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弗利特監獄裏發生的一些小事,和文克爾先生的神秘的行為;並且說明那可憐的高等法院犯人如何終於獲得解脫


    匹克威克先生被山姆的依戀的熱情感動得實在太嚴重,所以對於他所采取的自願無限期委身於債務人監獄的這種冒失行動不可能流露出任何生氣或不高興的表示了。他唯一堅持要求稍微加以解釋的問題是拘留山姆的債權人的姓名,但是這一點維勒先生卻堅持不說。


    “那沒有用處的;先生,”山姆一再地說。“他是一個壞心腸的、有惡意的、頭腦庸俗的、怨恨的、愛報複的人,他的一顆狠心是不會軟的:就像那個善心的牧師說那害水腫病的老紳士——因為他說他認為把財產留給他的妻子比拿去造一個小教堂好。”


    “但是你想想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勸他,“數目那樣小,很容易就可以償付的;而且我決定你可以留在這裏,你該想想假如你能到監牢外麵的話,會有多大的益處。”


    “非常感謝你,先生,”維勒先生嚴肅地回答說:“不過我倒不願意。”


    “不願意什麽,山姆?”


    “噯,先生,我不願意讓自己低三下四去向這個狠心的仇人去討情啊。”


    “不過叫他收下錢來並不是討情嗬,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辯解說。


    “請你原諒,先生,”山姆回答說:“但是把錢還給他未免是太大的情麵-,他不配的;就是這個原故,先生。”


    講到這裏,匹克威克先生帶著有點厭煩的神情抹抹鼻子,維勒先生覺得為謹慎起見還是把話題換一換好。


    “我采取我的決定是有道理的,先生,”山姆說,“而你也是有同樣的理由才采取的;這倒叫我想起那個有道理的自殺的人:你是當然聽說過的-,先生。”維勒先生說到這裏住了口,滑稽地從眼角上向他主人看了一眼。


    “這裏說不上‘當然’兩個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說,盡管山姆的固執使他不高興,卻忍不住逐漸露出一絲微笑來了。“談到的那位紳士的名氣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沒有,先生!”維勒先生喊。“你使我吃驚了,先生;他是政府機關裏的一個文書,先生。”


    “是嗎?”匹克威克先生說。


    “是啊,先生,”維勒先生答:“而且是個非常可愛的紳土——是那種精細和愛整潔的人,逢到陰天就把腳放在小小的印度橡皮消防水桶裏,並且絕對沒有什麽貼心的朋友,隻有野兔皮;他有道理地省下錢來,有道理地每天穿一件幹淨補衫;有道理地不和他的哪一個親戚說話,怕他們要向他借錢;的確完全是個不平常的叫人歡喜的人物。他的頭發有道理地每兩星期剪一次,他的衣服是按經濟的原則定做的——一年三套,把舊的送回去調換。他既然是個非常刻板的紳士,所以每天都在老地方吃中飯,那裏是一先令九便士割一塊腱子肉,老板時常眼淚汪汪地說,他割的總是很好的和再合算不過的:更不用說冬天的時候他把火爐燒得那樣旺,那每天就是四便上半的純粹損失:不用說,老板看見他那樣幹的時候是氣得不得了。而且還是那樣大的架子!‘趕快來伺候,’他每天一走進來就這樣喊,‘托馬斯,把《泰晤士報》找來;讓我看看《先鋒晨報》,別人放手的時候就拿來;也不要忘了替我預約《紀事報》;把《報知》就拿來吧;’後來他就坐著把眼睛盯在鍾上,到一定時候的四分之一分鍾之前趕出去攔住送晚報來的孩子,把那份報紙看得那樣起勁和持久,使得其他的顧客簡直要拚命和發瘋,尤其是一位容易動氣的老紳士,茶房老是要在這時候特別照顧他,免得他用切肉刀做出什麽冒失的舉動。得啦,先生,總之他把這裏最好的位置一占就是三個鍾頭,而且吃了飯之後決不再吃任何東西,隻有打打瞌睡,隨後他到不遠外幾條街的一個咖啡店裏,喝一小壺咖啡吃四隻烤餅,然後就走回肯辛頓的家裏上床睡覺。一天夜裏,他病得很厲害,請了醫生;醫生坐了一輛綠色的輕馬車來了,帶著一副魯濱孫-克羅索式的踏腳梯,那東西他下車的時候可以放下,上了車子又可以拉上去,這就省得馬車夫下來,也就免得大家看出他隻穿著一件製服上衣、卻沒有製服褲子來配襯。‘什麽事呀?’醫生說。‘難受得很,’病人說。‘你吃了什麽呢?’醫生說。‘紅燒小牛肉,’病人說。‘你最後吞的是什麽!’醫生說。‘烤餅,’病人說;‘那就是了,’醫生說。‘我馬上送一盒丸藥給你,你再也不要吃了,’他說。‘不吃什麽呀?’病人說——‘丸藥吧!’‘不;烤餅,’醫生說。‘為什麽?’病人說,從床上跳起來;‘我每天夜裏吃四隻烤餅,已經十五年了,有道理的。’‘那麽你以後是改變的好,有道理的,’醫生說。‘烤餅是合乎衛生的,先生,’病人說。‘烤餅是不合乎衛生的,先生,’醫生惡狠狠的說。‘但是它們是很便宜的’病人說,退讓了一點,‘而且是這樣合算。’‘再便宜對於你還是貴的;你出錢買來吃就是貴的,’醫生說。‘每天晚上四隻烤餅,六個月就叫你完蛋了!’病人在他臉上緊緊盯著,心裏盤算了好一會兒,最後他說了,‘你這話是真的嗎,先生?’‘我可以拿我這一行的名譽打睹,’醫生說。‘你覺得一次吃多少烤餅就可以叫我立刻死掉呢?’病人說。‘我不知道,’醫學說。‘你看半個銀幣的烤餅能不能?’病人說。‘我想可能的,’醫生說。‘我想三先令的就一定能行?’病人說。‘當然,’醫生說。‘很好,’病人說;‘晚安。’第二天早上他起來生了火爐,叫了三先令的烤餅,把它們都烤一烤,全吃了下去,就完了蛋。”


