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們到了西敏寺。我們見她迎我們走來時,就轉過身去跟在她後麵;在西敏寺,她離開主要街道的燈光和喧鬧聲。她走得那麽快以便避開橋上來來往往的兩股人流,我們一直趕到米爾班克附近一帶窄窄的臨河街道時,還被她甩在後麵。她好像要躲開她聽到的身後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就在那時走到街的另一邊;然後頭也不回,走得更快了。


    在一個陰暗的門洞停了些過夜的貨車,從那門洞朝那條河看了一眼,我就不禁停住了腳步。我默默地碰了我的同伴一下,於是我們兩個便沒走到街那邊去,隻在街的這邊跟著她。我們盡可能沒動靜地在房屋的陰影下卻又盡可能跟上她。


    在那條地勢低下的街道的頂頭,有所破敗了的小小木屋,也許那是荒廢了的舊渡口小屋。這所房子到我寫本書時還在那裏。它正好位於那條街的盡頭,又是在河與房舍間那條大路的起點上。她走到那裏,看到了河水,她停了下來,就像已到了目的地一樣。然後,她看著河水,緩緩沿河走著。


    到這裏的一路上,我曾猜測她是要去一幢房子;我懷著朦朧的希望,但願那房子多多少少與那失蹤的女孩有關。可是,從門洞朝那河水望了一眼,我就本能地意識到她不會再往前走了。


    當時,那一帶在那時很荒涼,和倫敦周圍一切地方一樣在夜裏死氣沉沉,陰鬱冷清。在靠近那沒有窗子的大監獄的荒涼大路上,既沒有碼頭,也沒有房屋。一條流得很緩慢的運河把河裏的淤泥積在監獄的牆邊。附近的沼澤地裏長滿了亂草。這裏的一部分地麵上有些正在變腐的房屋支架,這是些曾不幸動工可卻又永遠也不會完成的工程遺跡。在另一些地方的地麵上堆著生了鏽的大汽鍋、輪子、曲柄、管子、爐子、槳、錨、潛水鍾、風磨帆,以及我叫不出名的怪東西,由某位投機商人收集了來臥在泥土中——由於它們自身的重量,它們在潮濕季節裏陷到地下了——顯得欲隱身卻不能一樣。河岸上各種工廠的喧鬧聲和火光在夜間升騰而起,除了從它們煙囪裏不斷噴出的濃煙無動於衷,其它一切都被驚擾了。在舊木堆中曲折的潮濕而多缺口的堤岸沿雪水和泥漿通到了退去的潮水邊。木堆上粘著令人惡心的綠毛茸茸,還有在去年漲潮時貼上的懸賞打撈溺者的招貼殘跡。據說,大瘟疫時期挖了埋死人的義坑之一就在這一帶,似乎從那裏向四周蔓延了一種有害的影響;要不它就是隨著汙水泛濫開來,與那惡夢一樣的環境溶為一體。


    我們追隨的那女人就像是扔出來等著腐爛的垃圾的一部分。在這夜景下,她走下來到河邊,孤零零地默默凝望河水。


    一些小船和駁船被放在爛泥上,這樣我們來到幾碼之處也沒被發現。我示意皮果提先生在原地站住,我則從陰影中走出去和她談話。在向那孤單單的身影接近時,我不免有點發抖。因為看到她那麽毅然地走到這陰沉沉的路盡處,站在有許多橋洞的鐵橋陰影中,看漲潮的河水中燈光曲曲折折的映像,這時,我感到害怕。


    我覺得她在喃喃自語,我相信,她一麵認真地看水,一麵取下肩上的披巾來裹起了手。她動作遲疑恍惚,不像一個清醒的人,反像一個夢遊者。我看到,也永遠飛不了,在我抓住她胳臂前,她那沒有理智的樣子使我擔心她會在我眼前倒下。


    我同時說道:“馬莎!”


    她尖叫了一聲,用力要掙紮,我都擔心我是否能抓住她了。可是一隻比我更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她抬起吃驚的眼,看出那是誰的手後,便隻掙紮了一下,就在我們中間倒下了。我們把她從水邊搬開,搬到有些幹石子的地方,然後把又哭又呻吟的她放到地上。過了一會,她抱著充滿煩惱的腦袋在石頭中間坐下來。


    “哦,河啊!”她激動地叫道,“哦,河啊!”


