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回憶幼年混沌歲月時,首先清晰地浮現在腦前的便是我母親,我那長著一頭秀發,模樣年輕的母親,還有沒模沒樣的皮果提。皮果提的眼睛真是黑,以致她眼周圍的那部分臉色也發暗,她的雙頰和雙臂硬梆梆而又紅彤彤,我常為鳥們不來啄她,而去啄蘋果而感到奇怪。


    我相信我記得這兩人在相隔不遠處跪下或俯下身來,在我眼裏她們就變得小矮人一樣了,然後我搖搖擺擺從這一個走到另一個身邊。我還往往分不清這是印象還是記憶——皮果提常把她那被針線活磨得粗糙了的食指點觸我,那食指給我的觸覺就像磨小豆蔻的擦子一樣。


    也許這隻是幻覺,雖說我相信我們的記憶力能回到比我們許多人以為的要早得多的歲月,正如我相信許多幼兒的觀察力之切近和準確令人讚歎不已那樣。說實在的,有許多成年人在這些方麵亦可稱卓越非凡,與其說他們獲得了這種能力,不如說他們還沒有失去這種能力。同樣,我較全麵地觀察了那些一直保持著朝氣活力,寬厚之心和達觀心情的人後,更覺得這也是他們經過童年後仍保存下的一種財富。


    停下來光說這個,我懷疑我自己也在“遊蕩”了。可我得說,這些結論部分是建立在我自己的親身經驗上的。如果在這個故事裏寫下的什麽能表明我是一個觀察敏銳的孩子,或是一個對童年生活記憶深刻的成人,無疑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自稱擁有這兩種特性。


    回顧一片混沌的幼年,居於那些紛紜雜亂之上而湧現眼前的是我母親和皮果提。我還記得些什麽別的呢?讓我記記看。


    雲霧中出現的是我們的房子,在我看來,並不新,但非常熟悉,還是早年記憶中的那樣。第一層是皮果提的廚房,廚房門通向後院。後院中央有一杆兒直立,杆上有個鴿屋,但裏麵並沒有住什麽鴿子;院子一角有個狗窩,但裏麵也沒有什麽狗;一群在我看來個頭高得可怕的家禽總是趾高氣揚、氣勢洶洶地走來走去。有一隻公雞總要飛到柱子頂上去打鳴,每當我從廚房窗子朝它看時,它似乎格外注意我,它的樣子凶猛極了,嚇得我發抖。院門邊有一群鵝,我每次走過那裏時,它們就伸長脖子搖搖擺擺地追我,結果正像被野獸困住過的人會夢見獅子一樣,我在夜裏也夢見這些鵝。


    有一條長廊,在我看來真是幽幽深長!它從皮果提的廚房一直通到前門。一間黑洞洞的儲藏室就對著它開了個門,那可是一個在夜裏經過時非跑著過去的地方,因為如果沒有人拿著盞光線微弱的燈站在那裏,我就弄不清從那些桶桶罐罐和舊茶葉盒後麵會有什麽鑽出來。從那門裏飄出一股又濕又黴的氣味,有肥皂味、泡菜味、胡椒味、蠟燭味、咖啡味,全混在一起。再就是兩間客廳,一間是我們——我母親,我,還有皮果提;因為皮果提幹完一天活後,我們也沒什麽客人時,她就是我們真正的夥伴——晚上坐的客廳,另一間是我們星期天坐的那間最好的客廳,後者很氣派,但並不怎麽舒服,我總覺得那間屋挺淒慘的,因為皮果提曾告訴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反正顯然是很久很久以前——關於我父親的喪事,還說到穿黑外套的那些人。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在那屋裏,我母親向我和皮果提讀有關那拉撒路人如何從死人裏複活1我聽了怕得要命,以至她們後來不得不把我從床上抱起來,把臥室窗外那片安靜的墳地指給我看。在肅穆的月光下,死者都安息在那裏呢——


    1見《聖經-新約》中馬可福音的第十一章。


    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地方的什麽東西能有墓地那些青草一半綠。沒有什麽比得上那裏的樹一半蔭涼,也沒有什麽能比得上那裏的墓碑一半安靜。清早,我跪在母親臥室裏那個小套間的小床上向外看去,可以看到羊兒在那裏吃草,還看見日晷上閃著紅光。於是我就想:會不會是日晷因為又能報時了而快樂了呢?


