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那家有個常跟著斯梯福茲的仆人,他是斯梯福茲在大學裏雇的。這仆人看上去就像舉止得體的樣板。我相信,在和他處於同一地位的人中,再沒有比他更體麵的了。他少言寡語,腳步輕巧,態度沉靜,馴服順從,無微不至,在需要時總會出現,不需要時決不挨邊;但他最值得重視的是他的體麵的儀表。他的臉並不柔順,脖子僵僵的,頭部平滑整齊,短短的頭發貼在頭兩側,語氣總是輕柔的,s那個字母他總低聲說得特別清晰,以至叫人以為他似乎比別人都更多使用這個字母1。他使他的一切儀態無不堪稱體麵。哪怕是他的鼻子是倒長的,他也會使它變得體麵。他使他身邊的空氣都是體麵的,時時與之相伴相行。他是那麽體麵得地道、完美,叫人幾乎不可能疑心他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他是那麽體麵至極,以至沒人想到他應穿上仆人的製服。要他做任何有傷體麵的事就等於侮辱一個最體麵的人。我看出,女傭們都自然而然對此很清楚,所以她們自己忙忙碌碌去做事,讓他呆在食品室的火爐邊看報紙——


    1s是斯梯福茲這個姓氏的第一個字母。


    我從沒見過這麽金口難開的人。而這種個性又和他其它的一切個性一樣,使他更體麵了。就連他的教名無人知道這事,似乎也成為他體麵的一個部分。大家隻知道他姓李提默,沒人可以對此有任何異議。叫彼得可以被絞死,叫湯姆可以被流放,而叫李提默是很體麵的。


    我深信,由於那種抽象的引人起敬的體麵,使我在此人麵前格外自覺年輕。我猜不出他有多大年紀——這當然又是使他應當受稱許的一點;因為根據他那沉靜的體麵儀表,可以說他五十歲,也可以說他三十歲。


    早晨,我起床之前,李提默就進了我臥室,把那惱人的刮胡子用水端給我,把我的衣放好。我拉起床帷朝他看,隻見他似乎不受一月東風的影響,仍保持著體麵的適中溫度,連呼出的氣都不見白霧,他就這樣把我的靴擺好立起像是準備邁步跳舞那樣,又把我的衣像一個嬰兒那樣放下,吹去上麵的纖塵。


    我向他道早安,並問他幾點鍾了。他從口袋裏掏出我所見過的最體麵的雙麵蓋表,用大拇指按著彈簧好不讓它多打開半點,然後像禮蠔問卜一樣朝蓋裏看看便關上,再說:對不起,八點半鍾。


    “斯梯福茲先生很想知道你睡得好不好,先生。”


    “謝謝你,”我說道,“實在很好。斯梯福茲先生很好嗎?”


    “謝謝你,先生,斯梯福茲先生也還好。”這是他的另一特征——修辭中從不用最高級,永遠是冷靜的溫吞詞。


    “還有別的事賞給我做嗎,先生?預備鈴是在九點響;一家人在九點半用早餐。”


    “沒有了,謝謝你。”


    “我謝謝你呢,先生,對不起。”他走過床邊,頭略略一低,以示對剛才糾正我話的歉意,然後走出去,仿佛我剛進入於我至關重要的甜睡那樣把門很輕地關上。


    每天早上,我們都這麽不變地對話,一字不多,也一字不少。無論頭天晚上我得到斯梯福茲的友誼,受到斯梯福茲夫人的信任,或與達特爾小姐交談等,使我成熟了多少,隻要這最體麵的人到我跟前,我就必然像我們那些名氣不大的詩人歌頌的那樣“又變成了一個小孩。”


    他為我們備馬,無所不曉的斯梯福茲教我騎馬。他為我們備好鈍頭劍,斯梯福茲教我擊劍——他還為我們備手套,我倆開始跟著同一個教練提高拳擊術。在這些技能學科方麵,斯梯福茲覺得我是外行,我也從不介意;可是我無法忍受在李提默麵前顯示出我的笨拙。我沒有理由相信他李提默通曉這些技能,他那體麵的某根睫毛顫了顫也並不足以使我作此想,可是隻要我們練習時有他在場,我就覺得我乃是最不老練、最沒經驗的人了。


    我對人尤為注意,因為當時他給我一種特殊感受,還因為後來發生的事。


    那個星期過得非常愉快。可以想得出,在我那樣快活得如上九重天的心情下,那個星期過得飛快。那個星期使我得以進一步了解斯梯福茲,也使我得以能在無數事情上稱許他。那個星期結束時,我覺得我好像已和他共處了遠不止一個星期了。與他所能表現的方式相比,他把我看作一個玩具的那種大模大樣更投我心思。這種態度使我回憶起我們舊時之誼,就像是舊誼自然的延續,這種態度使我感到他一如既往;在和他比較優劣時,以及用任何平等標準衡量我在他友情中應有的地位時,這種態度又使我減輕了在這些情況下我產生的不安,最重要的是,這種態度是他從不對別人顯示的一種親密無間的、無拘無束的、熱情洋溢的態度。由於在學校時,他就待我和待其他人不同,我滿心歡喜地認為他生平把我看得與他其他朋友不一般。我相信,我比其他任何朋友更貼近他的心,我自己的心也由於敬慕他而溫暖起來。


