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追那個趕驢車的青年而朝格林威治進發時,說不準我有過一路跑到那兒去的念頭。如果我有過那種念頭,我也很快會就從這樣昏頭昏腦中清醒過來,因為我在肯特大路上的一排房子前停了下來。房前有個水池,池中央有個傻呼呼的大雕像,那傻瓜正在吹一個幹貝殼。我坐在那兒的門前台階上,由於我先前的努力已使我筋疲力盡,我幾乎連為我那已失去的箱子和半幾尼而哭的氣力也沒有了。


    這時,天色已黑;我坐在那兒休息時,聽到鍾敲響了十點鍾。好在那是個夏夜,天氣也很好。我喘過氣來,再不覺得嗓子眼發緊發幹了,就站起來又往前走。盡管意氣消沉,我也沒有回頭的念頭。就算在這肯特大路上下一場瑞士的大雪,我也認定我是不會想回去的。


    但是我的現有資金隻有三便士(我此刻仍相信我至今都弄不清我怎麽居然在星期六還能剩下這麽三個便士在口袋裏),這一現狀並不因為我繼續前行便不令我苦惱。我開始想象,在一兩天內,我的屍體在什麽圍籬下被人發現了,於是成為報紙的一條新聞。我吃力地但仍盡可能快地往前走,一直來到一個小店才停下。小店那兒寫明收購男女服裝,高價收購破布、骨頭和廚房用品。店主沒穿外衣,坐在門口吸煙;由於從低低的天花板上垂下不少上衣和長褲,店裏又隻有兩隻點燃的蠟燭把這些東西幽幽照出來,我便把他那模樣想象得像一個一心要報仇雪恨的人那樣,一旦把所有的仇人都吊死,就洋洋自得了。


    在最近從米考伯先生和太太那裏得到的經驗提醒了我,也許眼下有辦法救急。我走到附近一條小巷,脫下背心,疊好挾在胳臂下;然後我來到店門口。“對不起,先生,”我說,“我要把它賣個公平的價錢。”


    多羅畢先生——至少,這多羅畢是這店的字號——拿起背心,把煙鬥的鬥朝下靠在門柱上,領我進了店,用手指掐過燭芯後,再在櫃台上攤開那背心打量,又把它舉起來對著光照照,並打量片刻,最後才說:


    “喏,就這麽件小背心,你要賣個什麽價錢?”


    “哦!先生,你最知道,”我謙讓地答道。


    “可我不能既做買主又做賣主呀,”多羅畢先生說,“在這小背心上標個價吧。”


    “那麽十八個便士——”我遲疑了一會示意道。


    多羅畢先生把它一卷就塞還給我。“如果我為它肯出九便士,”他說道,“那我就是在對我的一家進行打劫了。”


    這可不是做生意的好辦法,因為這樣做就使我這麽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不得不請多羅畢先生為了我而去打劫他的家。可我當時那麽窘迫,我就說我願意把它賣九便士,隻要他願意。多羅畢先生不無怨言地給了我九便士。我向他道了再見便走出這家店,多了筆錢卻少了件背心,不過,隻要我把外套扣上也就不礙事了。


    的確,我當時已經很明白地預想到馬上我的外套也要被脫手,我必須趕快,好能穿件襯衣和長褲到多佛——如果我能穿著那樣的衣到達那裏,我就算幸運了。不過,我當時並不像一般所推測的那樣隻在這上麵轉念頭。我想當我衣袋中揣著那九便士再度上路時,除了對我前麵的路程、對那麽粗暴欺淩了我的驢車青年有總體印象外,我對我的困難並沒有很迫切的感覺。


    我想到一個過夜的計劃,我要馬上著手實行。這計劃就是:睡在我以前的學校後麵,那裏的牆角常常堆著幹草。我想象著,離那些學生和我昔日常在裏麵說書的那臥室那麽近就仿佛有了伴一樣;雖然那些學生根本不知道我來了,那臥室也不能庇護我。


    我這一天已經夠辛苦了,我最後終於爬上布萊西茲的平地時,我累壞了。為了找薩倫學校,我周折了不少但總還是找到了它,也找到了牆角那個幹草堆,我在旁邊躺了下來。但在躺下之前,我先繞著牆走了一圈,抬頭看那些窗子,我看得出那窗裏都是黑黑的、靜靜的。第一次睡在頭上沒有房頂的地方時那種淒切感受,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睡眠落在我身上,就像在那天夜裏它也落在其它被宅門所拒絕、為看門犬所吠逐的流浪人身上那樣。我夢見我躺在昔日學校的床上,在臥室和同學們說著話;醒時我發現自己筆直地坐了起來,嘴裏正念著斯梯福茲的名字,茫然看著頭上閃爍的星星。我記起我在這個不該醒來的時刻正置身何處時,一種感覺逐漸向我偷偷襲來,我不禁站了起來,懷著無名恐懼而四下徘徊。但那暗淡下去的星星,還有天空中太陽將升起處露出的灰白色,都讓我安下心來;由於我的眼睛感到重重的,我就又躺下,睡著了——雖然在睡眠中我知道天氣很冷——一直睡到太陽溫暖的光線和薩倫學校的起床鈴把我喚醒。如果我可以指望斯梯福茲還在那裏,我一定躲在附近什麽地方,等他單獨出來;可我知道他肯定早就離開那裏了。也許,特拉德爾還在那裏,但這很難說;何況我對他的謹慎和好運氣也談不上很相信(雖說我對他的好脾性很信得過)。而去把我的事告訴他。於是,在克裏克爾先生的學生們起身前,我偷偷離開了學校院牆,又走上那塵土飛揚的多佛大路。我還是學生中一員時,就知道那是多佛大路了,但那時我萬沒想到人們會看見這路上的行者會是我。


