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紅袖是開心的,踮著腳飛速整理著茶具,一掃之前的傷心難過,連眉眼都樂嗬嗬的向上揚起,隻有被她強行拉出來的天澈麵有擔憂,但他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接過托盤一起回到禦藥堂。


    他一步一步端著茶走到蕭千夜麵前,所有人都在鴉雀無聲的看著,四目相對的刹那,天澈凝視著對方堅韌如鐵的雙瞳,自己心中那些擔心和焦慮倏然間就煙消雲散,舒了口氣輕輕笑了笑,往旁邊讓開一個身位,又溫柔的望向雲瀟,雖然不言不語,卻好似有千言萬語在這一眼中無聲流過,讓原本還有些緊張的雲瀟也慢慢平靜下來。


    蕭千夜拿起茶壺在四個茶杯中斟滿清茶,雙手托舉著,第一杯是敬給了教導他劍術、培育他成長的掌門師父薑清。


    薑清從他手中接過茶杯,指尖沿著邊緣微微抹動,又一點點緩緩停了下來,老人家的眼底有欣慰有感慨,終究化成一聲道不明心境的歎息,低頭飲了一口。


    第二杯則是敬給了鳳九卿,這個容貌如此年輕的男人以“父親”的身份出現在這裏,難免還是讓滿屋的目光詫異驚疑的望過來,但他怔怔地注視著地麵,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接過那杯茶,茶杯是樸素的白瓷,茶水也是清澈的淡茶,他微紅的眼眸就那麽倒映在水中,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看到了已逝的妻子雲秋水,對他露出釋懷的笑。


    那年負氣一別,再回首已是陰陽兩隔,她至死沒能等來自己的懺悔和道歉,卻在這一刻好似雲散月出,讓多年的心結悄然而解。


    一個失神的刹那,鳳九卿輕輕閉眼,將眼角那滴差點止不住的淚水默默逼回,重新揚起明媚的笑臉,一飲而盡。


    蕭千夜深吸一口氣,將第三杯茶認真的端給自己唯一的血親兄長,仿佛心有感應似的,兩人同時抬眼互望著彼此,自他記事以來,哥哥蕭奕白一貫是個讓他捉摸不透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始終有隔若天涯的遙遠感,隻有這一刻哥哥的神態清瀲如昆山的旭日,讓他能一眼看到毫不掩飾的祝福和喜悅,抬手輕碰了一下他的臉頰,低聲囑咐:“終於成家了,恭喜你呀,千夜。”


    最後一杯茶是端給了鳳姬,隻有她一臉憂色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蕭千夜的肩頭,看向他身後低著頭淡笑的雲瀟,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澈皇的質問和警告似乎都還在耳邊縈繞不散,通過火種獨有的感知,她知道在雲瀟脫離人類的身體恢複皇鳥原身的那一刻,是真心實意的想要終止這段曲折又錯誤的感情,可當她以另一種身份重新回到那個人的身邊,竟然還是被這段感情沉淪深陷,好像她曆經九千年,真正要等的人,就是眼前的少年郎。


    她隻是輕輕抿了一口,心潮起伏,無言以對。


    然後,雲瀟學著他的樣子重複了一遍,禦藥堂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終於三三兩兩的傳出歡聲笑語,在一一敬過幾位師叔之後,同輩的師兄弟們一起圍了過來,把他攔在中間笑嗬嗬的推嚷著,連之前受了重傷至今還坐在輪椅上的連震都沉不住氣拄著拐杖衝了過來,他的腿上還包紮著厚厚的白紗布,一瘸一拐的跳過來高聲喝道:“兔子都不吃窩邊草!你這臭小子,竟然把我最親、最愛的雲師妹娶進了門!你老實說,是不是一早就在打阿瀟的壞主意了,到底是從幾歲開始的?”


    他被圍在中間,想回頭去拉雲瀟,又被舒遠一把按住了胳膊強行架著拽到了一邊,一貫對他頗有微詞的舒遠師兄此時也是罕見的哈哈大笑,摟著肩膀陰陽怪氣的問道:“我聽說阿瀟小時候經常偷偷跑進你房間裏,大半夜的外頭那麽冷,你該不會那個時候就開始打她的主意了吧?讓我想想那是幾歲的時候……嗯,九歲、十歲?你也太早熟了吧!”


    “我把她趕出去了!”被舒遠幾句話逗得臉頰通紅,蕭千夜連忙擺手辯解,又惹得周圍幾人推推嚷嚷的笑起來,“不不不,我覺得應該是十二三歲那會,那會他天天蹲著等阿瀟下課一起回山,我說幫他送師妹回去他都不肯,非要自己親自等著才行,一定是那時候就動了壞心思,你老實承認,有沒有趁我們不注意……偷偷揩油?”


    “不對不對,要我說,多半是十六歲那年,我親眼看見一隻棲枝鳥帶著他倆溜出去玩,第三天才回來!”