    他決定和我一起去鄉下,我們也該出發了。開始,他還拿不定主意是否帶李提默去,後來決定讓李提默留在家裏。那個安於任何安排的體麵人把我們的行囊在我們將乘坐的赴倫敦小馬車上放得妥妥貼貼,好像要讓它們受幾千年的震動也不受損壞;然後他十分鎮靜地接受我恭恭敬敬獻上的禮金。


    我們向斯梯福茲夫人和達特爾小姐告別。我懷著無限謝意,愛子情深的母親則懷著無限慈愛。我最後看到的是李提默那沉著的目光;我當時想象那是默默地在表示我的確太年輕了。


    我不想再寫我一路順風回到舊日故地的感想了。我們乘郵車去那裏。我記得我特別為雅茅斯的名聲擔心,所以經過黑暗的街道往旅店去的時候,聽斯梯福茲說據他所能見的來看,這是一個令人好奇的洞,我就好不高興。我們一到就睡了(經過“海豚”的門口時,我看見我那老朋友的一雙髒鞋和鞋套),第二天早晨我們很遲才吃早餐。精神飽滿的斯梯福茲早在我起床前就去海濱散過步了。據他說,他已結識了當地半數的船夫。此外,他還從遠處看到他斷定是皮果提先生住處的地方,那裏的煙囪正冒著煙;他告訴我,他很想走進去對他們發誓,說他就是他們已認不出了的我呢。


    “你準備什麽時候把我介紹給那裏的人呀,雛菊?”他說道,“我一切服從你安排呢。按你的意思辦吧!”


    “嘿,我正在想,今天晚上,他們都向爐而坐時,斯梯福茲,應該是個好機會。我希望你在那兒一個愜意的時刻去看看,那是個美妙的地方。”


    “就這樣了!”斯梯福茲答道,“今天晚上吧。”


    “我一點都沒讓他們知道我們就在這裏,你明白,”我很快活地說道,“我們應該出乎他們意外地出現。”


    “哦,當然!如果我們不出乎他們意外地到出現,”斯梯福茲說,“那就沒什麽樂趣了。讓我們看看本色的當地人吧。”


    “不過他們-畢-竟-是你說的那種人呢。”我跟著說。


    “哈!什麽!你記得我和蘿莎的爭執了,是嗎?”他麵露機警地叫著說道,“那個混帳女孩,我有點怕她呢。我覺得她像個女妖。不過管她呢。你現在要幹什麽?我猜,你要去看你的保姆吧?”


    “啊,是的,”我說道,“我得先去看看皮果提呢。”


    “得,”斯梯福茲看看他的表說道,“如果我把你放出去,交給她守著你哭兩個小時,這時間夠不夠了?”


    我笑著回答說,我想那時間夠我們哭的了,不過他也應當去,因為他會發現他人沒到時名氣已到了,他幾乎和我一樣舉足輕重。


    “你希望我去什麽地方,我就去什麽地方,”斯梯福茲說道,“你希望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告訴我怎麽個去法;兩個小時後,我就按你的意思登場,不管是出悲劇還是出喜劇。”


    我把尋找巴古斯先生——來往於布蘭德斯通和其它各地的車夫——的住址的方法詳詳細細告訴他,約好後我就一個人前往了。空氣很清新爽快,地麵幹燥,海麵微波但平靜,太陽不散出很多熱卻也散出許多光;一切都朝氣蓬勃,充滿生機。因來到這兒而心情歡暢的我也那麽朝氣蓬勃,充滿生機,我竟想攔住街上行人,和他們一一握手才好呢。


    當然,街道顯得小了。兒童時見過的街,當我們長大後再回去就發現總是這樣的,我相信是這樣。可是街上的一切我都沒忘記。在走到歐默先生的店鋪前,我沒發現任何變化。過去寫著“歐默”的地方,現在變成了“歐默——約拉姆”字樣,可“專營布料、成衣、衣飾、喪事用品等等”的字號依舊。


    我在街對麵讀了這些字後,腳步非常自然地走到鋪門口。我穿過街來到門口朝鋪子裏看。店鋪後部有個俊俏的女人,她搖著懷裏的一個孩子,而圍裙被另一個小家夥拉著。我不費力就認出了這是明妮,也很不費力地認出了她的孩子們。客廳的玻璃門關著,可是我還能聽到院子對麵那作坊中隱隱傳來的老聲音,似乎一點也沒變。


    “歐默先生在家嗎?”我走進去說道,“如果他在,我想見見他。”


    “哦,是的,先生,他在家,”明妮說道,“外麵的這種天氣對他的氣喘可不適呢。喬,叫你外公來!”


    牽著她圍裙的那小家夥就那麽雄糾糾地叫了一聲,連他自己也為那一聲不好意思了,聽了她稱讚後便把臉埋到她裙子裏。我聽到一陣沉重的喘氣聲向我們走來,不久,比過去更加喘氣得厲害卻外表並不怎麽更顯老的歐默先生就站在我麵前了。


    “聽從你的吩咐,先生,”歐默先生說道,“你有什麽吩咐嗎,先生?”