    與昔日在雅茅斯的星期天早晨相比,這個星期天的早晨是多麽不同啊!我一步步往前走時,在當做禮拜的時間,我聽到教堂響起鍾聲,我看到去教堂的人們,我經過一、兩個正在舉行崇拜儀式的教堂,唱詩的歌聲傳入陽光中,教堂助理或坐在廓下或坐在水鬆樹蔭下乘涼,他們手搭在眉頭上看到我走過,皺起了眉頭。昔日星期天早晨的寧靜和安息籠罩著一切,隻是我被除外。不同之處就在這裏。我一身的塵垢和滿頭蓬蓬亂發都使我覺得我很不體麵。如果不是因為我在想象中作的那幅安靜圖畫(我在那畫中畫出坐在火爐邊哭的我那年輕美麗的母親,還畫出對她動了仁慈之心的姨奶奶),我很難相信我會有繼續走到第二天的勇氣。可那幅畫總在我前麵引我走。


    就在那個星期天,我在那條筆直的大路上走了二十三英裏,雖說走得並不輕鬆——因為我沒吃慣那種苦。暮色落下時,我來到羅切斯特橋上,覺得雙腳疼痛而渾身無力,我就那樣吃著我買來權當晚飯的麵包。有一兩所貼有“旅客之家”的小房子使我動心,但我怕那僅有的幾個便士會花掉,更怕我已見過的或趕上的那些流浪者的凶樣,所以,除了露宿我不去找任何住處。經過重重辛勞,我來到了查坦姆,那地方在夜晚看來像是夢幻,是個由白堊、便橋和在混濁河水中那艘像諾亞方舟的帶篷無帆船組成的夢境。我總算爬上一個長著草的炮台,台下有條小路,還有個哨兵在那裏來回走動。我在一門炮附近躺下。雖然下麵那哨兵對躺在上麵的我並不比薩倫學校的學生對睡在牆外的我知道得多點什麽,但有他的腳步聲為伴令我高興。我在那兒睡得很香,直到天亮才醒。


    早晨時分,我的腳不但痛還發僵,而隆隆鼓聲和軍隊的前進聲也把我嚇得迷迷糊糊,我往下麵一條又窄又長的街道走去時,仿佛自己已被那軍隊從四麵八方包圍住了。我覺察到如果要保存點力氣走到終點,我那天就隻能走一點點路,因此我決定把賣掉外套當作那天的主要任務。於是,我脫下外套,這也是為了學會沒有外套亦能度日;我把外套夾在胳膊下,開始巡視起各個估衣店。


    那是一個賣外套的好地方,因為那裏有數不清的舊衣商人,而且,一般來說,他們都在門口等候顧客。由於他們大多數人總在他們的貨物裏掛上一或兩件有顯赫肩章的軍官上衣,我被他們那生意的闊綽氣派給嚇住了,所以我走了很久也沒把我的貨出示給任何商人看。


    由於羞怯,我隻好把注意力轉向那水手用品店,還有比一般衣店更加合適我的(如多羅畢先生的)那種衣店。終於,在一條齷齪的小巷一角,我找到我認為看來尚有希望的一家,緊靠著一道長滿紮人的蕁麻的圍牆,在圍牆的柵欄前有一些好像是從衣店裏泛濫流出的舊水手衣物。在一些吊床、生鏽的火槍、油布帽子以及在一些裝了那麽多種生鏽的舊鑰匙——多得足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的盤子間,這些衣服漂浮著。


    我戰戰兢兢走下幾級台階,進了這家又低又小的衣店。店裏有個小窗,上麵也掛滿了衣物,於是店裏不但不亮反而被弄得更昏暗。一個醜陋的老頭兒從店堂後一個髒兮兮的洞穴裏跑來抓住我頭發時,我也並沒覺得輕鬆半分;那老頭兒的下半截臉全被麥茬般的灰色大胡子遮住了。他的模樣真可怕,還穿了件髒兮兮的法蘭絨背心,帶著很重的酒氣。他那張床蒙著一張五顏六色綴滿補丁的床單,就塞在他剛從中爬出來的那個洞裏,洞裏也有一個小窗子,露出更多紮人的蕁麻和一頭跛驢。


    “哦,你來幹什麽?”那老頭兒齜著牙,用種令人害怕的鼻音說,“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來幹什麽?哦,我的肺肝,你來幹什麽?哦,咕嚕,咕嚕!”


    這一串話,尤其是最後反複的那個沒聽說過的詞——那是從他喉嚨裏發出的聲音——把我嚇得做不出回答;於是,老頭依然抓住我頭發又說:


    “哦,你來幹什麽?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來幹什麽?我的肺肝,你來幹什麽?哦,咕嚕!”他費了好大氣力,連眼睛都凸出來了,才擠出最後那個咕嚕。


    “我想知道,”我顫抖著說,“你要不要買一件外套。”


    “哦,讓我們看看那外套吧!”那老頭兒說道,“哦,我的心冒火了,把外套拿給我們看看呀!哦,我的眼睛胳膊腿,把外套拿出來呀!”


    他說著,把他那隻鳥爪一般發著抖的手從我頭發裏收回;然後戴上一付眼鏡,雖說那一點也不能使他發炎的眼睛增加多少光彩。


    “哦,這外套要個什麽價?”那老頭兒看過後叫道,“哦,咕嚕!——外套要個什麽價?”


