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長先生不得不告訴陪審團說,他們麵前這個囚犯雖然年事尚輕,可他從事他將用性命抵償的賣國勾當早已是個老手。這個大眾公敵裏通外國並不是自今日始,也不是自昨日始,甚至不是自去年或前年始。早在很久以前該犯已在法國和英國之間頻繁往來,而對其間所從事的活動從來無法交代。若是賣國行為也能興旺(所幸此事決無可能),該犯行為的真正邪惡與罪孽便不致受到揭露。所幸上帝昭示了一個人,使他不懼艱險,不畏非難,了解到該犯陰謀的性質,為此感到駭然,便向國王陛下的國務總監和最光輝的樞密院進行了揭發。這位愛國誌士即將出庭作證。此人的立場和態度確屬崇高偉大。他原是囚犯的朋友,卻在那吉祥也不吉祥的時刻發現了罪犯的無恥勾當,於是下決心將他難以繼續敬愛下去的奸賊送上了祖國神聖的祭壇。檢察官說,若是英國也像古希臘和古羅馬一樣,存在為有功於大眾之人豎立雕像的製度,一座雕像肯定已為這位光輝的公民豎立。可由於此類規定暫付闕如,這雕像他看來已難以獲得了。正如詩人所雲,美德可能以一定的方式傳染(檢察長深知此類章節頗多,陪審團諸公可以一字不差地從舌尖流出。可此時陪審團卻露出內疚之狀,表明他們並不知道這類段落),而為人們稱作愛國主義,亦即對邦國之愛的光輝品德傳染性尤強。因此這位證人,這位一塵不染、無懈可擊、忠於王室的崇高典範,這位無論在什麽卑微瑣屑的情況下談到都會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跟囚犯的仆人取得了聯係,啟發他下定了崇高的決心去檢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屜和衣服口袋,並藏起了他的文件。檢察長說,他知道有人對這位可敬的仆人可能有所責難,但是一般說來他卻看重那仆人甚於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那仆人甚於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滿懷信心地號召陪審團也持跟他相同的態度。他說這兩個證人的證詞和他們已發現而且即將出示的文件即將表明該犯持有記載國王陛下兵力及其海陸軍部署與準備的文件,而且將毋庸置疑地證明他經常將此類情報遞交給一個敵對的強國。雖然這些文件尚無法確證為該犯筆跡,卻也無傷大局,因為它更足以說明該犯之老謀深算,早已預留地步,因之尤應受到製裁。他說證據將從五年前提起,該項證據將表明該犯早在英國部隊與北美公民第一次開火之前數周已在從事此類罪惡活動。綜上所述,深信忠於王室、忠於職責的陪審團諸公自會積極肯定該犯罪無可逭,應予處死,無論他們對殺人持何種態度。檢察官說,若不砍掉該犯的頭,陪審團諸公便會寢不安枕,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夫人們晏然高臥,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孩子們晏然高臥。簡而言之,無論是陪審團諸公3還是他們的家人的頭都將從此永無寧日,無法安枕。檢察長先生在發言結束時向陪審團索要那個人頭。他以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事物的名義認定,也以他對自己的莊嚴結論的自信認定:該犯其實已是釜底遊魂3


    檢察長發言一停,法庭裏便揚起一片嗡嗡的聲音,仿佛有一大群綠頭蒼蠅正圍著囚犯亂飛,等著看他馬上變成就要變成的東西。這陣喧嘩過去,那無懈可擊的愛國誌士已經登上了證人席。


    副檢察長先生於是跟隨他上司的榜樣詢問了愛國誌士:此人是約翰-巴薩先生。他那純潔的靈魂的故事跟檢察長先生所描寫的完全一樣,若是有缺點的話,也許是描寫得太精確了一點。在他卸下他那高貴的心胸中的重負之後,他原可以謙抑地退場的,可是坐在羅瑞先生身邊不遠、麵前放了一大摞文件的戴假發的先生卻要求對他提出幾個問題。此時坐在他對麵的另一個戴假發的先生仍然在望著法庭的天花板。


