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章全部用來詳盡而忠實地報告巴德爾控匹克威克案的可紀念的審判


    “我真的不知道陪審長——而且不管他是誰——他吃什麽東西做早餐,”在二月十四日這個多事的早晨,史拿格拉斯先生這樣說,為了找話說。


    “啊!”潘卡說,“我希望他能好好地吃上一頓。”


    “為什麽?”匹克威克先生問。


    “這很重要的;非常重要,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吃了一頓飽飽的滿意的早飯的陪審官是很容易對付的。不滿意的或者餓著的陪審官呢,我的好先生,總是作有利於原告的判斷。”


    “唉呀,”匹克威克先生說,若有所失的樣子:“他們這樣做幹麽?”


    “嘿,我不知道,”那位矮小的人冷冷地回答說:“節省時間吧,我想。要是快到吃飯的時間,陪審官退席的時候,陪審長就拿出表來,說,‘暖呀,紳士們,我告訴你們,差十分鍾就是五點了!我是五點鍾吃飯,紳士們。’‘我也是的,’其餘人全都這麽說;除了兩個人,他們三點鍾就應該吃了的,所以似乎很想堅持到底。陪審長微笑一下,收起表:‘那末,紳士們,我們怎麽判斷呢?原告還是被告,紳士們?我倒覺得,這是就我個人的意見而言嗬,紳士們,——我說呀,我倒覺得,——但是不要讓這影響你們——我倒有點覺得原告是對的。’聽了這話,兩三個其他的人一定會說他們也這樣覺得——那是當然的羅;於是他們就搞得非常一致和愉快了。九點十分了!”矮小的人兒看看表說。“是我們動身的時候了,我的好先生;毀棄婚約的審判——這種案子,法庭上的人經常是滿的。你最好是拉鈴叫他們弄輛馬車,我的好先生,不然我們就要遲到了。”


    匹克威克先生立刻拉了鈴;馬車弄到之後,四位匹克威克派和潘卡先生在裏麵坐好了,就開向吉爾德霍爾;山姆-維勒、勞頓先生和一隻藍色文件袋,在後麵一輛小馬車裏跟著。


    “勞頓,”他們到了法院的外麵一間廳堂裏的時候,潘卡說,“把匹克威克先生的朋友們帶到學生席去;匹克威克先生最好是和我坐在一起。往這邊走我的好先生,這邊走。”小矮子拉著匹克威克先生的上衣袖子,領他到正好在王室律師顧問的桌子下麵的低座位上,這樣的座位是為了辯護士們的便利而設立的,他們可以從那裏對首席辯護律師耳語,給他審判進行中某些需要的指導。大部分旁觀者看不見坐在這位置上的人,因為他們所坐的地平麵比律師或者聽眾所坐的都低得多,律師和聽眾的座位是高升在地板之上的。然而他們是背對著這兩者,麵向著法官。


    “我想?那是證人席吧,”匹克威克先生指著左邊一處有黃銅欄杆的象個講壇的地方說。


    “是證人席,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從藍色文件袋裏掏出一些文件來——那文件袋是勞頓剛送到他這裏的。


    “還有那個呢,”匹克威克先生說,指著右邊被圈居另外一片天地的兩排座,“那是陪審官坐的吧。”


    “正是,我的好先生,”潘卡答,拍著鼻煙壺的蓋子。


    匹克威克先生非常興奮地站起來看看法庭上的景象。走廊裏已經有一大群旁聽者,在律師席上也聚集了許多戴假發的紳士:他們,當作一個整體來看,已經具備了使英格蘭律師界馳名世界的那一切有趣而變化多端的鼻子和胡子。那些有訴訟事實摘要書拿在手裏的,就盡量把它拿得很顯眼,並且不斷用它去搔鼻子,使旁觀者們心目中的印象更為加強。其他沒有摘要書來“顯”的紳士們,臂下夾著漂亮的八開本大書,後麵拖著一條紅色書簽,外麵是那種“半生半熟的麵餅皮色”的麵子,按照專門技術的說法叫做“法律小牛皮”[注]。還有一些紳士,既沒有摘要書,也沒有大書籍,就把手放在口袋裏,盡可能做出比較聰明的樣子來;再有些呢,非常不安和焦急地走到這裏走到那裏,喚起那些門外漢的讚美和驚異,也就滿足了。使匹克威克先生很驚奇的是,所有的人們分成許多小團體,帶著一種最漠然無動於衷的態度閑聊著當天的新聞——好像根本沒有要開庭審判這麽回事。


    匹克威克先生的注意力被畚箕先生吸引住了:他走了進來,對他鞠一躬,坐上了王室律師顧問座位後麵的座位;他剛剛回了一禮,就又看見大律師史納賓先生進來了,馬拉德先生跟在後麵他把一隻大得這掉大律師一半身體的大紅色文件袋放在大律師桌上,和潘卡握了手,就退出去了,然後又進來了兩三個大律師,其中有一位胖身體紅麵孔的,向大律師史納賓先生友好地點點頭,說了一句今天天氣很好。


    “那個說今天天氣很好,向我們的律師點頭問好的紅麵孔的人是誰?”匹克威克先生低聲說。


    “大律師不知弗知先生,”潘卡答。“他就是我們的敵對方麵的首席律師。在他身後的那位紳士是史金平先生,他的下手。”


    匹克威克先生很憎恨這人的冷酷的罪惡行為,正打算問潘卡,為什麽替對方辯護的大律師不知弗知竟然好意思對替他辯護的史納賓大律師說什麽天氣很好,這時候忽然律師們全體起立,法庭上的官吏們大聲地叫“肅靜”!就把他的話打斷了。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審判官出庭了。


    審判官史太勒先生(首席審判官因為不舒服缺席,他算是暫代)是一個出奇的矮人而且又那麽胖,所以好像他隻有麵孔和背心似的。他用兩條小小的變了形的腿搖搖擺擺滾也似地走進來,莊嚴地向律師們鞠了躬,他們也向他莊嚴地鞠了躬,他就在桌子下麵放了小小的腿子,在桌子上麵放了小小的三角帽子,這麽一來,唯一能看到的審判官史太勒先生就隻剩了一雙古怪的小眼睛、一張闊大的粉紅色的臉和大約半副又大又很滑稽相的假發。