    “他這樣做是幹什麽呀?”匹克威克先生莫名地問;他聽見這故事的悲慘的結局大為驚動了。


    “他這樣幹什麽,先生!”山姆重複他的話說。“噯,為了支持他的烤餅是合乎衛生的大道理嗬,為了表示任何人都不能使他改變主意啊!”


    維勒先生就是用諸如此類的躲閃和交換的談話,在他第一夜住到弗利特的時候來應付他的主人的詢問。匹克威克先生發現一切溫和的勸告終歸無效,最後就勉強同意了他按周計算租了一個住處,那是在上麵一層由一個禿頭皮匠承租下來的一間小小的傾斜的房間裏。維勒先生搬了一張從洛卡先生那裏租來的床鋪到這卑微的房間裏;夜裏躺到上麵的時候,他是那麽自在,就仿佛他是從小在監牢裏長大,他的整個家族已經在裏麵生活了三代。


    “你上床之後老是要抽煙的嗎,老公雞?”維勒先生和他的房東兩人都上床之後,維勒先生這樣問他。


    “是呀,小矮腳雞,”皮匠答。


    “對不起,請問你為什麽把你的床鋪放在那張鬆木板桌了下麵呀?”山姆說。


    “因為我沒有到這裏之前睡慣了四根柱子的床,我發覺用桌子的四條腿來代替正好也一樣,”皮匠答。


    “你是個怪人,先生,”山姆說。


    “我身上可沒有什麽古怪的東西,”皮匠答,搖著頭;假如你想遇見一個的話,恐怕你會發現,在這個掛號處要找一個合你心意的是很難的。”


    上述短短的對話發生的時候,維勒先生正在房間的一頭他的墊褥上躺著,而皮匠是在房間的另外一頭他自己的褥子上麵;照亮那房間的是一盞草燈和皮匠的煙鬥的光,煙鬥在桌子下麵像一塊通紅的煤一樣放著光。這段談話雖簡短,卻強有力地使維勒先生對他的房東發生了好感;於是他用手肘住把身體支撐起來,以便比較長久地觀察一下他的外貌,因為直到現在,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意思這樣做呢。