    他自己做過密探麽?沒有,他對這種卑鄙的暗示嗤之以鼻。他靠什麽過活?靠他的財產。他的財產在哪兒?他記不清楚。是什麽財產?那不關任何人的事。是繼承來的麽?是的,繼承來的。從誰繼承來的?一個遠親。很遠麽?有些遠。坐過牢麽?肯定沒有。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麽?不知道此事與案件有何關係。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麽?一一來,再回答一次。從沒坐過牢麽?坐過。多少次?兩三次。不是五六次麽?也許是。什麽職業?紳士。被人踢過麽?可能。常挨踢麽?不。被踢下過樓梯麽?肯定沒有。有一回在樓梯頂上挨過踢,是自己滾下樓梯的。是因為擲骰子做假麽?踢我的醉漢說過這類的話,但那話不可靠。能發誓不是真的麽?肯定能。曾經靠賭博作弊為生麽?從來沒有。曾經靠賭博為生麽?不比別的紳士們厲害。向這位囚犯借過錢麽?借過。還過麽?沒有。,跟這囚犯之間那點疏遠的友誼是在馬車上、旅館裏和郵船上硬攀上的麽?不是。他肯定見到囚犯帶著這些文件麽?肯定。對文件再也不知道別的了麽?不知道。比如,自己沒設法去弄到麽?沒有。預計從這次做證你能得到好處麽?沒有這種想法。不是受雇於政府、接受正規津貼、陷害他人麽?啊,天啦,不。或者是別的什麽?啊,天啦,不。能發誓麽?可以一再發誓。除了純粹的愛國主義之外別無動機麽?並無其他任何動機。


    道德高尚的仆人羅傑-克萊很快就完成了宣誓儀式。他四年前開始樸實、單純地為該囚犯工作。在加萊郵船上他問囚犯是否需要一個勤雜工,囚犯就雇用了他。並不是要求囚犯憐憫而雇用的——想也沒想過這樣的事。他開始對囚犯產生了懷疑,然後就監視他。他在旅行中整理囚犯衣物時曾在口袋裏多次見過類似的文件。曾經從囚犯抽屜裏取出過這些文件。不是事先放進去的。他,在加萊見過囚犯把這幾份文件給法國人看過。在加萊和波倫那又曾見他把同樣的文件給法國人看過。他熱愛祖國,不禁義憤填膺,於是告發了他。從沒有涉嫌盜竊過一個銀茶壺。曾經因為一個芥末壺遭過冤枉,那壺其實是鍍銀的。他認識剛才那個證人已經七八年,完全出於巧合。他並沒說是特別出奇的巧合。大部分的巧合都有些出奇。真正的愛國主義也是他唯一的動機。他並不把這叫作出奇的巧合。他是個真正的不列顛人,但願許多人都能像他一樣。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聲。檢察長先生傳喚賈維斯-羅瑞先生。


    “賈維斯-羅瑞先生,你是台爾森銀行的職員麽?”


    “是。”


    “一幹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坐郵車出差,從倫教去過多佛?”


    “去過。”


    “車廂裏還有別的乘客麽?”


    “有兩個。”


    “他們是在夜裏中途下車的麽?”


    “是的。”


    “羅瑞先生,你看看囚犯,是不是那兩個旅客之一?”


    “我不能負責說他是。”


    “他像不像兩個旅客之一?”


    “兩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夜又很黑,而我們大家又都很封閉,我連像不像也不能負責肯定。”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假如他也像那兩個旅客一樣把自己裹起來,他的個頭和身高像不像那兩人?,”


    “不像。”


    “你不願發誓說他不是那兩人之一麽,羅瑞先生?”


    “不願。”


    “因此你至少是說他有可能是兩人之一麽?”


    “是的。隻是我記得那兩人那時都膽小怕事,害怕強盜,跟我一樣。可是這位囚犯卻沒有膽小怕事的神氣。”,


    “你看見過假裝膽小怕事的麽,羅瑞先生?”


    “肯定見過。”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你以前肯定見過他麽?”


    “見過。”


    “什麽時候?”