    “半克朗,”我鎮靜下來答道。


    “哦,我的肺肝,”那老頭兒叫道,“不行,我的眼睛,不行!哦,我的胳膊腿,不行!十八便士。咕嚕!”


    每當他這麽叫時,他的眼睛看上去就要凸出掉下的危險;他說每一句話都用同一種語調,那是像一陣風一樣先低後高最後又低下的語調,我找不出比這更貼切的比方了。


    “那好吧,”我說道,並為能做完這筆交易高興,“我就要十八個便士吧。”


    “哦,我的肝!”那老頭兒把外套扔到一個架子上,一麵叫道。“到店門外去!哦,我的肺,到店門外去!哦,我的眼睛胳膊腿——咕嚕!——別要錢,用來換點別的吧。”


    我一生裏從沒那樣——無論那以前還是那以後——驚恐過;可我低三下四哀哀告訴他,我需要錢,別的東西於我無用,不過我用不著他催,我可以去外麵等著。我就來到外麵,坐在一個角落的陰影處。我在那裏坐了那麽多個小時,陰影變成陽光,陽光又變成陰影,我還坐在那裏,眼巴巴等那筆錢。


    我希望,現在在那一行再也不會有那樣的瘋子酒鬼了。不久,從他受到孩子們攻擊中我就得知:他在那一帶以酒鬼而著稱,並享受著把自己出賣給魔鬼的聲望。那些孩子不斷來到店門前進攻,叫喊那類故事,要他把金子拿出來:“你知道,查裏,你並不窮,你是裝窮。把你的金子拿出來吧。你把你自己賣給了魔鬼,把你換得的金子拿出來一些吧。快呀!金子就縫在褥子裏呢,查裏。把褥子拆開,讓我們拿一些吧!”這些叫聲,再加上要借刀給他拆褥子的建議,令他憤怒至極,竟使他一整天裏不斷地衝出來,而孩子們就不斷地逃竄。他有時那麽氣憤,把我當作他們一夥的而向我撲來,嘴裏說著要把我撕碎一類的話,可剛好他又記起了我是什麽人,便又鑽進了店。我從他那聲音可以斷定他又躺到床上了。他用他那刮風一樣的語調,發了瘋似地喊那道《納爾遜之死》,還在每一句前加上一個“哦!”在中間加上無數個“咕嚕!”這一切似乎還沒讓我受夠,隻因為我衣衫不齊又耐心堅定地坐在店外,那些孩子把我和那“店當成一夥的,整天就朝我扔石頭,對我大施暴虐。


    他用了很多辦法想誘我同意換別的什麽。他一會拿出一根釣魚竿,過一會拿出一把提琴,有一次拿出一頂尖帽,另一次又拿出一隻笛子。我沒有一點辦法地坐在那裏,對他的一切建議都予以拒絕;每次我都眼淚汪汪地求他或是還我錢,或是還我衣。終於,他開始一次付半便士地給我錢了。整整又過了兩個小時,才一點點加到一先令。


    “哦,我的眼睛胳膊腿!”過了好久,他朝店門外惡狠狠地叫道,“再加兩便士,你肯走了嗎?”


    “我不能,”我說:“我會餓死的。”


    “哦,我的肺肝,三便士,你肯走了嗎?”


    “如果我能辦到,我什麽都不要也肯走,”我說:“可我非常需要錢呀。”


    “哦,咕——嚕!”真是形容不了他這麽一叫時的模樣,那時他把那老奸巨滑的老腦袋從門柱後僅露出一點點來虛我。


    “四便士,你肯走了嗎?”


    我是那麽軟弱又那麽疲乏,就同意了這個數。我從他爪子裏拿錢時,手都發抖了。這時已是日落時分,我又饑又渴地離開了。又花去三便士以後,我便很快恢複了,由於我當時精神好多了,我就又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裏。


    這夜,我的床是另一堆幹草下,我在一條小河裏洗我打了泡的雙腳,再將其用清涼的樹葉盡可能包好,然後就舒舒服服睡到幹草下。第二天早晨我又出發時,發現那條路從一連串的蛇麻地和果園中穿過。那正是果園被熟透的蘋果染紅的季節,有幾處蛇麻地裏已有工人開始幹活了。我覺著這一切真太美了,於是我把一長排一長排被綠葉纏繞的稈兒想象成可愛的夥伴,並決定這一夜就睡在蛇麻中間。


    那一天碰到的那些流浪漢比平常還要壞,使我至今還感到害怕。他們中有些長相極惡的歹徒,在我走過時緊緊盯住我,或停下來叫我走回去和他們說話。我跑開時,他們就用石頭朝我扔來。我記得有個年輕的家夥——從他帶的工具袋和炭爐,我判斷他是個補鍋匠——他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對我死死地盯著,然後用那麽大的嗓門吆喝我回去,以至我停了下來往四處看。


    “叫你來,你就來,”那補鍋匠說,“要不我會把你那個小個頭撕開!”


    我想回頭是上策。我走近他們,想用一臉笑意來安撫那鍋匠,這時我也發現那女人的一隻眼睛又青又腫。


    “你去哪?”補鍋匠抓住我襯衣的前襟說。


    “我要去多佛,”我說。


    “你從哪來的?”補鍋匠問道,抓著我襯衣的手一擰,把我抓得更緊了。


    “我從倫敦來,”我說。


    “你是幹什麽的?”補鍋匠問道,“你是個小扒手吧?”


