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仲微微扭頭,蕭千夜正低著頭輕抱著雲瀟,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仿佛是在哄一個昏睡的孩子,而雲瀟的情緒也由最初的激動不安慢慢恢複平靜,誰也不知道這短短的幾分鍾時間裏,那根貫穿著三人的金線在她的腦子裏悄然改變了些什麽,直到她無意識的呼出一口氣,手指終於鬆開了緊握著的胳膊。


    火光逐漸湮滅,餘溫讓湖底水汽氤氳,那隻手將他皮膚抓的青紫,露出一道道觸目的血色指痕,似乎是將畢生的愛與不舍都留在了臨別一刻。


    那是上天界的兩生術,是將屬於帝仲和蕭千夜的記憶全部抹去,並以虛構的術法重新改寫,金線會引導著新的記憶,隨著環境的變化與之融合,為她編織一個完全虛假的過去。


    但誰也不知道,取代這一份記憶的東西究竟會是什麽。


    隻有斬斷羈絆和緣分,墜落的紅星才不會再回歸他的星位圖,星辰的軌跡終將沿著未知的方向獨自前行,隻是他忽然有種奇怪的迷茫,如果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人在生命裏消失了,難道真的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嗎?


    最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男人真正決定放手,竟然會是這般徹底和堅定,沒有任何的言語交流,他們之間隻是一個目光的交錯就清楚的洞察了對方的內心,然後毫不猶豫的做出了一模一樣的舉動。


    蕭千夜終於抬起頭,眼神空洞如死,脫口問道:“多久……這個術法能在她身上維持多久?”


    這個問題讓帝仲也沉默了好久,神色閃爍的避開了他鋒芒的目光,半晌才道:“我沒有親自試過,但是據我所知,兩生術不僅僅是遺忘,而是會改寫過去,以虛構記憶開啟全新的未來,因術法前後會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所以才被稱之為‘兩生’,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從術法中恢複失去的記憶,不過也有一種說法,說是當施術者死去,兩生術就會自行消散,可惜此法是上天界獨有,而上天界唯一死去的人是我,但我一貫不喜歡篡改消除他人的記憶,至今也從未用過,所以無法回答你的問題,更何況她身上的兩生術,最終的力量根源是出自於你,術法能維持多久,多半要看你。”


    蕭千夜一動不動的看著他,那樣的眼神讓帝仲感到由衷的不適,是在一瞬間的悲涼之後反而露出了狂喜:“也就是說……隻有我死去的時候,她才會重新想起來,是嗎?”


    帝仲沒有回話,很明顯的看到蕭千夜鬆了一口氣,他抵著雲瀟的額頭,喃喃自語:“那就好,那就好……”


    是的,隻要忘了他,她就是浮世嶼自由自在的皇鳥,她有著更加廣闊的天空可以無拘無束的遨遊,再也不會因他的軟弱和寡斷而受傷。


    他甚至非常的後悔,後悔沒有早點走出這一步,他應該在雲瀟踏足飛垣的那一天繼續掩飾少年時期的心動,他應該聽從鳳九卿的忠告立刻將她送回昆侖山,他從一開始就該當機立斷的掐滅她所有的幻想,他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啊,就是一個為了權勢地位拋棄了她的人啊!哪怕是北岸城的久別重逢,他都沒有勇氣公開她的存在,不敢讓人洞察他的感情!


    他有什麽資格得到這份不顧一切的愛,有什麽資格得到她奮不顧身的拯救?


    他寧可徹底的放棄她,親手抹去自己存在過的所有痕跡,也不願意再看到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在帝仲意外他如此冷靜的同時,他其實也在驚訝帝仲的選擇,九千年的陰差陽錯被奪走的緣分啊,他竟然也毫不猶豫的舍棄了。


    想到這些,蕭千夜眼裏的光一瞬間散去,當胸膛裏的淤血忍不住倒逆而出的時候,他觸電般的跳起來搖搖晃晃的往後栽倒,立刻就咽下幾口洶湧而出的血,但依然有越來越重的血腥味在唇齒間遊動,即使他想死死的忍在口中,還是慢慢順著嘴角流成一條細細的線,仿佛是不想再讓雲瀟沾染上任何屬於自己的氣息,他不斷的後退,一步一步的遠離深愛的女子。


    帝仲身形微動,直接飄到他身邊一把拽著拖進了水中,他在措手不及間嗆了一口水,但很快就感到水中蘊含著深厚的神力,不僅能呼吸自如,甚至重創的軀體也輕緩了不少,帝仲微微歎息,明明是在湖水中,聲音卻清晰的傳到他的耳畔:“瀟兒說的沒錯,你的五髒六腑全部被煌焰擊碎,你本來已經死了,知道為什麽到現在你還活著嗎?”


    為什麽能活著?


