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閣的公務比他預想中繁雜的多,每天都有從四大境各部飛來的蜂鳥落在窗邊,一開始他還能裝模作樣的打開認真看一看,這兩天幹脆直接扔在櫃架上碰都不想再碰,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的煎熬,他出生在人跡罕至的雪國腹地,被無形的力量指引去往終焉之境後,被萬千流島尊為神明,這麽漫長的一生不知過去了多少年,雖然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覺得很孤獨,但好歹身心都是自由的,不像現在,他感覺自己被牢牢的束縛在這個位置上,肩上的責任、理想、榮耀和信仰,無一不像高山般沉重。


    他終於想起來一件被忽略了很久的事情……人類不僅有細膩的感情,還有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放下的自由。


    想到這裏,帝仲揉著額頭往後靠倒,感覺大腦攪成一鍋粥,他是個不需要睡覺、不需要吃飯也能每天保持精神的怪物,但若真的隻是個普通人,如此繁重的工作下到底還有多少屬於自己的生活?


    精神略略恍惚的一刹那,帝仲倏然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動了一下,他不動聲色的將手慢慢挪至胸口,仿佛能聽見內心深處一直抗爭的聲音,讓他不得不加重力道一點點刺穿皮膚紮入血肉中,金色的神力攪動著心髒,讓本就受損的五髒六腑雪上加霜,劇痛讓神誌出現短暫的空白,嘴角的血涓涓而出,但他卻在這一刻鋒芒雪亮的睜著眼睛凝視著前方,嘴角勾起冷笑。


    確實如風冥所言,這具身體隻要傷勢好轉,他就會在不經意間失去對其的控製權,他甚至不能在這種時候小憩休息,一旦被奪回去,他其實也沒有把握能再壓製住那個人。


    “哼。”許久,帝仲幽幽吐出一口氣,不等他擦去嘴角的血漬,軍閣的門被人一把推開,司天元帥未經任何通報就直接闖了進來,一眼看到他唇上的血,先是目光緊縮,然後潛意識的合上房門大步走過來,帝仲冷漠的看著他,戲謔一般的咧嘴笑起,問道,“這幾日元帥幾乎每天都要來軍閣,是不放心我接手他的工作,特意過來幫忙的嗎?”


    司天元帥滿不在意的擺擺手,即使已經知道對方上天界的身份,他還是大大咧咧的拉開椅子在他對麵坐了下去,直言不諱的回答:“大人願意坐在這裏幫忙,那還能有什麽工作可以不放心的?無非是四大境的集訓、巡邏,我早就倒背如流了,我隻是不放心他,怎麽說也是我老友的兒子,總不能真的不管不問,您說是不是?”


    “他挺好的,元帥放心。”帝仲輕描淡寫的接話,喝了口水散了散口裏的血腥味,司天的眼中隱隱浮現出一絲擔憂,指著他嘴角的血,“這是您有問題、還是他有問題,是舊傷複發,還是有病在身?”


    帝仲的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容,自然能聽出來對方的潛台詞,神情有些懷念的歎道:“我是好多年沒有感受過真實的身體受傷帶來的疼痛了,果然很不方便。”


    “他到底傷的多重?”司天眸光一沉,知道繼續繞彎子也不會有任何的結果,拉近椅子往前靠了一步,低聲質問,“或者我換一個問題,他到底是因為受傷而失去意識,還是您……不想讓他醒過來?”


    “哦?”帝仲低低應了一聲,抬眼的刹那,整個房間似乎閃爍起一抹似有似無的金色光暈,讓司天元帥後背發寒,兩隻手捏的全是冷汗,他用力咬了一下牙,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千夜這孩子自小要強,雖然有十年的時間跑到昆侖山去學習,但我自認為對他還算了解,當日陛下設局收網,提前告知的人除了我,就隻有他、公孫晏、沙翰飛和風魔成員,他不可能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一句招呼都沒有,莫名其妙這麽長時間悄無聲息的消失了,他一定是出了什麽意外,而您……應該就是這個意外吧?”


    “意外嗎?”帝仲淡淡的重複著這兩個字,並未否認,默默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看著手背上那抹淡淡的紅,無聲笑起,“任何方麵我都比他強,飛垣能得到我的幫助,難道不比得到他更有用?”


    司天的臉色一下變了,握緊了手指驀然抬起頭和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針鋒相對的互望著,對方那雙眼睛是他見過無數次的金銀異色,這一次卻閃爍著虛無的光,望進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冷穿透了心扉,但他一瞬也沒有挪開目光,而是一動不動的死死盯著他,低聲問道:“您的意思是想取而代之?飛垣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上天界固然強大,飛垣也不會放棄曾經保護它的子民。”


    聽到這句話,帝仲不置可否的發出嘲笑,冷唇相譏:“元帥說這句話之前,不妨好好想一想前些年飛垣上的百姓是如何咒罵他的,若非我給了他獨一無二的力量,他撐不到被你們捧為英雄,就會被你們殺了吧?”