    “不——是——的,”我說。


    “不是的?說實話!如果你想騙我,”補鍋匠說,“我要把你的腦漿都打出來。”


    他用那隻空著的手比劃了一下,又把我從頭到腳打量開了。


    “你有買得了一品托啤酒的錢嗎?”補鍋匠說,“如果你有就拿來,別讓我動手!”


    要不是和那女人的眼光相遇,看見她輕輕搖頭並做出“不”字的口形,我準會拿出來了。


    “我很窮,”我強笑著說,“沒一個子了。”


    “啊哈,什麽意思?”補鍋匠說著很冷酷地看著我,我都生怕他已經看到我口袋裏的錢了。


    “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


    “你戴我弟弟的絲圍巾,”補鍋匠說,“這是什麽意思?拿來!”他說著就把我的圍巾從我脖子上取下並扔給那女人。


    那女人大聲笑了起來,好像她以為這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她把圍巾扔還給我,像先前那樣輕輕點了下頭,做了個“走”的口形。我還沒來得及走開,補鍋匠就把那圍巾從我手裏奪走,胡亂往他自己脖子上一繞,把我像片羽毛一樣就給推開了。然後,他罵罵咧咧地轉向那女人,把她一下打倒在地。我看到她往後跌倒在硬硬的路上,躺在那兒。她的帽子跌落了,頭發在灰塵中變成了白色。我永遠忘不了那場景。我走遠後再回頭看,隻見她坐在人行道上——那是路邊的一道堤——用披肩一角擦去臉上的血,而他卻往前走了,那場麵我永遠也忘不了。


    這一次的險遇使我很怕,以至從此見到這種人走來,我就後退到一個可以躲的地方,在那裏呆著,直到他們走遠得我看不見他們了才出來。這種事卻常常發生,於是我的旅行也就大為拖宕了。但就在這困難中,也和在途中其它一切困難麵前一樣,我似乎一直得到那幅有我母親的畫麵的圖畫支持和領引,在那圖中,母親是我未出生前正當韶華年歲的母親。這幅圖畫從來就沒離開過我心中。我躺在蛇麻中過夜時,它在那裏,早上我趕路時,它與我同行;它一直在我前麵走。從那以後,它在我心中總和仿佛在暑日烈焰下昏昏瞌睡的那陽光燦爛的坎特伯雷大街連在一起,也和那裏的古宅、大門和那有無數白嘴鴉繞頂飛翔的莊嚴灰色的教堂連在一起。我終於來到多佛附近那荒涼又寬闊的荒原時,又是那幅圖畫用希望減輕了這景象的淒涼。我逃走的那五天裏,我還未到達我旅行的最重要目的地前,我還未實實在在走進那市鎮之前,那幅圖畫都不曾離開我過。可是說來也怪,我腳蹬破鞋,勉強支著那受夠了風吹日曬而衣衫襤褸的身子站在我企盼已久的地方,這時,那幅圖畫就如夢如幻一樣消逝了,我又陷入孤苦伶仃的沮喪中。


    我先在船夫中詢問我姨奶奶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各式各樣。一人說她住在南福爾蘭燈塔裏,結果把胡子給燒光了。一人說她被綁在港口外的大浮標上,隻有在兩個潮汐之間的那段時間才能為人看見。第三個人說她被關進了麥斯通監獄,罪名是偷小孩。第四個人說有人看到她在上一次大風時騎在一把掃帚上,一直往加萊1飛去了。我又去向馬車夫們打聽,他們也是那樣開玩笑而不正經。最後,我向店鋪主人們打聽,他們不喜歡我的樣子,一般都不聽我說些什麽就說他們可沒什麽東西能打發我。我這時覺得這是我逃走後最悲傷最困難的時刻了。我已花完了所有的錢,也再無它物可以典賣;我餓,我渴,我累;我似乎和在倫敦那樣遠離我的目的地。


    那天上午就這麽在打聽探訪中過去了,我坐在市場附近的街角一家空店鋪的台階上,正在考慮到先前提過的那些地方去——時,一個趕車經過的車夫掉下了一塊蓋馬布。我把那東西送給他時,他那一臉的和氣使我有勇氣問他:能否告訴我特洛伍德小姐住在什麽地方。這問題我問了太多次了,這次我都幾乎沒法開口了——


    1加萊是法國地名,與英國隔英吉利海峽相望。(譯者注)


    “特洛伍德,”他說道,“讓我想想。我也知道這個姓。老太婆嗎?”


    “是的,”我說道,“沒錯。”


    “腰挺得板直的?”他挺起身子說。


    “是的,”我說道,“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帶著一個口袋?”他說,“一個很大的口袋——脾氣孤怪,對人很嚴的?”


    當我承認這描述無疑很正確時,我的心沉了下去。


    “喏,那我告訴你吧,”他說道,“你走到那兒時,”他用鞭子指點那些山坡,“就一直往右走,走到向海的一些房子時,我想你就能打聽到她了。我認為她什麽也不會給你的。喏,這一便士是給你的。”


    我好生感激地收下那賞金,用來買了塊麵包。我邊吃,邊朝那朋友指的方向走,走了好久,還沒走到他說的那些房子前。終於,我看到前麵有些房子了;走到那兒,我就進了家小店,那是我們家鄉常稱作雜貨店的那種小店。我進店後請人們告訴我特洛伍德小姐住在什麽地方。我是對櫃台後的一個男子說這話的,當時他正在給一個年輕女子秤米;可那女子以為我問她,就轉過身來。


    “我的東家嗎?”她說,“你要找她幹什麽,小家夥。”


    “我想,”我答道,“和她談談,可以吧?”