    我們在教堂的座位在這裏。多高的凳背呀!附近有扇窗,從那窗可以看得見我們的房子。早上做禮拜時,皮果提要多次朝我們的房子看,她總要盡可能地明確知道我們那房子沒遭搶劫,也沒發生火災。雖說皮果提自己的眼睛向四處看,可我的眼向四處看她就不高興。我站在座位上時,她就朝我皺眉頭,示意要我看著那牧師。可我不能老看著他呀——他就是不穿著那白色的撈什子我也認得出他來,我還怕他會為我老看著他而奇怪呢,說不定他會停下講道來問我——那我幹什麽好呢?打嗬欠是很要不得的,可我總得幹點什麽啊。我看看母親,她卻裝著沒看見我。我朝過道裏一個小男孩看去,他對我做個鬼臉。我朝穿過前廊從打開的門照進的陽光看去,竟看見了一頭迷路的羊——我說的不是罪人,而是有羊肉的羊——這羊有那麽一點想進教堂來的意思。我覺得如果我再朝它多看一下,我就會被誘惑得高聲說些什麽了,那一來,我又會成什麽了!我又抬頭朝牆上的靈牌看去,拚命試著懷念我們這個教區已故的包傑斯先生,並想象當他久受病痛之苦而醫生又回天無力時,他太太是怎麽想的。


    我不知道他們那時請了齊力普先生沒有,他是否也束手無策;如果是這樣,他是否希望人們每星期能提到這事一次而記住這事。我從戴著禮拜天才用的衫領的齊力普先生又看到了講壇,並想到這講壇真是個不錯的遊戲場,可以把它變成一座多好的城堡,當另一個孩子爬著梯子去攻打它時,可以把綴著穗子的絲絨靠墊朝他頭上砸。漸漸地,我的眼睛合上了,好像聽到牧師正起勁地唱一首催眠曲,然後就什麽也聽不見了,直到我咕咚一下從座位上摔下地,皮果提才把半死不活的我帶回了家。


    現在,我看見了我們住房的外部,臥室的格子窗打開了,清新的空氣被迎進來;在前麵的花園盡頭那些老榆樹上,那些舊鴉巢蕩來蕩去。現在我在後花園裏,在放了空鴿籠和空狗窩的院子後有一個專門養殖蝴蝶的地方,那兒有一道高高的圍籬,一扇用大鉤鎖鎖起的門。園裏的樹上掛著累累果實,從來沒有任何園裏的果實會有這麽多,這麽熟。母親在園裏采摘果實往籃裏放,而我站在一旁慌慌張張地把偷來的草莓咽下,還拚命做出沒事的樣子。一陣大風刮起,夏天一轉眼就過去了。冬日的黃昏時分,我們做遊戲,在客廳裏跳舞。母親喘不過氣時就在扶手椅上坐下休息,我看到她用手指繞著她的發卷並挺了挺腰。她喜歡看上去健康,並為長得這麽嬌好而得意,對這點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這是我最早印象中的一部分。我從所見而得出的最早見解中還有一點,那就是母親和我都有點怕皮果提,在大多數事情上都服從她——如果那可以算做見解的話。