    帝仲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心思,意味深長的提醒:“為了帶你來終焉之境,她是收回了火種以皇鳥的原身穿越千山萬水,這一路沒有火種相助,可你卻依然活著。”


    他下意識的抬手按在自己的心髒上,帝仲看著他的動作,隻覺捏住的是自己的心髒。


    蕭千夜微微張口,雙瞳都在劇烈的顫抖,自在泣雪高原陷入昏厥之後,他的世界裏就隻剩下空洞的黑,偶爾會有溫柔的聲音恍若隔世的傳來,可無論他如何努力的想睜開眼睛,重傷的身體都沒有給出任何的回應,這一路有風有雨,仿佛還能感覺到日月在頭頂無聲的交替,但更多的是一直圍繞他的溫暖火焰,讓他的每一寸血肉都浸在清澈的溫泉裏。


    ——“你不會有事的。”


    ——“我帶你回去。”


    ——“很快就到了,別急,再等一等。”


    他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隻是感覺所經曆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被安詳和睦的氣息包圍,像繈褓中的嬰孩,肆無忌憚的熟睡,不會有任何危險能傷害到他。


    但在這份安詳之前,他清楚的記得煌焰的刀貫穿胸膛,死灰複燃的力量刺激的他全身鮮血都在沸騰,就在全世界在眼前崩塌之際,他聽到一聲清脆的“叮”聲,好似玉石砸落珠盤,那一瞬間他的理智從極度的殺戮欲望中豁然蘇醒,仿佛看到視線的終點出現了一束耀眼到刺目的白光,像是瀕死前的曇花一現,他幾乎看到了自己的靈魂被一隻手拉出了身體,指引著他朝那束光芒走去。


    帝仲的低語久違的在心底閃過,喚回他失散的神誌回歸現實,共存的意識正在如煙如霧的渙散,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徹底分別的準備,就在此時,他的眼底看到一抹明媚動人的紅色,雲瀟從遠方踏著火焰飛奔而來,連咄咄逼人的煌焰也被她震懾的往後退去,他隻看到兩人在對峙中說了些什麽,但很快就在天旋地轉下失去了意識,再蘇醒就已經身處終焉之境的湖泊中。


    “心的碎片,已經和你融為一體。”帝仲淡淡開口,眼裏雖有波動,語氣卻沒有絲毫起伏,“自我九千年前身死之後就再未感覺到那份力量的存在,我以為‘心’的碎片一定也分散在你、我以及蕭奕白的身上,直到泣雪高原的惡戰,你主動喚醒了蕭奕白身上的力量,同時讓沉睡的‘心’再次跳動,若非如此,他會被奚輝卷入陣眼永墜無間,你也會被煌焰死灰複燃的力量摧毀身體,徹底死去。”


    他抬起手,按在蕭千夜的手上,兩人同時點著心髒的位置,感慨的笑了:“你獲得了真神的碎片。”


    他靜靜的聽著,沒有喜悅,也沒有激動,仿佛是在聽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根本一點情緒的波動也沒有,開口問的是另一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多久?”


    帝仲微微一怔,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但他一眼瞥到昏睡中的雲瀟,又覺得蕭千夜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他沒有直接回答,斟酌了一下才理清頭緒,淡淡解釋道,“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終焉之境位於彼岸的邊緣,不論是尋常人還是上天界,若非天意邀請,定是終其一生無法抵達,可這裏是龍神和皇鳥死去的地方,因而當初那位大人重返終焉之境後,特意為他們的後裔留下了特殊的通道用於祭奠,這兩條路雖然也位於‘神祭道’和‘赦生道’中,但隻有龍神和皇鳥可以通行。”


    他頓了一下,有一刹那的恍惚,倏然回頭望了一眼古代種和自己的死去的身體,無聲笑了——天意嗎?是那小家夥的決心,讓真正的神明產生了惻隱之心,這才悄然放行,讓他穿越雷雲之海進入了終焉之境嗎?


    帝仲微微歎息,平定著胸臆裏翻湧的情緒:“無論從世界的哪一處開啟神祭道,它達到終焉之境的路途都是一百年,但你知道瀟兒花了多少時間嗎?”


    “到底……多久?”蕭千夜隱忍著顫抖,語氣也在止不住的壓低。


    “她隻用了三年。”


    他一時回不過神來,恍然覺得是在做夢,帝仲的眼神驟然一變,嚴厲的道:“火種的特性是不死不滅,但強行催發至極限之後,也會讓她陷入長久的頹勢,若不是她早就做好了一去無歸的準備,此番衰弱要想徹底恢複,她至少要為此付出數千年的代價!可她帶著你不顧一切的燃燒生命,穿越千山萬水,百年的路途她隻用了三年,她一步也沒有停下,一秒也沒有休息過,我一直在你牢籠般的身體裏看著她,卻束手無策。”


    “她應該是能察覺到你身上微妙的變化,可惜你的曆練太淺太淺了,算上間隙裏的時間,也不過三百多年罷了,就算得到了‘心’的碎片,短時間不可能融會貫通,冥王煌焰是什麽人?那是數萬年前連我都必須全力以赴的人,死灰複燃的力量反反複複,克製著重生的血肉再度被破壞,如果真的耗費一百年,你的身體撐不到終焉之境就會被摧毀。”


    帝仲低頭垂目,一隻手始終搭在蕭千夜的心髒上,那種響動清晰而急促,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抬起了頭:“我曾說過修行之路沒有捷徑,因為我始終希望你能腳踏實地,做一個有擔當、有責任的男人,但是現在的你不可能是煌焰的對手,甚至那條黑龍、那隻魔神都能讓你自顧不暇,瀟兒是以火種威脅煌焰才勉強逼退了他,若是他發現今天這一切,你覺得以冥王的性子,浮世嶼……飛垣……會是什麽後果?”


    蕭千夜目不轉睛的看著帝仲,仿佛明白了他想要說的話,一字一頓的問道:“捷徑……是什麽?”


    帝仲釋然一笑,反問:“什麽代價你都能接受嗎?”


    他點頭,神思清明。


    “好……”帝仲低聲回應,聲音猶如古井中的水,淡然不驚又冷漠如霜,“那我也將不惜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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