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我應當停下來自問一下,我對普魯威斯那麽畏畏縮縮,究竟和埃斯苔娜有幾分關係?當年我從新門監獄出來,把在監獄中染上的灰塵去掉後才到驛站接埃斯苔娜,這是一種心情;而現在在驕傲和美麗的埃斯苔娜及我窩藏的回國流放犯之間有著天淵之別,這是另一種心情。為什麽我徘徊於路上躑躅不前,而比較兩種心情之間的差異呢?想這些,道路不見得變平坦,結局不見得有所改善,對他不見得就能高枕無憂,對我也不見得就能減輕罪過。


    他對自己身世的敘述又在我的心靈上滋生出一種新的恐懼,或者說,他對自己身世的敘述使我原有的恐懼更加具體、更加明確。如果康佩生還活著,就會發現他回來的痕跡,其後果不堪設想。康佩生與他之仇可以說是不共戴天,不過他們兩人中無論是誰都沒有我清楚其中的內情。康佩生正是如他所描述的那種人,一發現自己的敵人,就會去告密,使自己安全地擺脫他。這事對他來說絕不是異想天開。


    我在普魯威斯麵前沒有提到過埃斯苔娜,也不準備和他講,這一點我已作了決定。但是,我對赫伯特說,在我出國之前必須去見一下埃斯苔娜和郝維仙小姐。這是在普魯威斯敘述完他個人的身世,離開之後,我們倆私下講的。我決定第二天到雷溪夢去,我真的去了。


    我一走到白朗德莉夫人家的門口,她就叫埃斯苔娜的女仆來告訴我埃斯苔娜已經回鄉間去了。我問是什麽鄉間?她說,像往常一樣去沙提斯莊園了。我說,這可和往常不一樣了,因為往常她到鄉間去都是和我一起去的。我問女仆她什麽時候回來。女仆回答的神氣好像有什麽秘密似的,這便增加了我的迷惑。女仆說即使埃斯苔娜回來也住不了多久了。我弄不明白話中的含義,其實她本來就不想讓我知道其中的含義,我隻有悻悻而回。


    又一個晚上,把普魯威斯送回去後(每天晚上我都把他送去睡覺,並且都要仔細觀察一下四周的動靜),我和赫伯特做了整夜的研究,得出結論,等我從郝維仙小姐家中回來之後再和他談有關我出國的事。在這個時期,赫伯特和我分開來考慮和他怎麽說最好;我們究竟要找出一個什麽借口和他談,因為擔心他會對此產生嫌疑;或者我提出到國外去一次,因為我從來沒有到國外去過。我們都知道,隻要我向他提出,他會同意的。我們兩人都認為,他像現在這樣冒著風險住在這裏,隻要日子多了,他的情況是不可想象的。


    第二天,我卑鄙地假裝說,我和喬有約在先,必須下鄉去看他。其實,對於喬我也是耍盡了各種卑鄙的手段,對他本人耍手段,現在又利用他的名義做卑鄙的事。我不在的時候,普魯威斯需要嚴格的關照,由赫伯特代替我來照顧他。我還說我隻在外麵過一夜,回來後就可以實現他的心願,因為他希望我在做紳士方麵要更有氣派、更闊氣,他懷著的這個希望已達到不耐煩的程度。我想,後來我發現赫伯特的想法竟和我一樣,那就是說做上等人就要像上等人,要買這買那,用這種借口就能夠把他弄到遠隔重洋的海外去。


    掃清了到郝維仙小姐家去的障礙,一切安排就緒,次日一早,我便乘馬車出發。這時天還未亮,馬車行走在廣闊的鄉間大道上,白天才慢慢開始。我坐在馬車裏感覺到馬車好像一會兒走走停停,一會兒抽抽噎噎,一會兒又顫顫抖抖,整座馬車裹著拚起來的雲霧般的破爛衣服,形似乞丐。在毛毛細雨之中,馬車趕到了藍野豬飯店。我一進店就碰到一個人正從店門口出來,手上拿了一根牙簽,來看馬車。此人並非別人,正是本特萊-德魯莫爾。