    “如果你願意,歐默先生,你可以和我握手呀!”我伸出手說道,“你曾對我很親切,我怕我當時並沒把這想法說出來過呢。”


    “我是不是那樣呀?”老人緊接道,“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可我不記得什麽時候了。你準知道我嗎?”


    “一點不錯。”


    “我覺得我的記憶力就像我的呼吸一樣不夠了,”歐默先生看著我,搖搖頭說道,“因為我記不起來你了。”


    “你不記得你去馬車旁接我,我在這兒吃早飯,我們——你,我,約拉姆太太,還有約拉姆先生——他那時還不是他丈夫呢——一起坐車去布蘭德斯通嗎?”


    “啊,天哪!”歐默先生吃驚得大咳一陣後叫道,“可不是嗎!明妮,我親愛的,你記起了嗎?唉呀,是——是位太太的喪事,我相信?”


    “我母親。”我答道。


    “的——確,”歐默先生用手指劃著我的背心說道,“還有一個小孩呢!那是兩個人的喪事。小孩就躺在大人身邊。那是布蘭德斯通,當然。啊!那以後你過得好嗎?”


    “很好。”我一麵向他感謝,一麵表示希望他也很好。


    “哦!沒什麽可怨的,你知道,”歐默先生說道,“我覺得我的呼吸越來越短促了,不過,隨著一個人的年紀越來越大,呼吸也不會越來越長呀。事既如此,就聽其自然吧,盡可能活著才是。這是最好的辦法,對不對?”


    歐默先生又笑得咳嗽起來,她女兒本來站在他一旁正搖著最小的孩子,來幫助他平靜下來。


    “啊呀!”歐默先生說道,“是啊,的確。兩個人的喪事!嘿,也就在那次旅行中,如果你信我說的,定下了我的明妮和約拉姆結婚的日子。‘一定定下來,先生,’約拉姆說道,‘是啊,一定,父親,’明妮又說道。現在,他已經是合夥人了。看這兒!最小的呢!”


    明妮笑了。她父親把一隻胖手指伸進被她放在櫃台那兒搖的小孩的手裏時,她摸摸兩邊紮起的頭發。


    “兩個人的喪事,當然!”歐默先生回憶往事那樣地點點頭說道,“一點也不錯!約拉姆那時正在釘一具帶銀釘的灰棺,不是這個身材”——他指的是櫃台上蹦跳的那孩子的身高,“足足要大兩寸呢。你要吃點什麽嗎?”


    我婉謝了。


    “讓我想想,”歐默先生說道,“車夫巴吉斯的太太——船夫皮果提的妹妹——和你們家有過什麽關係吧?她在那裏做過事,是吧?”


    我的肯定答複給了他很大的滿足。


    “我相信我的呼吸會長的,因為我的記憶力好起來了,”歐默先生說道,“得,先生,我們這裏有她的一個年輕的親戚,幫我們幹活,她對成衣這方麵的品味挺高雅的——我敢說,我不相信英國有哪個公爵夫人能比得上她。”


    “不會是小愛米麗吧?”我脫口而出說道。


    “愛米麗是她的名字,”歐默先生說道,“而且她也的確小。可是,如果你肯信我說的,她生有那樣一張臉,這鎮上一半的女人都為這妒忌得發瘋呢。”


    “瞎說,父親!”明妮說道。


    “我親愛的,”歐默先生說道,“我可並沒把你算在這裏邊呀,”他向我使個眼色說道,“我不過是說,雅茅斯一半的女人——啊,在這方圓五英裏內——都為這妒忌得發瘋呢。”


    “那麽,她就該守本分,父親,”明妮說道,“不給她們以什麽把柄而讓她們議論她,她們也就不會議論她了。”


    “她們不會,我親愛的!”歐默先生答道,“她們不會!這就是你對人生的見解嗎?什麽女人不當做的事這些女人做不到的,尤其是在涉及一個女人的美貌這問題上時。”


    我真以為歐默先生開心地講了這番諷刺話後就會完蛋了。他咳得好厲害,他頑強想恢複的努力全失敗,無論怎麽他也透不過氣來,我滿以為他的頭會落到櫃台後麵,而他那膝部飾有褪色小緞帶的黑短褲會在無力的掙紮後終於顫巍巍翹起來。可他終於喘上了氣,不過他仍然喘得很難,而是精疲力盡到不得不坐在帳房桌旁的小凳上了。


    “你知道,”他艱難地喘著氣,擦著頭說道,“她在這裏不和什麽人來往;她也從不對任何認識的人親熱,更別說有情人了。結果,竟傳開了一個很刻毒的說法,說愛米麗要做貴婦人。我的看法是,所以會流傳這種說法,主要是因為她在學校裏說過,如果她是個貴婦人,她一定為她舅舅——她知道吧?——做這做那,給他買這樣那樣的好東西。”


    “我向你擔保,歐默先生,她對我說過那種話,”我急切地說道,“那時我們還是小孩呢。”


    歐默先生一麵點頭,一麵擦著下巴。“的確是這樣。她還能用很小一點點東西就把自己打扮得——你知道——比大多數人用很多東西打扮得更好,這就使得情形不那麽令人愉快了。再說,她可算有點任性,甚至我本人也把這叫任性,”歐默先生說道,“心思不大能捉摸,有點被慣壞了——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管束住。反對她的話一向也不過如此吧,明妮?”


