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澈拉著他,想了想鹿吾山前廣場上人山人海的傷患,索性拐了個彎從後山沿著小徑往下走,邊走邊瞄了一眼身邊心神不寧的師弟,笑道:“你也不想走一步就被人抓著問一次阿瀟去哪了吧?不過大家沒有惡意,也不是故意想挑你的痛處,隻是真的很擔心她,她很少離開昆侖,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難免會忍不住關心一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是跟著我走的,是我沒照顧好她,大家責怪我也是應該的。”蕭千夜抬起頭,下意識的回話,這才看清自己正在走一條下山的路,不禁有些疑惑,天澈擺擺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膀,“我也得找個安靜的地方稍微休息一下,這次闖進來的蛟龍有三十多隻,個個凶神惡煞的,我追著其中一條跑了十幾座大雪峰,他要是再繞個幾圈,我怕是要從劍靈上體力不支摔下去了,嗬嗬。”


    蕭千夜看著他,一點也不奇怪,淡淡接話:“你體力一直都不好……靈音族,原本也不是擅長體能的種族。”


    “追了十幾座山,你還嫌棄我體力差?”天澈笑吟吟推了他一把,捏了捏他的胳膊,嘖嘖舌,“那是比不了你,這一身健碩的肌肉,平時沒少訓練吧。”


    他也隻是搖頭苦笑了一下,他回飛垣之後雖然很快就在皇太子的暗中扶持下接任了軍閣的位置,但是在體能、力量以及速度上的訓練比起昆侖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軍旅的生涯不比天高雲淡的雪峰之巔,環境更加惡劣複雜,他身為一個在海外求學歸來卻力排眾議坐上統帥之位的人,為了防止一直對他頗有不滿的禁軍總督高成川挑刺,必須比尋常的戰士更加刻苦。


    想起那些枯燥又辛苦的日子,他隻覺得心底深深的懷念,最終輕歎了一聲,答道:“我都一年多沒好好訓練過了,換成我現在去追一條蛟龍十幾座山,肯定早就從劍靈上摔下來了。”


    天澈和他並肩走著,唇角忽地露出一絲微笑,一年多了,那時候在北岸城,他還是那麽意氣風發的軍閣之主,而如今失去所有的權勢地位,淪為全境通緝犯,師弟到底想要做什麽?這個問題他在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的思索,能猜測的結論也是一個比一個恐怖,他也曾從旁敲擊,試圖從師父那裏得到隻言片語,然而師父每次都隻是笑笑,眼裏除了信任,隻剩擔心。


    他應該和師父一樣相信這個人嗎?又或者幹脆就當個局外人冷眼旁觀算了,畢竟自己和這個師弟之間那些根深蒂固的芥蒂從當年初遇就一直縈繞不散,雖然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不會主動談起,但也還是讓兩人的關係變得冷漠而疏遠,小時候葉家兄妹經常過來昆侖山拜訪,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孩子,隻有他找了無數個借口幾乎從不和他們一起溜出去玩,有時候遠遠看著他們四人,他也會有些小小的羨慕,可是再一看見師弟那張和滅族仇人如出一轍的臉,就會像有一盆冷水從頭澆落,澆滅了所有的熱情,讓他本能的遠離這個人。


    一直到北岸城事變,他和蕭千夜之間依然是劍拔弩張,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和他,還能有並肩閑談的這一刻。


    這樣的感覺如此奇妙,若是真的對他一點也不怨恨,那似乎也隻是自欺欺人,可當看見他這麽疲倦無助的在師父麵前哭泣落淚,他又是心中一陣酸疼,情不自禁的就想伸出手去幫助他渡過難關。


    天澈自嘲的歎著氣,暗自感慨——靈音族果然是天性柔弱的種族,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師弟身上,那是萬萬不可能有和解的這一天吧?


    想起這些,天澈一貫溫柔的的眼陡然亮如軍刀,臉色也是明顯的陰沉了幾分,靈音族原本是墟海的子民,在千萬年前因為墟海幹涸被迫拋棄故土,可即使如此,他們依然保留著祖上的善良,不會主動對人施暴,可最近那些進犯昆侖山的蛟龍,全身浸染著恐怖凶險的魔氣,騰雲駕霧之間連昆山的清氣都會被攪成厚重的黑色,那分明就是被什麽東西影響了心智,再不醒悟,就是萬劫不複!