    審判官剛剛坐好,在法庭正廳裏的一位官吏就用命令的口氣喊“肅靜”!同時在走廓裏的另一位官吏就用發怒的態度喊“肅靜”!因此,隻有三四位傳達官用憤慨的訓叱的聲調大叫“肅靜”!這之後,坐在審判官下麵的一位黑衣紳士就一位一位叫陪審官的名字;經過很長一陣叫名,發現隻有十個特別陪審官到庭。因此,大律師不知弗知就請求補足缺額;於是黑衣紳士著手找兩位普通陪審補進去;立刻就找到了一位賣新鮮蔬果的人和一位化學藥品製造者。


    “點一下你們兩位的名,紳士們,因為你們要宣誓的,”黑衣紳士說。“理查-阿普威契。”


    “到,”賣鮮蔬果的人說。


    “托馬斯-格羅芬。”


    “到,”化學藥品製造者說。


    “請握住《聖經》,紳士們。你們要正直而忠實地——”


    “請法庭上原諒,”化學藥品製造者說,他是又高又瘦的黃麵孔的人,“我希望法庭上免了我出席。”


    “你有什麽理由呢,先生?”審判官史太勒先生說。


    “因為我沒有助手,大人,”化學師說。


    “那我可不管,先生,”審判官史太勒先生說。“你應該雇一個。”


    “我雇不起,大人,”化學師答。


    “那末你應該使你能夠雇得起,先生,”法官說,臉上發紅了;因為審判官史太勒先生的脾氣是近於容易發怒的一種,受不了抗辯。


    “我知道是應該雇的,如果我能夠過得像我該過的那麽好的話;不過我並沒有阿,大人,”化學師答。


    “讓他宣誓,”法官斷然地說。


    那位法庭上的官吏才說了“你們要正直而忠實地”,就又被化學師打斷了。


    “要我宣誓嗎,大人,是嗎?”化學師說。


    “是的,先生,”暴躁的矮法官說。


    “好的,大人,”化學師答,帶著退讓的態度。“那末在審判完結之前,就要發生謀殺案了;就是這樣。宣誓吧,隨你的便,先生;”法官還沒有想到要說的話,化學師已經宣過了誓。


    “我隻是想說,大人,”化學師說,很慎重地就座,“我鋪子裏隻留了一個打雜的孩子。他是很好的孩子,大人,但是他不懂藥品,我知道他腦子裏的一般的想法是,草酸就是瀉鹽,鴉片精就是旃那糖漿。就是這樣嗬,大人。”說了這話,瘦長的化學師鎮定下來坐好了,臉上裝出快樂的表情,似乎預備好了最壞的情形。


    匹克威克先生正懷著最深切的恐怖之感看著化學師的時候,法庭上發生了一陣覺察得出的小騷動;隨即看見克勒平斯太太扶著巴德爾太太,被領了進來,無精打彩地坐在匹克威克坐的凳子的另外一頭。隨後,道孫先生送來一把特別大的雨傘,福格先生送來一雙木展,兩人都特意裝好了一副最表同情和最憂傷的臉色。山得斯太太跟著出現,帶來了巴德爾少爺。巴德爾太太看見她孩子的時候大吃一驚,突然又鎮定下來,用發狂的樣子吻他;然後這位好太太沉入一種歇斯底裏的衰弱狀態,並且說,請問她是身處何處了。克勒平斯太太和山得斯太太把頭掉開,泫然飲泣,以作回答。而同時,道孫和福格兩位則請求原告寬慰一點。大律師不知弗知用一條白色大手絹下勁地擦擦眼睛,並且對陪審官投以呼籲的目光,與此同時,審判官顯然被感動了,還有幾個目擊者試著用咳嗽來抑壓自己內心的感情。


    “非常好的主意,真是的,”潘卡對匹克威克先生耳語。“道孫和福格那兩個家夥真了不得;好主意,我的好先生,妙。”


    潘卡說著的時候,巴德爾太太開始慢慢地逐步恢複正常,同時,克勒平斯太太把巴德爾少爺的沒有扣全的鈕子和扣子洞仔細考察一番之後,就叫他在母親麵前的地板上坐好——這是一個控製全局的位置,他在那裏不會不喚起審判官和陪審官的充分的憐憫和同情。坐是坐了,不過並不是沒有經過那位小紳士的許多反抗和許多眼淚;他的心裏有某種疑懼,以為把他放在審判官的目光的充分掃射之下隻是一種正式的初步手續,隨後立刻就要拉他出去殺掉,至少也是放逐海外,一世都不可能回來了。


    “巴德爾和匹克威克案,”黑衣紳士喊,表示那列在表上的第一件案子正式開始。


    “大人,我是原告律師,”大律師不知弗知說。


    “誰和你一起呀,不知弗知兄?”審判官說。史金平先生鞠了一躬,表示那是他。


    “大人,我是被告方麵的,”大律師史納賓先生說。


    “誰幫助你呀,史納賓兄?”法官問。


    “大人,畚箕先生,”史納賓大律師回答。


    “原告律師,不知弗知大律師和史金平先生,”審判官說,一麵說一麵記在他的記事簿上:“被告律師,史納賓大律師和滑稽先生。”


    “請大人原諒,是畚箕。”


    “嗬,很好,”法官說:“很抱歉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這位紳士的名字。”畚箕先生鞠躬微笑,審判官也同樣鞠躬微笑,於是畚箕先生紅了臉,就連眼自都紅了,想假裝不知道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的樣子,而這卻是從來沒有哪一個以前辦到的事,也是在一切合理的可能範圍以內永遠都不可能辦得到的事。


    “繼續下去,”審判官說。


    傳達官們重新喊了肅靜,史金平先生就著手“打開話匣子”;但是匣子打開之後,似乎裏麵東西不多,因為他完全不讓人知道他知道的詳情,所以大約經過三分鍾的時間他就坐下了,讓陪審官的智慧完全停留在先前的階段,一無所獲。


    於是大律師不知弗知帶著這種行動的莊嚴性質所需要的威風凜凜的神情起立發言,他向道孫小聲說了幾句,和福格略作商談以後,就把肩頭上的長袍拉拉,把假發整理整理,於是對陪審官訴說。


    大律師不知弗知開口說,在他的職業經曆的全部過程中——從他從事於法律的研究和實用的第一瞬間起——從來都沒有遇到過一件使他抱著這樣深刻的熱情的案子,或者感覺到自己身上有這樣重的責任——這個責任,這可以說,簡直重得叫他擔負不起,要不是有一種強烈的信念支持著他,這信念使他完全相信真理和正義的案子,換句話說,他的受到極大損害和壓迫的當事人的案子,一定會說服他麵前的陪審席上的十二位高尚而明智的先生們。


    律師們每次總是這樣開場的,因為這使陪審官們和他們的關係友好起來,並且使他們覺得他們一定是多精明的家夥。一種顯而易見的影響立刻產生了;有幾位陪審開始用極度的熱心作長篇的記錄了。


