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對別的人都是個天生的奧秘和奇跡——此事細想起來確實有些玄妙。晚上在大城市裏我總要鄭重其事地沉思,那些擠成一片一片的黑洞洞的房屋,每一幢都包含著它自己的秘密,每一幢的每一間也包含著它自己的秘密;那數以十萬計的胸膛中每一顆跳動的心所想象的即使對最靠近它的心也都是秘密!從此我們可以領悟到一些令人肅然竦然的東西,甚至死亡本身。我再也不可能翻開這本我所鍾愛的寶貴的書,而妄想有時間把它讀完了。我再也無法窺測這淵深莫測的水域的奧秘了。我曾趁短暫的光投射到水上時瞥見過埋藏在水下的珍寶和其它東西。可這本書我才讀了一頁,它卻已注定要哢噠一聲億萬斯年地關閉起來。那水域已命定要在光線隻在它表麵掠過、而我也隻能站在岸上對它一無所知的時候用永恒的冰霜凍結起來。我的朋友已經死了,我的鄰居已經死了,我所愛的人,我靈魂的親愛者已經死了;在那人心中永遠有一種無法遏製的欲望,要把這個奧秘記錄下來,傳之後世。現在我已接過這個遺願,要在我有生之年把它實現。在我所經過的這座城市的墓地裏,哪裏有一個長眠者的內心世界對於我能比那些忙忙碌碌的居民更為深奧難測呢?或者,比我對他們更為深奧難測呢?


    在這個問題上,即在這種天然的無法剝奪的遺傳素質上,這位馬背上的信使跟國王、首相或倫敦城最富有的商人毫無二致。因此關在那顛簸的老郵車的狹小天地裏的三個乘客彼此都是奧秘,跟各自坐在自己的六馬大車或是六十馬大車裏的大員一樣,彼此總是咫尺天涯,奧妙莫測。


    那位信使步態悠閑地往回走著,常在路旁的麥酒店停下馬喝上一盅。他總想保持清醒的神態,讓帽簷翹起,不致遮住視線。他那眼睛跟帽子很般配,表麵是黑色的,色彩和形狀都缺乏深度。他的雙眼靠得太近,仿佛若是分得太開便會各行其是。他眼裏有一種陰險的表情,露出在翹起的三角痰盂樣的帽簷之下。眼睛下麵是一條大圍巾,裹住了下巴和喉嚨,差不多一直垂到膝蓋。他停下馬喝酒時,隻用左手拉開圍巾,右手往嘴裏灌,喝完又用圍巾圍了起來。


    “不,傑瑞,不!”信使說。他騎馬走著思考著一個問題。“這對你可不利,傑瑞。傑瑞,你是個誠實的生意人,這對你的業務可是不利!死人複——他要不是喝醉了酒你就揍我!”


    他帶回的信息使他很為迷惘,好幾次都想脫下帽子搔一搔頭皮。他的頭頂已禿,隻剩下幾根亂發。禿得亂七八糟的頭頂周圍的頭發卻長得又黑又硬,向四麵支棱開,又順著前額往下長,幾乎到了那寬闊扁平的鼻子麵前。那與其說是頭發,倒不如說像是某個鐵匠的傑作,更像是豎滿了鐵蒺藜的牆頂,即使是跳田雞的能手見了也隻好看作是世界上最危險的障礙,敬謝不敏。


    此人騎著馬小跑著往回走。他要把消息帶給倫敦法學院大門旁台爾森銀行門口警衛棚裏的守夜的,守夜的要把消息轉告銀行裏更高的權威。夜裏的黑影仿佛是從那消息裏生出的種種幻象,出現在他麵前,也仿佛是令母馬心神不寧的幻象橫出在那牲畜麵前。幻象似乎頻頻出現,因為她每見了路上一個黑影都要嚇得倒退。


    與此同時郵車正載著三個難測的奧秘轟隆轟隆、顛顛簸簸、叮叮當當地行走在蕭索無聊的道路上。窗外的黑影也以乘客們睡意朦朧的眼睛和遊移不定的思緒所能引起的種種幻象在他們眼前閃過。