    “這是……”在他胡思亂想之際,蕭千夜的聲音在耳邊突兀的想起,一下子把他拉回當下,這才看清眼前的景色,連忙解釋道,“這是玉清池呀,你該不會是第一次來吧?也難怪,你自小身體好得不得了,也用不上,這是青丘師叔親自在鹿吾山後引天池之水、集昆山清氣打造的,我小時候被師父救回昆侖山,傷勢危及性命的時候就是靠它吊著一口氣,這才慢慢好轉。”


    “我說的不是這個池子,是……岸邊的人。”蕭千夜抬手一指,顯然是有些尷尬,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不想被人發現。


    玉清池邊,一個身著昆侖普通弟子服的女子坐在輪椅上,而她麵前站著一個看似青年、容貌卻宛如孩童的男人,是許久不曾見過麵的明姝公主和天釋。


    “哦……沒事。”天澈也才反應過來,止住腳步解釋道,“上次那件事之後師父和幾位師叔商量過公主之事,我知道天尊帝不喜歡她,冒然把她送回飛垣隻怕又是要受盡冷眼,既來之則安之,就讓她留在昆侖山,師父也囑咐我閑暇之時過來教她一些基礎的劍術,雖然她半身殘疾,但是多動動、多鍛煉總歸是對身體有好處的,也不需要學的很好,能放寬心不再拘束於過去就好。”


    蕭千夜抿唇不語,明姝手上確實握著一柄特製的長劍,應該是為了照顧自幼養尊處優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公主,這柄劍看著非常輕盈細長,應該不重,即使坐在輪椅上也能像模像樣的揮幾招。


    “還有我弟弟……”提起天釋,天澈的語氣慢慢低了幾分,刹那間眼神微微渙散,是掩飾不住的擔心,“因為他常年被縛王水獄的毒藥摧殘身體,即使青丘師叔和唐師姐傾盡全力的救治,眼下的情況也是時好時壞,正常的時候還能和明姝一起練練劍,不正常的時候就隻能強行關押在玉清池下,不過這大半年以來,阿釋的情況已經好轉了很多,算算時間有兩個月沒有複發了,原本這樣下去或許就能有痊愈的一天,可昆侖山突然遭遇襲擊,我真擔心那群沾染著魔氣的蛟龍族會再次傷害到他。”


    說話間,他已經走了上去,又對身邊的人輕輕招了招手,示意他一起跟上,接道:“你看,阿釋也學了一點劍術呢,是不是比那時候在北岸城看著精神多了?不過他雖然看著是成年人的身體,心智還是六七歲的小孩,正常的長劍太危險,師父特意給他找了一柄短劍,說是和明姝一起練練武,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強身健體總歸是好的。”


    “我就不過去了。”蕭千夜也沒聽他的碎碎念,這兩個人,一個是他曾經追捕的逃犯,另一個是他抗旨拒婚的對象,雖然早已經今非昔比,但是那些事情曆曆在目,始終讓他心有別扭,又不安的掃了一眼四周,找著借口給自己解圍,“你好好休息養傷吧,我四處轉轉,蛟龍族的潛行之術可以在一定距離之內被古塵擊破,或許能有發現……”


    話音未落,天釋已經發現了兩人的身影,六七歲的心智一時沒能認出來天澈身邊的人到底是誰,立刻喜笑顏開呼喊著哥哥、哥哥的衝了過來,他是個成年人的身體,根本控製不好力道,這一撞一抱之下,天澈原本就有傷在身險些吐出一口血,但他還是不動聲色的咽了回去,溫柔的摸著弟弟的額頭,拉著他問起再尋常不過的話。


    蕭千夜下意識的從背後扶了天澈一把,也是暗自驚訝天釋的力氣依然大的驚人,畢竟是在縛王水獄經曆過恐怖的人體改造,即便頂著一張人畜無害的孩童臉,他也清楚這背後深藏的危機和隱患!


    他原本想溜之大吉,看見天澈臉上的蒼白,隻能不動聲色的跟了上去,輪椅上的明姝公主像往常一樣開心的和天澈打著招呼,忽然目光一瞥看到一起跟過來的人,頓時那隻手就僵硬的舉在半空中,半晌才反應過來飛速收回,她的臉頰一瞬通紅,但很快又開始在青白之間反複轉變,內心也在劇烈的翻騰。


    蕭千夜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在她麵前俯首作揖,禮貌的喚了一聲“公主”。


    明姝緊張的擺著手,支支吾吾的道:“別、別這樣,我早就不是什麽公主了,從雲夫人不顧危險帶我來昆侖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想再做飛垣的公主了,蕭閣主不必多禮,若是不介意,喊我明姝就好。”


    “我也不是什麽軍閣主了。”蕭千夜也緊跟著補充了一句,兩人臉上都有些尷尬,隻有天澈笑吟吟的望過來,調侃道,“那就以師兄、師妹相稱吧,明姝勉強算是我的徒弟吧……咦,等等,如此來看她隻能喊你師叔了,要不然就亂了輩分,豈不是讓我吃了虧?”


    明姝紅著臉不敢接話,稱呼對她而言早就不重要了,曆經那麽多風雨,她心中終於澄澈如鏡的明白了一件事——眼前這個讓她一見傾心到動了壞心思也想得到的男人,事實上真的一眼也沒有正視過她。


    或許此生唯一能有的交集,隻能是昆侖山的同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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