    “三天!”連震不嫌事大的嚷嚷著,“我和阿瀟連三個時辰都沒有單獨相處過,你竟然偷偷帶她出去玩了三天!喂,快坦白,你有沒有欺負我最親、最愛的雲師妹?”


    “得了吧你,阿瀟什麽時候成你最親、最愛的了?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就你那牛頭一樣的性子,師妹才不會喜歡你!”身邊的人起哄般的抬杠,幾個同齡的男人嬉笑起來,蕭千夜原本就不善言辭,這會被眾人逼在角落裏更是百口莫辯,天澈趕忙過去幫他解圍,他和蕭千夜自幼關係冷淡,除去師出同門幾乎很少有交集,但此刻竟然也真心實意的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他費了好一會才把蕭千夜從人群裏拉出來,然後笑吟吟的攔住不肯作罷的同門,重重的咳了一聲,笑道:“快別為難他了,他前不久才受了傷,你們再推推擠擠,一會又要把傷口撕裂了。”


    “受了傷……”連震眨眨眼睛,忽然狡黠的拖長語調,似笑非笑的道,“對哦,這臭小子是腰傷吧?咦……腰傷養不好可是要麻煩的,會影響幸福的!”


    “連震!”一旁的唐紅袖本是在偷笑看熱鬧,冷不丁聽連震嘴裏不害臊的說起這些東西,慌忙拍打著讓他閉嘴,周圍幾個女弟子也是臉頰泛起紅暈三五成群的嘀咕起來。


    連震跌跌撞撞的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穩,不甘心的搶話:“我好心提醒他嘛!他功夫好,遇到的對手也強,受傷是難免的,今天傷了腰,明天傷了腎,以後連孩子都生不出來……”


    “連震!”這一下唐紅袖的語氣赫然抬高,倒吸一口涼氣,連震不解的看著忽然生氣的唐師姐,連忙好聲好氣的擺手為自己開脫,“我就說說、就說說嘛!”


    “就你話多!”唐紅袖氣不打一處來,一腳給他踹回輪椅上,小心翼翼的扭頭瞥過雲瀟。


    雲瀟背對著幾人,好像什麽也沒聽見,隻有鳳九卿和鳳姬臉色一沉,不動聲色的對望了一眼。


    鳳九卿悠悠搖頭,有些事情沒有人比他更有感觸,但眼下這樣其樂融融的場麵似乎又讓他燃起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莫名壓低聲音湊近鳳姬問道:“真的沒有辦法嗎?我是說……關於神鳥一族的血契束縛。”


    鳳姬冷著臉,卻是格外沉重,這個問題她數千年前就親身經曆嚐試過,結局卻是始終沿著族內血契的軌跡,沒有絲毫改變。


    放棄火種,就等同於放棄生命,可若是保留著火種,就必須遵守血契的束縛。


    蕭千夜娶她為妻,無疑等於放棄了家族的延續。


    鳳姬麵色一凜,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也許若幹年後,他會另外再娶一個女人?


    但這樣的想法隻是一閃而過就立刻被她否決了,就算雲瀟那樣的性子能接受這麽一個女人,以蕭千夜的秉性,又怎麽會真的做出背叛她的事情?


    想到這些,鳳姬下意識的扭頭看著身邊笑嗬嗬的蕭奕白,那顆搖搖欲墜的白星始終陰影一般籠罩在她心頭,她有種堅定卻莫名其妙的直覺,這個人,真的會在不久後的某一天墜落消失。


    血脈……要斷了,來自古代種的血脈,這份蘊含著帝仲神力的後裔之血,竟然也會有徹底終斷的這一天?


    鳳姬豁然閉眼,有些事情她不敢深想,隻是感到內心無名的惶恐。


    還是第一次見到清修之地的昆侖山巔像尋常人家一樣熱鬧,薑清欣慰的笑了笑,倒是一貫嚴肅的白厲瞪了一眼自己的徒弟低聲罵了一句,嚇的連震吐了吐舌頭,別過臉去不敢再說話了。


    蕭奕白看著麵紅耳赤的弟弟,心中多有感慨,他在軍中之時,雖然也經常和自己的屬下同僚暢談玩笑,那些懷著各種目的接近他的女人也一次又一次的被人拿出來當成茶餘飯後的調侃,尤其是在三軍年宴上,那是為數不多不禁止士兵飲酒作樂的日子,每次都有喝的醉醺醺的人強拽著他要撮合姻緣,但他從來隻是從容不迫的應付著,一次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被堵在牆角百口莫辯。


    軍旅的生涯,到底和風輕雲淡的昆侖之巔相差甚遠,也難怪弟弟隻有在這裏,才能放下所有的警備之心,對任何人都不會懷有敵意。


    過了好一會,薑清才揉了揉被吵得隱隱作疼的額頭站起來勸阻:“行了,都別鬧了,昆侖山境內的魔氣還未完全消散,你們也不能掉以輕心,都回去吧。”


    見掌門開了口,眾人終於安靜下來,擠眉弄眼的對他做著鬼臉,一溜煙的離開禦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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