    一天晚上,皮果提和我一起坐在客廳的火爐邊。我在向皮果提讀一個有關鱷魚的故事。我一定讀得太生動了,或許是那好人兒太感興趣了,因為我記得我讀完後,鱷魚給她的印象恍惚是一種蔬菜。我讀累了,也-極了,可是既然我已得到難得的優待——可以等到去鄰家消磨夜晚時光的母親回來——那我就決不去睡覺,哪怕死在我的崗位上(當然是的)也不去睡。我已經-到這種程度,在我看來皮果提膨脹了,變得很大很大。我用兩根食指把眼皮撐著,使勁看著坐在那兒忙著活計的她,看她留著專門擦縫衣線的一小塊蠟燭頭——那玩藝看上去真是太舊了,盡是道道溝溝的縐紋——看衣尺住的那間草屋頂小房子,看她那個蓋子上畫著聖保羅教堂(還有一個粉紅色的圓頂呢)的針線匣,看她手指上的銅頂針,看我覺得十分可愛的她本人。我-死了,我知道如果我什麽都看不見,哪怕是一小會,我都全完了。


    “皮果提,”我突然道,“你結過婚嗎?”


    “天啊,衛衛少爺,”皮果提答道,“你怎麽想到結婚這事了?”


    她是那麽驚慌地回答我,於是我一下就清醒了。她把針拉到線再也不能拉的地方,停下手裏的活看著我。


    “你到底結過婚沒有呢,皮果提?”我說,“你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對不對?”


    的確,我覺得她和母親是不同類型的人,但她在我看來是另一種美的典型。在最好的那間客廳裏有一張紅絨麵腳凳,母親在上麵畫了個花球。在我眼裏,凳子的底色和皮果提的膚色是一樣了。凳子光滑,皮果提粗糙,但這沒什麽關係。


    “我好看,衛衛?”皮果提說,“唉呀,不對,親愛的!你到底怎麽想到結婚的呢?”


    “我不知道!——你決不能一次和一個以上的人結婚吧,對不對,皮果提?”


    “當然不。”皮果提毫不猶豫地答道。


    “可是如果你和一個人結婚,後來那人又死了,你就可以和另一個人結婚了,可以不可以呢,皮果提?”


    “你可以,”皮果提說,“如果你這麽選擇的話,親愛的。


    這是個觀點問題。”


    “你的觀點又怎麽樣呢,皮果提?”我說。


    我一邊問她,一邊好奇地看著她,因為她那麽驚奇地看著我。


    “我的觀點是,”皮果提說著並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想了想,又繼續做她手上的活“我決不結婚,衛衛少爺,我也沒抱結婚的打算。我對這事就是這麽看的。”


    “你沒有生氣吧,我想,皮果提,是不是?”我安安靜靜地坐了一分鍾後又說。


    因為她對我那麽冷淡,我當時還真以為她生氣了。可我這麽想是錯的,因為她把手上的活(那是她的一隻襪子)放在一邊,張開她的雙臂一下抱住我那生滿卷發的腦袋瓜,使勁一擠。我知道那是一下用力的擠,因為大塊頭的她穿好衣後,隻要動作稍稍用點力,她長衫背後的扣子就會飛出去一些。我記得她摟住我那會兒,就有兩顆扣子蹦到客廳的那一頭去了。


    “現在,我們再來聽聽餓芋吧,”皮果提說,她還不能把那詞正確地說出來呢,“我還沒聽到一半呢。”


    當時我弄不懂為什麽皮果提看上去那麽怪怪的,也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想回到那鱷魚身上去。不過,一回到那些怪物身上,我又清醒了。我們把它們的卵留在沙子裏,讓太陽去孵化,我們在它們身邊跑來跑去,不斷轉彎而使它們氣惱——由於它們軀體笨重,它們不能夠很快地轉彎,我們像土著一樣在水裏追逐它們,用尖尖的木棒插進它們的咽喉,一句話,折磨懲罰鱷魚的一切花樣都被我們玩到了。至少,我本人是這麽做的,但對皮果提我就有點懷疑了,她一直在想什麽心思,並不時用針尖戳她的臉或手臂。


    我們已把鱷魚整治得精疲力盡,又開始整治美洲鱷,這時,花園的門鈴響了。我們來到門口。我母親就在那裏,我覺得她比往常看上去更漂亮了。和她站在一起的是那個衣著好看的黑頭發和黑胡子的男人,上星期天就是他和我們一起從教堂走回家的。


