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發的速度極為迅猛,頃刻間公孫晏就已經意識恍惚,他艱難的想睜開眼皮,卻發現自己好像穿梭在一個奇妙的隧洞中,兩旁的畫麵熟悉又陌生,像過往記憶的碎片,一點點的離他而去。


    冥魂的軀體是沒有溫度的,但他卻仿佛感到了一抹淡淡的溫暖,冥冥之中耳畔傳來遙遠空靈的聲音,聽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人,又在說著什麽話。


    不知過了多久,視線裏的景象終於由遠及近的清晰起來,公孫晏木楞的看著眼前,分不清現實和虛擬,他身處一片翠綠的竹林中,遠方的湖泊水光瀲灩,反射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明媚而刺眼,竹葉盤旋著從枝頭徐徐墜落,掉在同樣青綠的湖水上,散著熒光的蝴蝶停泊在水麵,一張氣鼓鼓的臉龐突兀的出現在他眼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毫不客氣的提了起來,他詫異的看著這個身著寬大綠袍的女子,看著她橫眉冷對的指著自己鼻尖罵道:“又偷懶!你昨天的功課就沒做完,今天還在這睡懶覺,快起來,今天是靈蝶破蛹的日子,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看嗎?”


    “蝶嗤……”公孫晏呢喃的叫出了這個名字,腦子還在一片混亂中無法理清頭緒,怎麽回事……他怎麽好好的回到了東冥的蝶穀,還被月聖女蝶嗤一腳踹了起來?


    少女哼著歌走在他前麵,不是記憶裏祭星宮的聖女,而是很多年前蝶穀的門徒的裝束。


    蝶穀位於東冥的大山深處,周圍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因為非常靠近七禁地之一的空寂聖地,所以這裏也是人跡罕至,偶爾會有迷路的凶獸靈瑞找進來,被穀內氤氳的靈力吸引久久賴著不肯離去,但穀內的弟子也不會介意這些,她們多為女子,有時候還會主動給迷路的小家夥們喂食,帶它們走到聖地的邊緣之後依依不舍的告別。


    蝶穀之所以得名“蝶穀”,就是因為此地生活著一種極為漂亮的靈蝶,它們會在夜裏綻放出螢火一般的光芒,拖著細細的光尾,宛如山野精靈,而這些靈蝶會將穀內占星所得的結果傳遞到飛垣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陽川被皇室捧為先祖的日月神殿,還是伽羅被異族奉為神話的白教,包括羽都魑魅之山深處的隱居異族,靈蝶的翅膀輕盈的飛過飛垣的山山水水,千百年如一日為這片光怪陸離的土地預卜著禍福。


    靈蝶的壽命很短,一隻飛出去就再也沒有回歸的那一天,因而蝶穀極為珍視它們,每一次的破繭成蝶,門下弟子都必須虔誠的為它們祈福,將自己的感謝和尊敬,傳遞給它們知曉。


    他不是蝶穀的正式門徒,甚至家裏人早就遷居去了帝都城,隻不過是按照祖上的規矩,七歲之前的男孩要留在東冥學習罷了,一個家境富饒,父母又不在身邊管束的公子哥,在某一天閑著無聊的時候意外闖入了東冥的大山之內,然後毫不意外的迷了路,又屋漏偏逢連夜雨遇到了山體滑坡,從小養尊處優的公孫晏差點死在那次任性的遊玩中,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就在他即將被山洪卷入漓水的一瞬間,有一隻手穩穩的拽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看著柔柔弱弱的,結果一動手,就像拎小雞一樣將他救了回來。


    那個少女穿著一身寬大的綠袍,在泥濘的山間也沒有弄髒衣服,像個鄰家的大姐姐幫他擦去臉上的泥水,皺著眉頭說出了兩人之間的第一句話:“現在可是大夏天,你穿個狐裘不熱?快脫下來,東冥的雨來的快去的也快,一會太陽出來,你穿著個濕漉漉的大棉衣會中暑的!”


    然後,她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六歲的孩子,那一年的公孫晏雖然不像現在這樣財大氣粗,但也是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權貴公子,他嫌棄的看著這個一臉窮酸樣的少女,嘀咕:“我這件衣服可貴了……”


    話音未落少女就強行按著他的腦袋扯下了外套,她冷哼一聲,將沾濕的狐裘大衣疊好放到自己的背簍裏,不由分說的拽著他:“你迷路了吧?東冥的大山可不是小孩子能隨便進來的地方哦,先去我那洗個澡換身幹淨的衣服,哎呀,我可窮了,就幾件廉價的素布麻衣,你將就著穿幾天,等鏡閣過來修好了路,我再送你回城。”


    迷路三天的小公子雖然還想繼續嘴硬,奈何咕嚕嚕的肚子不爭氣的一直叫喚,少女捂嘴偷笑,從背簍裏拿出一塊簡單的蔥油餅遞給他,耐著性子哄著:“餅也很便宜,是我自己做的,委屈你啃兩口吧。”


    那是他第一次進入傳說中的東冥蝶穀,作為土生土長的東冥人,他自然是打出生起就對神秘的占星術極為感興趣,可惜這裏八成的弟子都是女孩子,為數不多的男弟子大多也隻是幹些和占星搭不上邊的其它活,救了他的少女名叫蝶鏡,雖然隻有十六歲,但占星一事素來是天賦遠重要於努力,她和她的妹妹蝶嗤一起,成為當時穀主最器重的兩個徒弟。