    “別說話,別說話!”我說道,“鎮靜!”


    可她還是不斷那麽說,重複叫道:“哦,河啊!”


    “我知道,它就像我的生活!”她絕望地叫道,“我知道,我是它的。我知道,它是我們這種人的天生夥伴!它來自鄉村,在那裏它是清白的;爬過憂鬱的街道,受了玷汙而變得悲慘,就像我的生活一樣,走向永遠洶湧的大海——我覺得我應該和它一起去!”


    我從來不知道什麽叫絕望,隻有從這種語氣中才聽出了它是怎麽回事!


    “我不能離開它。我不能忘記它。它日日夜夜在我心頭。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它才配得上我或適合我。哦,可怕的河!”


    我的同伴不動不出聲地看著她。這時,我心頭浮起一個念頭:即使我對她外甥女的過去一無所知,我也可以從她臉上看出來了。無論是從畫上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我都沒見過那樣打動人的恐怖和同情交加的情形。他顫抖著像要跌倒一樣;他的手——因為他的樣子讓我發慌,我就去摸他的手——


    冰涼。


    “她神智不清,”我小聲對他說道,“不久,她就不會再這樣說話了。”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他的嘴唇動了動,好像認為他已經說了一樣;可他隻是用手指了指她。


    這時,她又哭了起來,伏在我們前麵把臉藏在石頭中間,像一尊象征失敗和恥辱的臥像。我知道,隻有等她不再這樣後才能和她說話,所以他想去扶她起來時,我堅決地攔住了他。在她平靜下來前,我們不聲不響地站在附近。


    “馬莎,”我俯下身去,一麵扶她,一麵說道——她大概想站起來離去,可她太軟弱了,隻好靠在一隻船上。“你知道這是誰——那個和我在一起的人是誰?”


    她軟弱地答道,“知道。”


    “你知道我們今晚已在你後麵跟了好久嗎?”


    她搖搖頭。她既不看她,也不看我,隻是很感到羞恥一樣地站在那裏,一手像失去知覺似地抓著帽子和披肩,另一隻手握成拳支著前額。


    “你平靜點了嗎?”我說道,“可以談談你在那個雪夜裏那麽關心的事了嗎?我希望上天還記得那事!”


    她又嗚咽起來,不知說了些什麽為我沒把她從門口趕開而謝我。


    “我不要為我自己辯護,”她停了一下說道,“我壞,我不可救藥。我沒任何希望了。可是請告訴他,先生,”她已經避開了他,“如果你能對我寬厚點,告訴他我決不是他不幸的原因。”


    “從沒人說你是那原因呀。”我馬上以誠待其誠地說道。


    “如果我沒認錯人,”她斷斷續續地說道,“那天夜裏,她那樣可憐我,體貼我,那麽仁慈地對待我;不像別人那樣躲著我,而是那麽幫我,在那夜來到廚房裏的人就是你!是你嗎,先生?”


    “是我。”我說道。


    “如果我有什麽對她不起的事存在心裏,”她神情可怕地看著河水說,“我早就跳進水裏去了。如果我和那事有半點牽連,我在那冬天連一夜也熬不過。”


    “她逃走的原因已很清楚,”我說道,“你和那事毫無關係。


    我們完全相信,我們知道。”


    “如果我過去心底更好,我會對她有助得多!”那女孩悔恨萬分地說道;“因為她一直對我很好!她總那麽和氣地對我說話,那麽不抱成見。既然我分明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了,難道我想把她弄成我那樣?我失去了一切使生命寶貴的東西時,最使我難以忍受的是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皮果提先生站在那裏,一隻手放在船的邊沿上,雙眼往下看,另一隻手則捂住了臉。


    “在那個雪夜之前,我從本鎮的什麽人那裏聽說了已經發生的事,”馬莎哭道,“令我心中最苦惱的念頭是人們會記得她曾和我很好,人們會說是我引誘了她!上帝知道,隻要她能再獲清白,我寧願去死!”


    由於她長期以來已不習慣克製自己,那悔恨和悲哀的迸發之強烈令人感到可怕。


    “死,算不了什麽——我能說什麽呢?——我想活!”她叫道,“我想在那淒涼的街上活到老——在黑暗中走來走去,遭人恨,討人厭——看太陽在黯淡的一排排房頂上出現,回憶正是那太陽曾怎樣照進我的臥室,把我喚醒——隻要能救她,就這樣我也願意!”


