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我接到一封由坎特伯雷寄到博士院的信。我多少有些吃驚地讀道:


    我親愛的先生:


    由於事不遂人願,我離開我親愛的朋友已有些時日了。每當工餘閑暇之時,懷念往事,思及舊時情意,頓覺無比快慰。事實上,親愛的先生,你以其高才而顯赫,我何敢再以科波菲爾來稱呼我年輕時的朋友呢!可是,這一稱呼將永遠和我家各種債據和抵押文書(係米考伯太太所保管的與我家舊房客有關各種文件)一起受到珍視,受到敬愛,我敢以我的名譽作此保證。


    現在這位執筆寫信的人處於危急中,如將沉之舟,蓋因過失和惡運交加。因此我不能在此將恭賀之詞多陳,還是留待操行更高潔的人士來說吧。如果先生真地能將此信讀到這裏,一定欲知我寫此信用意何在?你當然有理由作此問,而我也須聲明:吾意不在金錢。


    指揮雷霆,縱釋怒火,我是否有這樣的能力且不論,但我想在此向先生相告:我已再無希望——再無平安可言——再無力快樂——我的心髒已不複在正位——我亦不複能在人前昂首闊步。花香蟲毒,杯滿酒苦。蟲毒正盛,花亡無日矣。越早越佳,我不想多言了。


    我心極苦悶,而米考伯太太雖身兼異性妻子、母親於一身,亦無力對我寬慰。我想作短期之躲避,以48小時之限重遊京城舊日行樂之地。至於說到我避難養心之所在,最高法院拘留所乃我必去之處。後天晚上7點整,我將聽憑上帝意願在民事拘留所的南牆外側。寫到這裏也正是我此信的目的達到了。


    吾舊日之友科波菲爾先生,或我舊日之友內院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如能屈尊光臨,重敘與吾之舊情,真乃此生所願。然所願也,不敢請耳。我得承認,在到上文提及的時間和地點時,你等可以看到已倒坍的塔樓之殘跡


    威爾金-米考伯


    附:我當說明:米考伯太太尚不知我計劃。


    我把那信讀了好幾遍。雖然知道米考伯先生的文風一向浮華,又極喜歡在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機會寫長信,可我仍然相信,在這封信的吞吞吐吐下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我放下信來,想了想,再拿起來讀了一遍。我仍在揣摸而且很困惑時,特拉德爾來了。


    “我親愛的朋友,”我說道,“我從沒像現在看到你這麽高興。你是在最合宜的時候用你冷靜的判斷力來幫我了。我收到米考伯先生一封很怪的信,特拉德爾。”


    “真的?”特拉德爾叫了起來,“真有這樣的事?我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呢!”


    特拉德爾說著,把那信拿出來和我交換。他因一路走來而臉色紅紅的,由於運動和興奮的聯合作用,他的頭發像看到活鬼那樣連根豎了起來。他研讀了米考伯先生的信後對我抬起眉毛說道:“‘指揮雷霆,縱釋怒火!’天哪,科波菲爾!”——這時我也聳起眉頭來認真看米考伯太太的信。


    這信是這樣的:


    向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致以最熱烈問候。如果你還記得曾有幸和你結識的人,你可能接受我的懇求而抽空讀這封信呢?我向t-t1先生保證,若非陷身於困惑中,我是決不會冒昧相擾的——


    1t-t為托馬斯-特拉德爾的縮寫。


    說起就心痛,一度曾極顧家的米考伯先生現與其妻及其家人非常疏遠,這就是為什麽我向特拉德爾先生寫此信並求助。米考伯先生的行為同以前大異,其橫蠻粗暴已非特拉德爾先生可以想象了。這種變化日益加劇,每況愈下,他已有精神錯亂的跡象了。特拉德爾先生可以相信我的話——他的病幾乎每天都發作。我已習慣於聽米考伯先生說他已賣身給了惡魔。他不再那樣相信人而是多疑多詐。我說了這些,你能想象出情形是怎樣的了。一旦不小心觸犯了他,哪怕是極其輕微的話(如問他晚餐想吃什麽)也會使他忿忿吵著要離婚。昨晚,雙生子要兩便士去買本地一種叫“檸檬寶”的糖果,他竟向其舉起蠔刀。


    請原諒我,特拉德爾先生,向你談這些小事,可是不這樣,t先生又怎麽知道我有多傷心呢?