    “不過如此,父親,”約拉姆太太說道,“我相信,最壞的也就不過如此。”


    “她得到一份差使,”歐默先生說道,“是給一位壞脾氣的老婦人做伴,因此她們相處得不怎麽好,她就不肯再幹下去了。最後,她到了這裏,約定做三年學徒。幾乎已過了兩年了。她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她抵得上六個!明妮,她現在頂得上六個吧?”


    “是的,父親,”明妮說道,“千萬別再說我詆毀她!”


    “好的,”歐默先生說道,“不錯。那麽,少爺,”他又把他的下巴擦了擦說道,“我相信我再沒什麽可說的了,省得你以為我呼吸短,話卻長。”


    由於他們談到愛米麗時壓低了聲音,我想她肯定就在附近。我問是否是這樣時,歐默先生點點頭,還向客廳的門點點頭。我忙問能否悄悄看一眼,回答是請便。於是,我隔著玻璃看到坐在那裏幹活的她。我看見她了,一個最美的小人兒,她那對明亮的藍眼睛曾窺見我的內心;她笑著向在她身邊玩的一個孩子轉過身來,這是明妮的又一個孩子;她明朗的臉上顯示出足以證實我剛才聽人說到的那股任性氣,但也隱有舊日那種難於揣測捉摸的羞怯;不過,我相信,她的嬌容中沒有一處不是含著向往善美和追求幸福的意味,也沒有一處不是正顯得善美和幸福。


    院子對麵那似乎從來不曾間歇過的調子!——唉!實際上也是從來不曾間歇過的呀——那調子不斷地被敲打著奏出。


    “你不願意進去,”歐默先生說道,“和她談談嗎?進去和她談談呀,先生!別客氣!”


    我當時很不好意思那麽做——我怕她尷尬,同樣也怕自己尷尬;可我記住她晚上離開的時間了,這樣我可以屆時去看望。就這樣,我告別了歐默先生,他俊俏的女兒及其孩子,向我親愛的老皮果提家走去。


    她正在瓦屋頂下的廚房做飯!我剛敲下門,她就來開門,問我有何貴幹。我笑咪咪看著她,可她看著我時並不笑。我一直給她寫信,可我們已經有七年沒見過麵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嗎,太太?”我學著粗魯的口氣問她道。


    “在家,先生,”皮果提答道,“可他患痛風症正躺著呢。”


    “他現在不去布蘭德斯通了吧?”我問道。


    “他不病時,就去那,”她答道。


    “你去過那兒嗎,巴吉斯太太?”


    她非常留心地盯我看。我看到她馬上把兩手合到一起。


    “我想打聽那裏的一幢房子,就是他們叫做——叫做什麽?——鴉巢的那幢房子。”我說道。


    她往後退了一步,又驚又疑地伸出兩手,好像要趕我走似的。


    “皮果提!”我對她叫道。


    她叫道:“我親愛的孩子!”我們抱在一起哭了起來。


    她是多麽欣喜若狂,她怎麽對我又笑又哭;她顯示出怎樣的驕傲、快樂和悲傷(因為不能再把儼然是她的驕傲和快樂的我抱在懷中了);我不忍再細說。我不必擔心當時自己太年少而不能回應她的激情。我相信,那天早上是我平生——


    對她也如此——最恣意歡笑和流淚的一次。


    “巴吉斯一定會很高興的,”皮果提用圍裙擦著眼淚說,“這比好幾大包膏藥還要對他有好處些。我可以去告訴他說你來了嗎?你要不要上去看他呢,我親愛的?”


    當然我要去的。可是皮果提走出門可不如她說的那麽容易,因為每次她走到門口回頭看我時,就又扶著我的肩笑一陣又哭一陣。後來,為了使解決這問題變得容易些,我就和她一起上樓;在外麵我等了一分鍾,讓她先去通知巴吉斯先生,然後我才出現在那位病人麵前。


    他十分熱誠地接待我。由於他痛得太厲害,他不能和我握手,就請我握握他睡帽頂上的帽纓,我很誠心誠意地照辦了。我坐到床邊時,他說他好像又在布蘭德斯通大道上為我趕車一樣而感到許多好處。他躺在床上,臉朝上,全身被被子捂住似乎隻剩下那張臉了——像傳說中的天使一樣——那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一種畫麵。


    “我在車上寫下的那名字是什麽呀,先生?”巴吉斯先生因為患痛風而慢慢地微笑著說。


    “啊!”巴吉斯先生,關於那個問題,我們曾進行過一些認真交談呢,對不對?”


    “我願意了很久吧,先生?”


    “很久。”我說道。


    “我一點也不後悔,”巴吉斯先生說道,“有一次,你告訴我,說她會做各種果餅、點心和各種飯菜,你還記得嗎?”