    她倒在石頭上,兩手分別抓著些石頭,緊緊地握著,好像要把這些石頭揉碎。她不斷扭動身子,兩臂往前伸直了轉來轉去,像是要遮住眼前那點光線;她低下頭,好像那裏的記憶太重了,她支持不住了。


    “我該怎麽辦呢!”她絕望地掙紮著說道,“我對自己是一個孤單單的禍害,我對我接近的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恥辱。我怎麽能這麽活下去呢!”突然,她向我的同伴轉過身去。踩死我,殺死我!當她是你的驕傲時,如果我在街上碰她一下,你都會認為我傷害了她。你不能相信——你又為什麽要相信——我說出的每一個字。就是現在,如果她和我交談過一句,也讓你蒙上奇恥大辱。我並不怨恨。我並不說她和我一樣——我知道我們中間有很大的距離。我不過頭頂我所有的罪惡和不幸說我的靈魂感激她,愛她。哦,不要以為我所有的愛的力量已蕩然無存了!拋棄我,像全世界做的那樣。因為我墮落成這樣,因為我曾認識她,殺了我吧;可是不要那樣看我!”


    她這麽發狂樣地請求他時,他仔細朝她看;她安靜下來時,他輕輕把她扶起來。


    “馬莎,”皮果提先生說道,“我並不要對你作什麽結論。我——特別是我——決不會那麽做,我的孩子!近來,我精神上有多少變化是你不知道,雖說你自以為你知道。嘿!”停了一會,他又繼續說道,“你不知道這位先生和我為什麽要和你談話,你不知道我們目前的問題。聽聽吧!”


    他對她產生了很大影響。她站在他麵前,很畏縮地,像是怕被他看著,可她不再那麽大喊大叫宣泄自己的激動和悲哀了。


    “在下大雪的那一夜,”皮果提先生說道,“如果你聽到衛少爺和我的談話,你就知道我已經開始——到處——找我那親愛的外甥女了。我那親愛的外甥女,”他堅定地重複道,“因為我覺得,馬莎,她現在比過去更親愛了。”


    她把臉藏在雙手中,但再不說不動。


    “我曾聽她說起,”皮果提先生說道,“你早年失去父母,又沒有朋友用航海人的老粗方法代替他們。如果你有過這麽樣的一個朋友,你會慢慢喜歡他,你也許可以猜出我的外甥女像我女兒一樣。”


    由於她無聲地發抖著,他便從地上撿起她的披肩,仔細把她裹起來。


    “所以,”他說道,“我知道,如果她再見到我,一定會跟我去天涯海角;同時,她也一定會為了躲開我而去天涯海角。雖然她根本不用懷疑我的愛心,而且不用——而且不用,”他堅定地肯定著自己的話重複道,“可是我們中間插進了羞恥。”


    從他說的這番明白易懂的話裏,我知道他已從各方麵把這問題都考慮過了。


    “據我們估計,衛少爺和我的估計,”他說道,“她有一天會孤苦伶丁地來倫敦的。我們——衛少爺,我,還有我們大家——都相信,在她遭遇的一切上,你像個新生嬰兒一樣無辜。你說過,她對你和氣、好心、溫柔。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是那樣的!我知道她永遠那樣,對一切人都那樣。你感謝她,愛她,那就盡可能幫我們找她吧,願上天報答你!”


    她馬上盯住他——這也是她第一次這麽做,好像不相信他的話。


    “你肯相信我?”她吃驚地低聲問道。


    “完全,絕對!”皮果提先生說道。


    “如果我找到她,就和她談話;如果我有住處可讓她分住,就和她一起住;然後,背著她來找你們,帶你們去見她,對不對?”


    我們倆幾乎異口同聲答道:“對!”


    她抬起眼睛,鄭重發誓,說要用全部心力來做到這事。她決不動搖,決不變心,決不放棄一線希望。如果她沒有忠於這責任,那麽她現在為之努力的目的——為著過一種清白生活的目的——也會棄她而去,使她比那夜河邊上的他更可憐,更沒希望,但願人和神的一切救助都與她無緣!