    “那以後幾天我從法國回來,這個囚徒在加萊上了我坐的那條郵船,跟我同船旅行。”,


    “他幾點鍾上的船?”


    “半夜過後不久。”


    “是夜靜更深的時候。在那個不方便的時刻上船的隻有他一個人麽?”


    “碰巧隻有他一個。”


    “別管碰巧不碰巧,在那夜靜更深的時候上船的隻有他一個,是麽?”


    “是的。”


    “你是一個人在旅行麽,羅瑞先生?有沒有人同路?”


    “有兩個人同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兩人現在都在這兒。”


    “都在這兒。你跟囚犯說過話麽?”


    “沒大說話。那天有暴風雨,船很顛簸,路又長,我幾乎全程都是躺在沙發上過的。”


    “曼內特小姐!”


    以前眾人用眼睛搜尋的小姐,現在又受到了眾人注意。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的父親也隨之站了起來——他不願她鬆開挽住他胳膊的手。


    “曼內特小姐,看看這個囚犯。”


    對被告說來,麵對這樣真誠的青春與美麗,麵對這樣的憐恤之情是比麵對在場的整個人群還要困難的。他仿佛是站在墳墓的邊沿跟她遙遙相對。這時帶著好奇心注視著他的全部目光也無法給他保持安靜的力量。他那忙碌的右手把手邊草藥組合到了一起,組成了想象中花圃裏的花朵;他想控製住呼吸的努力使他的嘴唇顫抖起來,血液也從嘴唇湧向心裏。大蒼蠅的嗡嗡聲再度揚起。


    “曼內特小姐,你以前見過這個囚犯麽?”


    “見過,先生。”


    “在哪兒?”


    “在剛才談起的那艘郵船上,先生,在同一個時候。”


    “你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麽?”


    “啊!很不幸,是的!”


    她出於同情而發出的哀傷調子跟法官那不如她悅耳的聲音混到了一起。法官帶了幾分嚴厲說:“問你什麽,回答什麽,別發表意見。”


    “曼內特小姐,在越過海峽的時候你跟囚犯說過話麽?”


    “說過,先生。”


    “回憶一下。”


    她在深沉的寂靜中用微弱的聲音說:


    “那位先生上船時——”


    “你是指這個囚犯麽?”法官皺著眉頭問。


    “是的,大人。”


    “你就叫他囚犯吧!”


    “那囚犯上船時注意到我的父親很疲勞,很虛弱,”說時她深情地轉過頭望著站在她身邊的父親,“我的父親疲憊不堪,我怕他缺少了空氣,便在船艙階梯旁的甲板上給他搭了個鋪,自己坐在他身邊的甲板上侍候他。那天晚上除了我們四個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乘客。那善良的囚犯請求我接受他的主意。他告訴我要如何重新安排才能使我的父親比剛才少受風雨侵襲——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也不懂得我們出港之後風雨如何,全靠了他的安排。是他幫了我的忙。他對我父親的病表現了極大的關注與善心,我相信他是出自真情。我倆就像這樣交談了起來。”


    “我插一句嘴。他是一個人上船的麽?”


    “不是。”


    “有幾個人跟他在一起?”


    “兩個法國人。”


    “他們在一起談話麽?”


    “他們一直在一起談話,直到最後一刻兩個法國人要乘小船上岸時才停止。”


    “他們之間傳遞過像這些文件一樣的文件麽?”


    “是傳遞過一些文件,但我不知道是什麽。”


    “跟這些文件的大小和形狀相同麽?”


    “可能,不過我確實不知道,雖然他們就在我身邊很近的地方低聲說話:因為他們站在船艙樓梯的頂上,就著頭頂的燈光;燈光很弱,他們的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們的話,隻見他們看過一些稿件。”


    “好,你談談你同囚犯的談話吧,曼內特小姐。”


    “囚犯對我說話無所保留,因為我處境很困難。同樣,他對我父親也很關心,很善意,很有幫助。”她哭出了眼淚。“我希望今天不致用傷害來報答他。”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曼內特小姐,出庭作證是你的義務,你必須作證,不能逃避。若是囚犯不能完全理解你非常不願意作證的心情,不理解你的也就隻有他一個。請繼續下去。”