    他假裝沒有看見我,我也假裝沒有看到他,其實兩個人的假裝都很不成樣子;尤其我們又都走進了餐廳,他在那裏剛剛用完早餐,而我在那裏正開始要我的早餐。在鎮上看到他使我心裏老大不愉快,因為我心裏清清楚楚他為什麽來到這裏。


    我們都各自假裝在讀一份早就過期的油膩肮髒的報紙。這雖是地方報紙,但地方上的新聞半點也讀不到,全是外來的東西,那斑斑點點的咖啡、泡菜汁、魚沙司、肉汁。融化了的奶油,另外還有酒啊等等這一類的東西都灑在報紙上,那樣子就像出了一場嚴重的麻疹,令人難以人目。我坐在桌邊,而他卻站在火爐之前。我看到他站在爐前就很不高興,而且越來越生氣。於是我站了起來,決定不讓他一個人享受溫暖,所以我從他腿後伸過手去取火鉗準備把火爐中的火撥一下,仍然假裝著沒有看到他。


    “怎麽不打一個招呼?”德魯莫爾先生卻說道。


    “噢!”我手中拿著火鉗說道,“原來是你,可不是嗎?好嗎?我正在想著這是誰呢?誰在擋住火爐呢?”


    我拿著火鉗,費很大氣力投著火,火撥好後,便和德魯莫爾先生並排站著,展開兩側肩膀背靠著火爐。


    “你剛來到這裏?”德魯莫爾用他的肩頭撞我一下,使我們兩人的肩分開,說道。


    “剛來。”我也用我的肩頭撞他一下,也不讓他的肩靠上我的肩。


    “這真是鬼地方,”德魯莫爾說道,“我猜這是你的家鄉吧。”


    “是我的家鄉,”我附和地說道,“我聽說這兒和你的家鄉西洛普郡很相像。”


    “一點兒也不像。”德魯莫爾說道。


    這時,德魯莫爾先生正打量著他的靴子,我也打量著我的靴子,然後德魯莫爾先生又打量起我的靴子,我也就打量起他的靴子。


    “你來這兒好久了嗎?”我問道。我暗自下定決心守在火爐旁邊,決不讓步。


    “來了太久了,久得使我膩味了。”德魯莫爾答道,假裝打了個哈欠。看上去他也和我一樣堅守陣地,決不讓步。


    “你還打算在這兒住很久嗎?”


    “這很難說,”德魯莫爾先生答道,“你呢?”


    “我也很難說。”


    當時我感到火往上撞,全身的血一陣沸騰,隻要這位德魯莫爾先生的肩頭把我稍稍撞開哪怕一根發絲的距離,對不起,我也得把他摔到窗外去;當然,要是我的肩頭把他也稍稍撞開哪怕一根發絲的距離,德魯莫爾先生也會把我摔到近處的一個單間中去。這時,他吹起口哨,我也吹起口哨。


    “我知道離這裏不遠有一大片沼澤地,對吧?”德魯莫爾說道。


    “是有一大片沼澤地,怎麽樣?”我答道。


    德魯莫爾先生望著我,然後他又望著我的靴子,又然後才說道:“噢!”說著他又大笑起來。


    “德魯莫爾先生,你感到得意嗎?”


    “不,”他答道,“並不特別得意。我準備騎馬出去遛遛,我是說到沼澤地去尋找些愉快。有人告訴我,那裏有幾個不見世麵的小村莊,有奇怪的小酒店,還有幾家鐵匠鋪,還有其他些什麽。茶房!”


    “來了,先生。”


    “我的馬準備好了嗎?”


    “已經牽到門口了,先生。”


    “喂,你聽我說,小姐今天不想騎馬了,天氣看來不好。”


    “好的,先生。”


    “今天我不吃午飯了,因為我準備到小姐家中去吃。”


    “好的,先生。”


    說完,德魯莫爾膘了我一眼。他雖然生得很笨,可是他那副大顴骨麵孔上所表現出來的既傲慢又得意的神態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氣得我火冒三丈。我簡直想用手臂把他抱起來,放在火上燒死。過去有一本故事書中曾講到一個強盜就是如此弄死一個老太婆的。