    “向她行乞,你想?”那姑娘道。


    “不,”我說,“不是的。”可我馬上想到我來此地其實並非為別的目的呀,我好不惶恐,說不出話來,我覺得我的臉發燙。


    我姨奶奶的女仆——從她說的話我這麽推斷——把米放進一個小籃就走出了小店;她告訴我,如果我要想知道特洛伍德小姐的住處就跟她走是了。我所想要的也不過如此;可我當時是那麽激動,我的腿在下麵不住地抖。我跟著那青年女子,不久就來到一座很整潔的小房子前,那房子還有明亮亮的半圓形小窗戶,房前有一個鋪滿石子的小四方院,你也可以說是還長滿了被精心栽培而香氣四溢的鮮花的小花園。


    “這就是特洛伍德小姐的家,”那青年女子說,“喏,你知道,我隻能說這麽多了。”說著,她就匆匆往屋裏走,好像要把帶我來此地的幹係推個幹幹淨淨。我被留在花園門前站著,悶悶地從門上方朝客廳的窗子裏張望。窗子上掛著紗簾,紗簾的中間沒扯上。透過窗欞可以看到一個弧形綠色大屏風或一把扇子,還有一張小桌和一把大椅子,我不禁想姨奶奶那時也許正好不神氣地坐在那兒呢。


    我的鞋那時已處於萬般淒慘的境況了,鞋底已一片一片地掉了,鞋幫也破綻得難以被再認為是鞋了。我的帽(也被我用作睡帽)又扁又皺,就是被扔到垃圾堆上的脫了柄的破鎬和它相比也不會不好意思了。我的襯衣和長褲上沾著暑氣、露水、草屑、肯特的泥土(我在那泥上睡過覺),再加上破爛,當我站在門前時,我姨奶奶小院裏的鳥兒也受了驚嚇。從離開倫敦後,我的頭發就沒碰過梳子和刷子。由於沒受慣風吹日曬,我的臉、脖子和手都被烤成了紫褐色。我從頭到腳都是白堊粉和沙土,就像剛從一座石灰窯裏出來一樣。就這麽一幅樣子,還對這幅樣子有強烈的自覺,我等著向我那嚴厲的姨奶奶介紹我自己,讓她接受我這樣的第一印象。


    有那麽一會兒時間過去了,客廳窗子依然那麽平靜,以至我想她可能不在那裏。我抬眼看看那上麵的一扇窗,隻見一個頭發花白而神情愉快的男子在那,他怪怪地閉著一隻眼向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再笑笑,就走開了。


    我已經夠心煩意亂了,被這意想不到的動作弄得更加心煩意亂,於是就打算走開去想想怎麽了結才好。就在這時,從房子裏走出一個女人,她帽子上又紮了條頭巾,手上帶著園藝手套,身披一條像收稅人的大圍裙那樣的大園藝口袋,手拿一把大刀。我馬上就知道她是貝西小姐了,因為她大模大樣地走出房子,和我可憐的母親常描述她當初走進我們布蘭德斯通鴉巢的花園那大模大樣完全一樣。


    “走開!”貝西小姐搖搖頭說,並向空中揮動那把刀做了個砍的動作,“快走開!這裏不許男孩來!”


    她走到花園的一角,彎腰去挖一棵小樹的根時,我戰戰兢兢地望著她。我勇氣喪盡,隻抱著豁出去的想法了,於是我輕輕走過去,在她身邊站下,用手指碰碰她。


    “對不起,小姐。”我開始說。


    她吃驚地抬頭看看。


    “對不起,姨奶奶。”


    “呃嘿?”貝西小姐叫道,我還從沒聽過人們用這麽吃驚的口氣說話呢。


    “對不起,姨奶奶。我是你的孫子。”


    “哦,上帝!”我姨奶奶說著,一下坐到了花園的小徑上了。


    “我是大衛-科波菲爾,從薩福克的布蘭德斯通來的——我出生的那晚,你去過那兒,見到了我親愛的媽媽。她死後,我很不快活,我被冷落,不能上學被迫去獨立謀生,幹不適合我幹的苦活。所以我跑到你這裏來。我剛動身就被人搶劫了,隻好一路走來,從動身後,我就沒上床睡過覺。”說到這裏,我的自製力全喪失了;我的雙手動了動,本意是向她指明我那襤褸行狀,證實我所受的苦難,可我就一下大哭了起來,我想這場哭已憋在我心裏整整一個星期了。


    我姨奶奶臉上隻剩下驚詫的表情,坐在石子上兩眼瞪著我;我一開始大哭,她就連忙起身,抓住我的衣領,把我帶進了客廳。在客廳裏,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一個高廚的鎖,從中取出幾個瓶子,然後把每個瓶子裏的玩藝都朝我嘴裏倒一點。我想她是想都沒想就拿出那幾個瓶子的,因為我至今肯定說我當時嚐到了茴香汁、魚醬、色拉油。由於我依然很傷心,不能控製住自己的嗚咽,她向我投下這些滋補劑後就把我放到沙發上,在我腦袋下墊一條披肩,又把她頭上的頭巾取下墊到我腳下,以免我會把沙發套弄髒。然後,她就坐在我前麵說過的綠色大扇子或屏風後,這一來我就看不見她的臉了;她每隔一分鍾就叫一聲“上帝!”,像號炮一樣。