    “紳士們,你們已經聽見我的飽學的朋友說過了,”大律師不知弗知接著說,明知道陪審的諸位紳士根本沒有從他所指的那位飽學的朋友那裏聽到什麽東西——“你們已經聽見我飽學的朋友說過了,紳士們,這是一個毀棄婚約的訴訟,要求賠償損失一千五百鎊。不過你們還不知道,因為那不在我的飽學的朋友的職份之內,所以他沒有說,那就是這案件的事實和情形。這些呢,紳士們,等我來詳詳細細的告訴你們,並且由諸位麵前那原告席上的無可指摘的女性加以證明。”


    大律師不知弗知先生,在“原告席”這幾個字上特別加重了聲調,大聲拍了一下桌子,對道孫和福格看了一眼,他們呢,點了點頭,表示對大律師的讚歎和對被告的鄙夷。


    “紳士們,”大律師不知弗知繼續說,是溫和而憂傷的聲調了,“原告可是一個寡婦嗬;是的,紳士們,寡婦。已經去世的巴德爾先生作為國賦的守護人之一而受到君主好多年的尊敬和信任以後,幾乎毫無聲息地從世界上消失,到別處去尋找稅卡上所不能有的休息和和平。”


    用這樣淒惻的辭句描寫了那位在地下室酒店裏被人用一誇爾的大酒壺打在頭上死掉的巴德爾先生之後,飽學的大律師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然後感情洋溢地說:


    “他死之前已經把他的肖像印在一個小孩的身上了。巴德爾太太就帶著小孩子——她的棄世的稅吏的唯一的愛兒——追求高斯維爾街的退隱和安寧;她在這裏的前客堂的窗戶上掛了一個招貼,上麵是這樣寫的——‘房屋帶家具出租,單身男子可進內洽看。’”說到這裏大律師不知弗知停頓一下,有幾位陪審把這個文件記錄下來。


    “那文件沒有寫日期吧,先生?”一位陪審官問。


    “上麵沒有日期,紳士們,”大律師不知弗知答:“但是原告通知我說,那是三年以前的事。我請陪審官注意這招貼上的措辭——‘單身男子可進內洽看!’紳士們,巴德爾太太的對於異性的看法是由於長期觀察她的死去的丈夫的難以估價的品質而得來的。她並不恐懼——她沒有顧慮——她沒有懷疑——全部是信任。‘巴德爾先生,’寡婦說,‘巴德爾先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巴德爾先生是說話算數的男子——巴德爾先生不是騙子——巴德爾先生以前也是單身的紳士;對於單身紳士,我尋找保護,尋找幫助,找求安慰,找求慰藉——對於單身紳士,我始終會看到一種東西,讓我想起巴德爾先生是怎樣的,當他最初獲得我的青春時的沒有經驗的愛情的時候;所以,我的房子要出租給單身紳士,’受到這種美麗而動人的衝動(我們的並非完善的天性之中的最好的衝動之一嗬,紳士們)驅使,這位寂寞而孤獨的寡婦揩幹眼淚,收拾好二層樓,把她的天真無辜的孩子找在為母者的懷裏,於是就在客堂窗戶上貼了召租條子。那個招貼是不是在那裏貼了好久呢?不是。蛇是在守候著,導火線已經裝好,地雷在準備著,工兵是在工作著。招貼在客堂窗戶裏還沒有貼了三天——三天,紳士們——就有一個兩條腿的東西,外表就像一個男子,而不是像一個魔鬼來敲巴德爾太太的門。他‘進內洽看’了;他租了房子;而且在第二天就搬來住了。這個人就是匹克威克——被告匹克威克。”


    這樣滔滔不絕弄得滿臉通紅的大律師不知弗知,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以便喘息一會兒。寂靜喚醒了法官史太勒先生,他馬上拿起毫無墨水的筆寫了些什麽,並且顯出少有的莊嚴,為了使陪審官們相信他老是在閉著眼睛的時候思索得最深刻。大律師不知弗知繼續說道。


    “關於這個匹克威克,我不想多說;這題目幾乎毫無足以引動我的地方;因為我是,紳士們,就像你們那樣,對於令人作嘔的沒心沒肺,對於有計劃的邪惡,可願意去費腦筋。”


    匹克威克先生已經在沉默中痛苦地折騰了一陣,聽到這話的時候,突然大跳起來,好像他心裏起了一種模糊的念頭,要在神聖的法庭上把大律師不知弗知毆打一頓。潘卡的勸阻手勢製止了他,他隻能帶著憤慨的臉色聽那位飽學的紳士說下去,他的臉色跟克勒平斯太太和山得斯太太的欽佩的臉色成為強烈的對比。


    “我說有計劃的邪惡,紳士們,”不知弗知大律師說,他的眼睛看穿匹克威克先生,而且嘴裏在議論著他:“當我說有計劃的邪惡的時候,被告匹克威克假使今天是到庭的——聽說他是到庭的——那末我要跟他說,假如他待在一邊,那就算他比較漂亮,比較得體,見識和經驗還算不錯。讓我跟他說吧,紳士們,假使他要在法庭上隨便作任何異議和抗辯的表示,那是不可能有用的,不會騙得過你們的,你們會知道怎樣估計那些表示;讓我再告訴他,正好像法官大人要告訴你們的,紳士們,一個律師為他的當事人盡責的時候,既不怕恫嚇又不怕威脅,也不怕壓製;無論什麽樣的企圖,想做無論這一樣或是那一樣,無論第一點或是最後一點,結果是這陰謀家會自作自受,不管他是被告還是原告,不管他叫做匹克威克、還是諾克斯、還是克托克斯、還是史泰爾斯、還是布朗、還是多姆孫。”


    從本題這樣稍稍扯開一下,自然而然產生的效果是一切的眼睛都看著匹克威克先生了。大律師不知弗知從自己驅策自己而達到的道德的高昂狀態局部恢複過來之後,繼續說:


    “我要告訴你們紳士們,匹克威克在巴德爾太太家裏安定地繼續住了兩年從未離開過。在那整個期間,巴德爾太太服侍他,照顧他,給他做飯菜,把他的襯衣拿給洗衣婦,還要拿回來補。曬和作其他讓他好穿的準備,總之,在那兩年裏,她受到他的最充分的信任。我要告訴你們有許多次他給她的小孩子半便士的銅板,還有幾次甚至給六便士的:我要請一位證人——他的證詞是我的朋友所決不能夠駁倒或削弱的——給你們證明,他有一次摸摸小孩子的頭,問他最近有沒有贏到大石彈或者普通石彈(我知道這兩者都是那鎮上的孩子們非常珍愛的大理石做的玩意兒),後來還說了這句值得關注的話——‘你希望有一個另外的父親嗎?’我還可以證明,紳士們,在一年以前,匹克威克突然開始經常不在家了,而且出去很多天,好像存心要逐漸和我的當事人破裂了;但是我也要向你們說明,他的決心在那時候還不夠堅強,或者是他的高尚的感情戰勝了,要是他有高尚的感情的話,或者呢,是我的當事人的魅力和才能克服了他的非大丈夫的存心;有一次,他從鄉下回來的時候,曾經清清楚楚地用明白的言語向她求婚:但是在這之前作了特別謹慎的布置,不讓他們的莊嚴的契約有見證人;我為了給你們證明這一點,可以請你們聽他自己的三個朋友的證詞——這三位極不願意作證的見證人——紳士們,極不願意作證的見證人嗬——在那天早上看見他把原告抱在懷裏,用他的愛撫安慰她的激動。”


    這位飽學的大律師的這一段話,顯然給了聽眾很深刻的印象。他取出兩片很小的字條,繼續說:


    “那末現在,紳士們,隻有一兩句話了。他們之間曾經通過兩封信,肯定是被告的親筆,而那就是有力的證明。這些信也足以說明這人的性格。它們不光明正大的、熱情的、雄辯滔滔的書信、充滿了誠摯的愛戀的語言。它們是遮遮掩掩的、偷偷的、隱秘的通信,但是幸而,它們都比用最熱烈的詞句和最富於詩意和形容詞寫的還要明顯得多——這些信隻能用細心而懷疑的眼光去看——這些信顯然是匹克威克當時故意這樣寫的,為了蒙混和欺騙或許會拿到它們的第三者。讓我讀一讀第一封吧:‘自加拉衛[注]十二點鍾。親愛的巴太太——斬肉和番茄醬。你的匹克威克。紳士們,這是什麽意思?斬肉[注]和番茄醬。你的匹克威克!斬肉!我的天!還有番茄醬!紳士們,是不是一個敏感的輕信的女子的幸福就能被這樣的淺薄的詭計輕易糟蹋掉呢?第二封信沒有日期,這一點本身就值得懷疑——‘親愛的巴太太——我要到明天才能回家。慢車。’而下麵就是這句非常值得注意的話——‘你不要為了湯婆子費心了。’湯婆子!嘿,紳士們,有誰會為了湯婆子費心嗎?什麽時候有過一個男子或者女子的平靜的心境被湯婆子所破壞或打擾過?這東西本身是個沒有害的、是有用的、而且我還要說是個令人舒服的家庭用具嗬,紳士們!為什麽要這樣熱心地囑咐巴德爾太太不要為了這個湯婆子動感情呢?——除非那是(而且無疑是的)一種神秘的欲火的掩飾——某種親愛的字眼或諾言的代用品罷了,按照預先說的連紹方法寫的,而且是匹克威克為了實行預謀的遺棄而狡猾地想出來的;但那並不是我所宜於解釋的了。還有所謂慢車是暗示什麽呢?讓我看來,也許就是指匹克威克自己,他毫無疑問地在整個這件事情裏是一部犯罪的慢車;但是他的速度現在卻非常意外地加快了,他的輪子呢,紳士們,是他自作自受,很快就得要你們給上油了!”


    大律師不知弗知在這裏停了一會兒,看看陪審官們聽了他的詼諧話是否笑了;但是除了那蔬菜水果商人以外別人一個也沒笑。他對這句話很敏感可能是因為他今天早上正好給一部輕便馬車這樣加過油的原故。飽學的大律師覺得在結束之前再稍微發泄一下悲哀,更為上策。


    “但是,不要說了,紳士們,”大律師不知弗知先生說,“懷著發痛的心來笑是很難的;在我們的最深切的同情被喚起的時候說笑話是不大好的。我的當事人的希望和前途是被毀了,而且,這不是言過其實,她的職業真的毀了。召租條子也不貼了——但是裏麵並沒有房客。合格的單身紳士們一個一個走過去——並沒有叫他們進去問問或者在外麵問問的邀請。整個房子裏充滿了憂傷和寂靜;就連小孩子也緘默了;他在母親悲哭的時候,再也不想玩那小孩子的遊戲了;他的‘大石彈’和‘普通彈子’都被遺忘了;他忘記了他早就熟習了的‘扣住指節彈’、‘用指尖彈’、‘請單雙’等等叫喊,他的手無事可幹。而匹克威克呢,紳士們,這個高斯維爾街的沙漠中的家庭綠洲的無情的破壞者,這個堵塞了泉眼和在草地上撒了灰的匹克威克。這個今天帶著他的沒心肝的番茄醬和湯婆子來到你們麵前的匹克威克——卻仍舊帶著他那副不害臊的厚臉皮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的看著他所造成的災難。賠償損失,紳士們——重重的一筆賠償是你們所能給予他的唯一處罰;也是你們所能給了我的當事人的唯一補償。她現在為了這筆賠償,正在向她的文明的同胞——明達的。高尚的、正直的、有良心的、富於同情的、冷靜觀察的陪審官們呼籲。”做了這個完善的結論,大律師不知弗知先生坐下了,大法官史太勒先生也醒了。


    “傳伊利莎白-克勒平斯,”大律師不知弗知過了一會兒之後帶著重振的精力站起來說。


    最近的傳達官喊伊利莎白-特平斯;離得較遠的那個喊伊利莎白-吉普金斯;第三個呢,跑得透不過氣來,跑到國王街上力竭聲嘶地大叫伊利莎白-墨芬斯直叫到啞了嗓子。


    同時,克勒平斯太太在巴德爾太太、山得斯太太、道孫先生和福格先生的一起幫助之下走上了證人席;她安全地棲息在最高一級之後,巴德爾太太就一隻手拿著手絹和木展,另外一隻手拿著大約可以裝四分之一品脫嗅鹽的玻璃瓶子,立在最下一級,以防有任何的意外。眼睛緊盯著法官臉上的山得斯太太,站在她身邊,手裏拿著大雨傘,把右手大拇指撳在彈簧上,那種急切的神氣仿佛說明她已經充分準備好了,一得到通知立即就可以把傘撐開。


    “克勒平斯太太,”大律師不知弗知說,“請你不要難過了,太太。”當然羅,克勒平斯太太一聽到這安慰的話,哭得更厲害了,她表現了就要昏厥的種種驚人的形態,或者如她自己以後所說的,感情豐富得受不了的征候。


    “你還記得嗎,克勒平斯太太?”大律師不知弗知先問一兩個不重要的問題之後這樣說了,“你還記得嗎,在去年七月裏某天早上,你在巴德爾太太的二樓後間,那時候她正替匹克威克的房間掉灰塵?”