    我可以冒昧請求t先生理解我此信的目的嗎?


    我能獲許向t先生請求幫助嗎?我是了解t先生心地的人。


    女性由於專情而眼光敏銳,不易受騙。米考伯先生要去倫敦了。今天上午早餐前,他偷偷寫地址於一小紙上,並掛到一個棕色的舊小提包上。他雖拚命遮蓋,而念念不忘夫妻情分的我仍看到那最後幾個單詞。這一次,他要馬車送到金十字街。我能冒昧地請求t先生到該處看我丈夫並對其曉之以理地勸誡嗎?我可以冒昧地請t先生為米考伯先生和他苦悶的家屬調和嗎?說不,如果我的要求太過份了的話!


    如果科波菲爾先生尚能記得我們這等無名之輩,可能請t先生亦代我向他問候,並轉致我的同一懇求?切記切記,此信要絕對保密,萬不能向米考伯先生提起。我不敢抱此奢望,但如蒙施惠肯複信於我,請寄坎特伯雷郵局交e-m即可。這比寫明收信人姓名所引起的不幸後果會小得多。


    愛瑪-米考伯


    “你覺得那信怎麽樣?”特拉德爾在我把那信讀了兩遍後看著我問道。


    “你覺得那一封又怎麽樣?”我問道,因為我見他依然皺著眉頭在讀。


    “我覺得,把這兩封信合起來看,”特拉德爾說道,“比起米考伯夫婦平日信中寫的更要有意義——可我不知道是什麽。這兩封信都寫得很誠懇,我相信,是沒有串通後才寫的。可憐的人!”他是指米考伯太太的信而言。於是我們肩並肩站在那裏把這兩封信做比較;“無論怎樣,給她寫封信會於她好,還告訴她,我們一定去看米考伯先生。”


    我對這意見大為讚同,因為這時我感到自責——我對她前一封信太不重視了。她的前一封信曾使我在收信當時想過很多,正如前麵說過的那樣。可是,當時我自己的事太多,加上和那一家人相處的經驗和又沒聽到更多消息,我就把這事漸漸拋開了。我過去也常想到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猜想他們在坎特伯雷又欠下了什麽樣的金錢債務,回想米考伯先生成了尤來亞-希普的文書時見到我怎麽窘。


    不管怎麽說,我當時就用我們兩個人的名義給米考伯太太寫了一封安慰的信,並由我們兩人簽名。當我們步行去城裏寄信時,特拉德爾和我進行了長時期的討論,還做了種種揣測,這裏就不再多說了。那天下午,我們還請我姨奶奶參加我們的討論;不過,我們唯一的結論是:我們必須按時赴米考伯先生之約。


    我們到達時比約定的時間還早一刻鍾,而米考伯先生已在那裏了。他抱著雙臂麵壁而立,神色頗傷感地看著牆頭的大鐵釘,仿佛它們是他年輕時被當作蔽隱之處的樹枝。


    我們招呼他時,他態度更加狼狽,也比過去更少紳士風度了。為了這次旅行,他沒穿那法律家的黑衣,而是穿了他的舊緊身外套和緊身褲,但舊時風度已不多存了。我們和他談話時,他漸漸恢複了常態;可是他的眼鏡掛在那裏似乎不那麽自在,他的硬領雖然仍和舊時一樣高,也有點點軟遝遝地垂下來了。


    “二位先生,”米考伯先生閑聊了幾句後說道:“你們是患難中的朋友,也是真正的朋友,請允許我敬問-現-在的科波菲爾夫人和-將-來的特拉德爾夫人(這就是說,我的朋友特拉德爾先生似乎還沒和他所愛的人兒作同甘共苦的結合)玉體安康。”


    我們對他的客氣表示感謝,也做了合體的回答。然後,他指著牆開始說道:“請相信我,二位先生,”我便對這種客氣的稱呼表示反對,請他像過去那樣和我們交談。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他握著我的手答道,“你的誠懇征服了我。對於一度被稱為人的聖堂的殘片——如果我可以這麽說我自己——給予這種禮待,表明一顆歸榮耀於我們共同天性的心。我要說,我又見到我度過我一生最快樂的時日的安靜地方。”


    “我相信,那是因為有米考伯太太,”我說道,“我希望她平安?”