    “是啊,我記得很清楚,”我答道。


    “那就像蔓青一樣真實,”巴吉斯先生說道,“那就像,”巴吉斯先生點點睡帽(那是他表示加重語氣的唯一工具)說道,“像稅捐一樣真實。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了。”


    巴吉斯先生把目光轉向我,好像要我同意他在床上思考的這一結論;我表示了同意。


    “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了,”巴吉斯先生重複道,“我這麽一個窮的人躺在床上想出了這點。我是個很窮的人哪,先生。”


    “聽了這話,我很難過,巴吉斯先生。”


    “一個很窮的人,我真的是的。”巴吉斯先生說道。


    說到這裏,他的右手慢慢地、無力地從被子下伸出,盲目地摸來摸去,直到摸到稀稀鬆鬆係在床邊的一根棍兒。他用這棍撥來撥去,臉上顯得極為焦慮不安。巴吉斯先生撥到一隻箱子(我隻能看到箱子的一端)。這時他表情才平靜了。


    “舊衣服呢。”巴吉斯先生說道。


    “哦!”我說道。


    “我巴不得這全是錢呢,先生,”巴吉斯先生說道。


    “我也巴不得,的確。”我說道。


    “可這-不-是。”巴吉斯先生眼睛盡可能睜大了說道。


    我表示我完全相信,巴吉斯先生更溫和地把目光轉向他太太說道:


    “她,克-皮-巴吉斯,是最能幹、最好的女人。任何人能對克-皮-巴吉斯給予的稱許,她都配得上,而且還不止哪!我親愛的,你今天準備一頓晚飯,招待客人,弄點好吃好喝的,好不好?”


    要不是看到坐在床對側的皮果提使勁表示希望我不推辭,我真要反對這種客套的禮節了。我就沒說什麽。


    “我身邊的什麽地方有點點錢,我親愛的,”巴吉斯先生說道,“可我有些累了。如果你和大衛先生能先出去一會,讓我睡一小會,我醒後就設法找出那錢來。”


    按照他的要求,我們離開了臥室。走到房門外,皮果提告訴我說巴吉斯先生比從前更“小氣”了,每次要從他的儲蓄中拿一個小錢都要用這個小計。他一個人爬下床,從那個倒楣的箱子裏取錢時,受的苦真是聞所未聞呀。其實,我們聽到他發出壓低了的卻痛楚無比的呻吟。因為玩這套把戲他全身每個關節都牽動了。皮果提的兩眼充滿對他的同情,但她仍說他這番厚道的動機於他有益,所以最好別去阻攔他。他就這麽呻吟著,直到他忍受著殉道者所受的那痛楚折磨(我相信是這樣的)又爬上床,這才算告結束。然後,他叫我們進去,裝出剛睡著了一會而恢複了精神,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幾尼。由於曾那樣巧妙地騙過了我們,又使那箱子的機密無半點泄露,他那痛楚也似乎可以完完全全得以抵償了。


    我告訴皮果提說斯梯福茲也來了,不久、他果然到了。我相信,對皮果提來說,他是我的朋友還是她本人的恩人,這都沒什麽區別,她都滿心感激至極地接待他。他那隨和活潑的好性格,他那和藹近人的舉動,他那英俊秀氣的麵容,他那和各種人都能周旋的天份,還有他有興致時能投各人所好的本頌,使她五分鍾內就完全被征服了。僅僅是他對我的態度就可以征服她了。不過,由於上述種種理由的綜合,我的的確確相信,那天晚上在他離開前,她對他實在是懷著崇拜之心呢。


    他和我都留在那裏吃晚飯——如果我說是願意,那這還遠遠不能表達出他那種高興勁呢。他像太陽和空氣那樣進了巴吉斯的臥室,他好像是有益於健康的好天氣那樣使那間屋明亮起來,爽氣起來。在他的一舉一動裏都看不出張揚,顯不出費勁,也沒有矜持;可舉手投足間都帶著那難以形容的輕鬆,總是令人感到恰到好處又必須這樣才對。那風度高雅自然,令人耳目一新,至今我想起來還覺得感動呢。


    我們在那間小客廳裏有說有笑。書桌上,仍放著那本我讀過一次就再沒翻動的《殉道者列傳》,現在我又把那些令人恐怖的圖麵一頁頁翻開,想重溫當年看它們時的感覺,卻做不到了。皮果提談到她稱為我臥室的地方,談到留我過夜的準備,也談到她希望我在她家住下。我便朝斯梯福茲看看,心中一陣猶疑,哪知他已領悟了。


    “當然,”他說道,“我們在此地逗留期間,你睡在這裏,我睡在旅店裏。”


    “不過帶你到了這裏,”我馬上說道,“又和你分開,似乎不夠朋友,斯梯福茲。”


    “哈,老實說,你原來是屬於什麽地方的!”他說道,“和那相比,‘似乎’又算什麽呢?”


    他一直那麽讓人喜歡,直到八點我們去皮果提先生的舊船時都那樣。事實上,他始終那麽討人喜歡;我當時就那麽想,現在也對此堅信不疑——由於他意識到自己在與人交往中能成功地討人喜歡,這激發他產生了體貼人的願望。盡管這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的確他更討人喜歡了。如果當時有什麽人對我說這隻是一種高明的戲法,他隻是懷著輕浮的好勝心為了一時消遣而演著戲一樣,憑了一時心血來潮,想賺取他人好感,而這好感於他看來毫無價值;如果真有人那天晚上這麽對我說,我不知道我聽到後會要怎麽發泄心頭憤慨呢!


