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生活比想象中平靜很多,以至於他時不時坐在房間的窗前凝視著空蕩蕩的後院都會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關係著全境存亡的那場碎裂之災仿佛從未發生。


    但這種安度晚年般悠閑的生活也隨著越來越頻繁的敲門拜訪聲而逐漸消失,當他因為雲瀟的一時任性而被迫出現在帝都城人潮擁擠的大街上之時,四周的百姓都還是或警覺、或厭惡的視線,不過幾天時間罷了,精於察言觀色的朝野就已經慢慢摸透了上頭的心思,與其繼續執著於過去對他心懷芥蒂,倒不如抓緊時機,盡快將他這個隨時可能官複原職甚至手握更多重權的人拉攏成己方陣營,以方便日後平步青雲。


    蕭千夜疲憊的揉了揉臉頰,其實他並不感覺意外,畢竟災難一旦過去,和平很快就會讓勾心鬥角的勢力斡旋卷土重來,反正他也無心攪進新的派係爭鬥裏,看這幾天大哥的身體情況,似乎從前濫用術法帶來的負擔已經緩和了不少,想必隻要有明溪在一天也沒有人真的敢動他,現在隻等烈王治好雲瀟身上的傷,他還得想辦法先找到熒惑島,幫她消除火種中混雜的黑龍之血才行。


    想到這些,蕭千夜心裏的煩躁感頓時止不住油然而起,熒惑島,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為了溫柔鄉之災潛入巨鼇背上的山市,在拍賣場內聽雲瀟提起過,說是熒熒似火,萬物不可入,就連澈皇曾經偶然路過也被其阻攔在外,後來他也一直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畢竟上天界管轄範圍內的流島成千上萬,對於那些數萬年一成不變沒有鬧出什麽大事的地方,事實上他們也不會每一個都了解的很清楚。


    他無奈的往後靠過去,重重的歎氣,早知道那地方會和神鳥族的起源扯上關係,當初在雲泥島遇到長老院的人他就該留幾個活口,現在也不至於陷入僵局毫無頭緒。


    等等……忽然間想起來什麽東西,蕭千夜的心咯噔一下劇烈的顫了一下,長老院去熒惑島是為了以禁忌之法召喚修羅骨,而他們用來召喚魔神的祭品……不就是小櫞!?


    他立馬將掌心的間隙之術打開,謹慎的看了一眼還在沉睡中的龍櫞,當初小櫞在長老院錯誤的預計下奉命偷襲自己搶奪古塵,之後被古塵刺傷蛟尾一直未能痊愈,後來龍吟懇請自己去原海葬龍淵取一片龍神的鱗片,說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徹底治愈古塵創傷的東西,他倒是一直記得這事,葬龍淵決戰之後也留了幾片龍鱗在身上,但龍櫞如今的情況,古塵的傷顯然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全身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斷裂的骨骼被破軍之力感染,隨時都會成為新的修羅骨。


    為了防止破軍之災再度禍殃無辜,他不能輕易的放出這個孩子,隻能以自身神力先讓他沉睡在間隙裏。


    蕭千夜猶豫的捏著掌心,先不說龍櫞在去到熒惑島的那段時間裏是否還清醒,現在想讓他恢複健康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隻帶著魔神之息的蛟龍,如果送到丹真宮隻怕是在給自己找麻煩,烈王又為了雲瀟的傷勢臨時返回厭泊島查詢卷宗去了,如此說來,眼下最為合適的人……


    一個名字出現在腦中的同時,蕭千夜幾乎是本能的皺緊眉頭——蘇木,撇開散播溫柔鄉的罪魁禍首這個能讓他在飛垣蹲一輩子大牢的重罪,無論是見多識廣的黑市主人,還是烈王首徒的特殊身份,無疑還是有不少地方能用得上他,正好那家夥在墟海遺址醫治龍吟,對蛟龍肯定也不陌生,將小櫞送過去找他或許是個方法。


    他直接合上間隙之術,才出門就撞上蕭奕白從自己房間裏走出來,他將神色匆忙的弟弟攔住詢問了情況,想了想才笑嗬嗬的道:“你別親自去了,正好這兩天風魔也準備過去看看情況,我讓他們帶小櫞一起。”


    “風魔……”蕭千夜念叨著這兩個字,隻見兄長捂著嘴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低道,“雖然現在國泰民安,既沒有外來的入侵者,也沒有心懷不軌的叛亂者,但是明溪一直沒有解散風魔,畢竟有些事情不方便放在台麵上解決嘛!說起來你也是風魔的人,以後要是有什麽需要可以直接和他們提,當年雖是連哄帶騙帶威脅硬逼著你入了夥,不過……”


    “你還敢提當年?”蕭千夜打斷他,事到如今再提起那些曾經讓他頭疼不已的往事,反而有種莫名好笑的感覺,讓這幾日緊繃的心情也頓時輕鬆了不少,他抿抿嘴瞪了一眼還在嗬嗬直笑的大哥,埋怨道,“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算計我的?要不是為了你,我當時也不會那麽被動答應他入夥。”


    “這就全賴我身上了?”蕭奕白不置可否的搖頭,眨眨眼睛提醒,“要不是公孫晏把弟妹騙了過來,你也沒那麽容易答應明溪吧?”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起來蕭千夜就感覺氣不打一處來,蕭奕白見他瞬間變了臉色,連忙尷尬的咳了幾聲糊弄過去,轉道:“其實一開始真的隻想拉你入夥掌握軍權而已,沒想到海市蜃樓出了問題,這才牽扯出那麽多陳年舊事,說起海市……你是不是忘了一個人,他被你用封十劍法冰封在雪原的地下裂縫裏,你不會忘了吧?”