    他是個病容滿麵的人——一切皮匠都是這樣的;有一部又硬又密的胡子——一切皮匠都有的;他的臉是一種古怪的、和善的、五官不正的精工精品,裝飾了一對從前一定具有非常快樂的表情的眼睛,因為它們現在還閃著光。他有六十歲,誰知道他坐了多少年牢,所以他還有類似歡樂或者滿足的表情,那真是奇怪,他是個矮小的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把下半段身體縮上去,看來就像沒有腿那麽長。他嘴裏銜著一根紅色的大煙鬥,一麵抽著煙,一麵凝視著草燈,帶著一種令人妒忌的平靜神情。


    “你在這裏好久了嗎?”山姆問,打破了已經持續了相當長時間的沉默。


    “是的,”皮匠答,一麵說一麵咬他的煙鬥頭。


    “藐視[注]?”山姆問。


    皮匠點點頭。


    “那末,”山姆帶著有點嚴厲的口氣說,“你一定要這樣頑固幹嗎:在這放大了的官立獸欄裏浪費你寶貴的生命?幹嗎你不讓步,對大法官說你很抱歉叫他的法庭受到藐視,你再也不了?”


    皮匠把煙鬥塞在嘴角裏,同時微微一笑,然後又把它放回老地方,但是沒有說話。


    “你幹嗎不呢?”山姆說,不灰心地追問一句。


    “啊,”皮匠說,“你不大懂這些事情的。那麽,你以為是什麽事情毀了我呢?”


    “噯,”山姆說,剪著燈花,“我想開頭是你欠了債,呃?”


    “一個小錢也沒有欠過,”皮匠說:“再猜猜看。”


    “那麽,也許,”山姆說,“你買了房產,這句英國的妙語就是說你發了瘋,或者,你蓋起房子來,這句醫藥術語就是說你是無可救藥了。”


    皮匠搖搖頭說,“再猜猜看。”


    “你沒有打官司吧,我但願?”山姆說,很懷疑。


    “生平沒有,”皮匠答。“事實是,我被毀了是因為我得了遺產。”


    “呃,呃,”山姆說,“這是什麽話。我倒希望什麽發財的仇人用這種方法來毀我哪。我會讓他做的。”


    “啊,恐怕你是不會相信的,”皮匠說,靜靜地抽著煙鬥。“我要是你,我也不相信;不過那完全是真事。”


    “怎麽了?”山姆問,已經被皮匠對他看的眼光引誘得有一半相信了。


    “就是這樣,”皮匠答:“有位老紳士,我是給他做工的,他住在鄉下,我的女人——她死了,上帝保佑她吧,並且感謝上帝的恩典吧!——我的女人是他的一個卑微的親戚,他得了一場病,離開了。”


    “到哪兒去了?”山姆問,他經過白天的種種事情之後,現在瞌睡起來了。


    “我怎麽知道他上哪兒去了2”皮匠說,在盡情享受煙鬥的時候由鼻孔裏說。“他死去了。”


    “啊,原來如此,”山姆說。那後來呢?”


    “後來,”皮匠說,“他留下了五千鎊。”


    “他這麽做真是有大家風度啊,”山姆說。


    “他把遺產留給了我一部分,”皮匠說,“因為我娶了他的親戚,你知道的。”


    “好的,”山姆喃喃地說。


    “因為一大堆的侄兒侄女們包圍著他,這些人老是互相爭吵和爭奪遺產,所以他就要我做他的執行人,把其餘的遺產委托我保管,[注]照留下的遺囑分給他們。”


    “你說遺產委托保管是什麽意思?”山姆問,稍微清醒了一點。“假如不是現款,那有什麽用處?”


    “那是個法律術語,隻此而已,”皮匠說。


    “我不信,”山姆說,搖著頭。“那個鋪子是不大講信用的吧。不過不管它,說下去。”


    “唔,”皮匠說,“那麽我去取遺囑檢驗權的時候呢,那些侄兒侄女們因為沒有得到全部的錢失望得要命,就上了一個請願書[注]反對。”


    “那是什麽東西?”山姆問。


    “一種法律手段,那意思就等於說,不可以,”皮匠說。


    “我明白了,”山姆說,“是人生不二法門的小舅子之類的東西。唔。”