    母親在門前彎下腰來抱我並親我時,那男人說我是一個比皇帝更享有特權的小家夥——或是類似的話,以後我的理解力增長了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


    “那話是什麽意思?”我在母親肩頭上問他道。


    他拍拍我的手,可是不知為什麽,我不喜歡這人,不喜歡這人深沉的嗓音,我對他的手在摸我時會摸到我母親的手懷有妒意。他的手的確碰到了母親的手,我使勁把它推開。


    “啊,衛衛!”母親嗬斥道。


    “可愛的孩子!”那男人說,“我對他的忠心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母親那種美麗的顏容是我以前從沒看到過的。她溫和地責備我的粗暴,並把我抱得更貼近她的披肩。她轉過身去,向那位費了那麽多事來送她回家的男人表示感謝。她說話時向那人伸出了手,當他也伸出手去握它時,她看了我一眼,我覺得是這樣。


    “讓我們說‘再見’吧,我的好孩子,”那男人說,同時他把頭——我看到了——挨在母親的小小手套上。


    “再見!”我說。


    “好的!讓我們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著說,“握手吧!”


    我的右手被母親的左手提著,於是我就把左手向他伸去。


    “嗬,不是這隻手,衛衛!”那男人笑道。


    母親把我的右手拉出來往前送。可是為了上述理由,我說什麽也不肯把右手伸給他。我把左手伸給他,他挺熱情地握住,還說我是個勇敢的家夥。然後他就走了。


    這時,我看見了他在花園裏拐了彎,用他那不吉祥的黑眼睛最後看了我們一下,門就關上了。


    沒說一句話也沒動一下指頭的皮果提馬上把門關上閂好。我們一起走進了客廳。和往常的老習慣相反,媽媽沒坐到火爐邊的扶手椅上,而是停在房間另一端坐下,小聲唱了起來。


    “——希望你今晚過得快活,夫人”皮果提說。她拿著燭台站在屋中間,一動不動像隻大木桶。


    “真謝謝你,皮果提,”母親語氣歡快地答道,“今晚真是快樂。”


    “一個陌生人或什麽的引起了這種快樂的變化?”皮果提暗示道。


    “的確是令人快樂的變化。”母親答道。


    皮果提仍然站在屋中間一動不動,母親又繼續唱下去,我睡著了。不過,我睡得不熟,還能聽見聲音,隻是聽不清說的是什麽。當我從那種極不舒服的迷糊中清醒時,發現皮果提和母親都在流淚談著話。


    “不是這樣一個人,科波菲爾先生不會喜歡的,”皮果提說,“我就這麽說,我敢這麽發誓!”


    “哦!天哪!”母親叫道,“你要把我逼瘋!還有什麽女孩會像我這麽可憐地讓自己仆人糟踐的嗎?為什麽你要這麽不公平地叫我女孩呢?我沒結過婚嗎,皮果提?”


    “上帝知道你是結過婚的,夫人,”皮果提答道。


    “那你竟敢,”母親說,“你知道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怎麽敢,皮果提,而是你怎麽忍心——讓我這麽難受,對我說這麽殘酷的話,既然你很明白,我出了家門就沒一個朋友可以依靠!”


    “越因為這樣,”皮果提答道,“就越不可以。不!就是不行。不!怎麽也不行!不!”皮果提那麽用勁地晃那燭台來加重語氣,我都認為她會把那燭台扔出去了。


    “你竟敢這麽言過其實”母親說著眼淚更加泉湧,“這麽不公平地說話!你怎麽總把這說成是已成定局並已安排好了的,皮果提?我不是多次告訴過你,說這都不過是最普通的交際,你這殘忍的東西!你說到追求,我又能怎麽辦?如果人們有這麽蠢,要濫用感情,那是我的錯嗎?我能怎麽辦,我問你?你希望我把頭發剃了,把臉塗黑,或把自己燙傷或燒傷讓自己變醜?我想你就是這麽希望的,皮果提,我肯定你巴不得我那樣做。”


    這番不公平的指責似乎很讓皮果提傷了心,我是這麽認為的。


    “我親愛的孩子,”母親叫道,並走到我坐著的扶手椅邊抱住了我,“我自己的小衛衛!這是不是暗示我,說我對我的寶貝——我最親愛的小寶貝——缺乏愛心!”