    蕭千夜尷尬的轉過臉去,這五年的時光對他來說隻是短暫的一瞬,但發生的事情卻無比凶險複雜,以至於他在碎裂之災結束後一秒也沒閑下來,確實是把那個被冰封的人遺忘在了雪原深處。


    “嘖……你都該改口喊一句‘爹’了,這都能忘了。”蕭奕白半開玩笑的責備,扭頭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間,歎道,“弟妹被你篡改了記憶,她是不是也忘了?”


    “不知道。”蕭千夜低著頭自己也無法確認,神色暗沉的回答,“我控製不了兩生之術改變的記憶,隻能抹去自己而已。”


    蕭奕白沉吟半晌,這件事他雖有疑惑,但連續幾日弟弟不提雲瀟不問,他也就識趣的保持著沉默,但說起這些,倒是有另外一件事讓他欲言又止,好一會蕭奕白才深吸一口氣,認真看著弟弟說道:“三年前你師兄天澈曾經來過一次飛垣,鳳九卿已經被他救走了,那時候碎裂之災才結束,到處都是一片廢墟,昆侖還派了不少弟子過來幫忙,他也來看過我和卓凡,然後、然後……”


    “然後什麽?”他一聽大哥支支吾吾的語氣就按奈不住著急起來,蕭奕白歎了口氣,低道,“他說你師父,昆侖的掌門過世了……”


    這簡單的一句話明明是在耳邊輕輕的響起,卻一瞬間讓他仿佛如置虛空,好像每一個字都浮萍般搖曳而來又飄散而去,蕭奕白見他一動不動的發著呆,又道:“雖然那時沒能見到你和雲瀟,但是天澈說了,老人家去世的時候已經一百三十二歲了,對人類而言是罕見的高壽,臨終前和他秉燭夜談,走的也很安詳,他說若有朝一日你們回來了,也不必傷心難過,人總是會離開的。”


    “師父……師父去世了?”他愣愣重複了一遍,精神還未從剛才那簡短的一句話中回過神來。


    一百三十二歲……他從來都不知道師父的真實年齡,年幼第一次在昆侖之巔見到禦劍而來的掌門,他隻能依稀的從對方斑白的發色裏判斷那應該是個老人,但師父的麵容很年輕,既沒有普通老人該有的皺紋,就連教導他練劍時候的力量、速度都遠勝年輕人,久而久之,他幾乎遺忘了師父隻是個尋常老人家這件事,一直到他離開昆侖山返回飛垣,這整整十年的時間裏,師父一如初見,沒有絲毫的改變。


    原來,在他入門的當年,師父就已經是年過百歲的老人了。


    他到了昆侖山之後是住在雲秋水的論劍峰,將他視如己出的秋水夫人每天都要讓雲瀟過來喊上他一起吃飯,也會在閑暇之時和兩個孩子提起山上的往事,秋水夫人說過,掌門之所以不收徒弟,是因為年輕的時候閑不住,總是一個人偷偷溜出去遊山玩水,按照掌門自己的話,如果收個徒弟就得為人師表,盡忠盡責的耐下性子在山上呆個幾年,倒不如隨遇而安,在雲遊四海的途中結交一些有緣人傳授一二,也算是把昆侖的劍法發揚光大了,事實也正是如此,直到很多年之後,掌門在雲遊飛垣之時意外救起天澈,或是心疼那麽小的孩子就無端遭受了滅族之災,他一時心軟,這才收了第一個正式弟子。


    但誰也想不到的是,僅僅半年之後他又收了一個遠從飛垣渡海而來求學的弟子,並在一年之後架不住軟磨硬泡收了秋水夫人的女兒雲瀟做了關門弟子,一貫四海為家的掌門罕見的連收三個徒弟,並在昆侖山呆了三年多,在耋耄之年一反常態的親自指點。


    他是師父的驕傲嗎?入門十年,未嚐敗績,每次弟子試煉結束後,當他期待的望向師父希望得到隻言片語的稱讚,老人家卻總是平靜無瀾的笑著。


    但師父確實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給了他,他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別人口中那個“得到偏愛”的徒弟,可他卻在決心離開之後不再以昆侖弟子自稱,甚至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違背了師門的訓誡。


    他終究成不了師父的驕傲,可師父卻從未將他拒之門外。


    唯一的改變是在昆侖山被蛟龍入侵之後,力戰兩天逼退三長老的師父,第一次露出了垂垂老矣的姿態。


    他用力咬牙,全身都在止不住的劇烈顫抖,那群該死的蛟龍,一定是因為這一戰傷了元氣,師父才會忽然溘然長逝!


    “別這樣。”注意到弟弟臉上赫然翻湧的憎恨,蕭奕白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緊繃的肩頭,沒等他說什麽,身旁的門“吱啦”一聲被推開,他微微一頓,蕭千夜也迅速回頭。


    雲瀟扶著門框,呆呆望向他們,哽咽了一下,直視著他黯然無光的眼睛,低聲問道:“師父……去世了?”


    “阿瀟……”他大步走過去,還沒想好該說什麽時候,雲瀟已經抱著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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