繃帶檢查傷口。結實的胸肌和腹肌沒讓鳥槍彈傷得太深,但他曾經完美無瑕的身體已是傷痕累累。彼得·所羅門射出的那顆子彈顯然擊穿了他的肩膀,留下了血肉模糊的彈孔。


    更糟的是,他千裏迢迢趕到這裏卻一無所獲。金字塔。胃在絞痛,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門,鑽進老人的車,希望能找到些吃的。厚厚的積雪蓋住了輕便運貨車,安多羅斯不禁思忖自己在這座破旅店裏到底睡了多久?感謝上帝我醒過來了。安多羅斯翻遍前座也沒看到食物,倒是在儀表盤下的抽屜裏發現了關節炎止痛藥。


    他抓了一大把,混著幾口雪水咽下肚去。


    我需要食物。


    幾小時後,輕便運貨車從廢棄的汽車旅館後緩緩駛出,此時這車與兩天前開進去的那輛已截然不同。車前蓋不見了,輪轂罩沒有了,保險杆上的貼紙被撕掉,所有飾物蕩然無存。佛蒙特的車牌被摘下了,被安多羅斯換上了旅館垃圾站旁找到的一輛老維修車上的那塊,他還把沾血的床單、鳥槍彈以及所有能證明他在此逗留過的證物丟進了垃圾箱。


    安多羅斯沒有放棄金字塔,但眼下隻能等待。他需要藏身、痊愈,而首當其衝的是:進食。他在路邊找了家餐飲店,狼吞虎咽地幹掉了雞蛋、培根、土豆餅和三杯橙汁。吃完後還加點了很多外帶食物。重新上路後,安多羅斯打開了車裏的舊收音機。自出了事以來,他還沒有看過報紙或電視,現在總算聽到了地方電台新聞,其中一則報道聽得他目瞪口呆。


    新聞報道員念道:“聯邦調查局調查員正在繼續搜尋兩天前闖入位於波托馬克的所羅門私宅,並殺害伊莎貝爾·所羅門的持槍殺人犯。據可靠消息,該罪犯已跌入冰河,順流漂進海域。”


    安多羅斯驚呆了。殺害伊莎貝爾·所羅門?他陷入困惑,一邊沉默地駕駛,一邊細聽整篇報道。


    該遠走高飛了,離這地方越遠越好。


    從位於上西區的公寓可以看到中央公園令人驚歎的迷人景致。安多羅斯選擇這個住處是因為窗外的綠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曾在亞得裏亞海邊享受過的時日。大難不死,本該知足常樂,但他做不到。他從未掙脫空虛感,他發現自己對上次沒能得手的彼得·所羅門的金字塔念念不忘。


    安多羅斯花了大量時間鑽研共濟會金字塔的傳說,關於金字塔是否真有其物似乎沒有公斷,但世人一致認定:它必能帶來無窮的智慧和力量。共濟會金字塔必有實物,安多羅斯對自己說。我有無可辯駁的內部消息。


    命運之手已把金字塔推到安多羅斯觸手可及之處,他知道如果視若無睹,就好比手裏的樂透彩票中了頭獎,自己卻不去領兌獎金。知道金字塔確有其物的生者中間,隻有我不是共濟會會員……我還知道守衛它的人是誰。


    幾個月過去後,盡管身體痊愈了,安多羅斯卻不再像生活在希臘時那樣傲氣十足。他不再四處招搖,不再欣賞自己的鏡中裸身。他隻覺得年歲的無情銷蝕漸漸顯現於肉體。昔日完美無瑕的皮膚上疤痕斑駁,更令他倍感沮喪。他還在依賴在康複期間使用的止痛藥,感覺自己又恢複了將他送入索根立克監獄的生活方式。他不在乎。肉體自有肉體的渴求。


    一天晚上,他去格林威治村買毒品,那個毒販的小臂上紋了一長條尖利曲折的閃電圖案。安多羅斯好奇地問,那人說紋身是為了遮掩車禍後的一道傷疤。“天天看到那道疤,我就會想起那次車禍,”毒販說,“所以我在傷疤上紋上這個圖案,象征個人力量。我又奪回了自控力。”


    那天晚上,新毒品讓安多羅斯很興奮,他跌跌撞撞地衝進一家紋身廊,脫下襯衫。“我要把這些傷疤遮掉,”他鄭重其事地說。我想奪回自控力。


    “遮掉?”紋身師瞥了一眼他的胸膛。“用什麽遮?”