    “謝謝你,”聽到我這話米考伯先生的臉色便暗了下來,“她還一般。喏,”米考伯先生傷感地點點頭說道,“就是這個監獄了!在這裏,多年來第一次聽不到聒噪不舍的逼債聲,在這裏,不會有債主來敲門,這裏也不需要應付訴訟,續行監禁通知不過從門口投進來就是了!二位,”米考伯先生說道,“當操場的石頭地麵上映出牆頭鐵釘影子時,我曾看到我的孩子們躲開黑影的點點線線從那交錯縱橫的影子裏穿過。我熟悉那裏的每一塊石頭。如果我顯得軟弱,你們一定知道應該原諒我。”


    “從那以後,我們都有了變化,米考伯先生。”我說道。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傷心地說道,“我住在那個避難所時,我還可以正視我的同類,如果他冒犯了我,我可以朝他頭打過去。現在,我和我的同類不再保持這種光榮關係了。”


    米考伯先生怏怏地轉過身來背對監獄的牆,他挽起我伸向他的胳膊,又挽起特拉德爾在另一側伸向他的胳膊,由我們相伴走開。


    “在往墳墓走去的旅途上,”米考伯先生戀戀不舍地回顧道,“有一些裏程碑;若不是處心不正,一個人怎麽也不願跨過去。那個監獄在我多坎坷的生涯中就是那樣的。”


    “哦,你的精神不怎麽好呢,米考伯先生。”特拉德爾說道。


    “是的,先生。”米考伯先生說道。


    “我希望,”特拉德爾說道,“這不是由於你對法律懷著憎惡——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律師呀,你知道。”


    米考伯先生沒有做任何回答。


    “我的朋友希普好嗎,米考伯先生?”我在一番沉默後說道。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一下變得緊張起來,臉色蒼白地說道,“如果你把我的雇主當作你的朋友來問候,我對此感到遺憾;如果你把他看作我的朋友來問候,我予以嘲笑。無論你以什麽身份問候我的雇主,我請你原諒,我的回答隻會是——不管他的健康怎麽樣,他的相貌狡猾,且不說是凶惡狠毒了。請允許我以貧賤之身謝絕談論在我的職業中逼我於絕境的這一話題。”


    我為無心觸及使他這麽激動的問題表示歉意。“我可以,”我說道,“避免再犯以前的錯。問問我的老朋友威克費爾德先生和小姐好嗎?”


    “威克費爾德小姐一直是一個典範,”米考伯先生的臉色這時轉紅了說道,“她是光明的化身。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她是那悲慘生活中唯一的燦爛星光。由於我對那年輕小姐的尊敬,對她品格的讚美,因為她的慈愛、忠實和善良我對她的忠心——”米考伯先生說道,“把我帶到一個僻靜地方去吧,因為,說實話,在目前這種精神狀態下,我受不了這個!”


    我們把他扶到一條很窄的胡同裏,他拿出小手帕,背朝牆站著。如果我也像特拉德爾那麽仔細打量他,他準會不歡迎我們的陪伴了。


    “這是我的命運”,米考伯先生不加掩飾地嗚咽道——但他就是嗚咽時也還保持了幾分舊日的上流風度——“這是我的命運,二位,我們天性中比較美好的那部分感情成為我的懲罰。對威克費爾德小姐的敬意是我胸中的利箭。請你們扔下我,任我去流浪吧。害蟲將加倍地快來結束我了。”


    我們並沒聽從他的要求而是一直陪著他。後來,他收起小手帕,拉起硬領,為了不讓路人注意,他又歪戴著帽哼起小曲。這時,一直擔心他會出意外的我建議道,如果他肯坐車去海蓋特,我一定會非常高興把他介紹給我的姨奶奶,而且他能在那裏過夜。


    “你可以為我們配一杯你一向長於配製的潘趣酒,米考伯先生,”我說道,“在回憶比較愉快的往事中忘掉你的心事。”


    “二位,”米考伯先生答道,“你們願意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我是海麵上一根草,任大象兒把我吹向四方——對不起,我應當說任天氣。”


    我們又臂挽臂走去,發現剛好趕上要動身的馬車。我們一路平安地到了海蓋特。我心裏很不安,也忐忑,不知說什麽才好,或做什麽才好——特拉德爾顯然也是這樣。米考伯先生基本上愁雲未開。他也偶然試著哼小曲來振作一下,但他那帽子歪的程度、硬領一直扯到眼睛的模樣,隻能使他的悲戚更動人。