    在郵車上台爾森銀行業務正忙。那銀行職員半閉著眼在打瞌睡。他一條胳膊穿進皮帶圈,借助它的力量使自己不至於撞著身邊的乘客,也不至於在馬車顛簸太厲害時給扔到車旮旯兒裏去。馬車車窗和車燈朦朧映入他的眼簾,他對麵的旅客的大包裹便變成了銀行,正在忙得不可開交。馬具的響聲變成了錢幣的叮當,五分鍾之內簽署的支票數目竟有台爾森銀行在國際國內業務中三倍的時間簽署的總量。於是台爾森銀行地下室裏的保險庫在他眼前打開了,裏麵是他所熟悉的寶貴的貯藏品和秘密(這類東西他知道得很不少)。他手執巨大的鑰匙串憑借著微弱的燭光在貯藏品之間穿行,發現那裏一切安全、堅實、穩定、平靜,跟他上次見到時完全一樣。


    不過,盡管銀行幾乎總跟他在一起,郵車卻也總跟他在一起。那感覺迷離恍惚,像是叫鴉片劑鎮住的疼痛一樣。此外還有一連串印象也通夜沒有停止過閃動——他正要去把一個死人從墳墓裏挖出來。


    可是夜間的黑影並不曾指明,在那一大堆閃現在他麵前的麵孔中哪一張才是那被埋葬者的。但這些全是一個四十五歲男人的麵孔,它們之間的差別主要在於所表現的情感和它們那憔悴消瘦的可怕形象。自尊、輕蔑,挑戰、頑強、屈服、哀悼的表情一個個閃現,深陷的雙頰、慘白的臉色、瘦骨嶙峋的雙手和身形。但是主要的麵孔隻有一張,每一顆頭的頭發也都過早地白了。睡意朦朧的旅客一百次地問那幽靈:


    “埋了多少年了?”


    回答總是相同。“差不多十八年。”


    “你對被挖出來已經完全放棄希望了麽?”


    “早放棄了。”


    “你知道你複活了麽?”


    “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希望你喜歡活下去?”


    “很難說。”


    “你要我帶她來看你麽?你願來看她麽?”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前後不同,而且自相矛盾。有時那零零碎碎的回答是,“別急!我要是太早看見她,我會死掉的。”有時卻是涕泗縱橫,一片深情地說,“帶我去看她。”有時卻是瞪大了眼,滿臉惶惑地說,“我不認識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這樣想象中的對話之後,那乘客又在幻想中挖呀,挖呀,挖個不止——有時用一把鐵鍬,有時用一把大鑰匙,有時用手——要把那可憐的人挖出來。終於挖出來了,臉上和頭發上還帶著泥土。他可能突然消失,化為塵土。這時那乘客便猛然驚醒,放下車窗,回到現實中來,讓霧和雨灑落到麵頰上。


    但是,即使他的眼睛在霧和雨、在閃動的燈光、路旁晃動著退走的樹籬前睜了開來,車外夜裏的黑影也會跟車內的一連串黑影會合在一起。倫敦法學院大門旁頭有的銀行大廈,昨天實有的業務,實有的保險庫,派來追他的實有的急腳信使,以及他所作出的真實回答也都在那片黑影裏。那幽靈一樣的麵孔仍然會從這一切的霧影之中冒出來。他又會跟它說話。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我希望你想活。”


    “很難說。”


    挖呀-一挖呀——挖呀,直挖到一個乘客作出一個不耐煩的動作使他拉上了窗簾,把手牢牢地穿進了皮帶,然後打量著那兩個昏睡的人影,直到兩人又從他意識中溜走,跟銀行、墳墓融匯到一起。


    “埋了多久了?”


    “差不多十八年。”


    “對於被挖出來你已經放棄了希望麽?”


    “早放棄了。”


    這些話還在他耳裏震響,跟剛說出時一樣,還清清楚楚在他耳裏,跟他生平所聽過的任何話語一樣——這時那疲勞的乘客開始意識到天已亮了,夜的影子已經消失。


    他放下窗,希著窗外初升的太陽。窗外有一條翻耕過的地畦,上麵有一部昨夜除去馬軛後留下的鏵犁。遠處是一片寂靜的雜樹叢,還殘留著許多火紅的和金黃的樹葉。地上雖寒冷潮濕,天空卻很晴朗。太陽升了起來,赫煜、平靜而美麗。


    “十八年!”乘客望著太陽說。“白晝的慈祥的創造者呀!活埋了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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