    “根本沒人這麽暗示過。”皮果提說。


    “你暗示了,皮果提!”母親答道,“你知道你暗示過。你心裏清楚你暗示過。你說的那些話不是那意思又是什麽意思;你這個刻薄的家夥,你心裏和我一樣清白,上季度我不肯為我自己買一把新陽傘,雖說那把舊綠傘的傘麵全破了,穗子也沒一點幹淨的,這就是為了他。你明白就是這樣,皮果提。你不能否認。”她又滿懷激情地朝我轉過身來,她的臉貼著了我的臉,“你覺得我是一個淘氣的媽媽嗎,衛衛?我是一個討厭的,狠心的,自私的壞媽媽嗎?說我是,我的孩子,說‘是的’呀,親愛的孩子,皮果提就會愛你,皮果提的愛要比我的偉大得多,衛衛。我一點也不愛你,是不是?”


    這時,我們都大哭起來。我想我是三個人中哭得最響的。可我相信,我們都很真誠地哭。我本人傷心欲絕,恐怕在一陣激動時還把皮果提罵成“畜牲”。我還記得那誠實的人兒當時好不痛苦,當時她衣上的扣子準一下全飛了。當她和母親和好後,她跪在扶手椅旁和我言和,那些小炸彈就一塊兒彈出去了。


    我們都很不開心地上了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因嗚咽而自己不時醒過來。有一次我嗚咽得很厲害,以至我竟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時我發現母親坐在被頭上向我俯下身來。後來,我就在她懷裏睡著了,睡得很香。


    是在下一個星期天,還是又過了更長的時間我再次看見那男人,我已記不清了。我從不認為自己長於記日期。不過,他來到教堂,又和我們一起走回家。他還進了我們屋子,看放在客廳窗裏的那著名的天竺葵。我覺得他並沒怎麽認真看那花,不過在離開前,他請求母親給他一朵花。她讓他自己選,可他偏偏不願那樣——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於是她摘下一朵花並交到他手裏。他說他永遠也不離開這朵花。我當時想這人竟不知道這花一、兩天裏就會花瓣片片落下,他真是傻透頂了。


    晚上,皮果提也不像過去那樣總和我們在一起了。母親對她恭敬有加——在我看來比往常更尊重她——我們不是好得不得了的朋友,可我們和過去畢竟不一樣了,我們在一起不再像從前那麽愉快了。我有時想,也許皮果提反對母親穿放在抽屜裏的那些漂亮衣服,也許皮果提反對她那麽經常地去鄰居家;不過,我不能徹底弄個明白。


    漸漸地,我也習慣看見那長著黑胡子的男人了。我並不比過去喜歡他半點,而且仍然因對他懷著同樣的妒意而不安。如果說我這樣不僅僅是出於孩子本能的憎惡之心,不僅僅是因為皮果提和我對母親所抱的那種通常的看法,而是還有其它什麽理由,但這也決不是我稍大一點後所能發現的那理由。當時,我頭腦裏還沒生成那種觀點,或那種觀點還沒接近我頭腦。但還不能把這一小點一小點連成一個網並把什麽人放入這網中。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母親在他前麵的花園裏時,默德斯通先生——那時我知道他姓這個了——騎馬來到這兒。他勒住馬向我母親致意並說要去羅斯托夫特,看幾個在那兒駕遊艇的朋友。他還很快活地建議我坐在他前麵的鞍子上,如果我願意騎一次馬的話。