    司天啞然,這樣的質問,他確實無言以對。


    “他真的是個很好的孩子,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歡他。”帝仲幽幽歎了口氣,搖了搖椅子思索了一下,接道,“他從昆侖山回來之後,你們幾乎壓榨了他所有的價值,任何危險的任務都可以毫不猶豫的扔給他,完成了沒有獎勵,失敗了各種刁難!這麽多年飛垣給了他什麽呢?給了他一個不值得保護的國家,他一個虛無空假的英雄夢,他身上那些冷漠無情甚至是狠辣,都是你們教的!若非機緣之下他去往昆侖山學習,你們就會把他培養成一個狡詐的政客,一個冷酷的軍官!我可以很直白的告訴你,他的善良是薑清教的,他的溫柔是雲瀟給的,和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帝仲闔眼在心裏哀歎一聲,仿佛有什麽劇烈的情緒再也控製不住,對著麵前的元帥嚴厲的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我才說他真的是個好孩子,我很喜歡他,也願意一次又一次的出手幫他,自己被所有人罵為叛徒走狗,他的哥哥被視為人質囚禁,他喜歡的姑娘被人侵犯殺害,他的部下也飽受誣陷背井離鄉,可他還是一個人默默的奔波著,甚至願意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繼續為了這個傷害過他的國家而盡忠盡責。”


    他靜靜望著前方眼裏一片虛無,嘴角邊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心裏更是湧起了說不清的感覺,但他很快就恢複了平靜,看著司天元帥渾濁的眼睛,淡淡開口:“他有自己的責任和信仰,我不會反對更不會阻攔,但是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人有資格指責他,一個是雲瀟,另一個就是我。”帝仲重新端起茶,這一口入喉非但沒有感覺到滋潤,反而有如一團烈火灼的他心扉一陣劇痛,仿佛從這簡短的一句話中聽出了某些端倪,司天元帥的眼神也是一瞬凜然,低道:“他做了什麽事,惹您生氣了?”


    帝仲的身子一僵,嘴角不經意動了幾下,在短暫的片刻後忽然輕輕笑了起來,沉吟道:“被他推入雪原陣眼萬劫不複的夜王是我的同修,被他抱入懷裏如漆似膠的雲瀟是我喜歡的女人,就連現在他最想殺的冥王,都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你問他做了什麽事惹我生氣了?那可是太多太多,一時半會說不完。”


    “雲瀟……”司天震驚的看著他,立馬就從中精準的篩選出了最為重要的名字,情不自禁的蹙起了眉——春選那幾日蕭千夜的情緒一直很低落,私下裏也確實是有傳聞說他和雲瀟起了爭執正在想方設法的哄她開心,原本他還以為這隻是小兩口之間常見的拌嘴吵架罷了,怎麽好端端**來個第三人,難道這三個人之間……另有隱情?


    “我可不是第三者。”帝仲仿佛看穿了司天的想法,對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用最慢條斯理的語氣說出讓他更加目瞪口呆的話,“蕭千夜才是我和雲瀟之間的第三者,我不是要取而代之,而是要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全部拿回來,僅此而已。”


    他本想站起來,又立刻捂著胸膛重新坐了回去,想起剛才被自己重新損傷的五髒六腑,不動聲色的掩飾了臉上的疲倦,又道:“元帥請回吧,公務上我確實比不了他,但是隻要有我在,沒有人敢對飛垣動手。”


    司天元帥沉吟許久,在短暫的愕然之後,重新鎮定的望向他,忽然問道:“您剛才所言的那些話,雲瀟是否知情?”


    帝仲的眼眸劇烈的一顫,一抬頭,看見對方堅毅的眼睛閃爍著某種讓他也不禁震撼的光澤,又道:“她一早知道你不是千夜,可是表現的卻非常平靜,因為她相信你,所以根本沒有懷疑過這件事,是這樣吧?”


    這一次,帝仲沒有再看司天的眼睛,而是主動避開了目光,壓低了語氣:“她不會懷疑我。”


    “真是讓人羨慕的信任呢。”司天勾起了嘴角,一腳踏出房間,又豁然頓步停頓了半晌,接道,“您真要親手打破這來之不易的信任?”


    他沒有回答,司天也沒有多說什麽,不知過了多久,夕陽的餘暉從窗子裏斜照到臉頰上,刺目的晚霞讓他幡然回神,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裏,仿佛有萬千思緒無人傾訴,竟是比曾經數萬年的漂泊更讓他感到了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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