    過了一些時候,她搖鈴了。“珍妮,”我姨奶奶對進來的女傭說道,“到樓上去,替我向狄克先生問好,並說我想和他談談。”


    我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我怕稍動就會惹姨奶奶不快),珍妮見了有些吃驚,但她還是去執行命令了。姨奶奶背著手在客廳裏走來走去,直到那從樓上窗子裏對我眨眼的男人笑嗬嗬地走進來。


    “狄克先生,”姨奶奶說,“別裝傻了,因為隻要你肯,沒人能比你更明白。我們都知道這點。所以,無論怎樣也別裝傻。”


    那男人立刻嚴肅起來,朝我看看。我覺得他好像要懇求我千萬別提到那個窗子。


    “狄克先生,”姨奶奶說道,“你聽我說起過大衛-科波菲爾嗎?好了,別裝作沒記性,因為你我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大衛-科波菲爾?”狄克先生說,我覺得他是不大記得了。“大衛-科波菲爾?哦,對,當然。大衛,的確。”


    “行了,”姨奶奶說,“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兒子。如果這孩子不像他的母親,就很像他父親了。”


    “他的兒子?”狄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千真萬確。”


    “是呀,”姨奶奶繼續說道,“他已經幹了件好事呢。他跑了出來。哦,他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就決不會跑掉的。”姨奶奶堅定地搖搖頭,表現出她對那從未來到人間的女孩的性格和行為所懷的信心。


    “哦!你認為她就不會跑掉?”狄克先生說。


    “天哪!看看這個人哪!”我姨奶奶很不客氣地叫道,“這是什麽話呀?難道我還不知道她不會的?她一定會和她的教母兼姨奶奶住在一起,我們會彼此相親相愛。我倒想請教你,他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會從哪裏跑掉,或跑到哪裏去?”


    “她不會跑的,”狄克先生說。


    “那就好吧,”姨奶奶聽到這回答後也緩和下來了,“你像外科醫生的放血針一樣利快,狄克,你又怎麽能裝得木呆呆的呢?現在,你看著這兒的小大衛-科波菲爾,我問你一個問題:我把他怎麽辦好呢?”


    “你把他怎麽辦?”狄克先生怯怯地撓撓頭發說,“哦!把他怎麽辦?”


    “就是,”我姨奶奶神色嚴肅地舉著手指說,“嘿!我要一個很得體適宜的建議。”


    “嘿,如果我是你的話,”狄克先生一麵茫然地看著我,一麵仔細想道,“我一定——”他似乎因為從對我打量時得到啟發而生出他料想不到的想法,便很輕鬆地補充道,“我一定把他洗涮幹淨!”


    “珍妮,”我姨奶奶感到大勝而平靜了下來——但我當時並不理解——並轉過身說,“狄克先生給我們大家指出了正確做法。燒洗澡水!”


    雖然這談話令我很感興趣,但當這談話進行時,我不禁觀察我姨奶奶、狄克先生、珍妮,這樣我對那房間的通盤觀察才可算完全徹底了。


    我姨奶奶個頭高高的,神色嚴厲,但並不難看。她的臉上,她的聲音裏,她的步態舉止中,都無不流露出一種剛毅,足以說明她往日在像我母親那般軟弱的人身上可產生的影響;她容貌還可算秀麗,雖然麵容堅定嚴肅。我特別注意的是她有一雙十分機靈明亮的眼睛。在我認為是種包頭布(我說的是那便帽,當時那玩藝比現在更流行,帽兩邊有係在脖子上的帶子)下,她灰白的頭發簡單樸素向兩邊分開。她著的衣是淺紫色的,很整齊幹淨,隻是尺寸很緊,好像她想盡可能減少掛礙。我記得當時我認為她的衣看上去極像剪去了不必要的下擺的騎裝。她在襟前掛著一個金表,金表還配有鏈子和些掛飾;如果我能從其大小和式樣判斷,那表應是男子用的。她喉部有一塊約模是襯衣領口的東西,腕部露出像襯衣袖口的東西。


    狄克先生正如我先說過的是氣色紅潤,頭發灰白。關於他,除了前麵所說的以外,他的頭還特別怪地垂著,但這並非因年齡才如此,他那樣垂著頭使我想到克裏克爾先生的一個學生挨打後的樣子;他的灰眼睛大而凸起,並且水汪汪地亮得特別,加上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態,還有他對我姨奶奶的服從,以及聽到姨奶奶的稱讚時他那孩子樣的高興勁,這都使我懷疑他有點瘋瘋顛顛的。可是,如果他真是瘋瘋顛顛的,那他又怎麽到這裏的呢,這我可一點兒也想不通。他的穿著和別的普通男子一樣,穿著很寬鬆的灰色晨裝,白長褲;表放在褲口袋裏,錢放在上衣口袋裏。他還把錢晃得嘩拉拉響,就像炫耀自己有錢一樣。


    珍妮是個健美的年輕女子,很好看,大約有十九或二十歲,像是一幅整潔至極的圖畫。雖然當時我尚未作深入的觀察,但我在這裏可以把我後來得到的看法提一提,那就是:她是我姨奶奶的一串學員之一,我姨奶奶一心專教她們和男人疏遠,而她們通常都通過嫁麵包師來表示她們絕不與男人來往的決心。


    那個房間就像珍妮或我姨奶奶一樣整潔。就在剛才我放下筆回憶那房間時,帶著花香的海風又吹進來了;我還又看見擦得錚亮的老式家具,弧形窗裏綠扇子附近我姨奶奶的那把凜然的大椅子和桌子,粗毛地毯,壺架,兩隻金絲雀,古磁器,裝滿幹玫瑰葉的酒罐,放置各種器皿的高櫥架,還有和這一切極不協調的——髒兮兮躺在沙發上打量這一切的我。