    “沒錯,法官大人,我記得,”克勒平斯太太答。


    “匹克威克先生的起居室是二層樓前間,對嗎?”


    “沒錯,先生,”克勒平斯太太答。


    “你在後房裏幹什麽呀,太太?”矮小的法官問。


    “法官大人,”克勒平斯太太說,顯出動人的興奮神情,“我不騙你。”


    “你最好還是不要騙我,太太,”矮小的法官說。


    “我沒騙你,”克勒平斯太太繼續說,“巴德爾太太是不知道的;我是拿了一隻小藍子上街去的,紳士們,要買三磅紅馬鈴薯,三磅是兩便士半,那時候我看見巴德爾太太的大門半開著。”


    “是什麽樣?”矮法官叫。


    “開著一部分,我的大人,”史納賓大律師說。


    “她說半開著,”矮法官說,做一個狡猾的眼色。


    “都差不多的,大人,”史納賓大律師說,矮法官表示懷疑,說要記下來研究。克勒平斯太太繼續說:


    “我就走進去,紳士們,想對她打個招呼,用一種沒有妨害的態度上了樓,走進後房。紳士們,前樓裏有說話的聲音,我——”


    “你偷聽了,我想是吧,克勒平斯太太?”不知弗知大律師說。


    “抱歉,先生,”克勒平斯太太用高貴的態度說,“我從不做這種事。聲音很響,先生,它們自己硬鑽進我的耳朵來的。”


    “唔,克勒平斯太太,你沒有去聽,不過你聽見了聲音。裏麵有沒有匹克威克的聲音。”


    “有的,先生。”


    於是克勒平斯太太清楚地說是匹克威克先生在向巴德爾太太求婚,[注]然後,借著許多詢問的幫助,慢慢地把那一番談話重複了一遍,那番談話讀者早已清楚了。


    陪審官們露出懷疑的神色,大律師不弗知先生微笑一下,坐了下來。史納賓大律師申明說,他不想反詰證人,因為匹克威克先生願意清楚地說明這一點,就是,她那樣說法,對她是合適的,她的話基本上是正確的。在這時陪審官們和不知弗知先生都覺得極端地尷尬。


    克勒平斯太太既然已經打破沉默,覺得這是稍微扯扯自己的家務事的一個好機會;所以她馬上就老實地對法庭上報告她眼下是八個孩子的母親,而她抱著很大希望,大約在六個月之後要給克勒平斯先生添第九個孩子。剛說到這個有趣的地方,矮法官非常暴躁地阻止,結果,這位可敬的太太和山得斯太太在傑克孫先生的護衛之下都被客客氣氣地請出了法庭,毫無妥協地餘地。


    “那生聶爾-文克爾!”史金平先生說。


    “到!”一個微弱的聲音答到。文克爾先生進了證人席,正式宣了誓,非常恭敬地對審判官鞠了一躬。


    “不用看著我,先生,”法官狠狠地說,作為這種敬禮的答謝:“看看陪審官。”


    文克爾先生很聽話,向他認為最可能是陪審官所在的地方看著;因為在他當時那種心亂如麻的狀態之下,根本說不上看見任何東西的。


    於是史金平先生就把文克爾先生盤問一番。史金平是一位前途無量的四十二三歲的年輕人,對於這樣一個大家都知道是偏袒對方的證人,當然是想要弄得他狼狽不堪了。


    “喂,先生,”史金平先生說,“請你讓法官大人和陪審官們知道你叫什麽吧,可以嗎?”於是史金平先生很尖刻地歪著腦袋傾聽文克爾先生的回答,同時對陪審官們看了一眼,仿佛表示他預料文克爾先生由於愛作偽誓的生性會說出個什麽假名字來。


    “文克爾,”證人回答說。


    “教名叫什麽,先生?”矮法官怒衝衝地問。


    “那生聶爾,先生。”


    “丹聶爾——沒有別的名字嗎?”


    “那生聶爾,先生——沒有,大人。”


    “那生聶爾-丹聶爾呢,還是丹聶爾-那生聶爾?”


    “不,大人,隻是那生聶爾——根本沒有丹聶爾。”


    “那你幹嘛對我說是丹聶爾呢,先生?”法官問。


    “我沒有說,大人,”文克爾先生答。


    “你說了,先生,”法官答,嚴厲地皺皺眉頭。“你要是沒對我說過,我怎麽會在簿子上寫下丹聶爾呢,先生?”


    這個論證當然是無可辯駁的。


    “文克爾先生的記性不大好,我的大人,”史金平先生插嘴說,又向陪審官們看了一眼。“我敢說,我們要想辦法恢複他的記性才能跟他說得下去哪。”


    “你還是小心點好,先生,”矮法官說,對證人惡狠狠地瞪一眼。


    可憐的文克爾先生鞠了躬,努力裝出輕鬆的神態,但在那種惶惑的心情之下,那樣子反而叫他像個狼狽的小偷。


    “那麽,文克爾先生,”史金平先生說,“請你聽我說,先生;讓我奉勸你一句,為了你自己的好處,記住法官大人讓你小心的訓誡吧。我想你是被告匹克威克的一個知己,是不是?”


    “我認識匹克威克先生,據我現在這時候所能想起的,差不多——”


    “對不起,文克爾先生,不要逃避我的問題。你是不是被告的一個知己?”


    “我正要說——”


    “你想不想回答我的問話呀,先生?”


    “你要是不回答問話,你將要被押起來了,先生。”矮法官說。


    “說吧,先生,”史金平先生說,“是或者不是,隨你的便。”


    “是的。”文克爾先生說。


    “唔,是的。那你為什麽不馬上說出來呢,先生?也許你也認識原告吧——呃,文克爾先生?”


    “我不認識她;我見過她。”


    “啊,你不認識她,但是你見過她?那末,請你把你這句話的意思解釋給陪審席上的紳士們吧,文克爾先生。”


    “我的意思是說我和她不熟,但是我到高斯維爾街去看匹克威克先生的時候見過她。”


    “你見過她幾次呀,先生?”


    “幾次?”