    我懷著那種有增無減(如果還可能再增的話)的忠誠感和友情和他一起在黑暗中走在冰冷冷的沙地上,來到那條舊船。環繞我身旁的風歎息著,比我第一次造訪皮果提先生家時的那晚還歎息嗚咽得傷心。


    “這地方真荒涼呀,斯梯福茲,是不是?”


    “在黑暗中真夠淒涼的,”他說道,“大海像是要吞沒我們一樣地呼嘯。就是那條船嗎,我看見那兒有一線燈光呢?”


    “就是那條船。”我說道。


    “今天早晨我看見的就是它,”他接著說道,“我相信我是出於直覺而徑向它走去了。”


    接近燈光時,我們不再說話,輕輕地朝門那兒走去。我把手放在門閂上,低聲叫斯梯福茲靠近我,然後走了進去。


    在外邊時已聽見一片嘈雜聲,一走進去,又聽到一陣鼓掌聲。我驚奇的是,那後一種聲音乃發自一向就鬱鬱寡歡的高米芝太太。不過,高米芝太太並不是那裏唯一興奮異常的人。皮果提先生一臉歡喜,使勁大笑著張開粗壯的雙臂,好像等著小愛米麗投進他懷中;漢姆一臉讚美的神氣中還混雜著欣喜以及和他那笨拙的身體相稱的羞怯,他握著小愛米麗的手,好像要把她交給皮果提先生;小愛米麗本人又羞又怕,卻因為皮果提先生高興而高興(她高興的眼神說明了這點),她正要從漢姆身邊撲進皮果提先生懷中時,因我們走進去而停了下來(因為她第一個看見我們)。我們從那又黑又冷的夜幕中走進這又明亮又暖和的屋裏時,第一次看到他們就是這樣;在暗處的高米芝太太像瘋了似地一個勁鼓掌。


    我們一進去,那幅畫麵就一下消失了,簡直令人懷疑它是否存在過。我站在那驚慌失措的一大家人中間,與皮果提先生四目相視,向他伸出了我的手,這時,漢姆大聲叫道:


    “衛少爺啊!衛少爺啊!”


    我們大家立刻握手,相互問好,彼此說多麽高興能見麵,七嘴八舌說開了。皮果提先生見了我們兩人好不得意,好不開心,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也不知做什麽好,隻是一次又一次地和我握手,然後又和斯梯福茲握手,然後把他一頭亂蓬蓬的頭發揉得更亂,然後那麽高興和得意地大笑。看見他真是讓人開心呀!


    “喂,你們兩位先生——兩位已成人的先生——來到這裏了,我相信,這是我一生從沒有過的事呢!愛米麗,我親愛的,到這兒來!到這兒來,我的小精靈!這是衛少爺的朋友,我親愛的,這就是你過去聽說過的那位先生,愛米麗。在你舅舅這一生最最快活的晚上——讓別的夜晚都見鬼去吧——


    他和衛少爺來看你了!”


    一口氣發表了這篇演說後,皮果提先生又滿懷熱情和快樂,歡天喜地地用他兩隻大手捧住他外甥女的臉親了十多次,然後又滿懷得意和慈愛地把她的臉靠在他那寬闊的胸膛上拍撫,他這麽做時就像他是一個女人似的。然後他放開她;她跑進以前我當過臥室用的小房間後,他把我們依次看來看去。


    他當時因為高興竟覺得熱得透不過氣來。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現在成人了的先生,還是這麽好的先生——”皮果提先生說道。


    “他們是這樣的,他們是這樣的!”漢姆叫道,“說得好!他們是這樣的。衛少爺兄弟——成人的先生們——他們是這樣的!”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長大成人的先生們,”皮果提先生說道,“聽了這事的原委,還不肯原諒我的心情,我一定請你們饒恕了。愛米麗,我親愛的!——她知道我就要宣布了,”說到這裏,他又忍不住那陣歡喜了,“所以她逃走了。能不能請你現在去找下她,大姐?”


    高米芝太太點點頭就出去了。


    “如果,”皮果提先生坐在火爐旁邊說道,“我一生最快活的夜晚不是這一晚,我就是一隻蛤蜊,而且是隻煮過的蛤蜊——我沒法說得更明白了。這個小愛米麗,先生,”他小聲對斯梯福茲說道,“就是你剛才在這兒見到的臉紅的那一位——”


    斯梯福茲隻點了點頭,但他的神情是那樣關切,那樣顯示出能充分理解的討人喜歡,使得皮果提先生覺得他已經用語言來回答了。


    “當然,”皮果提先生說道,“那就是她,她就是那樣的。


    謝謝你先生。”


    漢姆向我點了幾下頭,好像他也要說這種話。


    “我們這個小愛米麗,”皮果提先生說道,“一直就住在我們家裏,我相信——我是個大老粗,可我一直這麽相信——這個眼睛水汪汪的小人兒是世上-唯-一的。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從來沒有孩子;可我愛她,愛得不能再愛。你明白了!我愛得不能再愛了!”