    她並沒提高聲音,也不是對著我們而是對著夜空說;然後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看淒清的河水。


    我們認為這時可以把我們知道的都告訴她了;於是我詳詳細細講了出來。她聽得很仔細,麵部表情也不斷變化。但不論怎麽變,那堅定總是不變。她眼中時而充滿淚水,但她用力抑製下去,仿佛她的精神完全變了,仿佛她已安靜得不能再安靜。


    一切都講完後,她問,如果有了機會,去什麽地方通知我們。我就著暗淡的路燈把我們倆的住址寫在記事簿上,再撕下給了她。她把那紙藏進她破爛的胸衣中。我問她住在什麽地方。她停了一下,說什麽地方也住不長,還是不知道為好。


    皮果提先生小聲向我說出我已想到的問題,我拿出了我的錢袋。可是,我沒法勉強她收下任何錢,也不能說服她應許改天會接受。我向她說明,皮果提先生就他本人狀況來說並不窘迫;而她要靠她自己的力量去找尋的想法也使我們吃驚。她堅持這麽說,在這一點上,他在她身上的影響和我的一樣無力。她滿心感謝我們,但決不肯接受錢。


    “或許有活可幹,”她說道,“我要去試試。”


    “至少,在試之前,”我馬上說道,“接受一點點幫助吧。”


    “我不能為了錢而做我允諾去做的事,”她答道。“就算我挨餓,我也不能拿錢。給我錢,就等於收回了你們的信任,收回了你們已經給我的目的,取去從河裏救出我的唯一可靠東西。”


    “看在那偉大的上帝麵上——你和我們所有的人都會在他那神聖時刻站到他麵前的,”我說道,“——別抱那可怕的念頭吧!隻要我們願意行善,我們都能做的。”


    她渾身發顫,嘴唇打戰,臉色更加蒼白了。她回答道:


    “你們好像想拯救一個可憐的人,使她改過自新。我怕那麽想,因為那麽想似乎太膽大了。如果我可以做點好事,也許我可以開始那麽希望;因為我以往的所行都是有害的。就因為你們教我去試著做別的事,這是我艱難生活中第一次受人信任。我不知道別的,我也說不出別的了。”


    她忍住已往下流的淚,然後伸出她顫抖的手摸了一下皮果提先生,就像他身上有什麽治療能力一樣,然後就沿著荒涼的路走了。她大概已生病很久了,由於曾有機會很近很仔細地觀察她,我看出她衰弱憔悴,那深陷的眼睛裏流露出了苦難和忍耐。


    由於我們的方向不同,所以我們隻跟在她後麵走了一小段路就又回到燈火通明、行人稠密的街上了。對她的表白,我持以無限信任。當時我問皮果提先生,我們再跟著她走下去是否好像一開始就不信任她。他也持同樣見解,也很信任她,我們就由她走她自己的路了。我們走上了去海蓋特的路。他陪我走了好遠。當我們為新的努力會成功而祈禱後再分手時,我很容易看出他懷有一種新而親切的同情。


    我到家時,已是半夜。我已來到我自己的大門前,站在那裏聽聖保羅教堂深沉的鍾聲。那聲音在我聽來,像是隨著無數的時鍾敲響一樣傳來。這時,我看到姨奶奶的宅門大開,門口一道昏暗的燈光一直照到街對麵。這讓我相當吃驚。


    我心想,姨奶奶可能又犯了老毛病,或許在望著遠處某種她幻想的火警,我趕過去和她談話。令我意外的是,我看到有個男子站在她的花園裏。


    他手裏拿著一隻懷子和一個瓶子,正在喝著什麽。我在院外茂密的樹葉下站住。當時,月亮已升起,但卻被雲遮住了;我認出那就是我一度認為是狄克先生幻想的那個人;也就是我和姨奶奶在倫敦街上遇到的那個人。


    他邊吃邊喝,很餓的模樣。他對那小房子似乎也覺得驚奇,好像第一次見到它一樣。他彎下腰把瓶子放到地上,然後朝窗子看,向四周看。不過,他的神色貪婪急躁,好像想馬上離開。


    廊裏的燈光暗了一下,姨奶奶出來了。她很激動的樣子,把一些錢數著放進那人手裏。我聽到錢聲叮當。


    “這能作什麽用?”他問道。


    “我再也拿不出來了。”姨奶奶答道。


    “那我就不走,”他說道,“嘿!你可以收回去!”