    有一件事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顯而易見的,除非有人來幫忙,我們兩人誰都不會放棄這個壁爐。我們站在那裏,進攻的架勢都擺得很好,肩頭挨著肩頭,腳挨著腳,各人的手都放在背後,誰也不讓誰。他的馬已站在外麵的毛毛細雨之中,從門口就看得到;我的早餐已端到了桌上,德魯莫爾的餐桌也已收拾幹淨,侍者正招呼我去用餐,我點著頭,但各人都堅守陣地,一步不動。


    “自那以後你去過林中鳥類俱樂部嗎?”德魯莫爾說道。


    “沒有,”我說道,“上次我在俱樂部裏對那些鳥兒們了解得已夠清楚了。”


    “是我們發生意見分歧的那一次嗎?”


    “就是那一次。”我簡短幹脆地回答。


    “得了,得了!那一次他們輕而易舉地把你放走了,”德魯莫爾冷冷地說道,“你也不該發那麽大的火。”


    “德魯莫爾先生,”我說道,“我看對那件事你不必逞能來教訓別人。那一次我並沒有發脾氣,就是說發火吧,我還沒有到摔杯子的程度呢。”


    “我就要摔。”德魯莫爾說道。


    我瞪了他一兩眼,我那間在心頭的怒火開始旺了起來,說道:


    “德魯莫爾先生,這樣的談話可不是我挑起的,我看這是不愉快的談話。”


    “我看也不是愉快的談話,”他目中無人地說著轉過了身,“用不著想就是不愉快的。”


    “所以,”我繼續說道,“我認為我們將來再相遇時,我們根本不要談話,想來你不會反對。”


    “這也是我的意見,”德魯莫爾說道,“我早就該提出這個建議,或者早就該這樣辦,根本用不著提出來。不過你也不要發火了,難道你還不服輸嗎?”


    “先生,你說的是什麽話?”


    “茶房。”德魯莫爾用呼喚茶房的聲音代替了對我的回答。


    茶房隨聲又走了進來。


    “你聽著,你要知道小姐今天不去騎馬了,我在小姐家吃午飯,懂了沒有?”


    “懂了,先生。”


    茶房用他的手掌摸了一下他早為我送來的冷得很快的茶壺,用懇求的眼光望著我,然後走了出去。德魯莫爾十分謹慎地一點也不移動靠著我的肩膀,從口袋中掏出一支雪茄煙,把煙頭咬掉,而且一點也不動聲色。我全身都氣得發抖,熱血沸騰。我們不能再說片言隻字,否則就會提到埃斯苔娜的名字。我不能忍受由他的狗嘴裏說出她的名字,所以,我像石頭一樣死死地盯住對麵的牆壁,仿佛這裏沒有別人,強打精神使自己沉默無語。我說不出這種可笑的局麵究竟會僵持多久,幸好這時有三個有錢的農場主突然闖了進來,看來是茶房有意安排的,當然這是我的猜想。他們一走進來便脫掉他們的外衣,都搓著手,搶步走到火爐前,我們才不得不讓開。


    我從窗口望出去,見到他用手抓住馬鬃,既笨拙又神氣活現的樣子,蠻橫地躍上馬,連馬也驚得倒退幾步。我以為他已騎馬而去,可是他又回來了。他回來是叫人為他嘴裏的那根雪茄點火,因為他剛才忘記了這件事,這時有一個穿灰色衣眼的人拿著火走了過來。我說不準他是從哪兒出來的,究竟是從飯店院子裏走來的,還是從街上或什麽地方冒出來的,我沒有看見,隻看到德魯莫爾從馬鞍上俯下身子就著火點著雪茄,然後大笑起來。他的頭對著餐室的窗子突然動了一下,那個送火的垂肩彎腰、頭發蓬蓬的人正背對著我,我一下子才想起,這不是奧立克嗎?


    由於心情的沉重與雜亂,我根本無暇去思量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奧立克,也沒有心思去動一下早餐。我隻是洗了臉和手,把長途旅行和仆仆的風塵洗淨,便匆匆向那所值得永遠記憶的古老宅邸走會。我心情激蕩,要是我從來沒有走進過這所宅邸,要是我根本沒有見到過這所宅邸,那該多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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