    “紋身。”


    “是……我是問,紋什麽?”


    安多羅斯一聳肩,他無非是想抹煞過往的醜陋印跡。“我沒主意。你來挑。”


    紋身師搖搖頭,遞給安多羅斯一本圖冊,裏麵滿是古代紋飾和神聖的傳統圖騰。“等你準備好了再來吧。”


    安多羅斯發現,紐約公共圖書館裏藏有五十三本有關紋身的圖書,幾周之內就被他全部讀完。閱讀的激情重返生活,他開始樂此不疲地從圖書館抱回每次都塞滿了背包的書籍,回到俯瞰中央公園的公寓裏如饑似渴地閱讀。


    這些有關紋身的圖書仿佛向他敞開了異世界的大門,安多羅斯以前甚至從不知道它的存在——充滿了符號、神秘、神話和魔法的世界。讀得越多,他就越感慨自己曾是多麽盲目無知。他開始做筆記,把所有念頭、手繪和怪夢記下來。等到圖書館無法再滿足他的求知欲時,他便出錢雇傭珍本書商幫他搜羅世上最稀有的讀本。


    《論妖術》……《所羅門之鑰》……《阿爾瑪德之書》……《黑魔法降神書》……《聖導之書》1……一本接一本。全都讀完後,他越來越肯定:這個世界還有太多財富等待他去發現。還有的是超越人類理解力的秘密呢!


    『注1:《論妖術》(depraestigiisdaemonum),一五六三年出版,德國精神病學家約翰·韋爾著。《所羅門之鑰》(lemegeton),記載了所羅門王使用天使加百列所贈予的戒指之力,封印並驅使七十二位地獄惡魔的方法。《阿爾瑪德之書》(arsalmadel),《所羅門之鑰》的第四部,是支配各方位的天使的魔法書。


    《黑魔法降神書》(grimoriumverum)也叫“真實之書”。《聖導之書》(thearsnotoria)約於十三世紀寫成,內容涉及所羅門秘識和魔法咒語等,據說該書能釋放奇能,讓人類與上帝溝通。』後來,他發現了亞曆斯特·克勞利的著作,十九世紀初的克勞利是個異想天開的神秘主義者,被教會視為“有史以來最邪惡的活惡魔”。弱小的心靈曆來都畏懼強大的智慧。安多羅斯了解了儀式和咒語的力量。他領會到,隻要念對那些神聖的咒語,就好比掌握了鎖匙,通往異世界的門會為之洞開。這個世界的背後還有一個幽冥宇宙……能讓我汲取力量的世界。他無比渴求那種力量,但也心知肚明:必先嚴守其規並完成重任。


    克勞利寫道:莊嚴祭獻自我,方能變得神聖。


    大地之法曾是“獻祭”的古老儀式。早有古希伯來人在神廟前點燃火祭,古瑪雅人在奇琴伊薩金字塔的塔尖砍頭血祭,後有耶穌基督以肉身祭獻十字架,古人明白上帝需要犧牲。犧牲就是人類祈求眾神眷顧,並使自己神聖的原初儀式。


    獻——莊嚴奉獻。


    祭——供奉神明。


    雖然獻祭儀式已被廢棄數代,但其效能尚存。隻有屈指可數的幾位現代神秘學家實踐過這門藝術,亞曆斯特·克勞利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反複演練,使其完善,自身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長進。安多羅斯惟願自己也能追索其道,終成神聖。