    “我很明白了。”斯梯福茲說道。


    “我知道你明白,先生,”皮果提先生說道,“再次謝謝你。衛少爺能記得她過去的樣子,你願怎麽想她過去的樣子就可以怎麽想;不過,你們都不很清楚,在我這對她無比憐愛的心裏,她過去、現在、將來是什麽樣的。我這人很粗,先生,”皮果提先生說道,“我粗魯得像頭海豬;可是,我相信,除非是一個女人,沒人能知道在我眼中的小愛米麗是什麽樣子。這裏沒外人,”他聲音放低了點,“-那-個女人也不是高米芝太太,雖然高米芝太太的好處說不盡。”


    作為為他要說的話做的進一步準備,皮果提先生用雙手把頭發撓亂,然後一隻手放到一隻膝蓋上繼續說道:


    “這兒有一個人,自我們的愛米麗的父親溺水後就認識她;她是小女孩時,是大姑娘時,是個成人時,他都一直看著她。看起來他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他不是的,”皮果提先生說道,“有點像我這樣——粗魯——內心有的是狂風暴雨——很爽快——不過總的說來,是個誠實的小夥子,心長得正中。”


    我覺得我從沒見過漢姆那會兒那樣把嘴咧得那樣大。


    “無論這個幸運的水手幹什麽,”皮果提先生滿麵春風地說,“他的心總掛在小愛米麗身上。他聽她的,成了她的仆人,他吃不香,喝不了,最後他總算讓我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你們知道,現在,我可以指望看見我的小愛米麗好好生生結婚了。不管怎樣,現在我可以指望她嫁給一個有權利保護她的老實人了。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或多-就死;可我知道,如果有天夜晚我在雅茅斯港口一陣風中翻了船,在我不能抵抗的浪尖上最後一眼看到這鎮上的燈火,隻要想到‘岸上有個人,鐵一樣地忠心於我的小愛米麗,上帝保佑她,隻要那人活著,我的小愛米麗就不會遭到禍殃,’我就可以比較安心地沉下去了。”


    皮果提先生懷著熱烈樸實的感情擺著右手,好像是最後一次對著鎮上的燈火告別,然後他的目光和漢姆的相遇,又和漢姆相互點頭,仍像先前那樣往下說。


    “嘿!我勸他去對愛米麗說。他年紀老大不小了,可他比一個孩子還要怕羞,他不肯去說。於是,-我就去說了。‘什麽!他?’愛米麗說道。‘這麽多年我很熟悉-他,也很喜歡-他!哦,舅舅!我決不能嫁給-他。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我吻了他一下,我隻好說,‘我親愛的,你老實說出來是對的,你自己去選擇吧,你像一隻小鳥那樣自由。於是,我到他那兒去,我說道,‘我真巴不得能好夢成真,但不行。不過,你們仍可以像過去那樣。我要告訴你的是,要像過去那樣對待她。做一個磊落大丈夫。他握著我手說,‘我一定這樣做!’就這麽兩年過去了,他果然那樣——磊磊落落——我們家完全和過去一樣。”


    皮果提先生的臉上表情隨他敘述的進展在各個階段有所不同。現在,他又像先前那樣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他把一隻手放在我膝蓋上,另一隻放在斯梯福茲的膝蓋上;在這之前,他把兩手弄濕了,以增加其重量;然後,他對我們倆說了下麵那番話:


    “突然,一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小愛米麗下工回家,他也跟著她來了!你們會說,-這有什麽稀奇呀。不錯,因為他一直像個哥哥一樣照顧著她。天黑前也罷,天黑後也罷,什麽時候都是這樣。可是,這個年輕的水手一麵抓住她的手,一麵高興地對我叫道。‘看!她就要成我的小太太了!’於是,她半勇敢半羞怯、半笑又半哭地說:‘是呀,舅舅!隻要你高興。’隻要我高興!”皮果提先生高興得搖頭晃腦地叫道,“天,好像我竟應該不高興呢!——‘隻要你高興,我現在堅定一些了,我也想得明白些了,我要盡可能成為他好的小太太,因為他是個可愛的好人!’這時,高米芝太太像演戲一樣鼓掌,你們就進了屋。喏!真相大白了!皮果提先生說道,“你們進來了!此時此地發生的就是這事。這就是等她學徒期滿和她結婚的那人!”


    為了表示信任和友好,歡天喜地的皮果提先生朝漢姆打了一拳,漢姆被打得幾乎站不穩了;可是,由於感到有對我們說點什麽的必要,他還是十分吃力地結結巴巴說道:


    “她從前並不比你高,衛少爺——你第一次來時——那時,我就想,她會長成什麽樣呢。我看著她——先生們——像花一樣長大。我願意為她獻身——先生們——我覺得,我要的就是她,她勝過我——勝過我所能說的。我——我真心愛她。在所有的陸地上——在所有的海洋上——沒有一個男人能愛他的女人而勝過我愛她,雖然許多一般人——會把他們的想法——說得更好聽。”


    看到像漢姆這麽一個大塊頭漢子,現在因為得到了那個美麗的小人兒的心而發顫,我覺得好不感動。皮果提先生和漢姆對我們所持的純樸的信任這本身也令我好不感動。我被這一切感動了。我不知道我的情感有多少是受著童年回憶的影響。我在那裏時是否還依然懷著愛戀小愛米麗的殘餘幻想呢,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因為這一切而滿心喜樂;不過,一開始那會,我的喜樂有那麽些帶著傷感,差一點就會變成痛苦了。