    “可是,”皮匠繼續說,“他們發現他們之間不能取得一致,所以,結果就不能成立反對遺囑的案子,所以他們撤消了請願書,我就付了一切的訴訟費用。我剛給了錢,有一個侄兒上了一個訴狀要求取消遺囑。這案子,過了幾個月之後,在保羅教堂廣場附近的一間後房裏,在一位耳聾的老神士麵前開了審;有四個法律顧問經常每天輪流著去麻煩他,於是他想了一兩天,讀了六卷證件,就下判斷說,那立遺囑人的腦子不大健全,我應該把全部的錢都退回去,還要付全部的費用。我上訴了:案子在三四個睡意朦朧的紳士們麵前過了堂,他們在別的法庭上已經聽見過這件事,在那些法庭上他們是沒工作的律師;唯一的不同,就是,在那邊他們叫做博士,在另外的地方叫做代表,那你也許還不懂吧,他們呢,很盡責地證實了那老紳士的判決。後來,我們就去了高等法院,現在我們還在裏麵,而且將來我也會永遠在裏麵的了。我的律師早把我的一千鎊都拿去了:又是‘產業’——他們是這麽說法的——又是費用,我要付一萬鎊,所以我就來了,而且還要留在這裏,直到我死,補著鞋子。有人說起要向國會去告,我要不然也這樣做了,隻是因為他們沒有工夫到我這裏來,而我又沒有權力到他們那裏去;他們看厭煩了我的長信,就把這事丟開了。這是絕對真實,沒有減一個字,也沒有加一個字,在這裏和在外麵總共有五十個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皮匠停下來估量他的故事對山姆產生了什麽效果;但是發覺他已經睡著了,他就敲掉煙鬥裏的灰,歎了一口氣,放下煙鬥,把被子拉起來蒙住頭,也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匹克威克先生正獨自坐著吃早餐:山姆正在皮匠的房裏忙著給主人的鞋子擦油和刷黑色的綁腿,這時,門被敲了一下,而匹克威克先生還沒有來得及叫“進來”的時候,接著就出現了一隻毛茸茸的頭和一頂棉紗天鵝絨便帽,這兩樣東西他不費勁地就認出是史門格爾先生的私產。


    “你還好嗎?”那位名士說,還附帶著把頭點了一兩下:“我說呀——你今天早上約定了什麽人沒有?三位男子——一位呱呱叫的紳士派的家夥——在樓下找你,在敞廳組的每一扇門上敲著;因此被那些嫌開門麻煩的大學生[注]罵得狗血噴頭。”


    “唉呀!他們多笨啊,”匹克威克先生說,站起來。“是的;我相信一定是我的一些朋友,我還以為昨天他們會來的。”


    “你的朋友們!”史門格爾叫喊說,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不用再說了。我該死,他們從這一分鍾起就是我的朋友了,而且也是彌文斯的朋友。彌文斯是個有趣得要命的、紳士派的家夥啊,是不是?”史門格爾很感動地說。


    “我不大認識這位紳士,”匹克威克先生說,猶豫著,“所以我——”


    “我知道,”史門格爾插嘴說,抱住匹克威克先生的肩膀。“你將來就會更了解他的,你會喜歡他的。這個人啊,先生,史門格爾帶著嚴肅的臉色說,“他有一種會使德勒裏胡同戲院覺得光榮的滑稽才能。”


    “真的嗎?”匹克威克先生說。


    “啊,發誓是真的!”史門格爾答。“聽他變成小車子裏的四隻貓吧——一點不含糊的四隻貓,我憑榮譽發誓。那你就知道他是伶俐得要死了!真混賬,你看見他有這些特點的時候,你也不能不喜歡他啊。他隻有一個缺點——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那點小毛病,你知道。”


    因為史門格爾先生說到這裏就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和表示同情的態度搖搖頭,匹克威克先生覺得人家在期望他說點什麽話,所以就說了“啊!”於是神情不安地看著門口。


    “啊!”史門格爾先生響應他,還帶著一聲長歎。“這個人是個討人喜歡的夥伴,先生——我不知道什麽地方還有比他更好的夥伴;不過他有那麽一點美中不足。假使這時候他祖父的鬼魂出現在他前麵,先生,他也要向他討那筆借去買十八便士印花的債。”


    “噯呀!”匹克威克先生叫。


    “是的,”史門格爾先生接著說:“如果他有力量叫他複活,他在兩個月零三天之內就要和他重新算賬的!”