    “他告訴我他在為一件很微妙、很棘手、很可能給別人帶來災禍的事奔走,因此旅行時使用了假名。他說他為這事幾天前去了法國,而且可能還要在法國和英國之間斷斷續續來往很久。”


    “他談到美國的事麽,曼內特小姐?說確切一點。”


    “他向我解釋了那場糾紛的來龍去脈,而且說,照他當時的判斷,是英國錯了,而且很愚蠢。他還開玩笑說喬治-華盛頓也許會名標青史,跟喬治三世2不相上下。不過他說這話時並無惡意,說時還在笑,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動人演出中,主要演員那引人注目的麵部表情是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受到觀眾模仿的。那姑娘提出這些證詞時前額痛苦地緊鎖,很著急,很緊張,暫停說話等待法官記錄時也注意觀察律師是否讚成她的話。這時法庭各個角落的觀眾也流露出同樣的表情。而在法官從他的記錄中抬起頭來對有關喬治-華盛頓的離經叛道之論表示憎惡時,證人臉上的表情也立即反映到在場的絕大部分人的額頭上。


    檢察長此時向法宮大人表示,為了預防意外,也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認為應當要求這位小姐的父親曼內特醫生作證。於是曼內特醫生被要求出了庭。


    “曼內特醫生,你看看囚犯。你以前見過他麽?”


    “見過一次。他到我倫敦的寓所來看過我。那大約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能認出他就是跟你一起乘過郵船的旅客麽?你對他跟你女兒的談話有什麽看法?”


    “對兩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大人。”


    “你無法回答有什麽確切的特別的原因麽?”


    他低聲回答說,“有。”


    “你在你出生的國家曾經遭到過不幸,未經審判,甚至未經控告就受到了長期監禁,是麽,曼內特醫生?”


    他回答的口氣打動了每一顆心,“受過長期監禁。”


    “剛才談到的那個時候你是剛剛放出來麽?”


    “他們是那樣告訴我的。”


    “你對當時情況已經沒有記憶了麽?”


    “沒有了。從某個時候起——我甚至說不清是什麽時候——從我坐牢時讓自己學著做鞋起,到我發現自己已在倫敦,跟現在在我身邊的我親愛的女兒住在一起為止,我心裏是一片空白。仁慈的上帝讓我的官能恢複時,我女兒跟我已很熟悉;可我連她是怎樣跟我熟悉起來的也說不清了。那整個過程我都沒有記憶。”


    檢察長坐下,父女倆也坐下。


    此時這件案子卻出現了一個離奇的變化。此案的目的是要證明五年前那個十一月的星期五囚犯跟某個尚待追查的同案犯一起乘郵車南下,兩人晚間一同下了車,到了某處,但未停留(目的是造成假象),卻又立即折返十多英裏,來到某個要塞和造船廠搜集情報。一個證人出庭確認四犯曾在那個時刻在那個要塞和造船廠所在的城市某旅店的咖啡館裏等待另一個人。囚犯的辯護律師反複盤問了這位證人,卻隻發現他在其它時候從沒有見過囚犯,此外便一無所得。這時那位戴著假發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先生卻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卷了卷,扔給了律師。律師抓住空隙讀完紙條後很仔細很好奇地把囚犯觀察了一會兒。


    “你再次重申你有把握那人就是這個囚犯麽?”


    證人表示很有把握。


    “你見過樣子很像這個囚犯的人麽?”


    證人說,再像他也不會認錯。


    “你仔細看看我的有學識的朋友,那邊那位先生,”律師指著扔過紙條的人說,“然後再仔細看看囚犯。你覺得怎麽樣?他們倆是不是非常相像?”