    由於朵拉生著病,我們就沒進我家而去了我姨奶奶家。一聽到通報,我姨奶奶就迎了出來,非常誠懇地接待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吻過她的手,又退到窗邊,掏出小手巾和自己的心情掙紮。


    狄克先生在家。他生來就極其同情看上去不快活的人,也能馬上發現那種人,所以在5分鍾裏他和米考伯先生握手次數不下於六次。這在患難中的米考伯先生看來實在是令人感動的熱情,而且還出自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每次握手時,米考伯先生都隻能說:“我親愛的先生,你征服了我!”這話又大大鼓勵了狄克先生,他便懷著更大的勇氣再次去握手。


    “這位先生的好意,”米考伯先生對我姨奶奶說道,“如果你允許,小姐,讓我從比較粗俗的國民競技語匯中取一個比喻——把我擊得一塌胡塗了。對於一個在煩惱和不安壓力下掙紮的人來說,我向你擔保,這是一種難以消受的盛情呀!”


    “我的朋友狄克先生不是一個尋常人,”我姨奶奶驕傲地答道。


    “我相信這話,”米考伯先生說道,“我親愛的先生!”因為狄克先生又在和他握手;“我深深領會了你的好意!”


    “你覺得怎樣呀?”狄克先生麵露不安地問道。


    “沒什麽,我親愛的先生。”米考伯先生歎口氣答道。


    “你應當提起精神來,”狄克先生說道,“盡可能讓自己自在些呀。”


    這幾句友好的話,加上狄克先生再一次的握手,使米考伯先生十分感動。“在人生變幻無常的萬花筒中,”他說道,“我曾遇到過綠洲,但從沒遇到過現在這塊這麽綠這麽美好的一片呢!”


    如果是在別的時候,這種情形會讓我開心;可現在我覺得我們都很拘緊,都不自在。米考伯先生顯然處於想說點什麽又想什麽也不說為好的兩種意向間猶疑不定。特拉德爾坐在椅子上,瞪著眼,頭發更豎得直了,眼光在地麵和米考伯先生兩者之間輪流巡視,沒有半點想說什麽的意思。而姨奶奶呢,雖然我看到她銳利的目光很認真地盯著她的新客人,卻比我們都更鎮靜;因為她硬讓他交談,而不管他是否願意都得說話。


    “你是我侄孫的老資格朋友了,米考伯先生,”姨奶奶說道,“我早盼著有機會結識你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真希望我早就有機會認識你了。我從前可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麽一個沒體麵的人哪。”


    “我希望米考伯太太和你的家屬都平安,先生。”我姨奶奶說道。


    米考伯先生低下了頭。“小姐,他們隻是,”他停了一下,最後像豁出去一樣地說,“像貧困無助的人所希望的那樣平安。”


    “天哪,先生!”姨奶奶用她那種生硬態度叫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呀!”


    “我們的生計,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危如累卵,我的雇主——”


    說到這兒,米考伯先生像故意和人為難一樣打住,開始剝檸檬皮。那些檸檬以及一切供他調潘趣酒的原料,都是由我指揮著陳列在他麵前的。


    “你的雇主,你知道,”狄克先生像一個溫柔的提詞人那樣碰碰他胳膊說道。


    “我的好先生,”米考伯先生繼續說道,“你提醒了我。我很感激你。”他們又握了回手。“我的東家,小姐——希普先生——曾對我說,如果他不雇我,我大概要做一個跑江湖賣藝的人,去吞刀、吞火;如果不這樣,我還可以教我的孩子扭屈肢體來表演掙錢,而米考伯太太可以拉手風琴助興呢。”


    米考伯先生信手揮了揮他手裏的刀,以示他活著就決不做這種事。然後,他又帶著絕望的神氣繼續剝檸檬皮了。


    姨奶奶把胳膊肘支在她常坐在其側的小圓桌上,注意地看他。雖然我不願意有人去引誘他講他本不願講的話,可是我還是會在這時接過他的話講下去的,要不是我這時看到他的動作很奇怪——他把檸檬皮放在罐裏,把糖放到鼻煙盤裏,把酒精倒進空瓶裏,還很堅定地想從蠟燭盤中倒出水,這些都是他讓人注意的舉止。我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如此——他把所有的杯盤叮叮當當放到一起,從椅子上站起來,拉出那條小手帕就大放悲聲。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用小手巾捂著臉說道,“這是一切工作中需要靜心和尊嚴才能幹的一項,我幹不下去了。這是不可能的了。”


    “米考伯先生,”我說道,“這到底是為什麽?請說出來吧。


    這兒沒有外人哪。”


    “沒有外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複道,於是他壓在心底的秘密全講出來了。“天哪,正因為沒有外人,我心情才如此。這是為什麽。先生們?為什麽不是因為這樣呢?就因為那惡棍,就因為卑鄙;就因為欺騙、偽詐、陰謀;這一切壞東西的名字就是——希普!”