    珍妮去燒洗澡水了。突然,我姨奶奶被嚇得不能動彈,好不吃力才叫了出來道:“珍妮!驢呀!”我也被她這樣子嚇住了。


    一聽她這叫聲,珍妮忙衝下樓,好像這房子起了火一樣。珍妮一下蹦到房前一塊草地上,把那鬥膽闖到草地上的馱著女人的兩頭驢趕跑了;我姨奶奶從屋裏衝到外麵,抓住另一頭馱著一個孩子的驢的勒繩,把它拽出這片聖地,然後給那趕驢的倒楣頑婆一記耳光,因為她居然敢褻瀆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


    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姨奶奶對那塊草地有什麽合法特權;但她自認為是有的,是否合法對她都一樣。她一生都認為讓驢從那塊聖潔的地皮上走過是犯罪,應受嚴厲懲罰。不管她在做什麽,也不管她所參加的談話對她多麽有趣,隻要一頭驢子出現就會改變她的想法,使她馬上衝到那裏去。在一些秘密的地方藏著水瓶和噴壺,準備被用來噴灑來犯的小夥子們身上;門後還藏有棍棒;反擊隨時都發生,戰爭不斷進行。也許,在趕驢的少年們看來,這又刺激又有趣;也許驢中較聰明者亦明白個中奧妙,懷著與生俱來的執拗,偏愛從那兒走過。我隻知道,在洗澡水燒好現有三次警情,最後那次也最嚴重,我看到姨奶奶和一個紅頭發的十五歲的少年交戰,在他還沒摸清頭腦前,他的紅頭發就被我姨奶奶拽住了並被抓著向她門上撞。這些插曲使我覺得特滑稽好笑,因為當時她正用一把湯匙喂我湯(她堅信我處於十分饑餓的狀態中,開始進補隻能一點點地進行),當我剛張開嘴等湯匙時,她卻把匙子放回盆裏,大叫“珍妮!驢呀!”並衝去進攻了。


    洗澡實是很大的享受。我開始感到因曾睡在野地而四肢疼痛,而我又那麽疲乏虛弱,幾乎無法讓眼連續睜開五分鍾。我洗澡了後,她們——姨奶奶和珍妮——給我穿上本是狄克先生的襯衣和褲子,又用兩或三條披巾把我裹上。我像一捆什麽呢,我也說不上,但我覺得是熱哄哄的一捆。我覺得很乏,極想睡,很快就又倒到沙發上睡著了。


    也許是久已在我腦中出現的幻想使我做了那麽個夢。我醒來還覺得是那麽回事——姨奶奶曾來過,向我俯下,把我的頭發從我臉上輕輕撩開,把我的頭擺得更舒服些,然後站在那裏看著我。我耳邊似乎響過“可愛的小人”或“可憐的小人”這類話;可我醒來時,卻實實在在找不出任何證明可讓我相信那些話乃出自姨奶奶之口,她當時正坐在弧形窗前那可以轉來轉去的綠扇子後看大海呢。


    我醒後不久,大家就一起吃烤雞和布丁。我坐在桌旁,有點像隻被綁住翅膀的鳥一樣艱難地運動我的雙臂。不過,是姨奶奶把我給捆成這樣的,我也就對此不便有什麽抱怨了。我一直急於想知道她要把我怎麽處置,可她吃著飯,一言不發,隻偶或看看坐在對麵的我,並說句“天哪!”這絲毫不能使我的不安減輕半分。


    桌布撤去後,擺上來的是種葡萄酒,我也喝了一杯那酒。姨奶奶又把狄克先生請來和我們坐在一起。姨奶奶請狄克先生聽我的故事,他就盡可能裝出很明白事理的模樣。在姨奶奶一連串的問題下,我的故事被引了出來。我講述時,她不住朝狄克先生看,如果他不這麽做,我想他準會睡著。每當他微笑時,我姨奶奶就皺眉頭,這下又把他的微笑給擋回去了。


    “那可憐的不幸的‘吃奶娃娃’究竟被什麽迷了神智,竟要再嫁?”我說完後,姨奶奶道:“我真想不出。”


    “也許她愛上她的後夫呢,”狄克先生提示道。


    “愛上了!”姨奶奶重複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她為什麽會這樣?”


    “也許,”狄克先生思忖了一會兒又說道,“她為了享樂才這樣做。”


    “享樂,的確!”姨奶奶接著說,“那個‘吃奶娃娃’把她那簡單的信賴寄托在那麽一個一定會那樣虐待她的狗雜種身上,的確是種令人吃驚的享樂。她怎麽對自己解釋呢,我真想知道!她嫁過一個丈夫了,她為那從小就一直喜歡蠟囡囡的大衛-科波菲爾送了終。她生過一個孩子——哦,在那個星期五的晚上,她生下了坐在這兒的這個孩子!有兩個吃奶娃娃了!她還要什麽呢?”


    狄克先生偷偷對我搖搖頭,好像他覺得這話是無法反駁的。


    “她甚至不能生一個不同的孩子,”姨奶奶說,“這孩子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呢?沒能出世。不用告訴我!”