    空氣清新甜爽,那馬似乎也挺樂意讓人騎,站在花園門口咻咻噴氣,還不停蹴足。這一下,我心裏癢癢的,真想去。於是,我被打發上樓去皮果提那兒,由她把我收拾一番。這時,默德斯通先生下了馬,把韁繩挽在胳膊上,沿著花園的薔薇籬笆慢慢地走過來,走過去,母親則在籬笆裏陪他慢慢地走過來,走過去。我記得,皮果提和我從我的小窗子向外偷偷瞧著他們。我還記得,他們一邊走,一邊似乎十分仔細地觀察他們中間的那些薔薇。我也還記得,脾氣一向溫柔如天使的皮果提一下變得好不急躁,使勁扭著我的頭發梳,把它們梳錯了方向。


    不一會兒,默德斯通先生和我就出發了。馬兒沿著大路旁的青草地往前跑。他很隨意地用一隻胳膊摟住我,我相信我平常並不怎麽好動,可是這會兒坐在他前麵,我怎麽也不能不時轉過臉去仰看他的那張臉。他的黑眼睛很淺——我找不出一個更好的字眼來形容他那種細看去並無深度可言的眼睛——出神時,每一次目光轉動時,就仿佛被一種奇怪的光線改變了。有幾次,我一邊看他,一邊懷著畏意觀察他神情,想知道他正凝神想什麽。從這麽近的地方看去,他的頭發和胡子要比我以前所認為的還要濃密,還要黑。他的臉下部方方正正,每天仔仔細細刮過的黑胡子還留下了又粗又硬的短茬,這一切不禁使我想起約摸半年前巡展至我們這一帶的蠟像。這些,再加上他那整齊的眉毛,他膚色中很濃的白色以及他五官中很分明的黑色和褐色——他的模樣真討厭,連想起來都討厭——都使我不得不認為他是個英俊男子,雖說我一直又忐忑不安。我相信我那可憐又可愛的母親也是這麽想。


    我們來到海濱一家旅館。兩個男人在那兒的一間房裏抽著雪茄,他們每人都躺在至少四張椅子上,還都穿著寬鬆的粗呢短裝。有一個角落裏堆著些外衣,海軍鬥篷,還有一麵旗,這些東西都捆在一起。


    我們到時,他們倆便懶洋洋地從椅子上爬起來並說:“喂,默德斯通!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


    “還沒。”默德斯通先生說。


    “這小子是誰?”其中一人一把抓住我問。


    “這是衛衛,”默德斯通先生答道。


    “姓什麽?”那人又道,“瓊斯嗎?”


    “科波菲爾。”默德斯通先生道。


    “什麽,那迷人的科波菲爾太太的小崽子?”那人叫道,“那個漂亮的小寡婦?”


    “奎寧,”默德斯通先生說,“請你小心點。有人是很精的。”


    “誰很精?”那人笑著問。


    我也馬上仰起臉,想知道是誰。


    “不過就是謝菲爾德的布督克斯罷了。”默德斯通先生說。


    聽說不過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我便放下心。開始我還以為是說我呢。


    那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似乎有個令人好笑的名聲,因為一提起他,那兩人就開心地大笑起來,默德斯通先生也很開心。笑過一陣後,那被稱作奎寧的先生說:


    “關於這筆看準的生意,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是什麽意思呢?”


    “嗬,我還沒看出布魯克斯目前對於這事懂得多少,”默德斯通先生答道,“不過,我相信他並不怎麽讚同。”


    聽到這話,大家又哄笑起來。奎寧先生說要拉鈴叫些葡萄酒為布魯克斯祝福。他也這麽做了。酒送上後,他叫我喝一點,吃塊餅幹。我喝酒前,他要我站起來說。“打倒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這番祝福引起大家喝采和開懷大笑,連我也笑了。我一笑,他們笑得更開心了。一句話,大家都快活極了。