    姨奶奶拍拍手,我們大家都像著了魔一樣地站了起來。


    “鬥爭已結束了!”米考伯先生說道,一麵激動地大幅度揮動那方小手帕,時時舞動雙臂好像在難以想象的困難下遊泳一樣。“我再也不要過那種生活了。我是個可憐人,被剝奪了一切可以使生活像生活的東西。過去,我受到那惡魔的鉗製。把我的妻子還給我,把我的家人還給我,用米考伯來代替現在這個腳穿靴子走來走去的小可憐蟲,就是明天去吞刀,我也幹,我心甘情願那麽幹!”


    我從沒見過這麽激動的人。我想使他平靜下來,以便大家能好好商量一下;可他越來越亢奮,根本聽不進一句話。


    “在我把那——哦——可惡的毒蛇——希-普——炸碎之前”,米考伯先生像掙紮在冷水中一樣喘著氣、叫著、嗚咽著,“我不和任何人握手!在我把——哦——把維蘇威火山——移到那可恥的惡棍——希-普頭上——啊——並引爆前,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款待!在我把那——那個騙子——說謊話的——希-普的眼睛——哦——悶瞎之前,尊府的——哦——飲食,特別是潘趣酒——哦——我一口也吞不下!在我把那——那個最大的偽君子和騙子——和作偽證的人——希-普——壓成——哦——肉眼看不見的原子前——我——哦——不要再認識任何人——也決不——哦——決不說一句話!”


    我真有些怕米考伯先生會當場死掉。他那麽費力地說出那些含混的句子時,樣子真可怕。後來,他倒到椅子上,大汗淋漓,瞪著我們瞧,臉上出現了各種不正常的顏色,喉結不斷起伏,好像要擠上前額一樣。他看上去真像要死了。我想去救助他,可他對我擺擺手,也仍不願聽進一句話。


    “不,科波菲爾!——在威克費爾德小姐——哦——從那壞透頂的惡棍——希-普那裏——受的損害得以賠償之前——沒什麽可說!絕對保密——哦——別告訴——哦,任何人——下星期的今天——哦——還有很友好的先生們——都去坎特伯雷旅店——哦——米考伯太太和我——都會在那裏——一起唱《友誼地久天長》——還要——哦——揭穿那令人發指的惡棍——希-普!不說什麽了——哦——也不想聽什麽勸告——馬上就走——去追蹤那該死的不忠不義之人——希-普——不能——哦——再見朋友!”


    說完這些後,米考伯先生就衝出了屋,讓我們忐忑不安又心懷希望並驚奇萬分,結果我們的心情也不比他的好什麽。不過,就是在那種狀態下,他仍壓不住他寫信的嗜好;因為當我們還十分忐忑卻又懷著希望並驚奇萬分時,附近一家酒店給我送來下麵這封如田園詩一樣美的短信,這是他專門去那酒店寫的:


    絕密!


    我親愛的先生:


    我懇求你,代我向你的姨祖致歉,因為我剛才失態而無禮了。由於我內心激戰,有如蒸騰之火山久抑未發,今日一發便不可遏止,此情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我曾約各位於下星期此日之上午會於坎特伯雷社交之處。我夫婦將與各位齊唱特威德這位流芳百世的收稅人之著名歌曲1亦在該處。恐怕當時未能言明,特補囑之——


    1係《友誼地久天長》。


    行看我已履盡我責,也將我過盡補(因唯有補過後我方有麵目向世人),我將不複於人世。但求我之骸骨能被置於世人歸宿之地,其碑但求刻以:


    小村中已故老前輩何其多,


    人人各自安眠在小小墓穴中1——


    然後刻以賤名。


    威爾金-米考伯——


    1這是英國18世紀詩人thomaogray作的挽歌中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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