    除了我這位有學問的朋友有點不修邊幅(如果不算是有失體麵的話)之外,他和囚犯確實是一模一祥。把兩人一比較,不但叫那證人大吃了一驚,就是在場所有的人也都大吃了一驚。眾人要求法宮命令“那有學問的朋友”取下假發。那人不太高興地同意了。這一來,兩人之間的相似更顯得驚人了。法官詢問斯特萊佛(囚犯的律師)下麵是否要求以叛國罪審問卡爾頓(那是我那位有學問的朋友的名字)。斯特萊佛先生回答說不必了,但他要請證人說明:發生過一次的事是否會發生第二次?若是他早一些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他是否還會那麽深信不疑?在他已經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之後,他是否仍然那麽深信不疑?會不會更加深信不疑?盤問的結果是把那證詞像瓦罐一樣砸了個粉碎,也把證人在本案中所表演的角色駁了個體無完膚。


    克朗徹先生聽到這兒時,已從他的指頭上啃下了可以當一頓飯吃的鐵鏽。現在他得聽斯特萊佛先生把囚犯的案情裁作一套緊身衣穿到陪審團身上了。斯特萊佛先生向陪審團指出,那愛國誌士巴薩是個受人雇用的密探和奸細,是個做人血買賣從不臉紅的家夥,是個自從受詛咒的猶大以來最無恥的流氓——而他的長相也的確像猶大。他指出,那位道德高尚的仆人克萊是巴薩當之無愧的朋友和搭擋。這兩位作偽證發偽誓的家夥看中了囚犯,想把他當作犧牲品,因為他是法國血統,在法國有一些家務要求他在海峽兩岸往來奔波。至於是什麽家務,因為關係到他某些親友的利益他寧死也不肯透露。而他們從這位小姐那兒逼出來的、受到歪曲的證詞其實毫無意義(諸位已經看到她提供證詞時所受到的痛苦),那不過是像這樣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之間小小的殷勤禮貌的活動而已——隻有對華盛頓的提法例外,那話很出格,很狂妄,可也隻能看作一個過分的玩笑。如果政府竟想借最卑下的民族對立情緒和畏懼心理做文章來進行壓製,樹立威信(檢察長先生對此曾大加渲染),那恐怕隻會成為政府的一種弱點。可惜這種做法除了證詞那邪惡的不光彩的性質隻會歪曲這類案件的形象之外全無根據。它隻能使我國的國事審判裏充滿了這類案件。他才說到這兒,法官已板起麵孔,好像這話純屬無稽之談,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對這類含沙射影的言論充耳不聞。


    然後斯特萊佛先生要求他的幾個證人出席作了證。再以後克朗徹先生便聽見副檢察長先生把斯特萊佛先生為陪審團剪裁的衣服整個兒地翻了過來;他表示巴薩和克萊甚至比他估計的還要好一百倍,而囚犯則要壞一百倍。最後,法官大人發言,他把這件衣服時而翻了過來,時而又翻了過去,總而言之,肯定是把它整個兒重新剪裁了一次,做成了一件給囚犯穿的屍衣。


    現在,陪審團開始考慮案情,大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即使在這樣的波瀾起伏的情況之下,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卡爾頓先生仍然沒有挪一挪身子,或改一改態度。在他那學識淵博的朋友斯特萊佛整理著麵前的文件、跟他身邊的人低聲交談,而且不時焦灼地望望陪審團的時候;在所有的觀眾都多少走動走動、另行組成談話圈子的時候;甚至在連我們的檢察官也離開了座位,在台上緩緩地踱來踱去,未必不使觀眾懷疑他很緊張的時候,這位先生仍然靠在椅背上沒有動。他那拉開的律師長袍一半敞著,零亂的假發還是脫下後隨手扣上的樣子。他雙手抄在口袋裏,兩眼仍然像那一整天那樣死死盯住天花板。他有一種特別馬虎的神態,不但看去顯得不受人尊重,而且大大降低了他跟囚犯之間毫無疑問的相似程度(剛才大家把他倆做比較時,他暫時的認真態度曾強化了相似的印象),因此許多觀眾現在都注意到了他,並交換意見說他們剛才怎麽會認為他們倆那麽相像呢。克朗徹先生對他身邊的人就是這樣說的。他還說,“我可以用半個金幣打賭,這人是得不到法律工作做的。他那副模樣就不像,是麽?”