    “這些是非常特別的啊,”匹克威克先生說:“不過恐怕我們在這裏談的時候,我的朋友們卻要因為找不到我急得要命了。”


    “我帶路,”史門格爾先生說,走向門口。“早安。他們在這裏的時候我不想打擾你,你知道。順便說一句——”


    史門格爾說了最後這五個字之後突然停了下來,把已經打開的門又關上了,輕輕走向匹克威克先生身邊,踮著腳走近他,用非常溫和的耳語聲說:


    “借給我半個銀幣好嗎,到下星期的周末還你,你方便不方便?”


    匹克威克先生幾乎忍不住想笑,勉強設法保持著嚴肅的神情,拿出錢來放在史門格爾先生的手心裏;因此,那位紳士點了好多下頭眨了好多次眼睛,暗含著深奧的神秘,於是去請那三位客人,並且不久就同他們一道進來;又咳嗽三聲,點了三下子頭,仿佛向匹克威克先生保證他不會忘記歸還,然後用一種引人注意的態度和大家一一握手,終於走了。


    “我親愛的朋友們,”匹克威克先生說,輪流和特普曼先生、文克爾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所謂三位客人就是他們——握握手,“我見到你們很高興啊。”


    這三位大為感動。特普曼先生悲哀地搖頭;史拿格拉斯先生帶著不加掩飾的感情掏出了手絹;文克欠先生退到窗戶口,大聲地吸鼻子。


    “早,紳士們,”山姆說,恰恰在這時候拿著鞋子和綁腿進來:“別猶豫了吧,就像小孩子在他的女教員死掉之後說的。歡迎到敝校來,紳士們。”


    “這個笨蛋,”匹克威克先生在山姆跪下來替主人扣綁腿的時候拍拍他的頭說,“這個傻瓜使自己被捕了,為了靠近我。”


    “什麽?”三位朋友大聲喊。


    “是的,紳士們,”山姆說,“我是——站穩了,先生,請你——我是一個囚犯,紳士們;我在這裏‘坐牢[注]’,就像坐月子的女人說的。”


    “囚犯!”文克爾先生喊,用了一種莫名斯妙的猛勁。


    “哈羅,先生!”山姆答應他,抬起頭來。“什麽事呀,先生?”


    “我本來希望,山姆,希望——沒有什麽,沒有什麽,”文克爾先生慌慌張張地說。


    文克爾先生的態度裏有一種那麽突兀而不安的東西,使得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望望他的兩個朋友,要求他們加以解釋。


    “我們不知道啊,”特普曼先生說,用高聲回答這無言的詢問。“過去兩天以來他一直非常興奮,他的整個的神態很不像平常的樣子。我們怕是出了什麽事,不過他堅決否認。”


    “沒有啊,”文克爾先生說,在匹克威克先生的注視之下臉紅起來:“真是沒有什麽啊。我保證沒有什麽,我的好先生。我必須離開倫敦幾天,為了去處理一些私事,我本來希望說服你讓山姆陪我去的。”


    匹克威克先生比以前顯得更吃驚了。


    “我想,”文克爾先生結結巴巴地說。“山姆是不會反對這樣辦的;不過,自然-,他既然是這裏的囚犯,那麽這事情就不可能了。所以我隻好一個人去了。”


    文克爾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有點驚訝地感覺到山姆的手指在綁腿上抖著,好像他不是吃驚而是發慌。文克爾先生說完的時候,山姆也抬起頭來注視著他;雖然他們互相交換的眼光隻是轉眼之間的事,但是,他們似乎是互相了解的。


    “這事你知道不知道,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嚴厲地問。


    “不,我不知道,先生,”維勒先生答,開始極度殷勤地扣鈕子。


    “的確嗎,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說。


    “噯,先生,”維勒先生答應說:“我說的完全是事實,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若我猜呢,”山姆加上了一句,同時看看文克爾先生,“我沒有任何權利來說那是什麽事,怕的是會猜錯。”


    “我沒有權利再往下追究一個朋友的私事,不管是多知己的朋友,”在短暫的一陣沉默之後,匹克威克先生說:“現在我隻能這樣說,我根本不了解這事。得——這個問題我們談得已經夠了。”