    不過,他明白得很,為此必先跨越一道危險的橋梁。


    惟有鮮血隔光明於黑暗。


    一天夜裏,有隻烏鴉飛進安多羅斯洗手間敞開的窗戶,困在他的公寓裏飛不出去。安多羅斯看著這隻鳥撲扇著翅膀飛繞了一會兒,終於停下來,顯然是接受了它無力逃出禁錮的事實。安多羅斯領悟良多,將之視為一個征兆。這是在催促我前進呀。


    一手擒著飛鳥,他站在廚房臨時搭就的聖壇前,舉起利刃,大聲念著牢記在心的咒語。“camiach,eomiahe,emial,macbal,emoii,zazean……吾以《阿薩米亞之書》天使最神聖之名征喚汝靈助此祭禮,真一神永能為證。”


    言罷,安多羅斯放下刀,仔細對準受驚的黑鳥右翼下的大血管刺了下去。烏鴉開始流血。看著暗紅色的血流注入預先擺放好的金屬杯,他感到空氣裏驟然起了一層寒栗。但他仍然繼續。


    “adonai,arathron,ashai,elohim,elion,ashereheieh,shaddai……萬能神靈助我,使這鮮血神效如我所願所求。”


    當晚,他夢到許多鳥……還有一隻巨大的鳳凰從滾滾火海中嫋嫋飛升。次日黎明醒來時,他隻覺精力充沛,那是一種童年時代才有的感覺。他去公園跑步,越跑越快,快到他自己根本想象不到。到跑不動了,他停下腳步開始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如此反複無數次。可精力仿佛用不完。


    夜裏,他再一次夢到了鳳凰。


    中央公園又到了金秋時節,小動物們急急忙忙地囤積過冬的食物。安多羅斯厭惡寒冷的天氣,但不會因此停止行動,他精心布置的陷阱裏收獲頗豐,活捉了很多老鼠和鬆鼠。他把它們塞進背包裏帶回家,舉行的儀式也越來越複雜了。


    emanual,massiach,yod,he,vaud……懇求神靈矚目吾輩之能。


    血祭增添了他的活力。安多羅斯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年輕。他夜以繼日地閱讀——古代神秘文書,中世紀史詩,早期哲學著作——讀得越多,越能領悟世間萬物的本然真性,他也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人類的所有希望都已落空。他們瞎了眼……在一個永遠無法理解的世界裏毫無目的地徘徊迷失。


    安多羅斯仍然是個人,但他感覺自己正進化成某種異類。某種更強大、更高級的異類。某種莊嚴神聖的存在。他強健的身體從休眠中蘇醒過來,重現魁梧龐然之態,比之前更有力量。他終於理解了肉身的真正用途。我的身體隻是容器,潛藏著最深的財富……我的思想。


    安多羅斯懂了,他的真正潛能尚未實現,而他還要向更深處挖掘。我的宿命是什麽?所有的古代文書都談及善惡……談及人需要在二者間做出選擇。很久以前我就選好了,他心裏清楚,也並無反悔之意。如果不是自然法則,惡又能是什麽?黑暗追隨光明。混沌追隨秩序。能量消散是根本性的。萬事萬物都在腐壞衰退。構造完美的水晶最終將化為無序塵埃。


    存在創造者……亦存在毀滅者。


    直到安多羅斯讀罷約翰·彌爾頓的《失樂園》,他才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宿命。


    他讀到了墮落的大天使……與光明爭鬥的戰魔……英勇無比的神……叫作摩洛克。


    摩洛克如上帝般行走塵間。安多羅斯後來還讀到,這個天使的名字用古語來念就變成了——邁拉克。


    我也該如此。


    如同所有偉大的轉變,這一次也必須從血祭開始……但不再是用老鼠或飛鳥。不,這一次變革必須有真正的犧牲。


    隻有一種值得的犧牲。


    他突然感覺到一種這輩子從未體驗過的明澈。他的整個命運已完全顯形。他在一張巨大的紙上畫了三天三夜。當他完成時,他創造出了一份細致地描繪了他將變成什麽樣子的藍圖。


    他把這幅與身等高的素描掛在牆上,久久凝視,如同窺入一麵鏡中。


    我是曠世傑作。


    第二天,他帶著這幅畫又去了紋身廊。


    他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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