    那以後,我們在海濱的懸崖上散步。又坐在草地上,用望遠鏡看東西——望遠鏡放在我眼前時,我什麽也看不見,但我裝做能看見——然後我們回到旅館提前吃午飯。在外麵散步時,那兩個人不停地吸煙。我想,如果從他們那粗呢外衣的氣味來判斷的話,那他們準是從裁縫處取回這衣時就一直吸個不停。我不應當忘記,在我們登上遊艇後,那三個人都走到船艙裏去忙著擺弄一些文件。當我從敞開的天窗往下看時,隻見他們幹得十分努力。在這期間,他們讓一個很和氣的人照顧我。這個大腦袋上長著紅頭發,戴著頂很小的帽子,這帽子竟亮閃閃的。這人穿著件斜紋襯衣或背心,胸前繡著大字母拚成的“雲雀”。我想這就是他的名字,因為他住在船上,不能像住在街上那樣在門口上標出他的姓名,所以才把姓名標在胸前,可是當我叫他雲雀先生時,他卻說這是那條艇的名字。


    那整整一天裏,我觀察到默德斯通先生比那兩人嚴肅和穩重。那兩人很快活,無憂無慮,常彼此開玩笑,但幾乎不怎麽和他開玩笑。我覺得和他們比他更有心機也更沉著冷靜,他們似乎對他也持有我的這種看法。我覺得,有一、兩次,奎寧先生說話時斜睇著默德斯通先生,似乎是怕惹惱了他。還有一次,巴斯尼治先生(另一個男人)得意洋洋時,腳被奎寧踢了兩下,奎寧用眼神警告他,要他注意一聲不響坐在那裏的默德斯通先生。我記不起那天默德斯通除了對那個謝菲爾德打趣話笑過外還有什麽時候笑過——說到底,那也是他自己說的個笑話呀。


    我們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那是個風清氣爽的晚上,母親和他又沿著薔薇樹籬散步,我被打發進屋喝茶。他走後,母親問我那一天裏我都幹了些什麽,他們又都幹了些什麽並說了些什麽。我複述了他們說的話,她笑了,並告訴我他們是胡言亂語的魯莽家夥——可我看得出她喜歡他們的那些胡言亂語。這一點,我在那時就像現在一樣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又趁機問她可曾見過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先生,可她卻答了個-不字;不過,她想這人準是個製作刀叉的1——


    1謝菲爾德素以五金製造業著名,一直為英國冶鐵中心。


    此時此刻,她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有如我想在街頭濟濟人群中找尋的任何一張臉那麽清晰;我能說她的臉早已不複存在了嗎?——雖說我記得它已變化了,雖說我明知它已消失了。當她當年那少女般的純真和美麗又像那天夜裏一樣令我感到撲麵而來時,我說它們凋零紛謝了嗎?當她在我記憶中複活(雖說也隻能如此),而在這記憶中她比我或任何人都有或有過的青春風采更加風光動人,我還能說她改變了嗎?


    談話後,我就上了床,我現在字字依實來寫她那時來和我說晚安的情景。她跪在我床邊,雙手托著下額,似乎逗趣地說:


    “他們說些什麽,衛衛?再告訴我一次。我可不信。”


    “‘迷人的——’”我開始說。


    母親把雙手放到我嘴唇上阻攔我。


    “決不會是‘迷人的,’”她笑了起來,“決不會是‘迷人的’衛衛。現在我知道不是的了!”


    “是的,就是的。‘迷人的科波菲爾太太,’”我挺理直氣壯地複述道。“還說是‘漂亮的’。”


    “不,不,決不會是‘漂亮的’,不會是‘漂亮的’,”母親又把手指放在我嘴唇上道。


    “是的,就是這麽說的。‘漂亮的小寡婦。’”


    “這些家夥多蠢,多沒羞沒臊!”母親笑著並捂住了臉,“這些人真可笑極了!是不是?親愛的衛衛。”


    “呃,媽媽。”


    “千萬別告訴皮果提,她會對他們很生氣的。我自己也很生他們的氣,我一點也不願讓皮果提知道。”