    “是呀,文克爾先生,幾次?我可以把這句話重複十來次,要是你需要的話,先生。”這位飽學的紳士學了這話,堅定不移地皺一皺眉,雙手插腰,懷疑地向陪審席上微微一笑。


    於是就來了那一套富有啟發性的“用疾言厲色來威嚇的辦法”,那是這種事情上常有的。一開始,文克爾先生說,要他說見過巴德爾太太幾次,是完全不可能的。於是史金平先生就問他,他看見巴德爾太太有沒有二十次,他就回答說:“當然有,——還不止二十次。”隨後又問他,他看見她有沒有一百次——他能不能發誓說見過她不止五十次——他是否確定說見過她不止七十五次,等等;最後所得到的滿意的結果就是他還是小心點好,不要忘記他是在幹什麽。證人就被他們用這樣方法搞得陷入那種必需的心神混亂的狀態中,盤問就繼續如下:


    “請問,文克爾先生,你是否記得在去年七月裏,有一天早上你到高斯維爾街的原告家裏去看被告匹克威克嗎?”


    “是的,我記得。”


    “那一次同你一起去的朋友,有一個叫特普曼,另外一個叫史拿格拉斯?”


    “是的。”


    “他們在這裏嗎?”


    “是的,”文克爾先生答,非常急切地向他的朋友們所在的地方看著。


    “請你注意聽我的話,文克爾先生,不要看你的朋友們,史金平先生說,又向陪審官們富於表情地看看。“他們必須事先不和你商量就供他們的證詞,要是你們還沒有商量過(又對陪審席上看一眼)。喂,先生,把你那天早上走進被告房裏的時候所看見的景像告訴陪審官們吧。來吧,說出來,先生;我們早晚會聽到的。”


    “被告匹克威克先生正抱著原告,兩隻手摟著她的腰,”文克爾先生答,帶著自然而然的遲疑神情,“原告似乎昏厥了的樣子。”


    “你聽見被告說了些什麽沒有?”


    “我聽見他說巴德爾太太好人,我聽見他要她平靜一點,因為要是有人來了那成什麽樣子,要不就是這種意思的別的說法。”


    “現在,文克爾先生,我隻有一個問題要你回答了,並且我請你記住法官大人的警告。你能否宣誓說被告匹克威克當時並沒有說‘我的親愛的巴德爾太太,你是個好人;平靜一點,因為你是免不了成為這個樣子的,’或者是這種意思的別的說法,你可以嗎?”


    “我——我並沒有認為他的話是這種意思,當然了,”文克爾先生說,聽見人家把他聽到的字眼這樣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感到驚異。“我是在樓梯口,不是聽得很清楚;我腦子裏的印象是”


    “陪審席上的紳士們並不是要你腦子裏的什麽印象,文克爾先生,那種東西恐怕對於誠實的正人君子是沒有什麽用處的,史金平先生插嘴說。“你是在樓梯口,沒有聽清楚;但是你不能宣誓說匹克威克沒有說過我所引述的那些話吧。我沒有弄錯你的意思吧?””


    “是的,我不能宣誓,”文克爾先生答;於是史金平先生帶著勝利的神色坐下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的案子還沒有進行到那麽順利的地步,以至於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但是它卻未嚐不可以讓人放在比較有利些的地位,假如還可能的話;因此畚箕先生起身說話,他想用反潔從文克爾先生那裏問出一些重要的東西。到底他問出來沒有,讀者一會兒可以知道。


    “我相信,文克爾先生,”畚箕先生說,“匹克威克先生不是一個青年人了?”


    “是的,”文克爾先生答:“老得可以做我的父親了。”


    “你對我的飽學的朋友談論過,你認識匹克威克先生已經很長時間了。你有沒有任何理由設想或者相信他是想結婚的?”


    “啊,沒有;確實沒有;”文克爾先生回答得那樣急切,畚箕先生本來應該盡可能趕快使他走出證人席的。法律家們說有兩種證人是非常壞的,一種是不情願作證的證人,一種是太情願作證的證人;文克爾先生注定了兼演這兩種角色。


    “我還要再問一問你,文克爾先生,”畚箕先生用一種最溫和、最懇切的態度繼續說。“你是否以前看見過匹克威克先生對異性的態度和行為裏麵有任何東西使你相信他在近幾年曾經想過結婚生活呢?”


    “啊,沒有;確實沒有,”文克爾先生答。


    “他對於女性的行為,是不是像一個年紀過了半百、滿足於自己的事業和樂趣的人的態度,隻是像父親對女兒一樣對待她們?”


    “毫無疑問,”文克爾先生答,全心全意地。“那——是的——是的嗬——的確。”


    據你所了解的,他對巴德爾太太或者任何其他婦女的行為,決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吧?畚箕先生說,打算坐下去了;因為史納賓律師已經對他霎眼睛了。


    “唔——唔——沒有,”文克爾先生答,“除了一件小事,那件事情呢,我完全相信是非常容易解釋開的。”


    假使不幸的畚箕先生在史納賓大律師對他霎眼的時候就坐下來,或者假如不知弗知大律師在開頭就阻止了這不正當的反潔(他知道不必如此,因為看到文克爾先生的焦急,他知道可能引出一些對他有用處的東西的),那麽,就不至於引出這段不幸的供詞了。文克爾先生的話一說完,畚箕先生坐下來,史納賓大律師就連忙叫文克爾先生退出證人席,他對於這一點是打算欣然照辦的,這時不知弗知大律師阻止了他。


    “慢著,文克爾先生——等一下!”不知弗知大律師說:“請法官大人問一問他好嗎——那位年齡大得足以做他父親的紳士對於女性的行為上的這一個可疑的事例是什麽?”


    “你聽清楚那位飽學的律師說的話了,先生,”法官對可憐的和痛苦不堪的文克爾先生說。“把你所提到的那件事情講出來。”


    “我的大人,”文克爾先生說,急得發抖,“我——我不講。”


    “可能是吧,”矮法官說:“但是你必須說。”


    在整個法庭的深沉的靜默中,文克爾先生吞吞吐吐地說出了那可疑的小事是發現匹克威克先生半夜裏在一位女士的臥室裏;結果,他相信,那位女士的籌劃好的婚姻破裂了,並且,據他了解的,他們全體都被強迫帶到伊普斯威契市鎮的行政官和治安官喬治-納普金斯老爺麵前。


    “你可以下去了,先生,”史納賓大律師說。文克爾先生離開了證人席,用精神錯亂的速度衝到喬治和兀鷹去,幾個小時之後,茶房發現他在房裏大聲而悲慘地叫著,把頭藏在沙發墊子下麵。