    “你這個人真壞!”姨奶奶很生氣地說道;“你怎麽能這樣對待我呢?不過,我又何必多問?因為你知道我多麽軟弱!為了永遠躲開你的騷擾,除了讓你去受你應受的懲罰外,我還能做什麽呢?”


    “你為什麽不由我去受我應受的懲罰呢?”他說道。


    “你問我為什麽!”姨奶奶答道,“你又是安的什麽心!”


    他站在那裏,挺不快地搖搖錢又搖搖頭。終於,他說道:


    “那麽,你隻肯給我這麽多了?”


    “我能給的隻有這麽多了,”姨奶奶說道,“你知道我受了損失,比先前窮了。我都告訴過你了。既然拿到了錢,你為什麽還要讓我受多看你一眼的痛苦,讓我看到你現在淪落的這樣子而難過?”


    “如果你是說我已變得寒傖了,”他說道,“可我過的是貓頭鷹的生活呀!”


    “你把我以往所有的大部分都奪去了,”姨奶奶說道,“你使我的心好多年好多年都對整個世界厭倦冷漠。你虛偽冷酷刻薄地對待我。去懺悔吧。別在你已給我造成的許多創痛上再添新的創痛吧!”


    “啊!”他接過去說道,“說得好聽!——行了!我看,我現在隻好盡力去做了!”


    看到我姨奶奶那因憤怒而流的眼淚,他不禁露出愧色,垂頭喪氣離開了花園。我裝出剛到的樣子,趕緊走了兩三步,正好在大門口和他碰了個滿懷,他出我入。我們相互經過時不懷好感地彼此打量。


    “姨奶奶,”我急忙說道,“這人又來恫嚇你了!讓我和他講話。他是誰?”


    “孩子,”姨奶奶抓住我胳臂說道,“進來,10分鍾內別和我說話。”


    我們來到她的小客廳坐下。姨奶奶退到還是從前的那把圓形絛扇屏後麵——她把這東西用螺絲釘釘在一張椅背上——不時擦擦眼睛。約摸一刻鍾後,她又出來,到我身邊坐下。


    “特洛,”姨奶奶平靜地說道,“這是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姨奶奶?我以為他死了呢!”


    “在我看來他是死了,”姨奶奶答道,“但他還活著!”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隻呆坐在那裏。


    “貝西-特洛伍德現在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柔情萬千的人,”姨奶奶鎮靜地說道,“但是當她很信任那個人的時候,她是那樣的。那時她很愛他,特洛。那時她向他完全證實了她的愛情。可是他的回報是割裂她的財產,也幾乎把她的心割裂了。於是,她把那一類的所有感情都放進了墳墓,並將其填滿土後壓平。”


    “我親愛的好姨奶奶!”


    “我對他很寬容,”姨奶奶如同往常那樣把手放在我手背上往下說道。“我離開了他。我可以在這麽久以後仍說,特洛,我很寬容地離開了他;他曾對我那麽無情無義,我本可以為了自己的好處用很少的錢就和她離婚的;可我沒有那麽做。不久,他就把我給他的東西浪費掉,並墮落得每況愈下,還娶了個女人(我認為是這樣的),成了一個冒險家,一個賭棍,一個騙子。他現在是什麽樣子,你看到了。可我和他結婚時,他卻是一個堂堂正正的英俊男子呢,”姨奶奶的口氣中仍有舊日驕傲和讚美的回聲;“那時,我是一個白癡!我竟相信他是榮譽的化身呢!”


    她把我的手握一下,然後搖搖頭。


    “現在,我不把他放在心上了,特洛——豈隻不放在心上。不過,我不願看他因了他的罪孽而受罰(如果他還在國內混下去,肯定會那樣);每當他不時出現時,我給他的錢都超出我所能給的,然後打發他走開。和他結婚時,我是一個傻瓜;直到現在,在那個問題上我還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傻瓜,就因為我曾相信過他,我甚至不肯嚴厲對待我那虛空幻想的影子。因為我過去是認真的,特洛,如果世界上有過一個認真的女人的話。”


    姨奶奶用一聲長歎結束了那話題,然後摸著她的衣。


    “嘿,我親愛的!”她說道,“喏,你知道了開頭、中間和結尾,全知道了。我們之間再不談這事了;當然,你也別對其他任何人說這事。這是我那奇怪可笑的故事,我們要保守這個秘密,特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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