    他很好奇,毛遂自薦的想要拜入蝶穀,然而巫蒼穀主意味深長的看著那身已經洗幹淨的狐裘大氅,隻是默默將大衣還給了他,還讓蝶鏡等路通了就送他回萬佑城,囑咐她隻要交給軍閣就好,軍閣會將他平安送回家。


    他驚訝的看著穀主,他並未透露過自己的身份,可穀主卻好像什麽都知道了。


    命運像一隻奇妙的手,那一年的鏡閣被其它的事情耽擱延緩了東冥的修路工作,以至於那條通往萬佑城的山路整整半年無法行走,他心中暗暗僥幸,反正他隻是個六歲的孩子,人家怎麽也不能真的把他丟出去自生自滅,加上商人世家天生的嘴甜,很快他就和蝶穀的弟子們混熟了,雖然不能光明正大的教他蝶穀的占星術,但蝶鏡會私下裏偷偷教他學習一些小法術,老穀主看在眼裏,雖麵有猶豫,最終還是裝聾作啞什麽也沒有阻止。


    那一年的巫蒼穀主……是不是就已經看到了蝶穀覆滅的未來,是不是也看到了蝶鏡會慘死在他手下?


    昏迷中的公孫晏抑製不住的打起寒戰,掌心那抹溫暖完全無法阻止身體情不自禁的滲出冷汗,迷迷糊糊中,他跟著蝶嗤來到了靈蝶破蛹的竹林裏,陽光從竹葉的間隙中傾斜而下,一束一束宛如細線照耀在蝶蛹上,仿佛是將天地的靈氣注入其中,很快美麗的靈蝶就破蛹而出,它們在竹葉上一點點展開翅膀,竹林裏的蝶穀弟子雙手合十,念著祈禱的經綸,那樣的景象靜謐、美好,讓自小生活在城市喧囂中的小公子看直了眼睛,感到內心深處有種奇妙的悸動。


    時間緩緩的往前,一點點在回憶裏刻出深深的齒輪,又過了半年之後鏡閣終於修好了山路,而此時公孫家為了找尋失蹤的小公子不得以尋求了軍閣的幫助,三翼鳥每天都在頭頂上盤旋掠過,他知道那一定是在找他,但此刻的他卻完全不想回家,就在他費盡心機的想找理由賴著不走的時候,蝶鏡卻忽然主動戳穿了他的小心思,捏著他的鼻尖笑道:“你再不回家,軍閣可就要把這裏掘地三尺了呦,我教你養靈蝶好不好,等你學會了隨時可以讓它們帶你回來,我也會去城裏看你的——當然,隻要小少爺不要嫌棄我是個窮人就好。”


    他“唰”的一下紅了臉,這才發現原來對方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蝶嗤在一旁用腳尖提著湖水,陰陽怪氣的說道:“我聽說公孫老爺升了官,現在已經是墨閣的左大臣了,這小公子以後也會搬去帝都城吧,哎呀呀,看他這油嘴滑舌討人喜歡的嘴,將來十有八九要當個貪官汙吏,禍國殃民呦!”


    “才不會!”蝶鏡笑著拍打著妹妹的嘴,眼裏是他從未見過的清澈和向往,“小晏以後一定是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怎麽可能!”蝶嗤也捏著姐姐的臉頰,不屑一顧的反駁,蝶鏡歪過頭看向公孫晏,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平民女子是如此的美麗動人,用驕傲的語調毫不猶豫的說道,“那當然,小晏可是我的徒弟呀!”


    公孫晏的眼角倏然落淚,下意識的用力緊緊抓住身邊唯一的溫暖,七歲之後他就被父母接到了帝都城,像所有權貴世家的孩子一樣接受最好的教育,一開始他每年都會找借口會東冥,然後讓靈蝶引路帶他去蝶穀小住幾日,漸漸的,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伴隨著年齡的增長,野心也在一步步無止境的擴張,他的父親是位高權重的左大臣,母親的皇帝的親姐姐明鏡夫人,兩個姐姐都是嫁入豪門強強聯姻,公孫家族一躍成為三權貴之首,而作為家中長子的他也被寄予了厚望,自然也毫無例外的給他定下了最合適的妻子人選。


    他其實並沒有反對,畢竟那位小姐和他是自幼相識,長著一張可可愛愛的臉蛋,是他母親明鏡夫人的妹妹明戚夫人的女兒,會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晏哥哥”的叫著,談不上有男女之情,反正他也不排斥。


    定親後的他再次踏入蝶穀是因為巫蒼穀主去世,蝶鏡從她手裏接過八荒琉璃司星儀,成為新一代穀主,當初在洪水裏一把將他拉出死亡的少女,如今出落的大方沉穩,他遠遠的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聖壇,對著穀內至寶恭敬的叩拜,那一刻的蝶鏡比他見過的日聖女還要神聖不可侵犯,那一刻他們之間的距離仿佛隔絕了天塹,他隱隱有種微妙的直覺,他們終將形同陌路。


    那天傍晚,換下華麗法袍的蝶鏡穿了一身簡單的綠衣,像從前那樣坐在他房間門口的竹椅上搖搖晃晃的看著天,忽然認真的開口問道:“小晏定親了呀,一晃你都要娶妻了,當年我救你的時候,你才隻有六歲吧。”


    “嗯。”年輕的公子平淡的接話,漫不經心的回答,“是葉家的小姐。”


    他沒有注意到這一刹那蝶鏡微微捏合的五指,是在默默的催動占星術為他預知禍福,很久之後她才抬起眼睛,用一種極為擔心的語調輕聲說道:“葉小姐是真心愛你的,你以後一定要保護好她。”


    那一年的公孫晏心神不定的聽著,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份善意的提醒,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揮之不去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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