    屈來西-特普曼,和奧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也一個個叫進了證人席;他們兩個都證實了他們的不幸的朋友的證詞;也都被過度的窘困弄得差點死去活來。


    跟著叫了蘇珊娜-山得斯上來,由大律師不知弗知問話,大律師史納賓反潔;她總是說,並且總是相信,匹克威克要娶巴德爾太太;她清楚,自從七月裏的昏厥發生之後,巴德爾太太和匹克威克訂了婚的事成了鄰居們談話裏麵的流行題目;她自己是聽軋布機鋪子的墨蓓雷太太和上漿的彭金太太說的,但是沒有看見這兩位到庭。聽見過匹克威克問小孩子想不想有另外一個父親。並不知道巴德爾太太在那時候和麵包師傅很親熱,但是知道麵包師傅以前是獨身漢而現在結了婚。雖然不能宣誓說巴德爾太太並不很歡喜麵包師傅,但是可以說麵包師傅並不很歡喜巴德爾太太,不然他不會娶別人的。可認為巴德爾太太在七月那一天早上的昏厥是因為匹克威克叫她選一個日子;當山得斯先生叫她(證人自己)選日子的時候她就是暈過去的,硬得像石頭一樣;而她認為每一個自命為有教養的婦女遇到這種情形都會差不多的。聽見過匹克威克問小孩子關於彈子的問題,但是她可以發誓說她不清楚大石彈和普通石彈有什麽分別。


    附帶陳述——當她與山得斯先生交往的期間,也收到過情書,就像其他女士們一樣。在通訊中間,山得斯先生經常叫她“母鴨”,但是從來沒有叫過“斬肉”或者“番茄醬”。他是特別喜歡母鴨的。如果他也那麽喜歡斬肉和番茄醬,或許他會這樣叫她,作為親愛的稱呼的。


    現在,大律師不知弗知帶著比在這之前所表現的更莊嚴的神情——如果那是可能的話——立起來大聲叫喊說,“叫塞繆爾-維勒。”


    其實根本不用叫塞繆爾-維勒的,因為剛一說塞繆爾-維勒的名字,他就輕快地走上證人席了;他將帽子放在地板上,手臂扶在欄杆上,用非常高興和快活的態度對律師席鳥瞰一下,對審判席概觀一番。


    “你的名字,先生”法官問。


    “山姆-維勒,大人,”那位紳士答。


    “你的第一個字母是w還是v?”當官問。


    “那就要看寫的人的嗜好和興趣了,大人,”山姆答,“我這輩子隻有過一兩次寫它的機會,但是我寫的是v字。”


    這時候走廊裏有一個聲音大叫起來,“很對嗬,塞繆爾;很對。寫v字,大人,寫v字。”


    “是誰,敢在法庭上這樣說話?”矮法官說,抬起頭來,“傅達官。”


    “是,大人。”


    “立刻把那人帶上來。”


    “是,大人。”


    因為傅達官找不到那個人,所以沒有把他帶上來;經過一場大騷擾之後,站起來找尋犯人的人又都坐下了。矮法官等到怒氣消得能夠說出話來的時候就問證人說:


    “你清楚那人是誰嗎,先生?”


    “我想可能是我的父親,大人,”山姆回答說。


    “你看見他現在還在這裏嗎?”法官說。


    “他不在了,大人,”山姆答,死死盯著法庭的天花板上的燈。


    “如果你能夠指出他來,我就馬上把他押起來了,”審判官說。


    山姆鞠躬表示領教,於是帶著毫無遜色的高興的麵孔轉身對著大律師不知弗知。


    “好的,維勒先生,”大律師不知弗知說。


    “好的,先生,”山姆答。


    “我想你是替這件案子的被告匹克威克先生工作的吧。請說吧,維勒先生。”


    “是的,先生,”山姆答,“我是替那位紳士工作的,事情還不錯呢。”


    “做的少,得的多,沒錯吧?”不知弗知大律師說,帶著詼諧的口吻。


    “啊,得到的可真不少,先生;就像人家命令打那兵士三百五十鞭子的時候他所說的羅,”山姆答。


    “你可別告訴我們那個兵士或者別的什麽人說過些什麽,先生,”法官插嘴說,“這不能算證據。”


    “好的,大人,”山姆答。


    “你記得被告雇用你的第一天早上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情沒有,維勒先生?”大律師不知弗知說。


    “是的,我沒有忘,先生,”山姆答。


    “請你把那事情講給陪審官吧。”


    “陪審席的紳士們,我那天早上得到一套全新的衣服,”山姆說,“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那是一件很特別很不平常的事情羅。”


    這話讓大家都笑了起來,矮法官從公事桌上抬起臉來生氣地看著他說,“你還是注意點好,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那時候也是這麽說的,大人,”山姆答,“而我對那套衣服很小心嗬;非常小心,真的,大人。”


    法官嚴厲地看著山姆,足足有兩分鍾的時間,但是山姆的臉上是如此的鎮靜和泰然,所以法官沒有說什麽,示意大律師不知弗知繼續說下去。


    “你的意思是說,維勒先生,”大律師不知弗知說,裝腔作勢地疊起手臂,而且轉身半向著陪審席,好像默默地保證他就要叫證人受窘了——“你的意思是說,維勒先生,別的證人們所說的原告昏倒在被告的懷裏的事你根本都沒有看見嗎?”


    “是的,”山姆答,“我是在過道裏,等他們叫我上去的時候,那個老太婆已經不在那裏了。”


    “請注意,維勒先生,”大律師不知弗知說,把一支大筆插進麵前的墨水缸裏,用要把他的話記錄下來的表示來威嚇山姆。“你在過道裏,但是卻看不見在進行什麽事情。你有眼睛嗎,維勒先生?”


    “當然有,”山姆答,“問題就出在這裏啊。如果它們是兩隻上等的二百萬倍的擴大力特別大的氣體顯微鏡,或許我可以看穿一段樓梯和一扇樅木門;不過它們隻是你所看見的這兩隻眼睛,所以我的眼界是有限的。”


    這個答複說得一點火氣都沒有,態度極其單純和平靜,旁聽者聽了都吃吃笑了,矮法官也不禁微笑,而大律師不知弗知卻表現出非常愚蠢的樣子。與道孫和福格略作商議之後,這位飽學的大律師又拚命隱藏著自己的煩惱對山姆說,“那末,維勒先生,如果你高興,我要問你一個關於另外一件事的問題。”


    “如果你高興,先生,”山姆答道,懷著極大的愉快。


    “你記得去年十一月有一天晚上,你到巴德爾太太家去的事嗎?”