    當然,我答應了。於是,我們一次又一次互相親吻,不久我就睡著了。


    事隔這麽多年了,我覺得好像就是第二天,但實際上可能是兩個月左右以後,皮果提向我透露了我馬上就要到來的驚人大事。


    一個夜晚,我們像以往一樣坐在一起,做伴的還有襪子、碼尺、蠟燭頭、蓋子上繪有聖保羅教堂的針線匣、講鱷魚的書。母親當時也像以往一樣不在家。皮果提連著看了我好幾次,張開嘴想說什麽卻又什麽也沒說——當時我認為她隻不過是想打嗬欠,否則我會著慌的——最後才帶著哄孩子的口氣說:


    “衛衛少爺,你願不願意和我去雅茅斯在我哥哥家住兩個星期呢?那會不會很好玩?”


    “你的哥哥是個大好人嗎,皮果提?”我忙問道。


    “哦,他是個多麽好的人啊!”皮果提喊著說,兩隻手也舉得老高,“那兒有海,還有小船和大輪船,還有打魚的人。


    海灘,還有漢姆可以和你一起玩——”


    皮果提說的是她侄兒漢姆,這人在第一章裏被提及過,她把他說得像是英文語法的一個部分。


    她敘說了這麽些開心事,使我好不興奮。於是我說那一定很好玩,不過母親會說什麽呢?


    “嗨,我敢打一個基尼的賭,”皮果提認真看著我的臉說,“她一定會讓我們去的。如果你樂意,她一回來我就問她,好不好?”


    “可我們走了她又怎麽辦?”我說著把我的小胳膊肘支在桌上,對這問題想討個究竟,“她不能一個人過呀。”


    如果皮果提突然要在那隻襪子上找一個什麽洞,那這洞肯定是小得不值得補了。


    “我說,皮果提!她不能一個人過,你知道的。”


    “哦,天哪!”皮果提終於又看著我的臉說話了,“你不知道嗎?她要和格雷普太太住兩個星期,格雷普太太要請好多客人呢。”


    哦!原來是那樣,我就很願意去了。我真等不及母親從格雷普太太家(就是那家鄰居)回,不耐煩地等她做出決定,是否允許我們實現這一個了不起的理想。母親並不像我預料的那樣吃驚,並且很爽快地答允了。一切就在當晚做了安排,我旅行期間的食宿費將來都一一支付。


    很快就到了動身的日子。連我都覺得那日子來得太快。我簡直是狂熱地期待這一天,並生怕發生地震或火山爆發,或其它什麽天災而阻擋了那旅行。我們要乘早飯後出發的一輛行李車。隻要允許我一夜合衣並戴著帽子、穿著靴睡,給多少錢我也樂意。


    雖說我是這麽不經意地敘述我當時是如何迫不急待地離開那快樂的家,可直到現在我還難過,當時我竟一點也沒疑心到我永遠離開了它。


    我快樂地回憶起那行李車在我家門前快出發時,母親站在那兒親我。那時,我哭了起來,因為我對母親和那個我先前還未離開過的老地方充滿了感激依戀之情。我知道母親當時也哭了,我能感到她的心貼著我的心在跳,想到這些,我好快樂。


    我快樂地回憶起當行李車老板開始趕動車時,母親跪到門邊請他停下,以便讓她能再親吻我。我快樂地沉浸在她湊上我的臉吻我時所表現出的親熱和摯愛。


    當我們把她一個人留下站在路旁時,默德斯通先生向她走過去,似乎在勸她別那麽傷心。我繞過車篷向後看去,並在想這一切又和他有什麽相幹。皮果提也從另一邊向後看去,她似乎挺不滿意,她把臉轉回車箱時可以從她臉上看出這點。


    我坐在那裏,朝皮果提看了一眼,同時心想:萬一她像童話中說的那樣奉命把我遺棄,不知我能不能沿著她落下的紐扣回到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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