    因此,如果要由我當時的心弦奏出與他們和他們心頭的喜慶氣氛和諧的樂聲,我一定做不到。這就靠了斯梯福茲;他如一個高明樂師那麽嫻熟於此道,幾分鍾後,我們大家就要多隨意就多隨意,要多快活就多快活了。


    “皮果提先生,”他說道,“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好人,你有權利享受你今晚這番快樂。我向你擔保!漢姆,恭喜你啊,老兄。我也向你擔保!雛菊,撥撥爐火,讓它更旺些!皮果提先生,如果你不能把你的外甥女勸服走出來(我為她在角上留了這個位置),我就要走了。在這樣一個夜晚,在你們的火爐邊,哪怕是用全印度群島的財富來換,我也不肯讓這裏空一個座位——特別還是空出這樣一個座位。”。


    於是,皮果提先生就走進我過去的小臥室裏去找小愛米麗了。一開始,小愛米麗怎麽也不肯出來,於是漢姆又進去了。不久,他們把她帶到了火爐前,她很緊張,她很羞答答的——可是看到斯梯福茲那麽溫和恭謙地對她說話,她沒多久就膽大了一點。他巧妙地回避使她不安的事;他對皮果提先生談大小船隻,談潮汛和魚;他對我談在薩倫學校與皮果提先生見麵;他談他好喜歡船和船上的一切;他輕鬆自如,談得洋洋灑灑,終於把我們人人都逐漸帶入一個迷人的境界,我們大家就無拘無束地談開了話。


    的確,小愛米麗那個晚上一直很少說話;可是她看,她聽,她神色興奮,她樣子好可愛。斯梯福茲講了個很慘的沉船故事(這是由他和皮果提先生的談話引出的),他講得那一切就像在他眼前發生的那樣——小愛米麗也一直盯著他,好像也目睹著那一切一樣。為了開心,他給我們講了一個他自己的冒險軼聞,他講得那麽愉快,好像他本人也和我們一樣對這個故事感到新鮮有趣呢——小愛米麗的笑聲像音樂一樣在那條船裏漫開了,我們大家也因那事十分開心有趣而又不能不同情而大笑起來(斯梯福茲也笑了)。他使得皮果提先生唱(不如說是喊)“暴風要刮就一定要刮,一定要刮就一定要刮的時刻”;他自己也唱了一支水手的歌。他唱得那麽動人,那麽好聽,我幾乎生出幻想,認為那繞屋悲悲戚戚而吹並在我們沉默時一直低語的風也在傾聽呢。


    至於對高米芝太太,斯梯福茲竟也獲得了自她老頭子去世後無人能獲得的成功(皮果提先生這麽對我說的),竟把這個灰心喪氣的人也鼓舞了。他使她幾乎沒閑功夫來發愁,她次日說她覺得她當時準是著了魔了。


    可是,他不讓大家隻注意他,他也不一個人成為談話中心。小愛米麗變得更膽大些後,隔著火爐和我說起話(雖然還有點羞答答的),說到往日我們在海灘上散步撿石頭貝殼的情形,我問她可還記得我曾怎樣傾心於她時,我倆回憶起現在看來很好笑的快樂舊時光而紅著臉笑時,他總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我們,若有所思。那一個晚上,她總坐在那隻靠火爐的小角裏的小箱子上,漢姆就坐在從前我的老地方。她盡量靠著牆,力圖避開他,是因為她有點感到不快,還是出於少女一種在眾人前的忸怩,我不能確定;不過,我看出了,那整個夜晚,她都這樣。


    據我所記得,我們告別時已近夜半了。我們用餅幹和幹魚當夜點,斯梯福茲從口袋裏掏出一瓶荷蘭酒,我們男人(或現在說我們男人時臉都不紅了)把它全喝了。我們高高興興地分別,他們都站在門口,盡可能為我們照路時,我能看到從漢姆身後望著我們的那對可愛的藍眼睛,還聽見她囑我們一路小心的柔美聲音。


    “一個頂迷人的小美人兒!”斯梯福茲挽著我的胳膊說道,“哈!這是一個怪地方,他們也是群怪人。跟他們混在一起真有一種新感覺呢。”


    “我們也多幸運,”我接著說道,“趕上了看他們訂婚的那快樂場麵!我從沒見過這麽快樂的人,我們這麽來看了,分享了他們這率真的喜樂,有多開心!”


    “那是個很蠢的家夥,配不上這個女孩,對不對?”斯梯福茲說道。


    他剛才對他、對他們所有的人都那麽親熱,因此這冷淡的話出於我意外,令我大吃一驚。我馬上轉身看他,見他眼中的笑意,我又放心了,於是我答道:


    “啊,斯梯福茲!你當然有資格笑話窮人!你盡管和達特爾小姐交鋒,或對我想用玩世不恭掩飾你的同情,可我更了解你。我看出你怎麽透徹地了解他們、怎麽巧妙地體察這些老實的漁人的快樂、怎麽遷就滿足我老保姆的愛心,我知道,這些人的每一種喜怒哀樂,每一種情感,都會打動你。為了這個,斯梯福茲,我更加二十倍地崇拜你、愛你!”


    他停下步來,看著我的臉說道,“雛菊,我相信你是誠實的,善良的。我希望我們都是的!”說罷,他快活地唱起皮果提先生的歌,同時和我很快地走回了雅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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