    狄克先生好像更覺得驚奇了。


    “那個頭歪向一邊的小個兒醫生,”姨奶奶說,“吉力夫,管他叫什麽呢,又做了些什麽?他所能做的不過是像隻知更鳥那樣——他實際上就是一隻知更鳥——對我說:‘是個男孩。’一個男孩!是呀,他們全是傻乎乎的一群人。”?


    這最後一聲發自她心底的怒吼使狄克先生驚詫至極;如果我說老實話,我本人也和狄克先生一樣驚詫萬分。


    “就這樣好像還不夠,她害苦這孩子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還嫌不夠,”我姨奶奶說道,“她還再嫁——嫁給一個殺人犯——或者叫做殺人犯的人1,而又害苦了這孩子!除了吃奶的毛頭,誰都能預料,他命中注定要流離失所。他還沒長大就很像該隱2。


    狄克先生用力看著我,好像我就是那號人物。


    “就這樣,還有那個名字像異教徒3的女人,”姨奶奶說道,“那個皮果提也跟著學樣結婚。她還沒看夠和這類事有關而生的罪過,據這孩子說,竟也跟著學樣結了婚。我惟願,”姨奶奶搖搖頭說,“她的丈夫是報上說的那種魔鬼丈夫,用鐵通條使勁抽她。”——


    1默德斯通(murderstone)的前半部讀音是殺人之意,與殺人犯(murderer)相似。


    2該隱乃亞當與夏娃之子,因殺死親弟,被耶和華罰以流離失所。


    3邪教徒英文為pagan,與皮果提音近。


    聽到老保姆受到這樣的詛咒和詆毀,我可受不了。我告訴姨奶奶她誤會了。皮果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信賴、最忠心、最盡心、最無私的朋友和仆人;她一向最愛我;她一向非常非常地愛我母親;是她在母親臨終時前抱起了母親的頭,在她臉上我母親留下了最終的充滿感激的親吻。我想到她們倆,不禁哽咽;我還想說下麵那番話時卻哭了起來。我想說的是: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一切也是我的,要不是因為她的地位低下而我怕會因我反帶給她麻煩,我就去她那裏投靠了——想到要說這些時,我哭了起來(像我說過的那樣),把臉伏在放在桌子上的雙手裏。


    “行了,行了,”姨奶奶說,“這孩子保護那些保護他的人,也不錯——珍妮!驢呀!”


    我完全相信我們會達到很好的諒解,如果不是那些背時的驢子的話;因為那時我姨奶奶已把手放在我肩上,在這樣的鼓勵下,我已想抱住她並請救她庇護了。但被這一打擾,再加受門外戰鬥的影響而使她剛才的那種溫情又沒能繼續,而且還激發我姨奶奶憤憤地對狄克先生發表了一番演說;她說她決心求助於她的國家法律,對多佛所有驢業人士的犯罪行為予以嚴懲。她一直演說到喝茶的時候才停下。


    喝過茶後,我們在窗子旁邊坐下,根據我姨奶奶那嚴峻的表情,我估計我們是警惕還會來的入侵者。我們在那兒坐著,直到暮色降臨,這時珍妮把蠟燭和雙陸棋盤放到桌上,並把百葉窗拉下。


    “喏,狄克先生,”姨奶奶仍和先前一樣嚴肅地舉起食指說,“我要向你問另一個問題。看著這孩子。”


    “大衛的兒子?”狄克先生揚臉認認真真又不知所措地說道。


    “正是,”姨奶奶說,“現在你把他怎麽辦呢?”


    “把大衛的兒子怎麽辦?”狄克先生說道。


    “正是,”姨奶奶答道,“把大衛的兒子怎麽辦好。”


    “哦!”狄克先生說,“是呀,把他怎麽辦——我就會讓他上床睡覺。”


    “珍妮!”姨奶奶滿懷我先前提到的那種勝利感和滿意心情叫道,“狄克先生為我們大家指出正確方法了。如果床已鋪好,我們就送他去睡。”


    珍妮報告說床鋪好後,我就被帶去睡覺。她們帶我時態度和藹,但有點像押解囚犯——姨奶奶走在我前麵,珍妮殿後。唯一給我帶來點新希望的事是姨奶奶在樓梯上查問在那裏聞到的火味,珍妮回答說是她曾用我的舊襯衣在廚房裏引火來著。不過我臥室裏除了我穿的那堆怪模怪樣的衣物外,再沒什麽別的衣服了。她們走開時,我聽見她們在外麵把門鎖了。她們留下一小節蠟燭,姨奶奶還警告地提醒我,說這節小蠟燭恰好隻夠燃五分鍾。回想起這些,我覺得姨奶奶並不很了解我,很可能懷疑我有逃跑的習性,所以采取了預防的措施,把我妥善地保管起來。


    這房間挺可愛的,在房子的最高處,俯視著大海,一輪明月正照耀在海上。我記得,做了晚禱後,蠟燭滅了,我是怎樣仍坐在那裏,看那水上的月光,就好像希望從一本發光的書裏讀到我的命運或看到我的母親帶著她的孩子,沿那熠熠閃光的路從天上走來,她看著我,還像我最後一次看到她那甜美的臉時那樣。我記得我怎樣轉過身,當我輕輕躺下,被雪白的被單擁圍時,那莊嚴的感覺又由於看到這雪白的臥具而變作感激之情和安適之感——這是多麽令人浮想連翩的感觸呀!我記得我怎樣想起我曾在夜空下露宿過的所有荒郊野地,我怎樣祈禱永遠不再失去家,也永遠不忘記沒有家的人。我還記得,我後來怎樣依稀沿著海上那撩人思緒的光輝路徑,漂入了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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