    這樣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之後,匹克威克先生就把談話引到別的題目上,於是文克爾先生逐漸顯得比較安心些了,雖然離開完全安心還差得很遠。他們要談的話非常多,因此上午很快就過去了;到三點鍾的時候,維勒先生在那小小的飯桌上擺上一隻烤羊腿和一塊大肉餅:還有一碟一碟的蔬菜,和幾壺黑啤酒,有的放在椅子上,或者床架子上,或者別地方:每個人都覺得要飽餐一頓,雖然買肉和燒肉以及做餅和烤餅都是在附近的監獄廚房裏做好的。


    跟著來了一兩瓶很好的葡萄酒,那是匹克威克先生派人到民法博士會的號角咖啡館買的。所謂一兩瓶,實際上,說一瓶或六瓶更恰當,因為,在酒喝完、茶用過的時候,通知客人退出的鈴聲已經響了。


    但是,倘若說文克爾先生上午的行動已經是不可思議的,那麽,在他自己的感情的影響之下,並且在分享了那一瓶或六瓶酒的影響之下,準備和他的朋友告別的時候,那行動就變得十分神秘和嚴肅了。他滯留在後麵,等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走掉之後,於是瘋狂地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臉上帶著一種表情,其中的強烈而巨大的決心和濃重而實在的憂鬱可怕地混合在一起。


    “晚安,我的親愛的先生!”文克爾先生低聲說。


    “保佑你,我的親愛的朋友!”熱心腸的匹克威克先生答,回報他的是青年朋友的緊緊的握手。


    “走吧!”特普曼先生在過道裏喊。


    “來啦,來啦,馬上,”文克爾先生答。“晚安!”


    “晚安,”匹克威克先生說。


    又晚安了一次,再又一次,然後又說了五、六次,而文克爾先生還是緊緊抓住他朋友的手,並且還帶著那種奇怪的表情盯著他的臉。


    “有什麽事嗎?”匹克威克先生終於說,那時候他的手臂已經因為握手搞得疲倦了。


    “沒有什麽,”文克爾先生說。


    “好,那麽晚安,”匹克威克先生說,想把手掙脫出來。


    “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光榮的伴侶,”文克爾先生喃喃地說,抓住他的手腕。“不要以為我太苛刻啊;不要啊,當你知道,被絕望的阻礙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我——’”


    “走吧,”特普曼先生說,又出現在門口。“你走吧,還是讓我們都被關在裏麵吧?”


    “來了,來了,我就來,”文克爾先生答。於是費了好大勁才掉頭而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默然的詫異之中目送他們在過道裏走去的時候,山姆-維勒在樓梯口出現,並且對文克爾先生的耳朵裏噓噓地說了一些什麽。


    “啊,當然,你相信我好了,”那位紳士大聲說。


    “謝謝,先生。你不會忘記吧,先生?”山姆說。


    “當然不會,”文克爾先生答。


    “祝你幸運,先生,”山姆說,摘帽致敬。“我非常想跟你同去,先生;但是東家自然是第一重要的啊。”


    “你留在這裏是有道理的,”文克爾先生說。說了這些,他們就下樓去了。


    “非常奇怪,”匹克威克先生說,回到自己房間裏,坐在桌子旁邊想心事。“那個年青人究竟要做什麽事呀。”


    他坐著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聽見看守洛卡的聲音在問是否可以進來。


    “完全可以,”匹克威克先生說。


    “我給你拿來一隻軟一點的枕頭,先生,”洛卡說,“換掉你昨天夜裏臨時用的。”


    “謝謝,”匹克威克先生說。“喝一杯葡萄酒嗎?”


    “你真好,先生,”洛卡先生答,接住遞過來的杯子。“祝你好,先生。”


    “謝謝,”匹克威克先生說。


    “我非常難過,先生,你的房東今天夜裏心情不好哪,”洛卡先生說,放下杯子,察看著他的帽子的襯裏預備再戴在頭上。


    “什麽!那個高等法院犯人!”匹克威克先生嚷。


    “他做高等法院犯人是不會很久了,先生。”洛卡答。把帽子轉了一個身,讓廠家的名字正麵向上,同時還在朝帽子裏麵看著。


    “你說得我很害怕了,”匹克威克先生說。“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呀?”