    然而這位卡爾頓先生所注意到的現場細節卻比表麵看去要多一些,因為這時曼內特小姐的頭耷拉到了她爸爸胸口上,而這事竟被他第一個看到了,並且清清楚楚地說:“長官,注意一下那位小姐。幫助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還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麽!”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時候,許多人都表示憐惜,也對她的父親深表同情。重新提起他的牢獄生活顯然使老人痛苦不堪。在他受到查問時,他表現了強烈的內心激動,從此以後一團濃重的烏雲就籠罩了他,他一直在呆呆地想著,露出一副衰邁憔悴之相。他出場後,陪審團重新坐定,過了一會兒,它的團長開始發言。


    陪審團意見不統一,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心裏也許還想著喬治-華盛頓)對他們竟然會意見分歧表示意外,並指出他們退席後要受到監視與保護,然後自己便退了庭。審判已經進行了一天,法庭已經點上了燈。有人傳說陪審團要退場很久。觀眾們紛紛出場去吃點心,囚犯也退到被告席背後坐下。


    陪同那位小姐和她爸爸離開法庭的羅瑞先生此時又出現了。他向傑瑞做了個手勢。這時眾人興趣已經降低,傑瑞毫不費力就擠到了他的身邊。


    “傑瑞,如果你打算吃點點心,現在可以去吃。可是別走遠了。陪審團回來之後你一定要好找才行。不要比他們晚回,因為我要你立即把判決帶回銀行。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快的信使,趕回法學院大門比我要快多了。”


    傑瑞的頭發下勉強露出了一點額頭可以敲敲。他便用指關節敲了敲額頭,表示接受了任務,也接受了一個先令。這時卡爾頓先生走了過來,碰了碰羅瑞先生的手臂。


    “小姐怎麽樣?”


    “她很難受;她爸爸在安慰她,出了法庭之後她好過了一些。”


    “我可以把這話告訴囚犯。像你這樣體麵的銀行人員公開跟他說話是不行的,這你知道。”


    羅瑞先生臉紅了,好像意識到他確曾有過這樣的內心鬥爭。卡爾頓先生到被告席去了。法庭出口正在那個方向。傑瑞跟在他身後,他的眼睛、耳朵、連滿頭鐵蒺藜葦蒂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達爾內先生!”


    囚犯徑直走了過來。


    “你當然急於聽到證人曼內特小姐的情況。她馬上就會好的。她最激動的時候就是你見到她的時候。”,


    “我讓她難受了,我深感抱歉。你能把我這話向她轉達麽?還有,對她的一片苦心我也衷心感謝。”


    “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願意轉達。”


    卡爾頓先生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幾乎有點無禮。他半個身子背著囚犯站著,手肘懶懶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請接受我衷心的謝意。”


    “那麽你,”卡爾頓說,仍然半個身子背著他,“你等待的是什麽呢?”


    “最不幸的後果。”


    “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後果,不過,我認為陪審團退席會對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許的,因此傑瑞再也沒有聽見別的。他離開了這兩個長相那麽相同、態度卻那麽不同的人。那肩並肩站著的兩個人,都反映在頭上的鏡子裏。


    在下麵那擠滿了小偷和流氓的通道裏,盡管有羊肉餡餅和麥酒的幫助,一個半鍾頭也好不容易才打發過去。那沙喉嚨的信使吃完便餐便在長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來。這時一陣高聲的嗡嗡和一股疾走的人潮擠向法庭和樓梯,也把他席卷而去。


    “傑瑞!傑瑞!”他趕到時羅瑞先生已經在門口叫他。


    “這兒,先生!擠回來簡直像打仗呢。我在這兒,先生!”


    羅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給他一張紙條。“快,拿好了麽?”


    “拿好了,先生!”


    紙條上匆匆地寫了幾個字:“無罪釋放。”


    “即使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複活,,”傑瑞轉過身自言自語,“我也會懂得你的意思的。”


    在他擠出老貝勒之前沒有機會再說什麽,甚至沒有機會再想什麽,因為人群早已洪水似地拚命往外擠,幾乎把他擠倒在地上。一股人聲鼎沸的人流卷過大街,仿佛那些失望的綠頭蒼蠅又分頭,尋找別的屍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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