    “嗬,是的,記得。”


    “啊,你沒有忘記,維勒先生,”大律師不知弗知說,精神恢複起來,“我想我們終於會找出一些東西了。”


    “我也是這樣想呢,先生,”山姆答;聽了這話,旁聽者們又吃吃地笑了。


    “唔,我想你是去談一談關於這件訴訟的事吧——呃,維勒先生?”大律師不知弗知說,以為得計地對陪審席上望一望。


    “我是去付房租的;但是我們談了一下關於訴訟的事的,山姆答。”


    “啊,你們是談了一下訴訟的事,”大律師不知弗知說,由於預感到會有某種重要的發現而高興起來。“那末關於訴訟你們談了些什麽呢,請你告訴大家可以嗎,維勒先生?”


    “好的,先生,”山姆答。“今天在這裏被盤問過的兩位好德性的太太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之後,太太們就對道孫和福格先生的可敬的行為大大地稱讚起來——他們就是現在坐在你附近的兩位紳士。”這話當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引向了道孫和福格,他們就盡量做出有德性的樣子。


    “他們是原告的代理人,”大律師不知弗知說,“那麽,他們大大地稱讚了一番原告的代理人道孫和福格兩位先生的可敬的行為,是嗎?”


    “是呀,”山姆說,“她們說他們是多麽慷慨,辦這案子是投機,一點費用都不用,除非從匹克威克先生身上弄出錢來。”


    聽見這個非常意外的答話,旁聽者們又吃吃地笑了起來,道孫和福格呢,臉上通紅,傾身湊近大律師不知弗知的耳朵匆促地低聲說了幾句話。


    “是的,”大律師不知弗知說,帶著假裝的鎮靜神情。“那是完全沒有用的了,大人,要想從這個無藥可救的愚笨證人的身上獲得任何證據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不再問他任何問題來麻煩法庭了。你可以下去了,先生。”


    “有沒有別的哪位紳士願意來問問我呀?”山姆問,拿起了帽子,極其逍遙自在地看看周圍。


    “沒有,維勒先生,謝謝你,”史納賓大律師,笑著說。


    “你可以下去了,先生,”不知弗知大律師說,不耐煩的揮著手。於是山姆下了證人席;他已經給了道孫和福格兩位先生他所能給予的最大的傷害,而盡可能少說到匹克威克,這正好達到他心裏的目的。


    “我不妨肯定這一點,大人,”史納賓大律師說,“如果可以免掉再訊問一個證人的話,我不妨確定匹克威克先生已經退休了,而且他是一位有一大筆獨立財產的紳士。”


    “很好,”不知弗知大律師說,交出兩封要宣讀的信。“那麽我同樣是,大人。”


    隨後,史納賓大律師就向陪審官們發言,替被告辯護;他發表一篇非常長、非常有力的演說,演說中對匹克威克先生的行為和性格用盡最大讚美的頌辭;不過,我們的讀者們遠比他能夠對那位紳士的真正價值作出更正確得多的估計,所以我們覺得沒有詳細記載這位飽學的紳士任何言辭的必要了。他企圖說明對方所發表的兩封信不過是和匹克威克先生的飯食、或是為了他從鄉間旅行回來準備房間等事有關罷了。他為了匹克威克先生,用平常的說法來說,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這麽說也就夠了;而盡了最大的努力呢,大家都知道的,照這句老話的意思來說,也就是說已經沒有辦法了。


    法官史太勒先生按照早就確定了的成規和最妥善的形式作總結了。對於這麽短的一篇告示他盡量加以闡述,把他的簡短的摘錄念給陪審官們聽,一麵讀一麵隨時把一些證據加以解釋。如果巴德爾太太是對的,那顯而易見匹克威克先生是不對的。假使他們認為克勒平斯太太的證辭值得信賴,那末他們就相信它,而如果他們不這麽認為,那末就不相信。如果他們確信那是毀棄婚約的犯罪行為,那末他們就替原告要求一筆他們認為合理的賠償金;而如果,相反的,他們覺得並沒有婚約的存在,那末他們就根本不要替原告要求任何賠償金。陪審官們於是退席,到他們的私室裏商議這件事,審判官也回到他的私室裏,用一盤羊排和一杯白葡萄酒提提精神。


    使人焦急的一刻鍾終於過去了;陪審官們回來了,審判官也回來了。匹克威克先生帶上眼鏡,帶著一副興奮的臉色和懷著一顆急促跳著的心凝視陪審長。


    “紳士們,”那位穿黑衣服的人物說。“你們決定了你們的裁決嗎?”


    “我們商議好了,”陪審長回答。


    “你們是支持原告呢,紳士們,還是被告?”


    “原告。”


    “需要怎樣的賠償,紳士們?”


    “七百五十鎊。”


    匹克威克先生拿下眼鏡,小心翼翼地擦擦玻璃,折起來收進盒子,把眼鏡盒放進口袋;一麵極其細心地帶好手套,一麵一直凝視著陪審長,然後就機械地跟著潘卡先生和藍色文件袋走出了法庭。


    他們在一間廂屋那裏停了下來,潘卡去付開庭費;匹克威克先生在這裏和他的朋友們會齊了。他在這裏還碰上了道孫和福格兩位,他們得意地掛著手,露出滿意的樣子。


    “喂,紳士們,”匹克威克先生說。


    “喂,先生,”道孫說:替自己也是替他的夥伴作答。


    “你們認為可以弄到你們的辦事費了,是不是,紳士們?”匹克威克先生說。


    福格說他們認為那並不是不可能的;道孫微微一笑,說他們要試試看。


    “你們試試看,試試看,試試看吧,道孫和福格兩位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激烈地說,“但是你們別想從我這裏弄到一個銅板的費用或者賠償,縱使我把以後的時間都消耗在債務人監獄裏。”


    “哈,哈!”道孫大笑。“下次開庭之前,你完全可以好好想一想,匹克威克先生。”


    “嘻,嘻,嘻!我們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看到的,匹克威克先生,”福格露牙咧嘴地笑著說。


    匹克威克先生氣得話都說不出來,被他的律師和朋友們拉到了門口,被他們扶上一輛出租馬車,那是那位永遠警惕著的山姆-維勒預先叫好了的。


    山姆收好踏板,正要跳上禦者座,突然覺得肩膀上被人輕輕地一拍;回頭一看,他的父親正站在他的麵前。老紳士的臉上帶著悲傷的表情,嚴厲地搖著頭,用訓誡的聲調說:


    “我知道像這樣的辦事方法會得到什麽結果的嘛。啊,山姆,山姆,為什麽不找一個不在場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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