    “他害癆病許久了,”洛卡先生說,“今天晚上他的呼吸非常困難。六個月之前醫生就說過,除非轉地療養,否則怎麽都救不了他的命。”


    “老天爺!”匹克威克先生喊:“這個人被法律慢性地謀殺了六個月!”


    “那我可不清楚,先生,”洛卡答,用兩手提住帽沿掂掂它的重量。“我想他無論在哪裏都一樣的。他今天早上進了病房;醫生說,要盡可能保持他的元氣,看守從自己家裏替他送去葡萄酒和肉湯等等。那不是看守的過失啊,你知道的,先生。”。


    “當然不是,”匹克威克先生連忙回答說。”


    “然而,”洛卡搖著頭說,“恐怕他全完了。我剛才還和南囗打賭呢,我贏了他給我一枚六便士,輸了他拿我兩枚六便士,不過他當然是拿不到的。謝謝了,先生。晚安,先生。”


    “且慢,”匹克威克先生熱忱地說。“那個病房在哪裏?”


    “就在你睡過的房間那邊,先生,”洛卡答。如果你要去,我可以給你領路,”匹克威克先生不聲不響拿起了帽子,立刻跟他去了。


    看守默默地帶著路;輕輕拔起一扇門上的插梢,示意匹克威克先生進去。那是一個寬敞的、無擺設的、淒涼的房間,有好幾張鐵床架子:有一張上麵筆直地躺著一個瘦得不成樣子的人:臉色蒼白、麵無人色。他的呼吸又艱難又急促,一呼一吸都要痛苦地呻吟。床邊上,坐著一個係著皮匠的圍裙的小老頭,借一副角質眼鏡之助,在高聲誦讀一本《聖經》。他就是那位幸運的遺產繼承。


    病人把手放到陪伴者的手臂上,示意叫他停止。他闔了書,把它放在床上。


    “打開窗戶,”病人說。


    他做了。客車和貨車的嘈雜聲,車輪的軋軋聲,男人們和孩子們的叫喚,充滿生氣和事業的偉大人群的一切忙碌的聲響,混合成為一片深沉的嘈雜聲,湧進了房間。在這沙啞而響亮的嗡嗡聲之上,時時發出一陣狂笑;或者是什麽輕狂的人群裏麵所發出的片片斷斷的悅耳的歌聲,它一下打進人們的耳朵,爾後又消失在人的喧鬧聲和腳步的踐踏聲中——這些無休無止的生命之海的巨浪,奔騰衝擊,自管自地滔滔前進。在默默地傾聽者任何時候聽來都是憂鬱的聲音;在死亡的床邊的看守人看來那又是何等的憂鬱!


    “這裏沒有空氣,”病人有氣無力地說。“這地方汙染了空氣;我多年以前在外麵走的時候,外麵的空氣是新鮮的。但是一過這堵牆就變得悶熱了。我不能呼吸。”


    “我們一同呼吸它有許久了呢,”那老年人說。“別管它吧!”


    一陣暫時的沉默,這時兩個旁觀者走近病床。病人把他的老難友的一隻手拉到自己麵前,深情地把它緊握在自己的兩手之間,緊緊握著不放。


    “我希望,”他隔了一會兒之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聲音那麽微弱,以致於他們不得不把耳朵湊到床上去聽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所發出的半有半無的聲音——“我希望我的慈悲的裁判者[注]會記住我在世上受到的重罰。二十年,我的朋友,在這可憎恨的墳墓裏二十年!我的孩子死的時候我心都碎了,而我連在他的小棺材裏吻他一下也不能。從那以後,我在這一切喧嘩和孤獨中生活,是非常可怕的啊。上帝寬恕我吧!他看到我的淒涼的、拖了很久的死亡。”


    他合了兩手,喃喃地又說了些他們聽不出的話,就睡著了——僅僅最初是睡著了,因為他們看見他還在微笑。


    他們互相耳語了一會兒,那兒看守俯身在枕頭上,又連忙縮回。


    “他已經得到解脫了,天!——”看守說。


    他是得到了。不過他活著的時候已經變得像死人,所以他們不清楚他是何時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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